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心境老兵本色

毛炳杰，1949年參加革命，1950年到海西工作，是一名為柴達木奉獻了終生的老兵。雖是普通一兵。但在他的身上凝聚著老一輩柴達木人特有的秉賦氣質和精神風貌。下面說到的幾件事，只是他多彩人生中的幾個片斷，寫出來，以表達我對這位相識相知半十世紀之久的老領導、老朋友的深深緬懷。一個愿意把不痛的手往茅刺眼塞的人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浮夸之風在全國越制越猛，由然也刮到了柴達木。于是盒地里升起了春小麥畝產8885斤的高產衛星，小高爐熊熊之火日夜不息，大型拖拉機在高寒的牧場上開荒種地，各種驚人的口號不斷更新……時任都蘭縣農牧科副科長的毛炳杰。對這些社會怪現象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是一位長期搞基層工作的人，與草根一族有著血肉相聯的關系。十分熟悉農牧業生產的普遍規律和各個環節。他教銳地感覺到這樣搞下去，一定會培農牧業生產和農牧民的生活帶來巨大的后患。他是個有話就說的人。在私下，更多的是在公開場所，對這股起于青萍之未而終成大王之風多加針砭。說一畝地下八十斤種籽，長出采的只能是馬毛，絕不是糧食;小高妒煉擊了成千上萬的好柏樹，吐出來的是一文不值的鐵石渣；大開荒是把好牧場變成了鹽堿灘。雞飛蛋打……好心的人們都勸他：“老毛，這都是些上綱上線的事。你這樣做只能是把不痛的手往茅刺眼塞。遲早要吃虧!”老毛說：“牛皮吹上天，群眾就要吃苦頭，實事求是有啥錯?”他認為這樣做是農牧科剮科長的職責所在。

麻煩很快就落到了他的頭上。那年省上采了一支聯合調查組，在副科級以上干部的座談套上。不少人三緘其口，沉默是金，有人發言也是里不傷骨，外不傷肉。老毛是最后一個發言。他如實地向調查組反映了大躍進給農牧業生產帶來的種種問題，特別對“牧業給農業讓路”、“牧畜上高山，平地變成米糧川”等提法和做法，提出了質疑，捂出了已造成的很多不良后果。調查組的組長當眾表揚了他能如實反映情況，但事后有人說他對大好形勢認識上有問題，是右傾思想的典型。于是老毛被“掛”了起來，沒有工作可干，組織上叫他閉門思過多讀些書。老毛卻依然如故，并說：“我書讀得越多，越覺得我沒說錯。”

兩個多月后，縣上派他任夏日哈大隊負責牧業的副大隊長，說是為了加強該隊的牧業生產，實際上他被無形降了職。老毛在受命的第二天就騎馬下去了。臨行前有事找我，在他臉上看不到半點失落之感，而是滿腔喜悅地說：“這次下去。要多轉帳房，多了解些情況，眼下正是牲口轉場抓膘的時節。”老毛高高興興地走了。說要兩個月后才能回來。誰知沒過幾天，他又匆匆忙忙地趕回縣上，滿臉的焦慮。原來，他到夏日哈的當走。就了解到這個大隊正在轟轟烈烈她搞“產雙羔”活動，其主要技術措施是給母羊群注射孕婦的尿液。說如此這般，母羊就能產雙羔，已有幾十群母羊集中在沙柳河牧場。并請來了十多位孕婦專司供尿，幾十個青壯勞力挨個給母羊注射尿液。沙柳河水多草少，羊群無草可吃，餓得滿灘灘亂跑。老毛立刻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不要說產雙羔，這些母羊也大多數活不到明年的春天。他問這主意是誰出的，原來正是他被掛起來的時段內，有住牧業公社的書記創造了這種奇特的“科學”辦法。并說在他搞的試點上。產雙羔率達到了88％，還在縣上介紹了先進經驗。夏日哈大隊聞風而動。要超越先進公社。老毛想立即停止這種近乎亂搞的做法，但心有余而權不廈，只好立即趕回縣上向領導匯報。他把情況說得一清二楚，嚴重后果說得明明白白，縣領導終于同意了老毛的建議，打電話終止了這出荒誕戲。第二年各公社的產羔率說明了一切。那位“發明家”同志做了公開檢討，縣委書記都全珍在套上表揚了毛炳杰同志。說：“老毛才是真正的畜牧業專家”。

