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湖南影戲的歷史最晚可以溯至明末清初,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湖南境內(nèi)發(fā)起的對雕制影人材料以及取影光源的改革,對新中國的影戲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湖南影戲有過輝煌的歷史,但時至今日,它衰微了,成了一個瀕危劇種。
關(guān)鍵詞: 影戲;湖南影戲;紙影戲;瀕危劇種
中圖分類號:G12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2-0066-03
中國影戲大致形成于唐末五代時期,在宋金時期大盛,以后或浮或沉,綿延至今。影戲是一種全民的藝術(shù),一形成就得到了上至王公貴族、文人士夫,下至市民百姓的喜愛。影戲的流布范圍極為廣泛,湖南亦是其流布的重要地區(qū)之一,筆者初步統(tǒng)計,境內(nèi)的長沙、株洲、湘潭、衡陽、岳陽、常德、益陽、懷化、郴州等9個地區(qū)的四十余縣市,歷史上有過或現(xiàn)在仍有影戲的演出。對于湖南境內(nèi)影戲有史可考的歷史,筆者曾說過。“由于沒有確切材料,我們以為湖南影戲形成時間的上限暫難擬訂,但其下限不會晚于1855年”[1]。近因讀書,發(fā)現(xiàn)有史料可證明湖南影戲的歷史至晚可以推溯到明末清初時期。湖南影戲有過輝煌的歷史,但時至今日,它衰微了,已成了一個瀕危劇種。
一、湖南影戲的歷史
影戲在什么時候流布到湖南,近代以來一直有人對其進行研究,如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卓之據(jù)湖南“影戲班所演之戲目,均不出漢調(diào)與花鼓戲”,而推知湖南“影戲之發(fā)現(xiàn),必后于花鼓戲及漢調(diào)。”[2]按,湖南花鼓戲系統(tǒng)中,長沙花鼓戲形成的時間可能是最早的,它孕育于明末清初,在嘉慶年間初步形成,出現(xiàn)了“以童子裝丑、旦劇唱”(嘉慶二十四年《瀏陽縣志》)的對子花鼓戲;漢調(diào)(即湘劇),亦在明代就出現(xiàn),在清代前期形成為含高腔、昆腔、彈腔等多種聲腔的劇種。很顯然,這一推論有以偏概全之嫌,因卓先生恐怕不太可能是在全部考察了湖南影戲劇目之后,才下這一結(jié)論的。當然,事實也表明,其推論也確實是錯誤的(詳后)。
八十年代,龍華在《湖南戲曲史稿》中考述了湖南傀儡戲的形成發(fā)展,但對于湖南影戲只指出“湖南還盛行皮影戲”,爾后列舉了1909年長沙警察拘禁皮影藝人,及民國三十七年(1948)《醴陵縣志》載的一段材料[3],也就是說他沒有探索湖南影戲的形成時間。
2005年,筆者在《湖南影戲形成時間略考》一文里,曾對湖南影戲的形成時間做過一些推論,以為湖南影戲形成時間的上限暫難擬訂,但其下限不會晚于1855年。近來筆者在讀書的過程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的材料,材料表明湖南影戲有史可考的時間當可大大提前,可溯至明末清初之際。追溯湖南影戲有史可考的歷史,目前所見的最早史料是明末清初,我國著名的思想家、文人學者王夫之的一首《念奴嬌#8226;影戲影》詞。“笑啼俱假,但綽約風流,依稀還似。半壁粉墻低映月,賣弄佳人才子。情絲牽引,清光回照,漫道傷心死。猛然覷破,原來情薄一紙。
應(yīng)是縹緲飛仙,當年竊藥,落在銀蟾里。半面人間高處望,傳與霓裳歌吹。有意留仙,難禁夜短,還寸白燈花墜。迷樓吐焰,倩誰挽住香袂。”[4]該詞詞題明標“影戲”,顯系描寫影戲的,從“當年竊藥,落在銀蟾里”的描寫來看應(yīng)是《嫦娥奔月》的神話故事,但作者又有所感興。其中“原來情薄一紙”一語涵義頗多,既指故事情節(jié),即后羿妻嫦娥竊取不死之藥而獨自成仙奔月:也當是王夫之的世事感慨,即如作者在《姜齋影》詞前小序所說的那樣:“衰病彌月,一切盡遣。擁火枯坐,心無所寄。因戲作諸影詞。引半縷活氣,令不分散。孤燈下忽見婆娑在壁,因念人知非我之無彼,不知非彼之無我也。留連珍重,旋與評唱一闋”[5];也還指臺上影戲演出所用的影人是衡陽地區(qū)民間現(xiàn)在仍然很盛行的“紙影”。
