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巖偷偷大哭了一場,好幾天茶飯不思。輝煌和美麗消失了,龍巖無處訴說。
回想起來,在龍巖后來接觸過的女人當中,肯定有比外語老師更出色的腹部。在對女人有了更深刻全面的了解之后,龍巖清楚外語老師并不是十分的漂亮,身材也不是十分的標準,可見那腹部也絕不可能是出類拔萃。龍巖還知道。腹部不是主要的,無論是于美麗還是于性感,都僅僅是因素之一。但要龍巖忘了那腹部,或者將它從審美標準中開除出去龍巖卻做不到。
而要鐘情或陶醉于另一個腹部,龍巖更做不到,哪怕明知比外語老師的要強。
那是龍巖一個解不開的結。也許就在于那腹部逝去了,升華了,永遠地定格了。也許就在于青春的萌動期于每個人只有一次。
人世間說不清道不白的結太多了,尤其是感情。
“唉——”
龍巖在床上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他發(fā)現(xiàn)這幾年的監(jiān)獄沒有白蹲,過去的許多事都有了時間來回憶,來整理。對于走過的路似乎也有了新的認識,這對于將來,無疑大有益處,至少會少干許多蠢事。少走些彎路,也會活得更踏實些。
監(jiān)獄真是改造人的地方?
……也許吧。
龍巖沉沉地睡去,一輪明月從高高的窗戶中探出臉,正好與龍巖遙遙相望。那明月使龍巖在朦朧中又想起了家人。
母親,龍濤,龍文,一個個飄飄悠悠地在龍巖的面前走過,龍巖想追上去抓住母親的衣裳,卻怎么也抓不住,一回頭,卻看見龍濤晃悠悠地朝另一個方向飄去……
龍巖大聲疾呼,龍濤卻絲毫沒有聽見。
龍巖在睡夢中被一個聲音喊醒,那聲音雖然是從外面走廊里傳來的,但對每一個犯人來說卻是響亮無比。
龍巖“騰”地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他立刻反應出今天是探監(jiān)休息日。
“龍巖,有人探監(jiān)。在三號。”
六
龍巖跟著獄警往外去,雖然仍是一副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神氣,但其壓抑著的興奮卻昭然若揭。他步履輕松,矯健,若不是有獄警帶著,早就三步并作兩步趕前面去了。他不時地向兩邊熟悉的犯人打招呼,做怪相,揮揮拳頭。
盡管穿著粗糙而不合體的號衣,卻掩蓋不住龍巖粗壯的肌體所散發(fā)出來的力量,那力量咄咄逼人,如光環(huán)一樣籠罩著他。
三兄弟中龍巖略矮一些,但最結實,橫蠻剽悍誰見了他都得讓三分,尤其是他發(fā)怒瞪眼的時候,就猶如一只狂暴的獅子,人見人怕。在洪城。龍巖的形象是極其典型和出名的。隨便往哪一站,都不容他人忽視。
望著龍巖大步流星地走來,龍文心里掠過一絲溫情,又擦過一道傷感。想到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就剩下這么一位兄弟了,龍文脆弱的心禁不住百感交集,一股不可遏制的酸楚涌上來。
龍文連忙背過身去。
我這是怎么了?還要安撫穩(wěn)住龍巖哩?怎么自己先頂不住?還沒到悲傷流淚的時候,振作起來!
“哈哈,我還以為是龍濤哩,沒想到是你。”龍巖旁若無人地叫道。
“還跟我打馬虎眼哩,轉過來,讓我瞧瞧吃北京飯的人是怎樣的模樣。”
龍巖夸張地圍著龍文轉了一圈,說,“行!像個少老板。皇糧沒有白吃。”
幸虧龍巖是個粗人,龍文趁他咋呼的時候總算把情緒調(diào)整了過來。龍文望著龍巖。
“盯著我干嗎?”龍巖一拍胸脯,“我很好。到哪都是條漢子,從不自給。”
“你能這樣我很高興,媽媽也會放心的,全家人現(xiàn)在就掛念你。還有一年多就到頭了。忍一忍。不留神就過去了。”
龍文發(fā)覺自己有點像背臺詞,過于生硬,忙打住,掏出煙遞給龍巖。獄警站在門口。龍文想起什么,連忙又掏出一盒,交給龍巖,示意龍巖自己去做這個人情。
龍巖當然知道怎么做,他抓起桌上開啟的煙,走過去敬上一支,順手就將另一盒塞進了獄警的口袋。
龍文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大意。以前都是和大哥龍濤一起來,龍濤每次都會帶不少東西,那些東西主要是通過不同的方式分送給不同的獄警。龍文沒經(jīng)驗,也就沒這個心。
“什么時候回來的?”龍巖在龍文對面板凳上坐下,中間隔著一張長條桌。
“昨天。”
“見到大哥了嗎?”
“……沒有。我還正想問你哩。他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家也不回。”龍文把思路調(diào)整到了此行的另一個目的上。
“唉,一言難盡。你也別問,說不清。大哥真是太掉習氣了,連你回來也不回家看看。怕什么?我操!不過,你別怪他,他一定有事纏住了脫不開身。大哥不是那種人,這點你知道。”
“大哥有仇人?”
“做生意嘛,再說,這世上誰沒有幾個對頭?拿不出手,再多也忽略不計。”
“大哥精明,大哥的對頭一定也不含糊。”
“……你管這些干什么?”
“我?我不是管,我是替大哥擔心。大哥是不是生意上栽了?”
“你猜得沒錯。不過,這算不了什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錢有來也就有去。我向來不把錢當一回事,都是身外之物。栽了還可以爬起來,對不對?”
龍文察覺出龍巖好像滔滔不絕,話挺多,但實質(zhì)性問題卻滴水不漏,看來這幾年跟著龍濤混,長出息了。自己又不能問得太明顯。太明顯反倒要讓他疑神疑鬼,而這樣像嘮家常一樣嘮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龍文換過了一個角度。
“大哥朋友不少,按理不容易栽。”
“憲法上規(guī)定了?朋友,這年頭說變就變,有奶便是娘,誰分得清誰是朋友誰是仇人?”
“那不一定,比如說龍濤與老疤。”
“呸!老疤更不是東西,早鬧翻了。”
“鬧翻了?為錢?”龍文吃了一驚。
“……干嘛總談大哥。休幾天假?”
“不短。看來大哥真的夠嗆。”
“大哥干什么都喜歡左考慮右考慮,尤其是在感情上,優(yōu)柔寡斷,畏畏縮縮,許多事明擺著,可他還是要考慮得發(fā)霉了仍拿不定主意。這是大哥最大的弱點,吃虧就吃虧在這上面。很多事就得當機立斷,先干了再說。換了我,去他娘的,哪有那么多腦汁經(jīng)得起消耗。可大哥不聽,還總是壓我,說得頭頭是道,不答應就沒完沒了,結果呢?我進來后,大哥干什么都不順當,樹倒猢猻散。操!讓大哥學學乖也好。”
“不許你這樣評價大哥!大哥比你強,強得多,懂嗎!”
