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斯科航空學院學習生活
1955年夏天,我結束了留蘇預備班一年的學業后,赴蘇聯讀大學。開始分配到基輔建工學院學構件制造。57年二年級讀完時,正趕上專業調整,我被分到莫斯科航空學院五系(現三系)電氣設備專業。開學前一個月趕到莫航報到才得知,轉學生因專業變化,都要補足莫航科目的學時。一般人都轉入二年級,我和從基輔一同轉來的徐振渠同學不想留級,學校同意,但必須開學前補考并通過本專業的基礎課——電工原理基礎,其它科目(共七門)允許在三年級第一學期補完。這個條件雖然很嚴,但我倆決心一搏。那時的想法很簡單,我們知道培養一個留學生的花費相當于培養4——5個國內大學生,兩人相互幫助鼓勵,一定行。
于是我們請了三系三年級的高材生張志鴻同學幫我們補電工。張志鴻畢業后分到航天部二院總體部,也是技術尖子,做過某地空型號的總設計師,現在年屆七十,仍在科技委工作,此乃后話。那時他每天給我們講2——3個小時,我們自己看書復習。匆匆十幾天過去,我和徐懷著忐忑的心情去老師家補考。老師給我們每個人出了一張試卷。在客廳準備了二十多分鐘,到里屋由他口試。紙上四個題,我只勉強算對了一半,老師又問了幾個問題,我也沒答好。老師說:“本來應該給你打兩分的(不及格),但這樣你就上不了三年級,所以給你個三分(及格),你先試讀一個學期吧。”我的心一下涼了半截。徐的情況也不比我好,也是三分。
當時聽說,蘇聯的大學,如果畢業時全部考試成績為五分,可獲金質獎章。如果75%以上為五分,其余為四分,畢業證書上可蓋有“學習優秀”的印章。我倆在基輔時學習都不錯,二年級結束時,十九次考試中,我有十七個五分,兩個四分。這下拿了個三分全完了!考完,老師還給我們一人一個蘋果,真是一口也咽不下去,當時是手腳冰涼、渾身發軟。我回到宿舍上床蒙頭哭了一場,一天都沒吃飯。人們說,人老了以后只記得自己當年“過五關斬六將”,想不起“走麥城”了,但這次考試算是我這生最慘也是記得最清楚的一次。
三年級上學期是我念書以來最艱苦的半年。七門一、二年級的功課要考試或考查。為了補齊機械制圖,有時一個人在學習室畫一通宵。為了補齊金屬工藝實習課,和那些一年級的學生在車間完成車工、磨工、鑄工等作業。鉗工作業是銼一把鋼鋸,徐是男同學,他干什么都比我快一些,早就交活了。我第一次沒干完,第二次又去,在那充滿機油味兒和嘈雜聲的車間,一個人孤零零地銼呀銼,我的手那么沒勁兒,覺得真是無望了,禁不住一面哭一面銼,鼻涕、眼淚一大把,那個樣子一定很滑稽。被一個師傅看見了,他走過來,一聲不吭,二話沒說,拿過我的加工件,噌噌幾下,就基本成形了。我再打打光,很快就交了活兒,當時我真恨不得跪下給這個師傅磕個頭。
這個學期末,我們總算完成了全部補考,本學期的電工基礎也都考了五分,老師很滿意,我們也很高興。我的體重也由54公斤降到49公斤,恢復了中學畢業時的體態。有人回憶,說我們過著“披星戴月”的生活,這話一點不過分,特別是在北方漫長的冬天,往往是早上七點多離開宿舍,天上還有星星。在學校大樓轉一天,若最后一節課(常常是實驗課)在六點以后結束,出校門時天已黑了,或月亮高掛在天上,或路燈下飄著閃亮的雪花。一個人疲倦和孤獨地走回宿舍,最易勾起思鄉之情,沒有堅定完成學習任務的信念,實在是很難熬的。