那這首詞描寫的就是湖南的影戲嗎?我們的答案是肯定的。
首先,王夫之一生的行蹤基本在湖南,而這首詞是作者晚年的作品。王之春《船山公年譜》對王夫之一生的行蹤考察極為詳細,擇其大要如下:
崇禎六年(1633)、九年、十二年、十五年,隨兄4次同赴武昌應(yīng)鄉(xiāng)試:崇禎十五年中舉,11月赴北京參加會試,下湘江,取道江西,到達南昌,因北上道路阻梗不通,第二年詔改會試在8月舉行,于是經(jīng)吉安返鄉(xiāng);崇禎十七年(1644)曾赴邵陽、到東安,遷居南岳雙髻峰下,筑茅屋,名續(xù)夢庵。
順治五年(1648)十月舉兵衡山,敗后奔肇慶;六年春,經(jīng)梧州、平樂到桂林,夏,自桂林歸南岳,整理殘書,后再赴肇慶;順治七年二月服喪期滿,趕往梧州,就任南明桂王行人司行人,七月離開梧州;順治八年正月抵家,第二年徙居耶姜山側(cè):順治十一年一一十四年,流亡湘南零陵、常寧、晉寧、興寧等地;十四年4月返回續(xù)夢庵;順治十七年徙居湘西金蘭鄉(xiāng)高節(jié)里,筑茅屋,名曰敗葉廬。
康熙八年(1669)冬,構(gòu)草庵,題曰觀生居,夏、秋仍居敗葉廬;十三年到湘鄉(xiāng),秋渡洞庭湖,阻風青草湖,冬歸南岳。十四年二月到長沙,再渡洞庭湖到岳陽;八月赴江西,在萍鄉(xiāng)過中秋節(jié),九月歸,回到觀生居,并筑湘西草堂。十五年到長沙、湘鄉(xiāng);十七年坐船到衡陽,而后多病居于湘西草堂;二十五年正月,長兄王介之逝世,扶病赴長樂鄉(xiāng)奔喪,葬兄后,從此不再出戶。[6]
據(jù)此可知,王夫之一生所到之處除湖南外,還有湖北武昌、廣東肇慶、廣西梧州、桂林、江西南昌、萍鄉(xiāng)等地,但或是因參加科考,或是追隨桂王反清而去過,故大多只作短暫的停留。也就是說,其一生大部分是在以自己的家鄉(xiāng)衡陽為中心的湖南度過的。又從前面引的《姜齋影》詞前小序中可知,這組詞是王夫之晚年多病時寓居湘西草堂時的創(chuàng)作,因此完全可以認定詞中所描寫的影戲是湖南影戲,而且極有可能就是衡陽本地區(qū)的紙影戲。
其次,衡陽地區(qū)現(xiàn)在仍流行紙影,2005年8月,筆者在衡東縣、衡山一帶考察了幾天,在這里所見都是舊紙影。這,當是古代影戲之遺留(詳后)。
再次,湖南古屬荊楚地域,自古巫文化發(fā)達,技藝演出繁榮。戰(zhàn)國時就有“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的記載(王逸《楚辭章句》卷二),歷唐宋而清仍如此(唐劉禹錫《竹枝詞#8226;序》、宋沈括《夢溪筆談》卷三、清劉獻廷《廣陽雜記》卷二)。自唐以后就有了戲劇活動的記載,如木偶戲,據(jù)《舊唐書#8226;崔慎由傳》載,唐僖宗咸通七年(874),反抗的士兵在桂林“……突入監(jiān)軍院取兵甲,乃剽湘潭、衡山兩縣,虐其丁壯。乃擅回戈,沿江自浙西入淮南界,由濁河達泗口。其眾千余人,每將過郡縣,先令倡卒弄傀儡以觀人情,慮其邀擊”;又如南宋咸淳十年(1274),文天祥在衡陽與百姓一起歡度上元佳節(jié),事后作《衡州上元記》,記載了正月十五衡陽人們“為百戲之舞,擊鼓吹笛,斑斕而前”的盛況;又宋元時期,湖南戲曲演出活動亦較頻仍,當時一些著名的歌伎、雜劇演員如張玉梅、金獸頭、般般丑等,或為湖廣名伎,或馳譽湖湘。[7]
以上歌舞戲劇等民間文化活動無疑為影戲的流布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藝術(shù)土壤,所以當影戲于唐末五代時期在北方地區(qū)形成,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也傳播流布到了湖南,而且以紙影演出的古樸形式一直保存到了今天。
因此,明末清初在湖南地區(qū)應(yīng)是有了影戲的演出,而其傳入時間當更早一些。當然,影戲究竟何時傳入湖南,仍需有待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后,方能定論。
二、紙影——宋元之遺乎?