強風知勁草路遙知馬力

1958年11月，地處昆侖深山的溝里鄉發生百年不遇的太雪災。這是一個純牧業的藏族鄉，全鄉群眾陷入了絕境。縣委立即組織了一支抗災保畜工作組，由毛炳杰任組長。

工作組一行八人騎馬連夜上路，在大雪沒膝的荒野中整整跋涉了兩天兩夜，方才到達了群眾放牧地三叉口。舉目四望，只見茫茫雪野上，到處都是牛羊尸體。每家牧戶的帳蓬前，死牛羊堆成了小山。有戶叫才加的社員，帳房前堆著一百多只死牛死羊。群眾見縣上的干部來了，一個個失聲痛哭，淚流滿面。此時北風怒號，大雪紛紛，攪得天地一片死白。如此凄慘的景象使工作組的同志們驚呆了。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像火燒一樣的焦急。而最急的是組長毛炳杰，他覺得心口上壓著一塊千斤大石頭。他要求連夜召開鄉黨委擴大會。會議從晚上六點開到早上兩點，與會者有了共同的看法。

成災的主要原因是，這年的七八月間，溝里牲畜剛進入高山秋季牧場。便遭到從鄰近的果洛地區竄來一股土匪的搶劫騷擾，群眾為避匪患，只得匆忙把帳戶搬回到三叉口。但這里是一個狹窄的山谷，海拔4100公尺，面積很小，是個過往路口，本已稀疏的牧草基本吃完了。現在有4萬多牲盲集中在這里，等于關進了死亡的牢蘢。時令已是初冬，連降大雪，牲畜大批死亡就成了必然。其它的抗兜措施，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漏，唯一可行的辦法是立即將全部富群轉入當年尚沒放牧過的離山秋季牧場。但是群眾怕土匪，誰也不敢當領頭羊。毛炳杰和鄉上領導相商后，決定由他帶領鄉干事項謙和民兵隊長角什潔，時秋窩子進行一次實地勘察，才能打消群眾顧慮。三人全副武裝，騎馬進入廣闊空寂的秋季牧場。這次勘察備嘗艱辛，白天在雪原中穿行。餓了啃干糧就雪水。晚上只能用腳在雪地上掃出一方空地，卸下馬褡子，坐在上面過夜。為防土匪襲擊。不能生火取暖，不解馬鞍，手中握著子彈上了膛的搶和馬僵繩，三人輪著迷糊一陣。到天亮時，每個人的帽子、下巴、眉毛上都掛滿了冰穗子。相互開玩笑：“姑舅，你阿門一夜變成了尕老漢”。經過四天的艱難旅程，只發現了土匪遺棄的宿營地兩處，接近了果洛邊境，方知土匪已全部投降了，秋窩子牧草豐厚，完全可解當下燃眉之急。回來時他們快馬加鞭，是為了把這個消息盡快帶給翹首企盼的群眾。

群眾得知草原又歸平安，紛紛表示愚意轉場。毛炳杰與鄉上研究制定了妥善的、有安全保障的措施，數萬牲畜在三天之內順利進入了秋季牧場。牲育成批死亡的勢頭初步得以遏制。毛炳杰帶領工作組和鄉干部分頭走街串戶，宣傳政策，了解情況，抓管理措施，盡量做好接羔育幼的各項準備工作。工作組的全體同志在毛炳杰的帶動下，堅持和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每一個人的臉上、腳上都有大塊凍傷，但無人叫苦，無人退縮。元月份，毛炳杰在香日德河西小學當教師的妻子郭玉梅托人捎來話。說馬上要生被子，叫他請假回去一趟。老毛給捎話人說：“現在是抗災的關鍵時刻，叫她好自為之，我實在無法回去照顧她。”

這一年是溝里鄉遭劫之年，春天剛到。牧業生產剮剮穩定下來，又發生了大面積牛瘟，工作組又全力以赴地投入了防治牛瘟的戰斗。一來二去，到1959年lO月。毛炳杰才回了一趟家，此時，他的女兒已十個月大了。才第一次見到了爸爸。

