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司馬遷提出的人皆自利的自然人性論、利以生義的功利論和本富為上的義利互進論思想,對我們進行經濟倫理研究,有重要的參考作用。
關鍵詞: 司馬遷;經濟倫理;義利觀
中圖分類號:B82-058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2-0079-03
司馬遷以其巨著《史記》聞名于世,是公認的史學家、文學家,然而他的經濟倫理方面的思考卻并不為人們所熟知,尤其是司馬遷從史學家的獨特視角,立足于歷史實際和本朝現實,對義利問題做出的與眾不同的解讀,對今天我們探討義利關系,進行經濟倫理研究,仍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和參考價值。
一、人皆自利的自然人性論
《史記·貨殖列傳》一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道出了司馬遷對于人性的認識。司馬遷認為人的一切經濟活動從根本上來說,都是為了謀求一定的利益,以滿足自身的物質文化需要,這是由人的自然本性決定的。
為了論證自己的這一觀點,司馬遷博古論今,引虞夏至其當時人們在經濟活動中的歷史表現,說明了人類經濟活動的內在根源即在于人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生活需要,在于人們為了滿足這些需要而做出的主動追求財富的行為。司馬遷指出:“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凡文中未注明之引文均見《史記·貨殖列傳》)正因為人們自古以來就要為了滿足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的需要,而不懈努力,人們才能在沒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條件下,自發地追求財富。因此,“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具欲者也。”
人的這種自然本性在司馬遷看來,是人自古以來就形成的,具有“終不能化”的特點,對此,我們的態度只能是“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換句話說,我們要最大限度地發揮人們這種自發追求財富的主動性和積極性,從而使整個社會經濟得到推動和發展。這樣,司馬遷指出了最好的經濟政策,就是善于依靠人們這種求利愛財本性發展經濟的政策,這種政策在司馬遷看來,就是經過改革發展的黃老之術,是發展了的休養生息政策。
在對“善者因之”的經濟政策進行分析的同時,司馬遷還詳細論證了經濟政策之善者、其次與最下各個等次的區別。
首先,對于作為善者的經濟政策,司馬遷認為漢初實行的“黃老之術”、與民休養生息,政府不干預人們的經濟活動,讓人們自己在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的調節下,去實現利益的最大化,讓人們“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當然,作為一個史學家,司馬遷也看到了這種經濟政策在使漢初經濟得到恢復和發展的同時,存在著諸如社會分配不均和貧富兩極分化等弊端。對于這些“巧者有余,拙者不足”和“凡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仆”的社會現實,司馬遷認為這是“物之理也”,是“貧富之道,莫之奪與”。因此,司馬遷認為這些弊端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也不能因為這些弊端的存在,去否定這種經濟政策本身。司馬遷認為對于這些人力所不能改變的弊端,可看作是一種自然現象,不必理會,建議漢武帝繼續執行這種與民休養生息的黃老之術的經濟政策。
其次,司馬遷還分析了作為“其次”和“最下”幾個等次的經濟政策,之所以不能成為善者的原因,就在于這些經濟政策的“有為”,在于這些經濟政策違逆了人們的自然本性。無論是“利道之”、“教誨之”、“整齊之”還是“與之爭”都會或多或少地限制人的自然本性,影響人們在經濟活動中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的發揮,對社會經濟發展都是不利的。對其他經濟政策的這種一概否定,也反映了司馬遷對于這一問題的認識有一定的片面性和主觀性。按照當前的經濟學觀點,人不僅是“經濟人”,要受到市場經濟這只看不見的手的調節,人還是“社會人”、“道德人”,人的經濟活動還要受到法律、道德等看得見的手的制約。
二、利以生義的功利論
在義與利的關系問題即經濟利益(經濟關系的具體表現)與道德的關系問題上,司馬遷繼承和發展了管子學派關于“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的觀點,進一步提出了經濟利益是道德的基礎的主張。他認為:“禮生于有而廢于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諺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禮即道德的存在與否,與人們占有社會財富的多寡密切相關。如果沒有一定的物質基礎和經濟利益作保障,道德便無從談起。正如淵深、山深是魚兒得以生存、野獸得以出沒的必備條件一樣,仁義道德也是依附于人民物質生活的富裕而存在的。自古以來,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都害怕貧困,更何況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不僅沒有任何壞處,還是仁義道德得以產生、發展的基礎和保障。只有以一定的物質基礎作為保障,道德教化才能順利進行,人富而仁義附焉。因此,與儒家提倡的“何必曰利”的價值取向不同,司馬遷的“富”已經不僅僅具有經濟價值,還具有了一定的道德內涵。在這一點上,司馬遷繼承并發展了其老師董仲舒的觀點。董仲舒在儒家“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觀點的基礎上,提出了“義利”兩養即“利以養其身”、“義以養其心”的主張,但同時又認為“養其身”僅僅局限于滿足人的基本生活需要,而“養其心”則相比之下重要得多,因為人的存在如果僅僅是“茍為生,茍為利”,人就與動物無異。司馬遷非常認同董仲舒關于義利兩養的觀點,但同時又認為董仲舒作為一個儒家學者在對待人的自然本性方面存在一定的局限。