著名史學家顧頡剛指出?“影戲在今日……約計之可有以下數(shù)大區(qū)域。一為陜西,二為川、滇、湖北,三為河南、山西及河北西部,四為河北東部及東北各地,山東所有者為另一種,江、浙、閩所有者又另為一種,廣東與湖南所有者同為紙人,當別有來源,或即為最初用紙雕制影人時之所遺留而未改其制法者。”[8]其中所謂“最初用紙雕制影人時之所遺留”,即謂湖南、廣東紙影是宋元之遺留。
從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有關(guān)紀錄影戲的文獻來看,紙影的歷史應(yīng)早于皮影。南宋吳白牧《夢粱錄》卷二十“百戲伎藝”條載“更有弄影戲者,元汴京初以素紙雕簇,自后人巧工精,以羊皮雕形,用以彩色妝飾。杭城有賈四郎、王異、王閏卿等,熟于擺布,立講無差。其話本與講史書者頗同,大抵真假相半,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蓋亦寓褒貶于其間耳。”另耐得翁《都城紀勝》“瓦舍眾伎”條也有大致相同的記載。“素紙”,就是一種直接從紙槽中抄出后烘干而未經(jīng)處理加工的紙。
影偶的制作在宋代后來雖改用羊皮,但紙制影偶的工藝一直得以傳承,并傳承到了今天。
元代留有的關(guān)于影戲的史料極少,目前所見只有汪顥在《林田敘錄》中一句短短記載:“傀儡牽木作戲,影戲彩紙斑斕:敷陳故事,祈福辟禳。”但這寥寥數(shù)語卻透露了許多重要信息,據(jù)之可知元代雕制影人的材料仍然有用紙的,而且是“彩紙”,其工藝較宋代的“素紙”當更精致,投影效果當更好了。
明末清初小說《禱杌閑評》第二回有一段描寫山東臨清舉辦“迎春社火”的場面,其中有侯一娘的“燈戲”(即影戲)表演,而她所使用的影人就是“紙人”。小說描寫到:“侯一娘上前稟道:‘回大人!可好做燈戲哩。’朱公道:‘做罷。’一娘下來,那男子取過一張桌子,對著席前放上一個白紙棚子,點起兩枝晝燭。婦人取過一個小篾箱子,拿出些紙人來,都是紙骨子剪成的人物,糊上各樣顏色紗絹,手腳皆活動一般,也有別趣。”[9]
清代民國時期,隨著影戲的廣泛流播,紙影和皮影一樣都獲得了長足發(fā)展,但從目前文獻及實物遺存來看,南方似乎更盛行紙影。這里,將主要談?wù)労暇硟?nèi)的紙影戲。
民國三十七年(1948)湖南《醴陵縣志》“娛樂”條載影戲,“用以完愿或報賽,以竹為圍,三向冪布,可容三四人,前糊紙為架,剪紙夾彩為人,生旦凈丑,悉以充之,所演劇目,如湘劇然。”“剪紙夾彩”即謂影人是剪紙而成,即是紙影。此俗民間現(xiàn)在仍是如此。2005年7月-8月,筆者考察了湖南八個縣市的影戲,發(fā)現(xiàn)衡東縣、衡山縣、平江縣、株洲縣、湘潭縣的大部分影戲班都使用紙影,另外望城縣、瀏陽縣也有部分藝人使用的是紙影。
這一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留存,絕非空穴來風,當是對前代習俗的繼承和延伸。即如泰勒所言:“在那些幫助我們按跡探求世界文明的實際進程的證據(jù)中,有一廣泛的事實階梯。我認為可用‘遺留’(survivar)這個術(shù)語來表示這些事實。儀式、習俗、觀點等從一個初級文化階段轉(zhuǎn)移到另一較晚的階段,它們是初級文化階段的生動的見證或活的文獻。”[10]據(jù)此亦可見湖南影戲之歷史當是比較久遠的。
三、湖南影戲的現(xiàn)狀
新中國成立以后,湖南影戲曾獲得長足發(fā)展,出現(xiàn)了空前的繁榮,如1954年前后,湖南省內(nèi)各種體制的影戲班就達1500多個[11]。但這種盛況,持續(xù)時間很短,1966年“文革”爆發(fā),影戲像其它許多民間藝術(shù)一樣均被禁演,成了“封、資、修”。1976年“文革”結(jié)束,影戲又以驚人的速度恢復了演出,據(jù)孫華介紹,八十年代初期僅衡陽地區(qū)的6個縣市,就有皮影隊557個,從藝人員1150人[12]。又如永興縣的金龜鎮(zhèn)牛頭村最繁榮時,曾一村擁有五擔戲箱,即五個影戲班。
湖南影戲有過美好的春天,但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以來,演出市場急速萎縮,非常不景氣,許多中青年影戲藝人退出舞臺,改作他行以謀生計;而年輕人也因該行業(yè)的不景氣,不能養(yǎng)家糊口,所以無人投師學藝。