像阿卡學經一樣學會了藏語

毛炳杰干什么事兒都十分認真和執著。他從基層工作的實踐中，得出一個道理。即在民族地區工作，如果不懂民族語言就無法和群眾真正打成一片，更好地搞好工作。當時，州上也發出了“雙學”的倡儀，即少數民族干部學漢語，漢族干部學少數民族語言。

老毛是最積極的響應者，他在科里多次強調雙學的重要意義。他用自己的親身經歷說明語言在工作中的重要地位。他說，你給群眾講了半個小時的政策，翻譯幾分鐘就翻完了。群眾發言或談情況說了很多，翻譯三言兩語就翻完，有時還譯的牛頭不對馬嘴，這樣能搞好工作嗎?不懂語言， 除了開會，你和群眾就無話可說了。生活上也會遇到很多麻煩。他說了一個小故事。那年他頭一次下藏族帳房。他想給馬加點料，就用手向女主人做了一個馬跑的動作，又用手比劃了一個大碗的樣子，又做了一個吃飯的動作，他認為表達的很清楚了，即給我一個馬吃料的料兜。誰知女主人立即跑到隔壁帳房，借來一個大碗，并滿臉歉意地比劃著說，她家只有一般的龍碗。大碗也只有這么一個，是隔壁帳房的，可以用但不能帶走，等終于明白了怎么回事時，女主人笑得彎下了腰。

老毛下決心學藏語。他下帳房時無論走到哪里都帶著一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記著藏語單詞、語句的譯言，一有空就念個不停。一次住在熱水鄉一家帳房，大雨如注，出不了帳房，老毛正襟危坐，一動不動地念了整半天。到了中午。房主家的小姑娘端上了奶茶和糌粑，叫他吃飯。他卻不停的用藏語念著新學的“丹慧”(格言)：冬天加料多，夏天吃地奶多。把小姑娘聽得笑個不停。他回過神來，問姑娘：“你笑啥?我念錯了嗎?”小姑娘說：“我看你就像老阿卡念經!”這一說，倒使他有了新的體會：學藏語就要拿出阿卡念經的勁頭，才能把藏語真正學通、學懂。不出半年。老毛就把藏語學會了。我跟他下鄉，所到之處，眼見他與藏族干部群眾喧家常。講政策，開玩笑，簡直跟藏族人一樣。不由產生一種敬佩和羨慕之情。

海西州牲畜聯戶承包制的領頭羊

毛炳杰同志在溝里鄉工作取得了顯著成績。1959年冬，縣委便叫他再次到誼鄉工作，黨委的信任，群眾的支持，使老毛對畜牧業工作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這就是，雖然制定了不少的管理制度，也做了大量的推行工作，但群眾的生產勁頭不足，對集體和集體畜牧的熱愛程度不夠。總認為牲畜是集體的，不是自己的。所以牲口丟失、狼吃、死亡并不很在意，有人偷賣牲畜，也無人過問。如秀茂大隊的社員尤什旦一次偷賣生產隊12只羯羊，無人過問。他本人也像沒事一樣，自在得很。為此，毛炳杰專程去造訪貧苦牧民放牧能手才保，閑喧中，老毛說：“以前你家中沒有幾頭牲畜，現在你放著集體的400多只牲口，應該感到很高興吧?”才保是個老實人，他的回答使老毛大吃一驚：“放得再多有啥用，吃一只賣一只都由不得自己。放牧的再好也沒用，還不是和放得最差的拿一樣的工分。叫我像尤什旦一樣偷賣集體牲畜，良心上又過不去。”

這一席話使毛炳杰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解決集體和個體利益在分配上兩張皮的問題。關鍵是要把“按勞取酬，多勞多得”的分配原則體現在實際分配上。但當時的形勢是“一大二公”的口號叫得震天響，反右傾，反“以小腳女人走路”的風刮得很猛。在這種大環境下，要沖破一些舊的條條框框，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并要有承擔政治后果的思想準備。毛炳杰是一個把群眾利益視為比天還大的人，所以他也是一個有勇氣承擔責任的人。