“喲呵,小三子也兇起人來了?而且竟敢兇我這個二哥?好,好!會兇人也好,免得受人欺。”
“大哥還有哪些朋友?”
“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總不能回來一趟連人也見不著。他沒空見我,我去找他。”
“大哥背時,與圈子里的人來往不多,人家怕惹他,他也不愿給別人添麻煩。倒是圈子之外的人,你可以去問問。不過,你不要急,我敢打賭,只要大哥在洪城,這幾天一定會回家。即使他不知道你回來了,他也會回家看看媽媽。說不定你到家時他正等著你哩!”
龍巖還是守口如瓶,龍文感到?jīng)]希望了,不過,龍巖提供的倒也是一種辦法,找圈外的朋友問問。龍濤在洪城是有影響的人物,認識他的人總或多或少知道點什么,一步一步調(diào)查。龍濤的同學和朋友,除老疤外,龍文還有幾個印象,帶來過家里玩,不過,那至少都是六年前的事了,當時龍濤還沒成氣候,那些朋友也不一定對后來的龍濤有用,跟不上,何況龍文也早已記不清楚他們的名字和住址以及單位。
再說,龍濤處于遭殺身的地步,正如龍巖說的,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誰搞得清楚?要找人去問情況還不能亂找。
找誰哩?龍文茫然。
“喂,你在想什么?”龍巖戲謔地伸出兩個手指在龍文眼前晃晃,“這是幾個?”
龍文本想放棄。說點別的輕松的話題,但他實在不甘心自來一趟。在龍巖面前都問不出點什么,還想在別人那弄個水落石出?于是龍文忍不住決定鋌而走險試試。
“有個黑黑的……”龍文斟字酌句,“滿臉粉刺的人。個頭差不多像你這么高,比較瘦,長頭發(fā)。我記得好象在哪……”
龍文不往下說,注意龍巖的反應。龍巖果然定住了,雙目圓睜,放射出犀利的光焰,等候龍文的下文。
“算了,不說了。”龍文賣個關子,笑笑。
龍巖按捺不住,一把攥住龍文的胳膊,問:
“他跟龍濤在一起?”
“我不知道呀。他跟龍濤是朋友嗎?”
“他找你了?”
“他要找我?”
“他敢!”龍巖額頭的青筋登時就鼓脹了,急促跳動,“我扒了他的黑皮!”
“你這么恨他?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條狗!”
龍文又沒轍了。
龍巖指著龍文說:“我提醒你一點,只要看見那條黑狼朝你走來,你什么也別想,轉身就跑,有多遠跑多遠,回頭告訴我或龍濤。嗯,你提他干什么?”
“隨便問問。哦,在我走之前,每次探監(jiān)的日子我都會來看你。家里有什么事我會告訴你。大哥若有空,我們就一起來。你安心呆著,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神神道道,聽見風就是雨,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明白嗎?”
“……你在哄我?”
“又來了不是?”
“不對,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家里是擔心你出事,瞧你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樣子,你倒好,反替古人擔憂了。”
“別瞎扯蛋了,是不是大哥?”
“我還沒見到他。”
“難怪這幾天我眼睛老是跳,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莫名其妙!”龍文故作輕松狀,抽出一支煙,欲點上。
龍巖呼地從桌上探過身子,一把將煙奪過,扔掉,雙手揪住龍文的前襟,提了起來。
“看著我的眼睛!”
“你瘋了?放手!”
龍文掙扎著想扳開龍巖的手,但龍巖的手像鐵鉗一般卡著,紋絲不動,瞪得像銅鈴似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龍文。
龍文無奈,只得讓他盯著,揪著。
龍文說:“看出什么名堂沒有?放手吧。”
龍巖沒放,反而將龍文從桌子的端頭揪過來,騰出一只手點著龍文說:
“別以為我就那么好糊弄,你嫩著吶!你不說我也會知道的。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先放手。像什么話?”
站在門邊的獄警見龍巖揪著龍文,以為出了什么事,忙趕過來。龍巖沖獄警一揮手:
“沒事!我們是親兄弟,說完就放他。”
龍文忙點頭默認。勞警猶豫著退回門邊。
龍巖再次將龍文一提,說:
“你聽好了,我要警告你的是:不管出了什么事,你,給我老老實實一邊呆著去。想充英雄好漢,沒你的指標。你唯一應該做的,就是陪著媽媽,替我們兩個讓她高興高興。假期一滿就回你的北京。如果實在是悶的慌,有勁沒地方使,泡女孩子去,有女同學去找女同學,沒有,我讓人為你安排。”
龍巖說完,放開龍文,轉身就走。
“龍巖,你回來!聽我把話說完。”
龍文拉住龍巖,龍巖把手一甩,說:
“我不會聽你的,而你必須聽我的。”
“龍巖!”
“送我回309。”龍巖對獄警說,頭也不回。
和來時不同,龍巖的步態(tài)沉重了許多。也不再大步流星,大大咧咧,只是渾身散發(fā)出的力量,依然如光環(huán)一樣籠罩著他的背影。
“龍巖!”
瞧這監(jiān)探的。
七
回到洪城,已是萬家燈火時,城市換上了璀璨的晚妝,朦朧而深邃。
龍文決定直接去樂園娛樂城,他想看看它現(xiàn)在的模樣和變化,更希望在那能遇到什么熟人,最好是能遇到一個知情的人。
首先看到的是門前的噴水池和多彩的裝飾射燈。噴出的水柱在彩燈的照射下,五顏六色,婀娜多姿。射燈更是將樂園娛樂城的門面裝飾得如同宮殿一般,莊嚴氣派,豪華艷麗。進到里面,每個大廳都人聲鼎沸,無數(shù)的年輕人在里面消耗著一天剩余的精力。臺球廳幽雅寧靜,只有球的滾動聲以及碰撞聲在回響。音樂點歌廳,掌聲不斷,喝彩叫板聲此起彼伏。人們的表情一個個激動而又興奮。電子游戲廳,如喧囂的現(xiàn)代化戰(zhàn)場,多種槍支機械以及呼嘯聲響成一片。音樂茶座則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燈光柔和幽暗,《卡薩布蘭卡》的曲調(diào)舒緩地在人們安詳?shù)哪樕狭飦砹锶ァS耙暢俏灩忾W動,兩個紅色的箭頭沉靜而又醒目,一邊錄像一邊電影,成雙成對的男女出入于其間。
龍文轉了一圈,感覺同去年休假來時沒什么區(qū)別,只是里面的工作人員全換了,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來回巡視擔任保安工作的人明顯增多,一個個彬彬有禮又虎視眈眈。
龍文最后來到了舞廳,往里一探頭,發(fā)現(xiàn)唱歌的竟是凌英。
龍文又驚又喜,驚的是她怎么還在這?老板已經(jīng)易主,雖然與龍濤分手可以憑她自愿,但又服務于另一方,顯然道義上有些說不過去。喜的是總算找到了一個人,別人不清楚有可能,凌英則肯定知道內(nèi)情。
龍文覺得凌英應該可作為局外人看待。
守門的攔住了龍文,要票。
“我找人。喏,她在唱歌。”
“不行。老板說了,就是老板的爺爺來也得買票,誰也不能例外。”
“這么嚴格?”