當時的外國留學生中,中國人學得最好。有個別同學甚至在準備考試期間能給蘇聯同學上答疑課。我的上課筆記借給蘇聯同學用也是常有的事。我國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向蘇聯派出了近9000名留學生,他們以“學習刻苦、品德高尚、熱愛勞動、組織性紀律性強”而享譽全蘇。九十年代我多次重返原蘇聯,只要說起是五十年代在這里學習過的中國留學生,無不受到熱情友好的對待。同時,也接觸了不少現在的中國留學生、進修生,其中不少是自費的,他們的學習態度、努力程度與我們大相徑庭,得到的評價也截然不同。俄國人常開玩笑地用五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中國出口俄國的商品質量比喻兩個時代留學生的質量。我覺得,這也不完全怪中國學生,現在一代人所受的教育、奮斗的目標和我們當初不一樣。
當然,現在年輕人中也不乏非常努力和學得相當好的,我們那時也有個別吊兒郎當、不努力學習被中途送回國的。而且,當年學習最優秀的同學,往往因為缺乏應對中國政治運動的經驗,回國后遭遇坎坷,大都沒有出人頭地。
莫航的老師們
和中國大學老師相比,我個人現在的看法,蘇聯大學老師的專業基礎面更寬一些,實踐和動手能力強得多。
我最敬佩和喜歡的有三個老師。一個是給我打了三分的電工老師庫柏良,亞美尼亞人,四十多歲。他講課條理清晰,不說費話,考試時也要求你回答簡要明確。另一個是四年級講電傳動的包里索夫,四五十歲,他曾到北京航空學院講過課,所以常常用中國學生的刻苦用功來訓誡那些上課不專心聽的蘇聯同學。他說一次在北航上大課,后排一個同學的計算尺突然掉在地下,在安靜的教室里“啪”的一聲響把他都震了一下,可聽課的一百多個中國學生沒有一個回頭看一看的。他對中國學生特別和藹可親,就是走廊里碰到也必是笑容滿面地打招呼。第三個是五年級教電氣自動化的科涅夫,三十多歲,講課分析透徹,一句多余的話不講,一雙灰色的眼睛從不掃視同學,而是看著教室的天花板上某個地方,表情嚴肅,少見笑容。五年級結束,1960年我回國實習前,他答應做我的畢業論文指導老師,并把他著的《半導體應用》書稿交給我,叫我先看看。還囑咐:“過海關時收好,別叫我倒霉。”當時也沒想到我們被留在國內參加工作。60年代初我在同事手中發現了這本書的中文本,老同志們說這是當時對晶體管應用分析得最清晰透徹的書。在圖書館很難借到,且都已被翻得破爛不堪。九十年代初我又回到莫航工作,庫柏良和包里索夫已去世,科涅夫已是七十歲的老人,仍在工作,擔任306教研室主任,是搞機載電源的專家,參與或指導過好幾種飛機上的二次電源設計工作。
莫航是1931年從包曼高工航空系獨立出來的。蘇聯航空航天的創始人中,不少在莫航任教、進修或學習過。如導彈之父柯拉廖夫,飛機設計師依留申、雅可夫列夫等都曾在莫航擔任過教研室主任;潛地導彈設計元老、現國家導彈中心的創始人馬克耶夫,導彈控制系統設計元老、現自動儀表研究所的創始人別留金及其繼任拉佩金,現俄羅斯航天局局長科波切夫等都是莫航的畢業生。翻開航空和航天系統所有設計局、研究所的歷屆正副總設計師名單,幾乎都有莫航畢業生。莫航還出了三四個宇航員,后來成了某些部門領導。五六十年代中國派往莫航的留學生和進修生共有100位,回國后基本上都分配到了七機部和三機部(后來的航天部和航空部)。他們很快都成了技術骨干,若干年后,不少人做了技術領導,或成為各級設計師。
我的莫航同學
80年代中蘇關系恢復正常后,莫航是較早與中國建立聯系的高校之一。1991年4月,為紀念莫航60年校慶和參加人類第一次太空飛行30周年的慶祝活動,莫航通過中國宇航協會邀請中國校友返校,航天部和北航合起來組織了一個30余人龐大的返校代表團,其中有五位莫航校友:王壯(一系)、陳志堅(二系)、張明瑞(四系)、董世杰和我(三系)。第一次回到闊別31年的莫斯科和母校莫斯科航空學院,回到那即熟悉又陌生的校園和宿舍,以及周圍的街道環境,我們的興奮激動之情自然是難于言表。組織接待工作幾乎全都由我們這屆(61屆)的蘇聯同學承擔,他們都是原來一系的,和王壯最熟,我也借此機會結識了幾個原來并不認識的同屆校友:阿列克、艾力克、托里亞、維加、尤里,等等,他們在我以后的工作中都給予了不少的幫助。在活動期間,通過這些老同學的關系,我們參觀了宇航員培訓中心、航天測控中心、“和平”號空間站總裝廠等。這些單位的頭頭中,都有莫航畢業生,大都由他們接待,倍感親切。是年秋天,通過這些老朋友的邀請和聯系,我們研究所的考察團一行五人又一次訪問了蘇聯。一個月后,蘇聯解體了。等我再度去莫斯科時,那已是俄羅斯了。
