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落第詩探微

摘要： 本文對唐代落第詩所包含的失落、痛苦、失意、絕望的情緒；舉子們產生這些心態的原因；《全唐詩》中落第詩數量極少的原因三個方面進行分析論述。

關鍵詞： 落第詩；科舉制；士人

中圖分類號：Ｉ109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2－0149－03

落第詩既是唐代科舉制的產物，又是科舉制的一個折射面。所謂落第詩就是士人參加科舉考試失利后寫的詩。它反映了當時的士人的一些心態，而這些心態有其產生的原因。同時，《全唐詩》中落第詩的數量極少。這又是何種原因呢？下面擬就這三個方面闡述自己的看法。

一

唐代的許多詩人都有過落第的經歷。例如孟郊、孟浩然、羅隱、常建、賈島等。圍繞唐落第詩考察其感情活動，是我們了解唐代士人內心世界的重要窺孔。唐代士人對于仕進的熱心是空前的，他們順應時代的要求，企求仕途的顯達，而參加科舉考試是一個重要途徑。考試的結果自然只有兩種：及第和落第。及第舉子自然是春風得意，落第可就比較凄慘了。這樣，舉子們的失落、痛苦、失意、絕望情緒在詩歌中就有所體現。例如，錢起的《長安落第》：“花繁柳暗九門深，對飲悲歌淚滿襟。數日鶯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傷心。”詩中“花繁柳暗”寫出春光的明麗，“我”卻“對飲悲歌”、“淚”都“滿襟”；“鶯花皆落羽”多么令人傷感。最后一句“一回春至一傷心”寫盡了詩人的傷感、失意和凄涼，這也是眾多落第士人的心靈寫照。還有那“柳桂九衢絲，花飄萬家雪。如何憔悴人，對此芳菲節。”（武元衡的《寒食下第》），“九陌初晴處處春，不能回避看花塵。由來得喪非吾事，本是釣魚船上人。”（趙嘏的《落第》），“惆帳興亡系綺羅，世人猶自選青蛾。越王解破夫差國，一個西施已是多。”（盧注的《西施》）。他們傷春悲秋，“曾和秋雨驅愁入，卻向春風領恨回。”（李山甫的《下第出春明門》），有說不盡的“傷”。

同時，舉子們落第后失意、落魄所激發的羈旅之愁和鄉關之思是落第士人的又一心態。例如，常建的《落第長安》：“家園好在尚留秦，恥作明時失路人。恐逢故里鶯花笑，且向長安度一春。”《雜詩》：“舊山雖在不關身，且向長安過暮春。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兩首詩都表現了一種思鄉情懷，這是由于落第后造成的。“舊山雖在不關身”和“家園好在尚留秦”都表現了一種落第之憾；“且向長安度一春”和“且向長安過暮春”都有一種落第的沮喪，一種思鄉之情。特別是《雜詩》后面所寫到的美景，游子對舊山的片斷記憶：眼下又是暮春時節了，舊山的梨花又開了吧，她沐浴著月光，靜聽溪水潺流，就像亭亭玉立的仙子……然而這一切都“雖在不關身”了，“不知今夜屬何人”，總之，是不屬于“我”了。花木本無情，在詩人眼里變得有“情”了，這是一種多么苦澀難堪的情啊！

二

無論是哪個時代的人，特別是文人，都存在對自身的價值取向和人生目標進行選擇的問題，唐代文人對人生目標的選擇，往往過于高遠。他們大部分憧憬能出將入相、立功受封，既有優越的現實政治經濟地位，又能名垂青史、永世不朽。這些都帶有濃厚的理想成份和強烈的浪漫色彩。在這種理想和浪漫中，他們往往不考慮現實的可能性，而做出一些不切實際的選擇，其結果往往是不如人意的，他們產生失落、挫敗的情緒，這是必然的。這在當時，連杜甫、孟浩然這樣的大詩人都不例外，更何況平凡之士呢？

孟浩然曾是科舉進仕的熱心者，據兩《唐書》本傳，孟浩然在四十歲時，還從襄陽跑到京師去參加科舉考試，但未考中。從此，在故鄉山水中度過一生。但他的內心并不平靜，他不甘心隱居，卻無法求得官職，所以在他的一些詩里往往流露出激憤之情。“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歲暮歸南山》），牢騷很大，直到晚年才從中解脫一些。而杜甫則是抱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理想去求官，困守長安十年，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生活，歷盡漂泊，飽嘗辛苦，最終未能做個像樣的大臣，但他的詩中還儼然以當朝大臣、儒家圣人的姿態關懷社會、歷史、人生、政治等重大問題，最終也還是飽含憂患，失望病逝于湘江水上的一條小船里，一生潦倒不堪。