“一向如此。請支持我們的工作。”
買票的時候龍文心想,又是和龍濤的管理制度相一致。龍文感到這其中有蹊蹺,不那么簡單。
舞廳里光線昏暗,人頭擠簇。大雪球燈緩緩轉動,丟下無數(shù)銀光碎片,一對對真真假假的情侶摟腰貼面,翩翩起舞,一些沒有舞伴的男士則可憐巴巴地東游西逛,機敏地左顧右盼尋找獵物。服務小姐端著茶水飲料糕點穿梭來往,忙忙碌碌,無聲無息。
凌英唱的是一首老歌,聲情并茂,如泣如訴。音調(diào)和感情處理得都很到火候。
在分離的哪一瞬間
讓我再看你一眼
心中雖有萬語千言
卻不能表達我的情感
在這短短的一瞬間
讓我再看你一眼
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不知何時你才能回到我身邊
讓我再看你一眼
看你那流滿淚水的臉
讓我再看你一眼
我要把你記在心間
龍文在圈椅中坐下。跑了一天,他很累,很疲憊。服務小姐端來飲料糕點時,龍文感到了饑餓,但他沒有一點胃口。龍濤的死就像鉛塊般堵塞擠壓在他的心里。吐不出、咽不下、化不開,龍文揮揮手把小姐打發(fā)掉。
小姐一轉身,龍文又把她叫了回來。這才剛剛開始,或者說還沒有開始,就吃不下東西還成?以后不知會遇到怎么樣的麻煩和困難,吃!不想吃也得吃。
龍文要了一杯牛奶兩份蛋糕。吃的時候龍文眼前浮現(xiàn)出了龍濤的形象,巨大的悲痛又鋪天蓋地席卷而來。龍文吃得索然寡味。
凌英一換下臺,龍文就丟下食盤擠了過去,追上往后面去的凌英。
“喂,你好!”
凌英一回頭,大吃一驚。
“龍文!”
“是我。你的歌唱得更專業(yè)了。”
“你來干什么?”
“說跳舞也行,說來看看你也行。不歡迎嗎?”
“你……你趕快回去吧。”
“干嘛這么不友好?放松一點嘛,別把客人都嚇跑了。來,請!”
龍文拉過凌英的手,將她帶入舞池,匯合進旋轉的人群隊伍。
“申明一下,我知道你已經(jīng)和龍濤分手了,但你我之間是另一回事。我們都別帶成見,好不好?笑一笑。你的笑實在太動人了,人見人愛,百看不厭。”
龍文調(diào)侃著。既然不再是“嫂嫂”,隨便一點也就無所謂。龍文需要氣氛。
“你挖苦我?”
“不敢。”
“龍濤無情無義,心胸狹隘,我恨他!”
“怎么說?”
“你問他去。讓我走!”
凌英要走,龍文抓住不放。看樣子有門,她不像龍巖那樣有意遮蔽,一開始就切入了正題。
不說完豈能讓她走?
“我想聽聽你的說法。我保證不帶私情,絕對中立。我相信你。”
“沒用,一切都晚了。”凌英搖著頭說。
“我不是來做說客的。”
“我不想再提他!”
凌英猛然掙脫龍文,轉身就走。
“提不提都一樣。他死了。”
凌英驀然回首。
“……真的,他死了。”
“……昨天?!”
“這么說你知道?”
“真的嗎?”凌英抓住龍文的胳膊,她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靜靜地聞聞,我身上還有他的血腥味。”
凌英驚恐地放開抓著的手,瞪著龍文的衣服,身體不由得晃動起來。龍文上前攙扶住她。
“請扶我到邊上去,我有些頭暈。”凌英靠著龍文,有氣無力。
龍文扶著凌英來到外面的平臺,這里沒有悶熱的氣氛、火爆的音樂、擁擠的人頭。空氣清爽,帶著一絲涼風。
龍文剛要挨著凌英坐下。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住了,有人冷冷地說道:
“規(guī)矩點,朋友。”
來人一共是三個,一個個樣子漠然而又陰險,就等著龍文反應,一看便知是舞廳的保鏢。凌英的臉陡然作色,歇斯底里地嚷道:
“討厭!滾。滾開!”
三個面面相覷,遲疑著退回舞廳。
龍文首先反應出的是凌英的處境也不好過,至少是不順心。其次是凌英的身份不太一般,決不僅僅是舞廳的歌手。歌手不敢對保鏢如此放肆,保鏢們更不會既要保護她又唯唯諾諾聽她的訓斥。
凌英癱軟在龍文的肩上,像泄了氣的皮球,她還沒有從突然的驚愕和痛苦中解脫出來,畢竟她與龍濤相愛了這么多年,感情上她不可能一下接受得了。龍文抱住她瑟瑟抖動的肩。輕聲問:
“好些了?”
凌英點點頭,閉上眼。她需要休息。
“誰殺了我大哥?”
凌英仿佛被錐子猛刺了一下,立刻彈了起來。她明白了龍文找她的目的。
“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告訴我!”
“不要問我,我不知道!”
“看在你們曾經(jīng)相愛的份上。請告訴我!”
“你想怎么樣?”
“我——”龍文噎住了。
“報仇?殺回去?”
“……當然。”龍文有些底氣不足,但他覺得這是必然的回答,不管是語言上,還是行動上。抑或道義上。
“你行嗎?這方面龍濤伸出根手指頭比你腰還粗,吹口氣能把你刮上天,他都沒辦法,都只能被殺,你能干什么?要報仇就意味著不僅要殺對方,而且必須防止被殺,況且對方不是一個人,更不是老弱病殘兒童或婦女,這些你想過沒有?你能殺誰?”
