我原在外交部和人民日報社工作,文化大革命前下放到湖南農學院,曾任該院英語講師,文化大革命十年都是在農院度過的。1975年,鄧小平復出后,一上來就迅速整頓各條戰線,包括政治、經濟、文教、科學、內政、外交和軍隊,無不立竿見影,全國各方面重新萌發了生機。在這一形勢鼓舞下,中共湖南省委決定向農村派遣工作隊,我也奉命參加了。成立工作隊的原意是要貫徹鄧小平的一系列“整頓”指示,把農業生產搞上去。不料下去不久,形勢突然逆轉,工作隊被迫接受“批鄧”任務。這個彎子是怎樣轉的,當時干部群眾心態如何?本人根據親見親聞,擇其中有史料價值的一些事情,簡述如下,作為歷史的留念。
成立省委工作隊的背景
1975年9月,我在講授英語三周后,接到通知,要我進城聽報告,并準備參加省委工作隊,到農村開展工作。
9月30日,報告會在省委大院內一個禮堂中舉行,到會800多人。省委一位負責同志說,鄧小平同志復職以來,今年上半年抓了軍隊、工業、鐵路等方面的整頓工作,成效顯著。前幾天,小平同志在全國農村工作座談會上指示說,“農業要整頓”,并說這項號召是毛主席同意后作出的。省委連夜討論貫徹問題,決定采取幾項措施。其中一項措施是成立30個省委工作隊,分赴全省12個最窮縣,幫助縣里把農業搞上去。下去的時間是一年。下去后各項工作都要管,但最重要的是抓好公社和大隊兩級領導班子的整頓。這項工作如做不好,或走了過場,以后工作隊一撤走,一切又恢復原樣。他還宣布了工作隊出發的時間安排。
到最窮的公社去
到辰溪后,10月6日,工作隊負責人與縣委常委一道開會,討論工作隊如何開展工作問題。10月7日,召開工作隊全體會議,宣布了一些事項:中共湖南省委駐辰溪縣工作總隊的總隊部設在縣委大院內,總隊長由湖南農學院院長張明義擔任。下設三個省委工作隊,其中之一是由湖南農學院教師和干部組成,隊長由副院長翟定一擔任,副隊長由政治課教師魏澤穎擔任。下設四個工作組,由魏澤穎和3名中年教師任組長,我也是其中之一。這個工作隊要下到離縣城最遠也是最窮的一個公社去。其他兩個工作隊由幾個省直機關干部混編而成,都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
下鄉以后,我們4個組長自然要住進4個最窮大隊中的4個最窮生產隊去。我住定后一了解,該生產隊1974年人均口糧300斤,勞動日值4角,即每個工分只有4分錢。這個數字令人吃驚。300斤是原谷,碾成米后只有210斤。看來,全村300多戶中,能吃飽肚子的怕是沒有幾家了。
面對如此貧窮落后的局面,大家信心都不足。但我們很快打開了局面,改變了當時面貌。我們做了以下幾件事:
(一)挨家挨戶宣講鄧小平整頓農業的精神,同時了解情況。訪問中要宣讀毛澤東和鄧小平語錄,了解當地情況。我們工作隊員心里都明白,宣讀毛澤東語錄只是起個“保護傘”作用,而宣講鄧小平語錄,才是能否與農民溝通,能否了解真實情況的關鍵。聽過宣講的農民,都反映如果照鄧小平所說的去做,改變農村面貌是大有希望的。農民對省委工作隊員,也從敬而遠之改為主動反映情況。
(二)調整大隊領導班子。我們進駐時,支書已被調走,大隊長50多歲,工作不得力,但無多吃多占等劣跡。經我們調整后,支書和大隊長換為30多歲的青年,原大隊長仍任支委。調整后大隊領導班子的工作效率明顯提高。
(三)減輕農民負擔。我住進的生產隊3名干部,即隊長、會計、記工員向我反映的第一個問題是負擔太重。縣、社、大隊三級領導向生產隊下達的攤派任務一年數千元,另外無償調用生產隊勞動外出的情況,也一年比一年嚴重。我向工作隊長報告后,召開大隊和生產隊兩級干部會,傳達工作隊的意見。凡縣里下達的籌款和派工任務,經工作總隊和縣委研究后調整。凡公社下達的任務,由工作組調整。我隨后表示,大隊以前的各種攤派,從今天起一律停止。派工任務中,保留大隊抽調修水利民工的權力,其余派工今后一律停止。
(四)恢復生產隊長的指揮權。生產隊長向我反映的第二個問題是,他實際上沒有生產指揮權。大隊任何干部都可以命令他改變原生產計劃。我隨即召開大隊和生產隊兩級干部會,重新劃分了各自權限。大隊干部有權按生產隊上報的年度生產計劃檢查生產隊執行情況,但無權改變生產計劃。生產隊長根據年度計劃作出的具體安排,大隊干部無權干涉。
