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道南一脈”是宋明理學由北宋到南宋的重要傳承學系,亦是二程“洛學”至朱熹“閩學”之間的重要中介學脈,在中國理學史上占有一定地位。本文擬就其主要代表人物:楊時、羅從彥、李侗等生平、活動及理論,探究二人的理學思想和“道南一脈”的“內圣”之學的學術特色。
關鍵詞: 道南一脈;楊時;羅從彥;李侗
中圖分類號:B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2-0116-03
北宋初期,自胡瑗、孫復、石介推動儒學后,至周敦頤、張載、邵雍、程顥和程頤相繼發展推動儒學。及至南宋,二程弟子遍及天下,廣為傳播二程學說,其中主要分為兩線:一線是從謝上蔡傳胡安國、胡五峰,這學派一度繁衍甚眾,故被稱為“湖湘學派”;另一線是從楊時傳羅從彥、李延平,四傳朱熹,稱為“道南學派”。又由于朱子體系龐大,自成一家,弟子遍天下,故別開“閩學”。因此,道南一脈的代表人物,一般指楊時、羅從彥和李延平。朱子的身份特殊,他繼承道南學脈而開創閩學。從理學史的角度來界定,道南學脈是上承洛學,下啟閩學,在儒學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1]
一、楊時
自1127年,宋室南遷,洛學亦岡此往南移。二程門下弟子楊時(字中立,1053—1135),世稱龜山先生,南劍將樂人,活動范圍多在東南閩地(今福建省),后人稱此一期學術為“倡道東南”。又據《宋史》及《宋元學案》記載,明道目送楊時有“吾道南矣”之嘆,故自楊時至李侗之間的思想傳承,后世學者稱為“道南一脈”[2]。楊時與門下弟子羅從彥及再傳弟子李延平,三人出生同屬一郡,故時人尊為“南劍三先生”。他們的學說主要倡導理學,以弘揚洛學為宗旨。
楊時在二程處所學“工夫論”特點,乃繼承二程授“體驗與自得”的工夫,宋朝南移后開創“體驗未發”(觀中)的工夫。“體驗未發”的工夫論觀點,即是透過修養自得方法,務求證悟天道心性為一。楊時努力倡導“體驗未發”工夫,并以之傳授后學。羅豫章得龜山所傳,“以身體之,以心驗之,從容默會于幽閑靜一之中”,決心專注學問,絕意仕途。把楊時之教導進一步具體化為“靜中觀理”。后來同郡李延平來問學,在理論與方法上亦受羅豫章影響,潛心體驗天道與心性,對“體驗未發之中”作條理說明,李延平亦主要以“觀中”工夫教授朱子。
楊時的學師過程,先后受學于程顥、程頤。楊時從學于程顥三年,其中多次親承程顥游學,及遲歸后亦嘗有書信往返。由于楊時資稟甚高,故深受明道喜愛,程顥“每言楊君會得最容易”,并曾贊楊時聰明,“是學得靈利高才”[3],能舉一反三:同門好友呂與叔亦謂:“伯淳嘗與楊時讀了數篇,其后盡能推類以通之。”[4]
楊時一生致力于傳揚洛學,至于仕途,數十年雖僅當州縣小官,亦安之若素[5]。其志在“明善誠身”[6],以個人成德為本位。關于此點,楊時曾自述其養氣之道云:“昔嘗燕休其中而以養浩,名其所居之堂,屬予為記,予嘗論養氣之道,以謂體心氣神人之所同也。氣體之充也,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固然矣。”[7]
楊時好友胡安國為楊時所撰墓志銘曰:“公天資夷曠,濟以問學,充養有道,德器早成,積于中者純粹而閎深,見于外者簡易而平淡,閑居和樂,色笑可親,臨事裁處不動聲氣,與之游者,雖群居終日,嗒然不語,飲人以和而鄙薄之態白不形也。推本盂子性善之說,發明中庸大學之道,有欲知方者為指其攸趣,無所隱也。”[8]時年青時,潛心儒、道經史,努力講學及注解儒、道二家經典:拜師二程后,致力宏揚儒門天人之學;晚年思想略有變化,傾向融合儒、佛、道之學說。
張伯行在《楊龜山先生全集序》中指出,在二程弟子中,楊時的性格、氣質在眾弟子中比較純粹,性格沖和恬曠,如坐春風[9],而且對道的信實最篤誠,所以能有足夠的氣魄繼承二程所傳的洛學,開出道南一脈,而下開閩學[10]。對于楊時的學養,胡安國亦謂“先生鐘兩間正氣萃五百精英,涵養純正,學貫天人,沉潛至理”[11];此外,據李熙所撰之《文靖龜山楊先生文集》序云,龜山的偉大在傳道,繼承二程之道,亦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所傳之道[12]。