影戲瀕危了,對于中國影戲的現(xiàn)狀,筆者在一些文章中已經(jīng)作了較為詳細的報告,指出中國影戲目前“有的地區(qū)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了演出活動,可以說是已經(jīng)消亡了;多數(shù)地區(qū)還偶爾有演出,但演出場次極少,藝人不能以之為生而改作他行,隨時有可能像第一種情況那樣停止演出;極少數(shù)地區(qū)演出仍較紅火,但發(fā)展前景極不好。”[13]
這一現(xiàn)狀報告,也是符合湖南境內(nèi)影戲現(xiàn)狀的。這里不妨看看筆者2005年1月、8月兩次在家鄉(xiāng)永興縣對影戲考察的部分報告。在永興,我重點考察了兩個“影戲窩”,其中之一是金龜鎮(zhèn)的牛頭下村。牛頭下村的影戲,據(jù)影戲藝人何先友、何廣越等介紹,是民國初期從耒陽上架橋鄉(xiāng)學過來的,爾后,在該村附近迅速傳播開來,最興盛時,該村曾有5個戲班。但自八十年代后期以來,他們就幾乎沒有什么演出了。關(guān)于其現(xiàn)狀,只要看這些藝人的出生時間就明白了:
何廣越:1924年何先友:1925年 曹文遂:1928年
何廣強:1931年何廣成:1945年何廣丙:1948年
何德順:1952年曹戊模:1955年左右何德湘:1964年
九人中,七十歲以上的有四人,近六十的兩人,五十多歲的三人,只有何德湘一人是剛過四十。其中兩位“前臺”(永興地區(qū)影戲為二人班:其中操作,演唱者叫“前臺”:另一管器樂伴奏的叫“后臺”),何先友、何廣強都過了七十,而何先友在2001年不幸患了腦中風,現(xiàn)在行動不便,口齒亦有點含混,已經(jīng)無法演出了。也就是說,該村名義上還能組建影戲班,但事實上已經(jīng)不能組建一個完整的影戲班了。這里的影戲已經(jīng)是名存實亡了!
影戲已成了一個瀕危劇種,絕非危言聳聽之詞。影戲作為一項古老而又優(yōu)秀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其瀕危的現(xiàn)狀,希望能引起有關(guān)部門的注意,以盡快對其進行搶救和保護。
參考文獻:
[1]李躍忠:《湖南影戲形成時間略考》,《衡陽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
[2]卓之:《湖南戲劇概觀》,《劇學月刊》1934年第3卷第7期。
[3]龍華:《湖南戲曲史稿》,湖南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4頁。
[4][5]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5冊),岳麓書社1995年版,第771~772頁。
[6]王之春:《船山公年譜》,岳麓書社1996年版。
[7]夏庭芝:《青樓集》,《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二),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26~74頁。
[8]顧頡剛:《中國影戲略史及其現(xiàn)狀》,《文史》1983年第19期。
[9]佚名:《梆杌閑評》,劉文忠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9~20頁。
[10][英]泰勒:《原始文化》,連樹生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頁。
[11]朱丹:《木偶戲皮影戲的發(fā)展情況和藝術(shù)成就》,《戲劇報》1955年第5期。
[12]孫華:《1982年全國木偶皮影藝術(shù)工作概述》,《中國文藝年鑒》(1983年),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85年版,第749頁。
[13]李躍忠:《燈影里跳動的精靈——中國皮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