“我……”龍文被問住了。這些問題他確實沒來及仔細考慮,他只是想知道是誰干的,又是為什么?關于知道之后怎么辦,報仇又如何進行,有些什么困難和逾越不了的障礙,他沒想過,也想不了。
龍文呆坐著。
“龍濤死了,你很難過,想報仇,這很正常。我理解你。但你不是小孩了,你應該知道這兩個字實際的意思。冷靜點,多想想前因后果。”
凌英走過去,友愛而理解地把手插進龍文濃密柔軟的頭發(fā)中,摩挲著。那一刻,她突然感覺到仿佛是在摩挲著龍濤,一股熟悉的、欠違了的溫情涌上心間。
凌英一把抱住龍文的頭,摟在懷中,禁不住抽搐哭泣起來。
龍濤是凌英接觸過的第一個男人,盡管她不能原諒龍濤的過錯,但她忘不了他。龍濤的言行舉動。龍濤的氣息,包括龍濤作愛時的表情,動作,形象。都時常縈繞在她的視覺中,她無法不想他。
女人是脆弱的,女人是多情的,女人的感情最豐富也最復雜。
龍文仿佛又將龍濤帶回了凌英的身邊。往事歷歷在目,無邊無際。感情的潮水洶潮澎湃,起伏跌宕,凌英被湮沒了,不能自制。
多少個夜晚,凌英都是這樣靜靜地抱著龍濤,兩個人默默地、長久地不說一句話。龍濤是個內(nèi)向的人,喜歡靜靜地一言不發(fā)。龍濤的溫柔以及沉靜就和他的形象一樣,與他的經(jīng)歷和故事迥然不同,判若兩人。叫人難以置信。龍濤的內(nèi)向以及溫情足以讓每一人女孩子為之傾倒并奉獻一切,也足以讓每一個女孩子容忍并忘掉他的缺點以及壞習慣。
可就是這樣一個內(nèi)向、多情而剛毅的龍濤,卻象對待妓女,又像扔抹布一樣,將凌英丟在一邊,作為禮物給了他的朋友。
凌英不能接受這種恥辱!
女人是不能用來作交易的,尤其是一個有了愛的女人。交易會使女人憤怒而失去理智。
龍文分開凌英,走向黑暗的星空。他猛然轉過身,沖凌英嚷道:
“不!你說得不對!我不能冷靜!更不可能冷眼旁觀,撒手不管!因為死的是我的大哥,而且就死在我的懷里!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遍體鱗傷,血流不止,痛苦萬分地去了另一個世界。我知道他們不好惹。也知道他們殺人不眨眼,但這不等于他們就可以隨便殺死我的大哥。龍濤不能白死!不能!決不能!”
龍文奔過來,扳住凌英的肩膀,急切地問:
“告訴我,是誰?為什么?”
“你以為叫得響就有用?”凌英異常地平靜,她明白了自己該怎么做,那就是:阻止龍文不知天高地厚的行徑,同時,盡可能保護龍文免遭傷害。凌英將以此作為對龍濤的懷念以及報答。
“我能告訴你的只是,雖然殺龍濤的人不是好東西,但龍濤也是一路貨。無非是輸了而已,這是兩種必然的結果之一,龍濤沒什么理由可抱怨。”
龍文想起了龍濤臨終的交待:不要報案。
“如果要怪,只能怪龍濤自己,怪他自己無能,或者確切地說,怪他還不夠狠!”
“這是謬論!不是龍濤無能,也不是他不夠狠,因為他知道這世界上除了法律,沒人有權利判他人死罪。這本身就說明了龍濤跟他們不是一路貨。龍濤是個有道義的人,他不是輸了,是被害,是暗殺!”
“我可以同意你的說法。那么好,你應該去報案,把接下來的事讓警察去處理。我認為這是你目前唯一的可取之策,也是唯一能得到公正、滿意結果的途徑。除此這外,別無他路,至少目前沒有。”
“……弄清楚之后,我會考慮的。”
“明智一點,就此罷手吧,趁他們還沒有注意你。不要作徒勞的努力,招至無謂的災禍,更不要抱幻想。你家里的事我清楚,你母親我會時常去看她,至少在龍巖出來之前,我會替你們?nèi)齻€照料她。你讀書需要錢。龍濤不在了有我,今后我給你。”
“我畢業(yè)了。”
“那就更不要去管這事。你能有今天也不容易。你要是再出事,你那受苦的母親會怎樣?你還讓不讓她活下去?你不珍惜你自己,難道也不為你母親想想?……聽我的話,假如龍濤活著,也一定不會讓你插手。”
“……可龍濤死了,死了!就死在我懷里。被人砍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兩人都沉默了,四目相望,秋風吹不走他們眼中的悲傷和痛楚。
“……告訴我!我至少應該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現(xiàn)在蒙在鼓里,這……這太殘酷了!”
“相信我,我是為你好。”
“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知道為什么!你怎么還不理解我?”
“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
“……沒有余地?”
“除非你把我殺了。”
“那好,我去找老疤。他絕對不會像你這樣不通人性,絕情絕義。”
這是龍文早就想好了的計劃,也是一定要找的一個人。因為老疤只要愿意,他不僅會告訴自己內(nèi)情,或許還有能力插手解決。雖然老疤與龍濤鬧翻了,但活人是沒理由同死人計較的。
凌英愕了一下,隨即馬上恢復平靜。
“找老疤更不會有結果。他恨龍濤,不是一般的恨。甚至有可能因此而恨你,還有龍巖。我勸你最好離他遠一點,更不要去找他。”
“嚇我?”
“我沒有嚇你,恰恰相反,只有我有資格說這句話。因為,因為我是老疤的未婚妻。”
“什么?!你們……你們……開玩笑?”
