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一向持樂觀的人生態度。在他眼中,連生病都不完全是糟糕透頂的事情,有詩為證:“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說得何等灑脫真率。
坡公天生就一個奔波勞碌的命,一生貶官數次,顛沛流離,年近花甲還被流放到天涯海角。倘若不是生性樂觀,恐怕早就氣死了。即便如此,他一生還寫下了那么多的詩詞文章,留下了那么多的書畫佳作。他很高產,也很勤奮,他想必也活得很累,這在他的詩文中也可窺得端倪,譬如,他曾感嘆“長恨此身非我有”;他曾渴望“偷得浮生半日閑”。
而今,生病了,這等于給他提供了一個為自己放假的絕妙理由。無論對上司、對同僚,還是對親朋、對自己,皆屬于理所當然,正可以“忘卻營營”。這豈不是一件“殊不惡”的事情么?
“因病得閑”,是“健康透支”后的一種被延遲的補償;是合理排拒外界干擾的一道臨時防線;是上帝為每個人預留下的舒緩心理壓力,暫避世間俗事的生命緩沖帶。這對于那些非因病便不得閑的“天下勞人”來說,顯得尤為珍貴。
躺在病床上,眼睛盯著高高在上的輸液瓶,這段時間,人是最無所事事的了。這次住院,我汲取以往的經驗,有備而來。每到這個時刻,我就先戴上耳塞聽音樂,一邊聽,一邊任思緒上天入地,自由翱翔。
年輕時也住過院,那時候總覺得每天打吊針的這段時間是最難熬的。現在人到中年,今非昔比,才悟得當年之所以覺得難熬,是因為那會兒“回憶”的空間還很狹窄,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還沒有什么人生經歷可回憶。
記得詩人劉大白曾寫過一句詩:“老年,是歷史的一頁頁掀動。”說得不錯。不過,人到中年,雖說歷史的書頁所積不厚,平時也許還顧不上去開啟“回憶”的閘門,但如今躺在病床上,就為開啟這扇閘門提供了條件。每當思緒縱橫馳騁起來,我便可以品味到回憶人生的特殊況味。
有了回憶,時間就不再覺得“難熬”。因為你可以讓今日的自己同昔日的自己進行對話,這種對話既是對過往的人生旅途的一次回眸,也是對忙碌中無暇顧及的某些人生體驗的一次反芻。
欣賞美學中有一個觀念,叫做“拉開距離說”。一幅油畫從近處看,只是一片模糊的色塊和斑點,一旦拉開了距離,從遠處看,才能看出逼真的畫面效果。
其實人生的許多事情又何嘗不需要拉開距離呢?置身事中往往當事者迷,從遠處或者換一個角度去看,才能看出事物的本質。而生病住院,恰恰給人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拉開距離”抑或“變換角度”的契機。
疾病使你不得不暫時退出人生競技場,避開喧囂嘈雜的日常工作,躲進這清靜的病房,欣紅塵之暫遠,得一隅而偏安。昨天還在人海、商海、科技之海、信息之海中沉浮、競爭、奮斗、搏擊,如今則只好暫作“壁上觀”了。你在不情愿的情況下,被逼迫著同你所屬的現實世界,拉開了距離,你的內心時時涌動起上陣拼搏的沖動,恰如劉禹錫詩中所謂:“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盼青云睡眼開。”然而,身體的苦痛和醫生的提醒卻使你不得不清醒,不得不冷靜,你必須使自己明白你的本錢已經“透支”,你必須退出“狀態”。
就這樣,你與生活拉開了距離,你也變換了看問題的視角。這時,你可以從容地觀察,冷靜地思索。你或許會發現,自己當初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所作所為,其實并不是那么正確那么明智那么重要,有些其實很可笑,有些甚至是不可思議的。當初曾熱衷追逐的東西,如今會覺得不過如此;當初曾絞盡腦汁夢寐以求的東西,如今會覺得并不值得;當初花費巨大努力才得到的成功,如今看來卻不免有些無聊和乏味;當初極力回避、排斥、忌諱、輕視的某些觀念,如今看來也并非一無是處,有些還恰恰是人生至關重要的組成部分。身體的變故常常是人生轉折的開始,你在病中看人,亦如旁人看你。你總會有些新的發現:過去被你忽略的至愛親朋,如今會使你痛覺今是而昨非;過去視為對手的宿敵,如今會覺得并非那么面目可憎;過去引為知己的同道,如今看來卻是另有所圖。
拉開距離使我們透過皮毛外相而看到更多的真實;變換角度使我們擺脫以往的思維定勢而接近事物的本質。每每想到這一點,我就由衷地贊嘆蘇東坡的詩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他哪里是在寫景致,分明是在講哲學。
病中,特別是住在醫院里,常常會給你一個驚奇,使你驀然發現:生與死,原來只是一門之隔。
一個人在生命力旺盛的年輪里,往往不容易想到死亡。只有當你住進了醫院,才會從醫生護士匆匆的腳步中,從無影燈的陰冷光照中,從病人家屬的凄惶神色中,從夜靜更深那不期而至的悲泣中——油然頓悟:哦,我們每個人其實每天都在生與死的門檻前徘徊,從降生之日起,我們就已經開始向著那未可預知的終點跋涉。你的生命能量,你的時間精力,你的健康儲備——其實都是有限的一維的,過往不復的,假如你曾經不加珍惜地揮霍它,虛擲它,濫用它,那么你就會受到懲罰——醫院是人類設在生死交叉點上的一道關卡,你每次步入這道關卡,就等于收到時間裁判向你亮出的一張“黃牌”,當你的“黃牌”積少成多,那么,你也就隨時會被“紅牌”罰出場外。
記得一位級別相當高的大干部曾經在一次小范圍的會議上大發感慨,他說他因為職務的關系,經常要去火葬場同各色人等的遺體告別。每去一次都要受一次刺激,同時也像補了一堂人生教育課——“身外之物,爭來有何用?萬貫家財,能帶走多少?”他甚至建議他的部下們每年最好都去一趟火葬場,他認為這將有助于廉政建設,說不定還可以減少幾個貪官。
這位官員所講的當然屬于政治范疇,與本文的話題風馬牛不相及。我之所以聯想到這段往事,是因為他所講的兩句話使我感同身受。事實上,住院對我來講,也是“每去一次都要受一次刺激,同時也像補了一堂人生教育課。”它促使我思考一些平時很少想到的深刻問題;它啟發我徹悟:哪些事情才是人生最寶貴的東西而哪些則不是;它也時時提醒我:不要被眼前的功名利祿蒙住雙眼,你應當善待自己,珍攝生命。
到了出院之時,我往往更加清楚今后應當如何小心地支付自己有限的生命,這是以健康為代價“買”來的一個清醒。
摘自《收藏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