經過深入調查研究和廣泛征求干部群眾意見之后。毛炳杰提了一個牲畜聯戶獎賠的責任制方案，得到了全鄉絕大多數群眾的擁護。這個方案的棱心是定畜群、定工分、定生產指標，超戶獎勵、減戶賠償。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各戶都建立了卡片。卡片上將各戶放牧的牲畜種類、數量、繁殖成活、成畜死亡控制、獎賠兌現等都寫得明明白白。這樣一來生產隊與戶主、戶主與戶主、戶主一家人都十分明了全年的生產任務和目標。這項制度就是日后聯產承包的雛形。對該多的生產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過去提倡的“愛社如家，愛言如子”的要求，成為了全體社員的實際行動。這一年溝里鄉牲畜大豐收。成為全縣的典型。1960年8月，都蘭縣委在溝里鄉召開全縣畜牧業生產現場會。縣委指定毛炳杰在會上作了關于溝里鄉推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經驗介紹。縣上決定在全縣推廣溝里經驗。這也是海西州第一次實行聯產承包的成功嘗試。但那個時代風云多變，1962年全國開展反右傾斗爭，溝里鄉的辦法被劃為“三自一包”的黑典型，被批得體無完膚，其領頭人毛炳杰自然難逃其責，溝里鄉聯產責任制只實行了兩個生產年度就被取消，“大鍋飯”又死灰復燃。溝里鄉的牧業生產又跌入了谷底。二十五年后的1984年，都蘭縣委決定由縣委書記寬大加同志率領工作組到溝里鄉進行畜牧業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試點。筆者時任工作組秘書，親見群眾一呼百應。工作進展十分順利。最終形成的“溝里模式”，為全省藏系羊區推行家庭聯產承包做出了貢獻。

耄耋花兒別樣紅

在河湟小調中有一首“人老了先從哪搭兒老”的曲子。其中有一段喝詞是：“人老時先從心上老，心老時老依舊了”。老毛老了。于1986年離休了。但他是人老心不老，他打麻將、看書讀報。觀山游水。有時還寫點回憶文章。作幾首小詩，生活中充滿著生氣和樂趣。練太極拳也十分執著，在老年太極拳比賽中。兩次獲獎，日子過得平淡而充實。

人老了喜歡懷舊，老毛也不例外。他對老家民和縣說得不多，但一提柴達木就采了動兒。對那里的雪山、牧場、荒野，對那些曾和他朝夕相處的父老鄉親有著一種難以割舍的眷念。對以往吃的種種苦頭，也有著自己的見解。他曾對我說：“年輕時，聽老人們說吃虧是福。不以為然，現在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對曾經遭遇的不公正待遇，曾給他傷害的人，從不怨恨，更多的是一種理性思考。他說。那都是過去了的事兒，誰敢說他一輩子不做錯一件事?我這大半輩子就有不少沒做好的事哩。

有時他也和老朋友們聚一聚，酒量雖不如昔，但豪氣不減當年，有老毛在那場面就能熱鬧起來。2006年夏，由我做東，邀請老毛和我的幾住老朋友相聚在西寧植物園，多半人是初次見面，都有點拘謹。棚外細雨霏霏，氣氛有些冷清。酒過三巡，我動員老毛來個拉伊或花兒。以前我和他騎馬下鄉，荒郊野地中，他都是不請自唱，以解旅途寂寞。這次他卻賣起關子來：“溫度不夠，咋唱?”聽他如此說，大家便一個動地輪番為他“升溫”。幾輪下來，老毛的“溫度”很快就升起來了。他站起來，亮出一個太極白鶴亮翅的架式。先用藏語唱了一首倉央嘉措的情歌，又用漢語翻譯了過采：“初三的月兒彎彎，銀光灑滿了天。姑娘你要答應我，更像十五那樣圓。”沒等大家“再來一個”的呼聲，又來了一首花兒：“上地里長的麥穗兒，下地里種的是豆兒。拔草的阿姐一溜兒，阿個是我心上的內兒?”歌聲渾厚，情深意求。頓使那幾住年歲比他小的老爺子老奶奶們笑逐顏開。于是，秦腔、社火、賦子、小調一齊自動噴涌而出，竟使我的保留節目“菜籽花開當啷啷兒響”沒有空兒響起來。茶棚外。雨越下趟大。茶棚內歡歌聲越來越響。笑一笑，十年少，在坐的每一個人，物我兩忘。年輕了何止十歲?

聚散終有時，老毛在八十三歲時真的走了。彌留之際，清清楚楚地給老伴郭玉梅交待了兩件事：一是把他的黨費交了：二是他曾答應要給他所屬的老年活動中心送一臺錄放機，不要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