司馬遷認為人的這種求利愛財本性不僅具有倫理上的正當性,而且還是社會經濟發展的內在動因。這種“終不能化”的本性,有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沒有必要一味地加以否定和限制。甚至從一定意義上來講,民富即義。相反地,最好的經濟政策,就是善于利用人的這種自然本性,發展社會經濟的政策。司馬遷這種“善者因之”的主張,對“利”的倫理正當性的論證,并把“利”納入道德應然的做法,在今天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當前,我國正在全面構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法律、道德體系,我們應該像司馬遷那樣“坦言利”,充分調動人們在經濟和社會發展中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從而實現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和諧、穩定與可持續發展。
人的思想不是憑空產生的,它來源于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司馬遷的義利觀念也與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發展狀況和司馬遷本人所從事的職業和生活密切相關。司馬遷看到物質力量即經濟利益的決定作用不是偶然的,是與其對歷史的深入研究分不開的。正是因為明晰了社會歷史變遷和朝代更替的本質和規律,司馬遷才得出了自己獨特的倫理體悟:道德是不能離開一定的物質基礎而存在的,道德總是統治者的道德。只有那些已饗其利者才是有德者,何者為有德的標準是由統治階級確立的。在《史記·游俠列傳》中,司馬遷明確闡發了自己的這一主張,他指出“‘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
三、本富為上的義利互進論
司馬遷在看到利對義的決定和基礎作用的同時,也看到了義對利的意義和價值,提出了本富為上的義利互進論。
在《史記·貨殖列傳》篇,我們可以看到司馬遷對于歷史和現實生活中社會各階層追求財富情況的深刻而生動的描述。司馬遷分別刻畫了士君子階層、農工商虞階層和既不事農商、又無為官之能、卻恥于言利的人對財富的態度。
首先,司馬遷首先分析了士君子階層賢人、高士守信死節、廉潔奉公,甚至為了國家利益不惜犧牲生命的行為。在史學家司馬遷的心目中,這些被社會輿論推崇的“喻于義”的君子,其道德行為究其根源而言也難以逃脫“歸于富厚”的動機,“故求富益貨也”。官員、士大夫階層的廉潔奉公和高風亮節,與農工商虞的求利行為,目的都是求富,只是求富的手段不同,因為“廉吏久,久更富,廉賈歸富”。司馬遷引范蠡、計然、子贛、白圭、猗頓等以德致富的事例證明了只要是合法正當的求利,就有利于人們對道義的追求;同樣“廉吏”、“廉賈”因為合乎道義也可以求得更大的利。道義與經濟利益可以相互促進。
其次,對于農工商虞的求富行為,司馬遷提出了本富為上的主張。司馬遷對于人們經濟行為的這種倫理區分,實際上反映的是我國傳統的農本觀點。司馬遷雖然看到了末業較本業農業而言,是迅速致富的更便捷手段,因為,“夫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但是司馬遷同時也看到了高收益背后的高風險,本業比末業更適合守富,這也許就是很多商人“以末致財,用本守之”,最終成為封建的地主的原因吧!通過比較,司馬遷辯證地論述了農工商虞四者的關系。一方面,農工商虞四業都是一個社會經濟良性運行的必備條件,缺少其中任何一種行業,社會經濟都不能得到有序發展,因為“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但“‘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衣食是民生之本,農業的基礎地位不可動搖。
再次,對于既不事農商、又無為官之能、卻恥于言利的人,司馬遷認為這些沒有一技之長,卻成日空談道德的人,甚至比不上那些可以憑借一技之長而立行于世的“無巖處奇士”。用今天的話來講,社會需要的是德才兼備的人才,那些有德無才者與有才無德者一樣,對社會沒有什么意義和價值。真正的有德者,應該把德與能相結合,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另外,司馬遷還看到,“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萬者乃與王者同樂。豈所謂‘素封’者邪?非也?”財富既然可以帶來與權力同樣的快樂和價值,人們為了追求財富,便會各盡其能。除了本業和末業之外,還有很多的求富手段。司馬遷對這些求富手段進行了倫理上的區分。司馬遷在肯定那些依靠自己的勞動力致富的手段可以接受的同時,也指出了一些非“治生之正道”的“奸富”或“惡業”,如“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并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騖”的不務生產的“閭巷少年”、“博戲馳逐,斗雞走狗,作色相矜,必爭勝”的人、“舞文弄法,刻章偽書,不避刀鋸之誅”的吏士等等。
司馬遷對于本富、末富和奸富的區分,反映了司馬遷在義利問題上的基本觀點,司馬遷提倡的是有道德內涵的富,是依靠合法正當手段的富,反對的是不擇手段的富,是不合道義的奸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