“是事實。我們……相愛了。”
凌英說完,平靜地轉身朝舞廳走去,丟下龍文一個人戳在那像根木頭。
凌英回過頭說:
“再送你一個衷告,如果你一定不聽我的勸阻,一意孤行,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不管是任何人任何場合,你都不要麻痹大意,尤其是不要表露出一絲一毫的復仇動機。別忘了,你的敵人無處不在。”
凌英走到門邊,門開了。老疤帶著好幾個隨從,夾裹著熱氣、音樂、喧嘩和燈光呼啦啦一起涌了出來,門緊接著在他們的身后又合上了。
凌英皺了皺眉,迎上去,想攔住老疤。老疤把她分到一邊。老疤已看見龍文。
龍文也看見了老疤。
老疤臉上暗紅色的疤痕,醒目如故。那疤痕,嚴重影響了老疤面部表情的溫柔。龍文不記得老疤是否笑過,笑起來又是怎么一種模樣,但龍文敢肯定它不會太雅。
老疤一身漆黑,黑中放亮。黑的卷曲的頭發(fā),黑的胡須,黑色的山羊皮獵裝,黑色的長筒馬靴:只有他的眼睛,還有脖子上的白金項鏈以及手指上的鉆石戒指,在黑色中放射出幾點耀眼的光芒。
老疤給龍文留下的另一個印象是,手指上永遠夾著一支香煙。
必須承認老疤很會打扮裝飾自己。他的表情,他的裝束,甚至包括他的疤痕以及香煙,都恰到好處地與他勻稱的身材融為了一體,從多個不同的角度裝配并烘托出了他富于個性的形象,這形象,與傳統(tǒng)的美學欣賞標準或許有些出入,但絕對是和諧的。
老疤的形象會使你很容易聯(lián)想到蓋世太保頭目或者國民黨的軍統(tǒng)特務。
不過,龍文一直對老疤缺乏好印象,盡管他曾是龍濤最要好的朋友。
龍文還在讀小學的時候,龍濤與老疤剛剛結成鋼鐵聯(lián)盟。一次放學路上,龍文的一個同學吐出一口痰,迎風一吹,剛好落在從后面趕上來的老疤褲腿上。老疤家里雖然像鍋粥一般亂糟糟,奇怪的是老疤從小就十分注意衣服穿著,哪怕是幾件破衣爛衫。在老疤最困難時期,當他學會了用勒索維持生計的時候,他就比其他同類多了一項惡習——見到誰有好衣服,當場就叫人脫下來。
老疤立即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命令龍文的同學給他擦干凈。那同學不敢不從,從路邊撿起廢紙。老疤不答應,命令他用衣服擦,而且指明用衣服的反面。那同學只有照辦。完了之后,那痰跡已看不見了,老疤自己也反復檢查了半天。表示可以通過。
在場的人誰都以為沒事了,然而,老疤卻在這時朝仍蹲著的同學當胸就是一腳,咆哮著又叫又罵,然后才騎上車揚長而去。
可憐龍文的同學,一點點大哪經(jīng)得起老疤這一腳踢,像土豆一樣滴溜溜滾向路邊的垃圾堆,趴在那里半天不會動,不會叫也不會哭。
還有一次,也是在放學路上,龍文和另一個同學發(fā)生口角,打了起來。龍文向來打架不出色,被那同學騎在身下。龍文的小同學都圍著他倆拼命地叫喊:“龍文,加油!龍文,加油!”
龍文還沒加油,就瞧見老疤從同學的頭頂上探過一張臉來,一見是龍文,老疤馬上分開人群擠了進來,就像抓小雞一樣將騎在龍文身上的同學給提了起來,“啪”扇一個耳光,隨手就往邊上扔去,扔完就走了。
旁邊是橡膠廠的排水溝,污泥濁水長滿荊棘和蒿草,里面?zhèn)鞒隽魉暫涂藓奥晠s不見人影。
好心的過路人把那同學從蒿草中給拉了出來。拉上來時,整個成了黑泥人,像故事中的鬼怪。
幾天后,老疤隨龍濤來家,龍文氣乎乎地走上前說:“我不要你幫忙。”
“幫什么?”老疤竟然一下沒想起來。
“我討厭你!”龍文說。
從那以后,龍文對老疤就一直沒有好感。雖然經(jīng)常能在家里碰上老疤,但如果沒事,龍文極少與他說話,至于打交道辦事,更是沒有過。
老疤是個惡人!這是龍文長大以后得出的結論。
見龍文走過來,老疤停住了。
“你來干什么?”老疤問。
怎么一開口就這么不友好?龍文莫名其妙,剛要說話,凌英插上來對龍文說:
“你在邊上等著,我和老疤先說幾句。”
她說完了,我還說什么?女人真喜歡瞎摻和事。龍文想爭辯,一看凌英冷冷的目光不容抗拒,他只有強咽下口唾沫,把話給憋回去。
龍文照辦了,走到一邊去。在等待的時間里,龍文思考的只有一個問題:老疤顯然還在樂園娛樂城,那么,他究竟是鏢頭,還是新任老板或者老板之一?
看樣子和陣勢,像是老板,至少是其中之一。
假如老疤是總老板……
龍文感到問題復雜了,更感到自己所知太少。同時,龍文也認識到自己這樣瞎碰瞎問,的確是件非常莽撞非常危險的事。
……敵人無處不在。
龍文決定在與老疤談話之前,首先必須弄清楚老疤目前的身份,這對談話使用什么口徑,什么方式至關重要。
有一點是肯定的:龍濤與老疤分道揚鑣了,而且是完全的背離。他們之間的裂痕也不是一般的裂痕,縫合是不可能的,填平也不可能。
老疤過來了,拿著兩聽啤酒。凌英跟在身后。老疤的黑色比夜空還要深重,龍文感到了一種逼人的氣勢。龍文振了振精神,注視著老疤。
老疤將一聽啤酒丟給龍文,自己先咚地一下扳開,仰著脖子喝了一口。
龍文覺得他不是在喝,而是直接倒進了肚子,不受任何阻礙。
“當老板了?”龍文問。
“我很忙。有什么事就說。”
“龍濤被人殺了。”
“我知道。”
“你和龍濤患難與共——”
“那是過去。”
“過去有十多年。”
“十五年。別兜圈子啦!”
“誰殺了他?為什么?”
“知道以后,你準備怎么辦?”
老疤停住往嘴里倒啤酒,乜斜著龍文。
有了在龍巖以及凌英兩處的碰壁,又有了凌英的衷告,龍文此時的反應特別快。
“正因為我不能干什么,所以才來找你。”
“找我?”
“找你為我大哥作主。”
“作主?笑話!嘿嘿。笑話!”
老疤神經(jīng)質(zhì)似地哼哼著,轉了兩圈,突然將易拉罐捏癟,用力摔在地下,停住,指著龍文說:
“你真讓我哭笑不得!你知道這一年我是怎么挺過來的嗎?受了多少委屈?想了多少辦法?磕了多少頭?拜了多少菩薩?換了別人,早垮成臭狗屎了。為什么?就是因為你那該死的大哥,龍濤!他讓我焦頭爛額,身無分文,至今不停地有人追著我的屁股要債。作主?我作什么主?若不是看在朋友的份上,念他創(chuàng)業(yè)有功,一年前我就宰了他!他跑到天邊去我也能把他揪回來。可他倒好,活得不耐煩又跑回來了。他把洪城看成了什么地方?哈!洪城的男人都沒長雞巴,就他有?就他不會陽萎?”
龍文豎著耳朵聽,似乎聽出了點道道,卻還是拿不準。為了能盡快弄清楚事情真相,龍文努力克制著自己,容忍老疤的咆哮,容忍老疤對龍濤的攻擊和發(fā)泄,但他還是聽不下去了。
不僅不幫忙。還當著我的面辱罵龍濤,辱罵一個死人?豈有此理!
“不許你這樣侮辱我的大哥!”
“什么?想跟我耍威風?”
老疤面露兇光,腮幫子一跳一跳的。
凌英連忙插到中間,攔住老疤。
“他正悲痛,你就不能說話好聽點嗎?”