有關楊時的教學方針,直接受二程影響。楊時自往見明道后,除了繼承明道的天人之學,亦繼承了明道與伊川的經世之學。以后,楊時對自己和學生的人格培養,較重視全方位的人格塑造,對道學、經濟、文章、氣節等各個方面都有所關注,這從他一生的行事記述可知悉[13]。
楊時的學說與他的一生行事息息相關。他年輕時已有求道之志;至遇上程顥,獲教授天道性命之理,實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他亦由此確定、鞏固了生命的方向,解決了存在的困惑。至跟從程頤,則進一步為程顥的觀點及自己的理念作下腳注。
二、羅從彥
羅從彥(字仲素,1072一1135),世稱豫章先生,福建南平爾坑羅源村(今延平區羅源村)人,畢生致力實踐及傳揚理學,并從事于理學研究。羅從彥十三歲就學于縣學,曾師事吳國華,以窮經為學。至崇寧初(1102),羅從彥約三十歲,聞同郡龜山先生得洛學真傳,遂徒步往將樂見龜山。初次敬聽龜山講學,即驚汗浹背,曰:“不至是,幾枉過一生矣!”[14]同時,龜山亦愛其求道誠懇,兼且堅毅過人[15],曰:“惟從彥可與言道。”[16]及后,由于他資質純凈,品性嚴毅,遂繼承龜山所傳,肩負傳揚洛學重責。繼龜山之后,時人稱為道南第二人。
關于羅從彥的求學過程,除上述的求道之心外,根據《豫章文集》序記載,還有“先生初受學于龜山之門,聞龜山講乾九四爻義,曰,伊川說得甚善,即鬻田裹糧,適洛中求教于伊川,竟不外龜山之說,既而南歸,益肆力于圣賢之學,晚就特種授博羅縣主簿,居羅浮山中靜坐三年,以觀天地萬物之理,超然白得,而不滯于言語文字之末。龜山之門從游者眾,弟子千余人,能求其潛思力行任重詣極,先生一人而已。”[17]
由這段記載可知,羅從彥立志于道而不惜放棄一切,步步扣緊心性工夫,實踐圣賢之學。
龜山所注的《周易解義》已散佚,惟有依據現存《伊川易傳》來分析。伊川對《文言》“乾九四爻”的注解是:“或躍或處,上下無常;或進或退,去就從宜;非為邪枉,非離群類,進德修業,欲及時耳。時行時止,不可恒也,故云或。深淵者,龍之所安也。在淵謂躍就所安。淵就深而言躍,但取進就所安之義。或,疑辭,隨時而未可必也。猶影之隨形,可離非道也。”[18]
由此可知,《周易#8226;文言》何以闡釋“乾九四爻”為“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故無疚”。伊川對“乾九四爻”義的闡釋,主要從個人道德實踐以表述進德修業的態度,如何讓心之所安,把握時機,達至內心沒有后悔的境地。
綜合上述,羅從彥可謂活學活用,他聞龜山贊許“伊川所說甚善”即“鬻田裹糧”,赴洛陽向伊川學習易學,發覺伊川所說“竟不外龜山之說”,爾后即重返龜山處:跟從龜山學后,即“肆力于圣賢之學”;最后拋開一切,絕意仕途,不求人知,潛心著述講學,并且筑室“居羅浮山中靜坐三年”。這一連串的行動,可以說明兩點,其一是羅從彥充滿慕道之心:其二是由于慕道之情,他終生以“超然自得”為實踐宗趣,以求達到“圣賢之學”。
羅從彥著作頗豐,先后寫成《語盂師說》、《書齋記》、《遵堯錄》、《春秋解》、《春秋指歸》、詩、記文和柬牘等。可惜大多數書籍已散佚,現存的有講帝王行事之道的《遵堯錄》:還有《春秋解》、《春秋指歸》,俱講圣賢制述之意;詩記柬牘則說明自得之旨。
從羅從彥的著作中,可知他的主要關注在道德修養的工夫上,他的興趣主要在“正德、利用、厚生”等民生問題上。在學術思想方面,以龜山“觀中說”為基礎而推進一步,定立“靜坐”形式,確立“靜中觀理”的理論。
由上所述,可知豫章見龜山為什么會“驚汗浹背”,曰“不至是,幾枉過一生矣”,以至從此改變了生命方向。因豫章自小就讀于鄉縣所辦的官方學堂,所習六經盡是圣賢之學,他早已心慕圣賢之道,惟學堂講學的方式仍沿襲漢唐方法,以傳經訓詁為主,所學的只是“博通古今為文章”的辭章之學,或“不為非義之士”的為人之學,并沒有老師教他怎樣進入圣賢之域,未得其門而入。又聞二程弟子遍各地,講述洛學,弘揚為己之學,生起訪師之心,豫章求道心切,自從龜山學得如何進入圣人之道的方法,所以能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表現出他對儒學的誠意。