(五)將工匠戶組織起來掛牌營業。我們工作組進駐不久,就發現全村最窮的并非農民,而是有手藝的工匠。例如裁縫和竹編工匠。合作化后允許他們掛牌營業,每年上交大隊和生產隊若干現金后,收入全部歸己。裁縫的年收入為大田壯勞力的五至六倍。文化大革命一來,這些人被認為是企圖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人,被取消營業資格,趕至大田勞動。然而這些人雖然長在農村,種田卻不內行,因此工分甚低。我將情況了解清楚后,要大隊干部通知裁縫和竹編工匠開會。宣布允許他們恢復裁縫和竹編工匠職業,但要走合作化道路。他們聽后都很高興,說沒想到工作組如此“開明”。兩個組掛牌營業一個月后,收人現金3000多元,3個月后得現金超萬元。
(六)落實子女政策。該大隊有地主富農20多戶,其子女中的男青年全部流亡在外。流亡的原因有的是不愿受歧視,有的是有特殊技能,只有外出才能發展。工作組了解到流亡男青年每年回家過春節,還要大隊出面召集他們開會。我在會上宣講毛澤東有關“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幾條語錄,然后宣講政策說,歧視你們或歧視另一部分青年,都不是黨的政策,過去你們流亡在外,不怪你們,剛才大隊干部已作了不再歧視的保證,你們今后就不要在外流浪了。十多名男青年都發了言,對黨的關懷表示感謝。有一名青年說,沒有想到共產黨還在關心我們這些 “新中國的賤民”。
形勢逆轉——批鄧消息傳出以后
1975年冬,我們聽到北京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消息,工作隊員對這一消息都很不安。誠然,以前也發生過180度大轉彎的事,如林彪事件中,對林彪的稱呼一夜之間由“副統帥”變成“林賊”。但那畢竟是中共黨內高層斗爭的事,地方和基層干部對此并不關心。這次卻不同,省委工作隊本來正是為了貫徹鄧小平一系列指示而成立的。有一位隊員半開玩笑地對我說,如果來自北京的批鄧之風刮得太猛,你們這些當隊長、組長的都會變成“鄧小平的黑爪牙”。
1976年1月,工作隊員回長沙休假,我利用這短暫的機會,到圖書館查閱《人民日報》。該報從1975年12月起,就連續發表批鄧文章。對毛澤東的最新指示“三項指示為綱,階級斗爭是綱,其余都是目”、“翻案不得人心”、“資產階級就在黨內”的含義分別作了闡述。幾篇文章都沒有點鄧小平的名,但稍有政治常識的人都看得出,文章的矛頭是對著鄧小平的。為什么不點名,這就不是我們這些干部所能推測的了。
春節過后不久,省委召開全體工作隊員大會,開了一整天。會后我作了以下判斷:1、大會安排十多人發言,都是駐各地工作隊長、組長和隊員介紹他們如何打開局面改變當地面貌的。所有發言都避開鄧小平,既不說成績的取得是貫徹鄧小平指示的結果,也不在發言中批鄧。這表明工作隊員中無人贊成批鄧。2、省委一位負責同志在總結發言中提出工作隊下去以后要抓緊工作,圓滿完成任務,并無撤離之意。關于批鄧,只說回縣以后工作總隊與縣委共同決定。根據以上情況判斷,省委對批鄧不積極,調子甚低。我聯想到自己今后的處境,估計不會有變。
下去后,縣委和省委工作總隊將公社一級干部的批鄧活動安排在3月,有工作隊進駐的公社由工作隊正、副隊長主持這項工作。我未與會,因而不知詳情,事后我曾向副隊長魏澤穎問批鄧情況如何。魏的回答是:“貨真價實走過場”。
要我領導大隊批鄧
1976年4月的一天,魏澤穎召集工作組長開會說,凡有工作組進駐的生產大隊,都要開一次批鄧大會,大會由工作組長主持。
文化大革命十年來,我雖然處境不佳,但未說過違心的話。我不贊成的事,保持沉默也就過去了。這次卻要說違心話做違心事了。我和其他工作組員幾個月前還在賣力宣講鄧小平語錄,而今又要我們帶頭批鄧,這個反差太大,我們都難接受。然而,如果公開反對批鄧,或摞擔子不干,無異拿雞蛋往石頭上碰。為此,我幾夜睡不好覺,陷入心理失衡狀態。
后來我想通了,由我領導批鄧也有一個好處,我可以將批鄧造成的消極影響減少到最低限度。如果由別人領導批鄧,情況會更糟些。我之所以很快恢復心理平衡,得歸功于從已讀過的魯迅著作中得到啟發。魯迅筆下的阿Q,不正是我學習的榜樣嗎?當然我也知道,魯迅對阿Q是“憐其不幸,怒其不爭”,三分同情,七分批判。然而阿Q的“精神勝利法”在那個特殊歷史時期卻非常有用。