1992年5月,航天部教育司派我(一院)和冷冰(五院)去莫航的中國進修生班工作,該班進修的內容是載人飛船技術,由各院抽調的中青年技術人員組成。進修班教室就設在六系(航天器設計系)展示大樓的二層。大樓約五六層高,中央大廳展示著不少蘇聯各個時期的導彈和運載器、東方號飛船、登月艙等,有的是做過例行試驗后不能再飛行的模型產品,有的就是空間返回的實物,真正是一個航天博物館,大廳兩面環繞三層走廊、教室、辦公室,艾力克是六系601教研室實驗室主任,他工作的601教研室就在此樓三層。講課人員基本是在各設計局工作過的莫航或包曼的老師。莫航現在的老師,大都出自本校,他們畢業后分配到設計局、研究所工作十幾二十年,老了,又回到某個教研室任教。某些有特殊貢獻的,同時兼任教研室主任。如當過柯來廖夫設計局總師(后名“能源聯合體”)的米申院士,他1969年卸職后就回莫航辦起六系,即從原一系中分出航天部分,自己是系主任兼601教研室主任(總體設計),直至前幾年去世。九十年代初,他已年屆八十,還來過中國幾次。又如著名的“應用力學研究所”(后名“轉子”聯合體)是以院士庫茲涅佐夫命名的,后者是原五系陀螺教研室主任,老頭退了以后,還常回到莫航輔導工作,甚至仍然坐在過去那間老辦公室里。我前面提到的幾位校友中,阿列克、維加、尤里都曾在不同的設計局工作過多年,都是他們專業中的優秀人才。
1992——1993年,盡管國內各類考察團蜂擁俄羅斯,大多參觀之后沒什么結果,公費旅游而已,但俄國方面對中國還抱有好感和希望,尤其是航天領域,中國也偶有些技術引進。我和冷冰常被國內來團拉去當義務翻譯,成天忙得不亦樂乎。據說國內對我倆的工作還算滿意。有一次回國碰到劉紀原部長,他說:“聽說你倆干得不錯,可是要注意安全啊!”人們說我忒膽大,其實我心中有數,對能推心置腹的人,坦誠相待,打開窗子說亮話比打官腔或藏藏掖掖拐彎抹角好得多。俄羅斯人一般都很直率,肚子里沒有中國人那么多心眼兒,這還正合了我的性格,不會客套,不會講外交辭令,反而多了幾個朋友,他們對我也常敞開肺腑,什么都講,包括他們的家庭、蘇聯時期的歷史、對時局的看法等等。
阿列克是我最“鐵”的朋友,當年和王永志同一宿舍,是全班年齡最小的一個。1941年夏天蘇聯反法西斯戰爭開始不久,他的父親就犧牲了,阿列克當時還不到三歲。他的剛剛20出頭的年輕母親拿起槍奔赴戰場,當了一名陸軍戰士,從士兵升到軍官,得過勛章,直到戰爭結束,1968年去世。阿列克念書時就學習優秀,畢業后分到設計局工作了25年,成為一名優秀的強度專家。1991年秋我們所考察團去蘇聯,主要通過他幫了我的忙。九十年代他到中國工作了近一年。
艾力克是王壯大學時的摯友,當時這兩位常在一起的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就十分引人注目。艾力克畢業后留校工作,他妻子與我同系同屆,也是一位控制方面的專家,在一個著名的研究所工作。我在莫斯科工作期間,國內有些團想去他們展廳參觀,我都找他,每次他都親自辦手續、親自講解。我也受國內單位委托,通過他介紹過幾位專家到中國講學,反映都不錯。艾力克辦事認真負責,做人實在。辦不到的事他絕不肯允,能辦的,他一定盡力而為。今年一月我偶然聽到中國國際廣播電臺(CRI)介紹這個展廳,聽到艾力克那熟悉的、有點嘶啞的嗓門講了約3-4分鐘,我倍感親切。