凌英又過去拉龍文,將龍文按在椅子上坐下,擋住龍文的視線。
對峙的火藥味這才淡了下來。
老疤決定不再廢話羅嗦下去,他從口袋里摸出一疊鈔票,數(shù)了數(shù),又伸手讓旁邊的人從手提保險皮箱中拿出一疊加上,走過來分開攔住的凌英,直對龍文說:“我不會為龍濤的死做任何你所希望做的事,你找錯了對象。我還要告訴你的是,我不想再見到你,更不想見到龍巖。你把我這句話帶給他,就說是我說的。有一個人除外,那就是你母親,對她,我感到很抱歉,也很難過。但我沒別的辦法,這里有五千塊錢,是我給你母親的,請你代辦轉交。”
老疤將錢“啪”一聲摔在椅子上,回身率眾人離去。
媽的,什么德性!誰希罕你的臭錢?龍文怒不可遏,一把抓起錢就要朝老疤砸去。
凌英撲上去,死死攥住龍文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不放。龍文要掙出來,卻明顯地感覺碰到了凌英柔軟的乳房,那感覺妨礙了他用力。龍文懊惱地瞪著凌英,又拿她沒辦法,只得沮喪地放棄表示憤怒的權利。
這女人真是討厭!龍文心想。
老疤一伙進了舞廳,凌英才放開龍文的手。
龍文將錢摔得滿地都是,不摔一下,龍文難咽下這口窩囊氣。
凌英蹲下,默默地將錢一張一張撿起來。
站在平臺上,俯視夜晚繁忙的大街,人流如潮,來來往往,龍文感到了世界的博大以及自己的渺小和無,能。這么多人,我加進去,真是一粒沙子,可有可無,看不見摸不著,而有些人,卻能輕易地掌握和操縱下面這些蕓蕓眾生。人跟人就是不一樣。
忙活了一天,一無所獲,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進展,反而越弄越迷糊,連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也分不清,還想報復,正如凌英說的,憑什么?我真是一點不懂世事。
龍濤還在太平間等著。會爛的、會爛的……
不知什么時候,凌英站到了龍文身后。
“我送你下樓。”凌英說。
“我自己會走。”
“……走吧。”
走出樂園娛樂城,下臺階的時候,龍文看見邊上一伙人圍著在下棋。一個中年男子瘦弱單薄的身影,龍文覺得似曾相識。他正全神貫注于棋局,是對局者。龍文一路回憶,直到瞧見對面“春蘭”小飯館,龍文這才想起來,那中年男子是春蘭的丈夫,叫黃四。
分手前,龍文告訴凌英,明天他將去醫(yī)院辦理龍濤尸體處理事宜。
龍文覺得凌英或許愿意最后再見龍濤一面,而有個女人為龍濤送行,對于生命短暫的龍濤來說,或多或少也是一種安慰吧。
凌英沒有吱聲,龍文也沒有邀請。
八
黃四回家的時候比出門時口袋里多了兩盒煙。這使他的精神感覺特別好,一路哼著小曲,走路晃晃悠悠。
那兩盒煙是他今晚下象棋的勝利品。
大街上已經(jīng)靜了,行人和車輛都很稀少,匆匆而過,無聲無息,顯得落寞空曠。樂園娛樂城也關了門,只有門前的幾盞壁燈還亮著。噴水池靜悄悄的,那潭水猶如鏡子一般平板。
大街上的路燈依然排成一行,整齊地延伸過去,一直到很遠很遠才交合在一起。大街上沒有了喧囂和嘈雜,沒有了行人和車輛,路燈便失去了烘托,透出一股凄涼與孤獨,肅穆的樣子極為單調(diào)。
黃四手里拎著裝有他心愛的棋子和棋盤的布袋,橫穿大街朝對面春蘭飯館走去。布袋在他手上搖晃。
黃四瘦小的影子劃出老長老長,而且各個方向都有。黃四好奇地打量著自己的影子,他數(shù)了數(shù),竟有八個之多。他還發(fā)現(xiàn)從影子上判斷,自己一點不矮,一點不瘦,當然更不難看。它們修長而高貴。
只是有點勾。黃四站直身子,挺了挺。影子立刻就變得完美無缺了。黃四轉了一圈,滿意地發(fā)現(xiàn)八個影子都完美無缺。
黃四不由得生出了一絲悲哀和感慨。都說要五講四美,可那不過是說說而已。人一旦矮小,又不好看,勢必在人前要差三分,沒人把你當一回事,沒人尊重你,也沒人正眼看你,甚至誰都欺負你。
我怎么是一個廢物哩?在廠里比誰干得少?還有這象棋,雖然不是第一流的,可一般的人總下我不過。近來哪天不要贏他個一包兩包的?
這不是本事?干嘛你們總是輸而我卻能常常贏?下象棋不比打麻將,沒運氣和手氣,得憑實力,這可是真功失。
最可惡的是那輸了棋又賴帳不給的人。說起來口氣大上天,輸了又翻臉不認帳。若要把被他人賴去的帳加起來,肯定夠我黃四抽一月兩月的。
下象棋,是黃四最大的愛好,也可以說是唯一的愛好。他從六歲學棋,到現(xiàn)在三十多年如一日,嗜棋如命。只要有棋下,他可以飯不吃,班不上,覺不睡,只要有人陪,他決不會先罷手。
當然,有一種情況例外:假如有賭注。而又明顯不如對方,那黃四立馬就得溜。最多只能讓你贏一盤。總不能明著把煙送給你,對不對?我黃四沒那么蠢。不讓走?那好辦,我沒錢,白玩可不可以?可以我們就下。
黃四的賭注最多不超過一包煙,多一支也不干。黃四家里有錢,大家都知道,但有錢歸有錢,黃四從不敢賭大的。
提到錢,黃四又來了氣,那騷娘們,一手遮天,讓老子在外面空有名聲。有錢,有錢!我黃四除了吃喝隨便之外,別的,不要想從那娘們手里挖出一分錢。就連自己的工資,一到手就得交出一半。剩下的一半除了抽煙,還能剩下多少?有錢?有個屁!
連老婆也不把我當人看,真他娘的!老子每天抽這一塊多錢的一包煙,她竟然就好意思?而她自己倒抽十多塊錢一包的“摩爾”、“紅塔山”,這世道!
