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紙的讀者是大眾,因而文章要寫得明白順暢,深入淺出。當然,把深入淺出僅僅理解為是通俗化工作,如用白話對《離騷》今譯,這種看法也有誤。清代學人俞樾說:“蓋詩人用意之妙,在乎深入而顯出。入之不深,則有淺易之病;出之不顯,則有艱澀之患。”故,以淺顯話語道出深刻道理,顯而不淺,深而不澀,是其中要義。
深入淺出的反面,是把晦澀當淵博,把艱深當深刻。何以故?一種情況是,倘對所研究的問題缺乏深刻的認識,很容易背著概念和術語的包袱蹣跚爬行,自己寫得很累,讀者看著很累,就是道不出問題的要害。一種情況是,過分留意文章以外的東西,下筆時就盤算著展示漂亮的學術羽毛,煞有介事地把盡人皆知的常識當成高深莫測的理論加以闡揚,動靜雖不小,內容卻不多。事實上,堆砌名詞術語,制造一些詰屈鏊牙的句子,未必深;化繁難為簡潔,變艱澀為明快,未必淺。深刻與淺薄的區別并不在于文章是否寫得難懂或者通俗,而在于是否有獨到的見解和縝密的論述。
深入淺出,知易行難。人們對文章一個看似輕松的要求就是“寫得深入淺出就好了”,但深入不易,淺出更難,它是對作者學術水平、表達能力和藝術能力等綜合能力的考驗。
在我看來,寫一篇深入淺出的論文并不難,即使對討論的問題知之不深,只要把文章寫得搖頭晃腦,大抵也就有了幾分學者的行狀。這樣的文章在某些學究氣的雜志里并不少見,猛一看挺唬人,卻不知作者要談什么。也許藏拙一法便是無妨龍飛鳳舞,但若真的是工筆正楷,一點一撇都交代清楚,就露餡了。這自然是題外話。
著意于深,落筆處淺,把艱深的道理化成一望即知的道理,而不失深廣的理論學術底蘊,是深入淺出的高妙之處。毛澤東以西安和延安比喻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的關系,以嘗梨的常識論述認識與實踐的原理,這看似輕松的點撥,恰說明他的深刻和透徹。他對所研究的問題完全吃透了。由此,或許可以概括為兩層意思:首先是吃得進,即對所研究的問題徹里徹外地了解,并完全地消化之。其次是吐得出,不管多么生僻的概念、多么復雜的知識,一經被真的掰開了,揉碎了,就會生成一種新的物質——對思考的進一步思考。毋寧說,顯而不淺首先要求作者的研究更加深入,其次是表達有獨創性。
深與淺的轉換與藝術悟力有關。顯而不淺,深而不澀,可以有多種途徑,但重要的途徑之一是藝術的想象力。“假象取耦,以相譬喻”,道出了表達的魔力所在。古人說:“夫譬喻也者,在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以彰之。”這種修辭手法,說明了深入淺出的奧妙。莊子的不少哲學論文是用類似寓言形式寫成的,而孟子尤其擅長舉物明理。他們的文章易懂好看,大部分原因是善于把道理化為形象,把思想變為故事。并不是說,我們的政論都要寫成像柳宗元《捕蛇者說》那樣一種式樣,而是說,做到深入淺出要求我們在藝術構思和藝術表達上下更大的工夫。未經打磨的零件、未經梳理的材料、未經提煉的礦石,堆起來,很省事,但那不是成品更不能成精品。以事喻文,也是同樣道理。從某種意義上說,深入淺出要靠苦心經營,追求以明快、簡潔、生動、形象的文字表達深刻的思想。所以寫深入淺出的文章是苦活累活,是傾其全力也未準干好的活。但是,我們如不下工夫,或東抄西摘,或生吞活剝,深入淺出,難乎其難。
(作者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