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個夏天和別的夏天沒什么不同。暴戾的太陽恣意普照,放縱傾瀉。火爐的稱號和某種歷史意義同樣令這座古城不堪負重,躁動四伏。燦爛的烈日下人們呆頭呆腦,駑鈍中透出桀驁,不想惹事也不怕惹事。
我回來啦!湘說了一句輕松的日常用語。那是上午十點鐘左右。故事的開始大多很平淡。瑋在書房咕嚕了幾聲,不見人出來也聽不清咕嚕了些什么。湘對著鏡子端詳,里面是一張姣麗的臉,光熱舔出的燥紅尚未消退。湘選了一瓶最冰的粒粒橙,倚冰箱而啜。粒粒橙是那年新上市便走俏的飲料,暗紅色的橙粒真實地懸浮在桔黃色的橙汁中,未飲之前就給人貨真價實以及清甜滋潤的感覺。
湘進了書房,拿著只剩下一點點的粒粒橙。湘只是覺得手上應該拿點什么。瑋調整一下臺扇的方向。臺扇風不大。外面的炎熱還沒有完全同化室內的陰靜。到這個時候,瑋的今天與昨天或者前天沒有區(qū)別。朋友的約稿正在計劃的完成當中,感覺很順。
后來,湘就說了那事,斷斷續(xù)續(xù)斟字酌句。粒粒橙完成實用使命之后就成了一種道具,空瓶在湘手中無規(guī)則地轉動。
瑋定格于窗外。梧桐樹梢佇立在耀眼的藍天中無處躲藏,綠色凝滯,熱浪在空中徜徉。瑋感到自己又置身于紫紅色的膠粒跑道上了。環(huán)形的白碼線密密匝匝,沒有裁判亦沒有終點,每一步既是征程又是重復,如火如荼的宇宙風帶著咸膩的喧囂。
你在聽嗎?湘說。
完了?
他約我今晚談談。
瑋把電扇撳大一檔,旋轉的葉片瞬間變得撲朔迷離。
是他這么說的。湘說。
嗯。瑋點點頭,拿起粗大的炭水筆。輕拂空白的稿紙。
我在問你。湘說。
我隨便。
怎么說?
……隨便。
湘低下頭。湘撕著粒粒橙空瓶上的商標。有的地方好撕,有的地方不好撕,于是空瓶上的商標就顯得花花搭搭的。電扇將碎屑吹散,似落花片片。破損的商標連同空瓶丑陋不堪。蟬蟲聲嘶力竭地鳴叫,精心營構著一成不變的千古絕唱,連綿不斷。湘走出書房時回過頭來。
那我就不去。
這菜味道不錯。瑋的臉上沒有食欲和興奮。溫馨的熱氣在色香味中搖曳流連,四菜一湯泰然地昭示出人生的真諦和批判。瑋拿起調羹嘗湯。
這湯味道不錯。瑋說。
你沒必要總想。湘說。
……算了,吃吧。
午休的時候湘談到了關于孩子的問題。
瑋優(yōu)雅地伸展在鋪著竹墊的雙人床上,吊扇風風火火地狂轉,風在室內四下奔逃。瑋的純棉大褲衩和背心上下鼓動。除了干那事瑋從不過多暴露身體,盡管瑋有著男人的體型和男人的胸脯。湘躺下時無聲無息,似慢放的鏡頭。湘只剩下乳罩和窄窄的短褲。
后來兩人都側向了友好,面面相對。瑋露出一絲笑意,湘也露出一絲笑意。笑過之后兩人就瞇上了眼睛。風竄到他們中間再散開在他們身上,把酷暑驅逐。瑋把手伸過去。伸過去之前瑋似乎覺得有必要,伸過去之后瑋又想不起究竟有什么必要。于是,瑋的手就滯留在了中央地帶。
我們是不是該要個小孩了?湘說。
瑋一怔。三年前當他倆決定在一起生活時曾約定三十五歲之前不考慮這個問題。那時太陽每天都鮮艷欲滴。人的美麗總是停留在不會照料美麗的年代。他倆還約定在這之前倘若有人覺得對方或者自己不合適,那么有權重新選擇或者自動隱退。
你這么想?瑋說。
你不這么想?