不過黃四不認也得認,錢是老婆掙的。她不給。我有什么辦法?反正老子不缺錢就行。有錢也沒有用。她的錢說到底,還不是跟我的一個樣?她再能也是我的老婆,照樣得侍候我吃,侍候我穿,老子若是生了病,躺在床上,她還得為我端尿端屎。
這也沒什么不好。
黃四遺憾的是下了三十多年棋。人都四十挨邊了,卻從沒在比賽中拿過名次,連廠里的名次也沒拿過。黃四教訓的對手,大多是街頭的地痞流氓,黃四的主要戰(zhàn)場,就是樂園娛樂城門口的臺階。那里人多,總能找到人下。
黃四更大的遺憾,自己就這么一點本事和愛好,卻又沒一個人正眼看待。
別人的本事就是本事,我的本事就什么都不是?黃四對此憤憤不平又無可奈何。
不承認就不承認吧,俗話說,聰明人圖自在,蠢人圖熱鬧。我也不跟人較勁,也不和人吵,每天贏個一包兩包煙還不行嗎?
黃四充滿著一種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不平,不過,他的心情還是愉快的。兜里兩盒煙感覺分明。具體而又實在。或者說,正是由于有了那兩盒煙,有了今天的勝利,黃四才會有這一番思想和感慨。
在黃四的象棋生涯中,最讓他難忘的一個人是龍巖,黃四的象棋生涯因為有龍巖而達到了輝煌的頂點。那一次,龍巖與他不知怎么較起勁來,兩人從早上一直殺到晚上,龍巖整整輸了兩條煙給黃四。黃四更沒有想到,龍巖去買煙時,拿回來的竟是兩條“紅塔山”。
龍巖輸?shù)眯姆诜}垘r真是條漢子,兩條“紅塔山”摔給黃四時,黃四都激動得有些發(fā)狂,心像是要跳出來,可龍巖愣是眼都沒眨一下。
這讓黃四至今都引以為自豪。由此,黃四又恨起那些地痞小無賴來,輸了不給,有時還輸?shù)孟敕樢崛耍际且蝗菏裁赐嬉?論狠,在洪城,還有人狠得過龍巖?龍巖都一五一十如數(shù)給他,他們倒好,一個個上了天。
黃四始終盼望著能再與龍巖較量。龍巖也表示一定要報仇雪恨。黃四敢肯定,再比,龍巖還得輸。他那人性子急。急有什么用?姜還是老的辣,收拾不了你龍巖,我黃四三十多年棋豈不是白下了?你們認為我黃四是什么?真的就那么不堪一擊?我黃四只是不跟許多人計較罷了。
黃四在樂園娛樂城門口下棋,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龍巖進進出出。自從有了那次較量之后,每次見面,黃四都要喊龍巖打聲招呼,龍巖每次也總是友好地沖他點點頭。
黃四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龍巖,也不會忘記那兩條“紅塔山”。
可惜的是,后來龍巖跌進去了,一判就是五年。黃四再也見不到龍巖,也就再也無緣與龍巖較量。
不過,黃四的可惜只是表面上的,是做給人看的。黃四自己當然也可惜,但更多的還是慶幸。
抓那小子應該,槍斃那小子都不為過,我黃四實在是沒那本事,否則,我非親手殺了他不可。我恨不能把他的肉一口一口給吃了。
這世上,沒一個好東西!
黃四一路想著就穿過了大街。影子一路跟隨著他,只是位置不停地變化。
黃四的小曲在沉睡的城市中,傳出去很遠。很遠,他當然想不到這么晚了,他的小曲還會引起一個人的注意。那人一直靜靜地望著他穿過大街,若有所思。
“春蘭”飯館黑乎乎的,里面沒有燈,門口也沒燈。黃四覺得應該提醒那騷娘們裝一盞燈,也像樂園娛樂城一樣。當然,不一定要那么多,也不要那么漂亮。黃四覺得裝一盞燈才像鋪面。
黃四在口袋里摸鑰匙,摸了個半天也沒摸著。他想不起是出門時忘了帶還是下棋時掉臺階上了。他懶得想那么多,在門邊的大玻璃落地窗的窗欞上摸索起來。
黃四經(jīng)常深更半夜才回家,也經(jīng)常會弄丟鑰匙。于是,每次只有叫春蘭開門。春蘭恰好喜歡早睡覺,一睡便像個死豬。弄了幾次,春蘭不高興了。兩人一合計,便想出了這樣一個辦法,把鑰匙放窗欞上,以作備用。
春蘭交待,只有晚上才能使用這根備用鑰匙,白天不行,怕被人看見。而且拿之前,必須先看看四周有沒有人注意。
黃四拿到鑰匙之后想起春蘭的叮囑,四下望了望,沒人,這才摸索著開門。開門之后,他沒有忘記把鑰匙又放回原處。
黃四小心翼翼地上樓。樓梯不太寬,黃四碰到了好幾次墻壁和扶手。到二樓,越過桌子和椅子,頂頭的一間小屋,就是他和春蘭的臥室兼貯藏室。
小屋里非常擁擠,只有五個平方米,放了一床,床下、床頭到處都堆滿了酒和飲料,一層疊一層。
這是黃四又不滿的地方。
黃四的父母去逝后,給黃四留下了間房子,在居民區(qū),是平房,雖然比較簡陋,但是自己的家產(chǎn),相當于兩室一廳,外接一間廚房做飯。黃四原先住在家里,和父母分住一間。那時他們還沒有租現(xiàn)在這個鋪面,春蘭也剛從鄉(xiāng)下來,在家里也不是一手遮天。兩人帶著孩子住一間。倒也安穩(wěn)自在。黃四這人最大的優(yōu)點是,雖然沒什么本事,但對生活也沒太高的要求,過得去就行。
后來父母死了,那間房子便由黃四一家三口住,日子頓時就顯得舒坦開闊。在洪城,像他這種人,能有個兩室一廳,而且還是自己的,夠可以了。這時,春蘭就掌起了家里的大權,就跟錢鉚上勁了,春蘭的能耐和過人之處開始顯露出來,先是把一間屋子的墻打個窟窿,開一間南雜店,賣些日用品和食用品。掙了幾個錢之后。又到外面擺個攤,賣服裝。再后來也不知春蘭從哪聯(lián)系來的,就在這鬧市區(qū)租下了現(xiàn)在的鋪面,搞起了飯館。
這一切都是春蘭一手操辦的,黃四對此沒興趣,也干不了,他依然當他的工人,有事做便去上班,沒事干就下棋。最多在春蘭吃飯時頂她守守攤。
春蘭是越干越歡,越干越大,黃四和家里卻仿佛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先是沒人做飯洗衣服,小孩上課吃飯也沒有保障。于是,春蘭就引進了她家里的第一位成員——春蘭的娘,幫忙料理家務照顧孩子。說是幫忙,一住下就不走了。后來,春蘭的娘來了城里,春蘭的爹在鄉(xiāng)下呆不住,就一起跟來了。于是,黃四便和開始一樣,一家人又住到一間屋子里去了,另一間給了春蘭的父母住。
租下鋪子之后,黃四便從家里給搬了出來。說是搬,但黃四總有種被擠、被踢出來的感覺。
但黃四沒有辦法,鋪子得有人守夜,他黃四不守,難道還要春蘭守?開初春蘭是兩頭睡,白天在鋪子里當老板娘,打烊之后就回家?guī)Ш⒆铀O肟旎钜幌拢懔粝聛硗S四睡一夜。
后來不行了。春蘭的哥以為城里有撿,也進城來做起了小生意。沒地方睡,便睡在黃四家的廳堂里,打地鋪。日卷夜鋪。漸漸的,她哥摸出了點門道,好歹一碗飯能吃飽。春蘭便索性讓他把老婆孩子也接進城了。
于是,春蘭也睡到鋪里來了,把房讓給了她哥嫂一家住。春蘭有言在先,掙了錢她哥一家就得搬出去,若是春蘭的鋪子有什么變卦,得住回去,那她哥也隨時得搬走。
春蘭就那脾氣,顧家,重義。春蘭為此贏得了好名聲,在她老家鄉(xiāng)下。都知道春蘭有出息了,做大生意了,把一家人都弄進了城。
苦就苦了黃四,掙的錢自己的手摸不著一分一厘。自己的家,反倒成了春蘭一家人的天下,自己變得什么都不是,如同寄人籬下。
春蘭說,掙了錢,我們買商品房去,那破房子,住得有什么勁?看樣子,春蘭還有意思把父母留給黃四的屋干脆賣給她哥。
春蘭這樣瞎折騰,從來不征求一下黃四的意見。開初還好些,有事會先說一聲,提個醒,掙了錢之后,神氣了,不僅不把黃四當一回事,黃四問起她來,她還把眼一瞪。一句話能把人噎死:
“你懂什么?”