尤里是一名彈道計算專家,格魯吉亞人。他專業精通,對人十分誠懇,九十年代初他回家了一趟,回來我問他情況,他沮喪地說:“從來沒這么糟糕過!”他的同學、同事有各個民族的人,都相處得很好,親疏也不以民族來分,現在搞成這樣,他和父母兄弟及不少親友成了兩個不友好的國家的公民,其傷心可想而知。2001年我去莫航,聽說他已離開莫斯科到歐洲什么國家工作去了,真可惜。
在培訓班常因工作和我爭執的托里亞,是誠心誠意希望學員們學到更多東西的,他與我和冷冰的私交都不錯,我們也去過他家,吃過他家花園中 的草莓,又香又甜,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草莓。2001年我去莫航見到他,已病得叫我幾乎認不出來。這些老師們,幾乎都同時身兼兩處工作,壓力很大。托里亞家中只有老母、妻子和一個正念書的兒子,全靠他供養。前不久得知他去世,沒能為他做些什么,我覺得十分難過。
有幾個朋友是有“中國情結”的,例如維加和柯里亞。601教研室的維加,是我在1990年北航交流會上認識的第一批朋友之一,他父親原是克里姆林宮保安隊的一名中校,1957年奉命負責中國代表團中毛主席和宋慶齡的安全,家中至今留有合影和不少紀念品。他本人有點愛吹牛,講話隨便得很,來過幾次中國,對我們十分友好而無保留。2001年我去莫斯科還上維加家作客,他很想到中國工作1-2年,可惜事情沒辦成。前不久得知他也去世,十分難過。
強度實驗室的柯里亞,是我去找阿列克時認識的。他父親在20年代內戰時期是著名的布瓊尼騎兵師團的軍官,這個師團下屬還有個中國旅,所以他父親認識不少中國人,還會講幾句中國話。1938年斯大林搞軍隊大清洗時,把布瓊尼師團連級以上軍官幾乎全部槍斃或流放,只留了布瓊尼。他父親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在那兒結識了隨父親流放的一位姑娘,就是柯里亞的媽媽。柯里亞1939年生,人長得干瘦,身體不太好,這與他從小受苦有關系。蘇共20大以后,父親平反,柯里亞才有可能進莫航學習,畢業后分到工廠,最后在莫航強度實驗室葉落歸根。他性格內向,不愛說話,但一談到中國,就很興奮,和我一聊起來就沒個完,對中國這幾十年來的歷史,什么長征、抗日、文革、“四人幫”等等,比現在中國年輕一代知道得還多。我倆說,六十年代初中國反赫魯曉夫最激烈的時候,也正是他最感激老赫的時光,老赫給不少人平了反,還蓋了一些居民住宅。老百姓都是很講實惠的。我從他那兒還學了不少俄羅斯的歷史,偶爾在一些工程師朋友們面前賣弄一番,還真能唬唬人。可惜1993年夏天培訓班結束后,我再沒見過他,也不知現在是否還活著。
我用這么多筆墨介紹了幾位朋友,因為我覺得,凡為我國航天事業做了貢獻的外國人,就不應該忘記。上面我只列舉了幾位與我相熟的莫航校友,實際上,原蘇聯對我們有過幫助的老一代航天專家多得是。當然,我們更愿意贊美自己,強調“自力更生、沒有外援”,“自行設計、自行研制”等等,可事實終歸是事實。我覺得承認別人的幫助與評介自己的成果一點也不矛盾。日本人向國外學習的先進技術不比我們少,誰也不會否認日本民族自強自立的拼搏精神和他們本身的聰明才智。
事實上,我們培訓班出來的十幾位中國年輕專家,這幾年都很有出息,就拿航天部一院派出的三位學員說吧,現在已是副院長、某重要型號的總師、某研究所的副所長。看著這些已步入中年的“年輕人”,我們心中也深感欣慰。中國航天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里面也有我的母校——莫航的一份功勞。
(責任編輯 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