瑋無語。瑋的心里擠進一股壞情緒。女人的直覺如果不加以理智地疏導往往是以趁人不備的方式隨心所欲,稍一不慎就從A問題滑向B問題的本質。
這天真熱,睡吧。
瑋轉過身子,結束友好的對峙。
瑋中午沒有睡著。瑋拿本雜志在廳堂沙發(fā)里半躺半坐。采光不好的廳堂反而有種宜人的清靜。瑋下午不想寫東西。冰箱宛如公蚊在歌唱,與窗外的蟬聲伴著和弦,暗送秋波。時針悄悄越過兩點,瑋知道了湘下午不準備去上班。瑋就有種預感,故事將在下午延伸。秒針的擺動拖泥帶水搖搖晃晃,卻又別無選擇義無反顧。
電話鈴聲溫柔地劃破了靜穆。
瑋“喂”了一聲,無人應。又“喂”了一聲。
我找湘。一個陌生的男低音。
……她在休息。
我找湘。
能否由我轉告?
緘默。
或者回頭我讓她打給你。如果愿意,你可以留下姓名和電話號碼。
我姓Ji。對方把電話掛了。
Ji?要是對方普通話標準的話,那應該是季,或者計、冀、暨,皈依佛門之徒還有可能是濟。姓氏學是門無聊的學科,瑋放下電話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回身,卻見湘兀立在臥室門口。湘的眼睛里裝滿復雜的空白。
我,我以為你還睡著。瑋說。
找你的。什么也沒說。姓Ji。瑋又說。
湘緩緩回臥室。廳堂隨湘身體的轉動而產生色彩、明暗變化。時空得以松弛。
瑋看著雜志說,假如就是他的話,你應該提醒他下次最好別把電話打到家里來。
湘霍然回首,眼睛里依然裝滿復雜的空白。瑋翻過一頁雜志,掖齊。紙的折皺聲閑散得近乎嬌寵。
一聲蟬鳴乍然而起,訇籟尖利,涵蓋一切,好像就趴在窗欞上,塞塞率率的換氣聲艱辛竭蹶。驚心動魄。
湘再次從臥室出來時換上了一件藕色的絲織無袖連衣裙,淺色的碎花點綴得連衣裙深奧而素雅,人體的魅力在限制中得到補充。這是湘最喜歡的一件連衣裙,長發(fā)隨著連衣裙的拂蕩賦予她清純和性感。
我出去走走。湘說。
現(xiàn)在?
我沒要求你陪我去。
裸露在陽光下的物質凝聚著惆悵和麻木,空氣中簇擁著灼人的熱浪。湘撐著陽傘走在冉冉上騰的氣焰中。匆匆奔走的人們回過頭來欣賞湘的矜持與遲緩。汽車硬著腦殼呼嘯而過,塵土飛揚。
瑋追上去,接過陽傘。湘望著瑋。汗珠在瑋的臉上涌現(xiàn)匯合,伴著喘息悲壯地墜落,苦不堪言的表情因抽象而變得晦澀。湘垂下眼簾,兩人默默地走向無言。瑋沒有忘記讓湘走在背陽的一面并將陽傘偏袒于湘。
他們來到小河邊。一排高大的楊樹沿河岸辟出一條青灰色的帷幔,靈巧的小樹葉忘乎所以地呼扇。兩人在發(fā)燙的水泥椅上坐下,陽傘從背后將他們隱沒。他倆詫異地發(fā)現(xiàn)這里竟是他們當初戀愛時常來的地方,這張水泥椅記錄著他倆最初的浪漫,還有親吻和撫摸。說不清是緬懷或是追憶或是憧憬,他倆環(huán)顧四周。茫然惶惑。
真快。湘說。
真快。瑋說。
這是條從來沒有故事的河。沒有船只,沒有垂釣者,沒有溺死過人,甚至連名也沒有。河水既淺且臟。主要來源于工業(yè)與民用的廢水,只是始終在慢慢地流動,才并不腐。又由于地處城市當中,便顯得難能可貴像模像樣。每當余暉散盡,兩岸就成了情侶們的世界。
湘看著河面:謝謝你。
什么?