老板娘當?shù)嚼献宇^上來了?我操你祖宗!沒有我黃四,你進得了城嗎?你進不了城,能有今天?忘恩負義!
不過,春蘭這點倒還是不錯,雖然出息了,掙錢了,雖然不把黃四當一回事。但對黃四也沒什么要求,愛怎么的你就怎么的,別礙她的事就行。平時黃四要吃什么,只要冰箱里有,讓大師傅做就是了,酒也可隨便從柜臺里拿。
更主要的是春蘭從沒有要廢除他當丈夫權利的意思。盡管黃四知道她經(jīng)常會跟男人鬼混,但春蘭從沒說過要離婚這兩個字。
黃四這丈夫當?shù)眠€是很踏實的。
黃四不是傻瓜,只是對這世界上的許多人、許多事都沒有辦法,無能為力。黃四始終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一旦威風了,心中積蓄的惡氣非出不可。誰對誰怎樣,黃四心中都有一本帳,只是還沒到結算的時候。
卑微、懦弱的黃四對這個世界充滿著仇視。黃四需要的是機會,黃四等候著的,同樣是機會。黃四最大的悲哀之處,也是他最大的資本所在:什么都不是。換言之,任何一種獲得或者反擊,都是具體而實在的,都值得他為之振奮為之歡欣,為之赴湯蹈火。
春蘭曾提過,如果黃四不愿上班,就干脆把工作辭了,來飯館打下手。
黃四當時就一口回絕。工作雖差,錢雖掙不多,但總是工作,總是一個飯碗。社會主義制度不會讓人餓死,有工作就是保障。黃四不僅不會辭去工作,黃四的老屋也決不會賣——那是父母留給黃四,也是這世界唯一屬于黃四的東西。至于春蘭掙的,那是另一回事,混為一談到時說不清。你掙你的,我的東西你別動。這是黃四自我保護的最后屏障,也是對春蘭的最后護堤。
黃四把小屋的燈拉亮,春蘭臉沖里睡著了,打著均勻細微的呼嚕。
一點鐘了,黃四的好情緒還沒散。
黃四脫鞋要上床,見一旁放著一盆水,里面有條毛巾,知道那是春蘭為他準備的,黃四想了想,還是端起來到外面去洗了。
這還像點樣子,黃四一邊洗一邊想。還是老婆好,老婆就是老婆。黃四又想。
洗完臉腳,黃四再次爬上了床。他沒有拉熄燈,他支著腦袋欣賞春蘭的睡姿。
春蘭長得還行,但不像城里人,因為她有點胖,一胖便顯得有些蠢或騷氣,不洋氣不嬌滴滴。春蘭也不像鄉(xiāng)下人,因為她皮膚還過得去,比較白凈,一白遮三丑。那么春蘭到底屬于那一類女人呢?黃四沒有最終的定論。
春蘭的臉不錯,端正,胖胖的有點憨像。她的兩個奶子和屁股則有點顯大。本來這也沒什么不好,水汪汪的多誘人,黃四覺得只是對自己有些不太適合,自己這么八九十斤的身架早晚會被她抽干。黃四想著嘿嘿地暗自笑了。在作愛方面,黃四對春蘭是又饞又怕又拿她沒辦法。
看了半晌,黃四就把手伸過去。抓住春蘭的奶子又捏又揉將她扳過身來。
春蘭轉過身來依然睡著,嘴咂吧了幾下。春蘭的睡相有些憨態(tài)。
黃四加大了手勁,兩只手一齊上,把春蘭上面的幾個扣子給崩開了。
“別撩我,老實點!”春蘭閉著眼說話了,咂著嘴。黃四嘿嘿地笑著,手越弄越起勁。
“等會別怪我纏你,這可是你犯我的呀。”春蘭依然閉著眼,警告說。
黃四依然嘿嘿地笑著,手往春蘭的下面摸去。春蘭伸過一只手,摸了摸黃四的褲衩,拍一巴掌說:“先脫你自己的!”
黃四麻利地照辦了。春蘭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鐘,平身躺下,說:“該死,都這么晚了。今晚又輸了?”
“我哪天不是贏?看你這話問得。”黃四光著身子就要去抓衣服。他要讓春蘭觀賞他的勝利品,以炫耀自己的能耐。
春蘭抓住黃四的細胳膊往回一拉,罵道:“明天我還有事哩,誰像你整天閑著沒事做,提著條蟲命過神仙日子,吃老娘的喝老娘的還要半夜折騰老娘。”
黃四趁機爬上去,運動起來。
“悠著點,當心老娘跟你沒完。”
黃四只是嘿嘿地笑,也不搭話。春蘭別過臉,閉上眼,又罵了一句:“蘆柴棒!”
蘆柴棒,是春蘭讀小學時學過的一篇課文。每次與黃四干事時,她都會沒來由地想到這三個字。春蘭只念過小學,如果一直念下去,說不定她能聯(lián)想到更高級的字眼。
這是春蘭的遺憾。春蘭知道自己是個精明人,只是生錯了家庭,生錯了地理位置。如果從小就和城里的孩子那么好的條件,春蘭覺得自己一定會有大出息,至少能成為一個女強人,真正的女強人。
春蘭是個農(nóng)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