當時我還決定,批判會由我一個人設計,大會哪些人發言,每個發言內容是什么,都由我通知當事人,并不征求副組長和組員意見,為是避免有人出歪點子,使我左右為難。
擱置推行政治記工制
1976年6月的一天,工作隊長翟定一來到我住地,要我轉告大隊干部,通知社員晚上開大會,有重要事情傳達。人到齊后,翟定一作了調子很高的講話,要點如下:(一)批鄧不能只停留在口頭上,要拿出實際行動來。(二)按勞分配是資產階級法權。文化大革命至今已十年,到了對這一制度進行改革的時候了。(三)大寨人這次又給全國農民做出榜樣。他們改革了現行記工制度,除按照每人的勞動數量和質量記工外,還加上按政治表現記工。表現好的多記工,表現差的少記工。(四)縣委已作決定,在全縣范圍內實行大寨式記工制。本大隊是有工作組進駐的地方,更要率先實行這一制度。
他講完后,我問他,按政治表現記工行得通么?他王顧左右而言他。
第二天,我主持召開工作組員和大隊干部聯席會,討論執行縣委決定問題。7名大隊干部都在會上發了言,而且都表示了反對意見。反對的理由是:(一)縣委雖規定今后記工要看政治表現,但未具體說明表現好和表現差的衡量尺度是什么,下面執行起來很難掌握。弄得不好,就會將工作勤奮的人認為表現不好而少記工分,又會將干活偷懶的人說成表現好而多記工分。(二)工作組進駐后,大隊工作有起色,外流勞力的多數已返回本村。如果實行這一制度,這些人將再度外流。
對縣委的決定,基層干部通常是順從的,而這次卻表示了激烈的反對意見。這使我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在會上作了以下表態:(一)工作隊是受省委托付幫助當地干部工作的,當地干部是主體。大隊干部認為行不通的事,工作隊不會強迫你們去做。(二)政治記工制在本大隊暫緩執行。(三)此事不向上級請示報告。如果縣里來人查問,就說是我決定的,要他們找陶組長。
我為什么敢于擱置縣委決定呢?當時的考慮是:(一)我是省委工作組長,在縣干部面前,我是欽差大臣,逢官高一級。我不擔心縣干部會找我的麻煩。(二)工作隊長翟定一曾私下向我表示過對極左思潮的不滿。而這次這個明顯反映極左思潮的政治記工制他卻又擺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架勢。我斷定他是在逢場做戲,不必認真對待。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按照省委規定,派駐各地的所有工作隊將于9月底全部返回長沙。在離開前,工作組要將本大隊各生產隊1976年預分方案制定出來。我住地的生產隊,1974年的人均口糧只有300斤,勞動日值只有4角錢。工作組進駐后,1975年人均口糧增到350斤,勞動日值增至7角錢。1976年預分方案達到人均口糧400斤,勞動日值1元,還有人均100斤口糧儲備。工作組進駐僅一年,我們又都是外行,能取得如此成績,也就算不錯了。
我們返回長沙不到10天,江青“四人幫”就被捕了。農學院召開黨員大會,傳達中央逮捕“四人幫”的文件時,事出突然,全場只有一個黨員起立鼓掌,滿座駭然。可見十年文革全面專政為害之深,比北京消息一傳出即幾百萬人上街的反應慢多了。
我當時自然也很興奮,而且將前后情況作了比較。記得文革初期,流行過三句話九個字的/頃口溜,叫做“窮則變,變則富,富則修”以表明發動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后來不知誰加了六個字,順口溜變成“窮則變,變則富,富則修,修則革,革則窮”,以表示對“文化大革命”的懷疑。從我下鄉一年的體驗清楚地表明,按照“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搞下去,只能是越革越窮。
1975年批鄧這件荒唐事,早已成為歷史的陳跡了,但確是一件值得研究和回味的今古奇觀。你看,舉國上下,黨內黨外,報紙刊物,洋土喇叭,中華大地無處不是一片批鄧聲,輿論導向更極其張揚。可除極少數四人幫分子外,人人口里批鄧,會上批鄧,心里卻都痛心疾首地反對批鄧,批鄧成了文革中最突出的、最大規模的政治異化和人格異化運動,可笑復可悲,時間雖短,不可忘也!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