陪我出來。
你怎么啦?
湘的剪影映在遠方的楊樹和倒影之中,白皙的肌膚栩栩生輝,逆光更為她注入了一種空靈。樹葉沙沙作響,一絲細風似有若無。
我想晚上還是去。湘說。
瑋側臉作聆聽狀,像資深的醫(yī)生。含蓄即藝術,這個姓Ji的看來較之以往有所不同。
得跟他說清楚。他真是瘋了。
會不會導致新的誤區(qū)?我沒有反對你去的意思。
那是他的事。湘說。
他幫過我不少。湘又說。
最糟糕的莫過于用偉大的形式來表現(xiàn)人性的脆弱,而且自以為是。
我隨便。瑋說。
你怎么總是隨便?
我該怎樣?
假如他來找你,你怎么辦?
找我干什么?
比如談條件,比如威脅,比如決斗。
似乎不能成立。
假設成立。
我不會跟他談他想談的問題,但我會熱情接待他,并友好地告訴他,這事我和他誰說也不算數,得聽你的。
湘把目光轉回到河面上。河水混濁斑駁地潛行,偶有雜物順水漂流。
許久,湘說:我知道你會這么說。
瑋皺了皺眉,呼吸遭到阻隔,變得有些粗重。瑋意識到這種粗重洋溢著濃郁的俗物風格,于是,粗重就過度為了平穩(wěn)的悠長。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不去。
這并不重要。
……是呀,重要的并不在這。
瑋弄不透徹自己說的“這”和湘說的“這”有什么區(qū)別,又是怎樣一種邏輯關系,但寓意肯定不同。后來湘去路邊的電話亭回電話,瑋的注意力有了轉移。瑋發(fā)現(xiàn)湘沒帶電話本,由此,瑋推導出那個姓Ji的打電話來時一定也沒事先查閱電話號碼。瑋還發(fā)現(xiàn)這本是一個早就應能推導出來的結論。
湘今晚要去的地點在城的另一頭。湘說這是按他的意思定的。湘將同他共進晚餐。班車晚八點半停,湘只有搭乘附近一家工廠接送晚班職工的廠車回來,時間約為十一點半。湘補充說:最后的晚餐。湘補充完之后才發(fā)覺這仍然是一句需要補充的話,湘就有些局促。
瑋那時正凝視著天邊。天邊一片慘白。
為了免得換乘車,湘提議一起走兩站。時間還早。人們擠軋在街道灰色的一側,攤販占據著要道,野蠻地兜售物品,汗味狐臭味香水味瓜果味在稠密的熱氣中盡顯本色爭風吃醋。瑋扛著陽傘如同走在送葬的行列中,周圍的一切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瑋沉浸在了對一個故事的咀嚼中。那是一個精彩的故事,能流傳的精彩故事大多發(fā)生在晚上并且跟男人女人有關。
雙節(jié)公共汽車如一條著了色的蟻蠶蹣跚而來。
……去吧。
湘一笑:你也別忘了準時來接我。
烈日如火,太陽忙著將最后儲存的熱量摔給大地,空氣中的水分仿佛被劫搜刮殆盡。瑋不想回家,瑋知道接下去的時間必需以基數的若干次乘積來計算,應該找人分享。男人還是女人?已婚還是未婚?玩樂還是喝酒抑或談話?談簡單的話還是深刻的話?誰做主講誰當聽眾……上帝已死。
瑋進了一家粉紅色的小酒店。冷氣把炎熱推在門外,彈簧門迅速在身后合攏,若無其事。小姐款款迎上來,動人的笑容使口袋不寒而栗。燈彩依依,影星的嬌嬈似后庭商女。茶色玻璃將外面響亮的世界涂抹得不倫不類。
要酒嗎?