從羅從彥的求學歷程了解其志愿后,可進一步探討,究竟什么是龜山所傳?據龜山語錄《余杭所聞》記載:“語羅仲素云,今之學者,只為不知為學之方,又不知學成要何用。此事體大,須是曾著力來方知不易。大學者,學圣賢之所為也,欲為圣賢之所為,須是聞圣賢所得之道,若只要博通古今為文章,作忠信愿愨不為非義之士而已,則古來如此等人不少,然以為聞道則可。……學而不聞道,猶不學也。”[19]這里有所謂“學而不聞道,猶不學也”,究竟道與人有何關系?《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又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道與人的“性”,“命”是息息相關的,道是人性的根源,也是生命過程的準則,亦是生命的終極關懷。楊時書信中的《答呂居仁書》其三記載:“大學者,必以孔孟為師,學而不求諸孔孟之言,則末矣。”[20]楊時覆信給弟子呂本中時,亦反復叮囑學要以孔孟為師,才不會錯過。由此知悉,楊時認為效法孔、孟,以至于“聞道”,是儒學立志為學的根本意義。
怎樣是學至于聞道?可參考以下二則龜山教豫章讀書方法:首先,據《余杭所聞》記載,豫章問龜山如何看詩,龜山答曰:“詩,極難卒說,大抵須要人體會,不在推尋文義,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者情之所發也。……惟體會得,故看詩有味,則詩之用在我矣。”[21]以看詩為例,可由詩所表述的文義,體會文字背后所流露的詩情、詩意,因為“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者情之所發”,至體會有心得時,便可運用自如,“則詩之用在我”。龜山所謂的讀書方法,人有先從“我注入經”,再而“六經注我”之義。
其次,是龜山教豫章讀書的方法及態度:“某嘗有數句教學者讀書之法。云,以身體之,以心驗之,從容默會于幽閑靜一之中,超然自得于書言意象之表,此蓋某所為者如此。”[22]龜山所教的讀書方法,所謂“以身體之,以心驗之,從容默會于幽閑靜一之中,超然自得,于書言象之表”,顯然與辭章考據之學迥異,亦不同于記問背誦之學,而與明道所教“從容涵泳”的學問態度,如出一轍。如孔子謂“默而識之”[23],或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24]站在儒學的觀點,道德是必須透過實踐才可真切地體會,并不是一種純粹的玄思。由于是個人真實的體驗,所以不離實踐,這是儒學的共法。由此可知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體系的本質分別。
羅從彥曾問龜山:“盡其心者知其性,如何是盡心底道理?”龜山答:“未言盡心,須先理會心是何物。”又云:“心之為物,明白洞達,廣大靜一,若體會得了然分明,然后可以言盡。未理會得心,盡個甚,能盡其心,自然之性不用問,人大抵須先理會仁之為道,知仁則知心,知心則知性,是三者初無異也。”[25]
從羅從彥與龜山的對答中,明白到透過靜坐以體驗心靈的義蘊,靜坐只是了解心靈義蘊的方法,也知道“心之為物,明白洞達,廣大靜一”,了解到心靈的本質,由心而知性,由此直探性命的本源。
三、李侗
李侗(字愿中,1093—1163),延平人(今福建省南平市),學者尊之為延平先生。,年七十一歲卒[26]。李延平一生以靜養講學為主,并無著述。故要研究李延平的思想,惟有參考朱熹所編纂《延平答問》和《豫章文集》。有關羅從彥與李延平的授學過程,可參考《初見羅豫章先生書》及《勉李愿中五首》。
《初見羅豫章先生書》摘錄如下:“侗聞之,天下有三本焉。父生之,師教之,君治之。闕其一,則本不立。古之圣賢,莫不有師,……是得夫子而益明也。……儒者之道,可以善一身,可以理天下,可以配神明而參變化,一失其而無所師,可不為之大哀邪。恭惟先生鄉丈,服膺龜山之講席有年矣。況嘗及伊川先生之門,得不傳于千五百歲之后。性明而修,行完而潔,擴之以廣大,體之以仁恕。精深微妙,各極其至。漢唐諸儒,無近似者。至于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并立而使人化。如春風發物,蓋亦莫知其所以然也。凡讀圣賢之書,粗有識見者,孰不愿得受經門下,以質所疑。……抑侗聞之,道之可以治心,猶食之充饑,衣之御寒也。身有迫于饑寒之患者,遑遑焉為衣食之謀,造次顛沛,未始忘也。至于心之不治,有沒世不知慮者,豈愛心不若口體哉。……又幸而得聞先生長者之風十年,于今二十四歲矣。……仰惟先生,不言而飲人以和,接物而以之為春,未占而孚,無有遠邇。此侗所以愿受業于門下,以求安身之要,故吾可舍,今我尚存,昔之所趨,無涂轍之可留。今之所受,無關鍵之能礙。氣質之偏者,將隨學而變。”[27]由書中得悉,李延平受羅從彥的人格感召,仰慕十年后,至二十四歲師禮羅從彥。李延平拜師之前已熟讀儒學經典,而且向往儒學,特別是孔盂之道,并認為儒學可以安身立命,甚至安邦定國。
羅從彥曾對同門師友嘉許李延平,《與陳默堂書》說:“近有后生李愿中者,向道甚銳”,在《勉李愿中五首》[28]中亦表示對李延平的期許和勉勵。
關于李延平的思想,可根據現存文獻《延平答問》的內容,知悉延平的個人修養與及其對朱子的教導。綜合地說,延平的體用方法有二:一是未發之中體驗圣人氣象,二是以格物致知融釋至脫然貫通。從延平的學習過程看,他較注意個人成德之教、變化氣質。延平以靜養為主,在書信中亦有謂“學問之道,不在于多言,但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若見,雖一毫私欲之發,亦自退聽矣。久久用力于此,庶幾漸明,講學始有力也。”[29]就其個人的體驗所得,“學問之道,不在于多言,但默坐澄心,體認天理”,觀未發之中作何氣象。在格物方面,延平注重“融釋”,“融釋”即是對一事或一物清楚了解,融通釋別。朱子謂:“舊見李先生說理會文字,須令一件融釋了后,方便理會一件,融釋二字,下得極好,此亦伊川所謂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格得多后,自脫然有貫通處,此亦是他真曾經歷來,便說得如此分明。”[30]延平說“融釋”一詞,正是他的體驗,對“格得多后,自脫然有貫通處”的體證。
朱子謂延平“啐面盎背”、“充養得極好”,不善于言語表達[31],是平日對延平的觀察所得。至于論述方面,主要心性論與工夫論,甚少談及大道論。不過,同溯《論語》:“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求學方向,“剛毅、本納,近仁”的質樸道德觀,李延平堅持以個人成德修養為學習目標,正是先秦儒學的本義。
從儒學的基本課題“內圣外王”看,“內圣”是“天人合一”,“外王”是“經世致用”;可以說,延平的思想比較注重內圣,甚少談論外王。這可能與其個人遭遇有關,也是儒者抱持“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平和態度。同時也說明,在理學的發展中,“內圣”與“外王”雖然不能分開,但已越來越重視“內圣”之學,以“內圣”作為“外王”的基礎。從延平的思想可以明顯地看到這一發展趨勢。
參考文獻:
[1]關于如何界定“道南一脈”的人物,有二說法:一是朱子被列為“道南一脈”,因他師承李延平;二是朱子體系龐大,以自成一家;其體系已超越“道南一脈”理論范圍,自開出“閩學”。所以朱子被列為“閩學”始創人。另本節內容參考侯潔之:《道南學脈觀中思想研究》,國立臺灣師范大學國義研究所碩士論文,2003年,第9頁。
[2][5][6][7][8][9][10][11][12][13][19][20][21][22][25]《楊龜山先生全集》,臺北學生書局1974年版,第2~3、18、808、809、1008、135、99、15~17、97、76~77、11、618~620、912~913、620~621、625~626、626~627頁。
[3][4][18]《二程集》,第28、28、701頁。
[14]《豫章學案》,見《宗元學案》,第598頁。
[15]從彥為了探求如何是圣人氣象,在羅浮山靜坐三年,開創“靜中觀理”。
[16]《道學列傳》之《羅豫章列傳》,見《宋史》,第12743頁。
[17]《豫章文集》,(宋)羅豫章,《四庫全書》本,1135冊,第642頁。
[23]《論語#8226;述而第七》 [24]《論語#8226;衛靈公第十五》。
[26]《道學列傳#8226;李侗列傳》,見《宋史》,第12746頁。
[27][28][29][30][31]《李延平集》,第1~2、53~54、4、47、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