當然。
天黑盡的時候瑋走出小酒館。氤氳的熱浪像久別的故友蜂擁而上,殷勤得肆無忌憚無微不至。感覺如針扎。適應了虛假就厭惡真實,瑋在悒悶乏力的世界里恍惚徘徊,沒人說話也沒有目的地。后來瑋就一頭撞進了路邊的錄像廳。招牌上寫著:循環(huán)放映。8:00——23:00。
在觸目驚心的槍戰(zhàn)打斗聲中瑋歪斜在長椅的盡頭沉沉入睡,無鼾無夢。
湘下了車,理理額前的秀發(fā),左顧右盼。瑋隱在暗處。氣溫緩慢減退。湘拖著長長的黑影來回蹀躞。大街寥廓幽冥,路燈靜寂昏黃,偶有路人煢孑過往,彳亍獨行。
說不清過了多久,瑋“喂”了一聲。音量以距離為限,沒有多余。
你干什么嘛你。湘飛跑過來,跺著腳。你想嚇死我是不是?討厭!神經病!
這是湘高興和不高興時都愛使用的兩個詞。瑋此時卻似乎又聽出了新意。
瑋松開煙蒂,踩熄。走吧。
空氣中飄過來一股酒味,與瑋的音調相輔相成。湘的情緒回到夏日的午夜。一輛轎車駛過,刺眼的車燈攪醒許多熟睡的旮旯。
回家的路比概念要遠。他們從今天跨進了明天,或者說從昨天跨進了今天。日子的遞進依然只是個概念。
湘進衛(wèi)生間洗澡的時候手里拿著兩套衣服。一套干凈的,一套中午換下來的。
湘極少中午換衣服,瑋遽然感到身軀在時空的裂縫中自由降落,思維頑強地沿著邏輯的石階攀援而上:湘中午之前就決定了赴約,包括穿最漂亮的連衣裙,包括要瑋送接。
柔媚的床頭燈光通俗易懂,臺歷上顯示出今天是周末,這是他倆上演傳統(tǒng)節(jié)目的法定時間。吊扇靜靜高懸,有縷涼風散漫地溜來溜去。湘平躺著,松散倦怠,一半在明處一半在暗處,明白如詩,暗重似雕塑。室內新添了一種撩人的芬芳,那是一種產于法蘭西、適合晚上使用的香水所發(fā)出的。瑋坐在床沿眺望窗外的繁星,燈光將瑋的影子投在墻壁上,濡濕了一大片,夜空似破棉絮般記載著歲月的坑坑洼洼。瑋拉熄燈,黑暗沉入深邃。
你怎么不問問我今晚的事?湘說。
現(xiàn)在已經是明天了。
別這樣。
不早了。睡吧。
瑋躺下,臉沖外。黑暗中一只手停在瑋的肩上,手很涼。
別這樣。湘的聲音也很涼。
我想我沒做錯什么。
你是沒做錯什么,可你別這樣。
不早了,睡吧。
抱抱我。
……不早了,睡吧。瑋像囈語。
新的一天開始的時候;太陽正一層層撕扯去包裹著的紅袍,扔得滿天滿地彤紅一片。瑋站在眩目的窗前提出了分手的意思。濃煙從瑋的頭頂向上翻騰,膨脹。瑋說他想分開一段時間試試。在紅色的襯托下,瑋的背影和梧桐樹葉都黑重得很有質量。蟬蟲如啼血的子規(guī),清脆得不管死活。
后來瑋就出了臥室。一會兒里面?zhèn)鞒龅偷偷目蘼暎蘼暠徽眍^堵著,曲折地潛入并融化進紅色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