可見，唐代士人大多逃不脫這種理想和現實的矛盾，他們無論是為了個人的理想，還是為了報效國家，參加科舉落第就會受挫。特別是到了中晚唐，科舉場上的弊端極多，舉子們能否及第，并不完全取決于考試的卷面成績，其間情況，五花八門，落第士人在這種風氣之下，除了失意，自然會有一些不平之憤。例如，高蟾的《下第后上高待郎》：“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詩一開始用“天上碧桃”、“日邊紅杏”比擬及第進士的威風，其中“天上”、“日邊”象征及第者一登龍門則身價百倍，地位不尋常；然后又用“和露種”、“倚云栽”比喻他們有所依附，而“碧桃”、“紅杏”鮮花盛開，意味著他們春風得意、前程似錦；最后詩又以“秋江”的“芙蓉”比喻自己，和“天上碧桃”、“日邊紅杏”形成鮮明對比，自慨“陽春發處無根蒂”，反映出當時靠人事關系成名者大有人在的科舉弊端。

所以說，科舉制的某些弊端等社會現實是士人理想和現實矛盾的原因之一，這樣，是必然會導致士人落第后的傷感、失意情緒的。

當然，當時的社會風氣也是導致士人落第后的傷感、失意情緒的主要原因。唐代士人從小誦讀被儒家思想觀念灌注透了的文化知識，而那些知識自始而終都在教人：“做官去！”“學而優則仕”便是典型的圣訓名言。一代又一代的觀念和行為連同書籍經典，都一古腦兒塞給了年輕的學子們，使他們未解人事，還沒有什么功利目的時，就已經知道要科舉入仕了，他們所接受的文化不可能讓他們想到去干別的什么事，因此，科舉求仕幾乎是那個時代的讀書人的“天然”要求。而且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功利意識一天比一天加強。當他們吃不飽穿不暖時，當他們家里人生活得十分艱難時，他們就必須得想辦法擺脫這種困境，就得賺錢保證能滿足基本的物質要求，那么做官就是求取良好物質待遇的途徑。從《唐代考課制度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到，即便是剛剛敘階入品的九品芝麻官，其待遇也是很豐厚的。朝廷不僅全部包下他們的吃喝用度，而且其他用度綽綽有余，俗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就是最好的注解。因此，作為當官的敲門磚，讓士人飛黃騰達的科舉便倍受士人們的“青睞”了。更何況及第后，進士地位十分榮耀。孟郊的《登科后》：“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真是登科進士神采飛揚的得意之態、心花怒放的得意之情的寫照。《唐摭言》說：“進士科……，以至歲貢常不慮八九百人。其推重謂之‘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其艱難謂之‘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其負倜儻之才，變通之術，蘇張之辯說，荊聶之膽氣，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籌劃，弘羊之書計，方朔之詼諧，咸以是而晦之。”還有《開元天寶遺事》載：“新進士每及第，以泥金貼子附于家書中。至鄉曲親戚，例以聲樂相慶，謂之‘喜信’。”可見，當時“進士”在社會上身價之高、行情之好。所以可以說，士人能否及第已成為世人衡量其價值的一個標準。這樣的話，落第舉子的命運下場的凄涼是可想而知的。出生一般的平民百姓就會生活得更加潦倒貧寒，出生較好的也一樣會招致冷眼，正所謂“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唐摭言》卷一《散序進士》）

唐有一人叫杜羔，其妾姓劉，很會寫詩，杜羔一年又一年地參加科舉考試，卻總是落第。劉氏有些受不住了，當杜羔又一次下第歸來尚未到家時，劉氏先寄了一首詩：“良人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收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到來時近夜來。”這用白話說就是：當家的，你的確是個“奇才”呀，否則怎么會年年被放回家來呢？就算你不覺得臉紅，俺可是覺得難看了。如果你要回家的話，你千萬別白天回來，讓人看見了，俺要羞死了。

可見，如果落第的話，家里人都覺得臉面無光，何況本人了。所以，一旦落第，“外族帝王是，中朝親舊稀。翻令浮議者，不許九宵飛。”（劉得仁的《下第》）“南溪抱甕客，失意自懷羞。晚路誰攜手？殘春自白頭。”（趙嘏的《下第》），真是夠齷齪的。

由此可見，唐代士人落第后的凄涼、痛苦、失意等心態是詩人理想與現實矛盾的產物，如果說科舉求仕不是當時流行的風氣，對人們生活沒造成多大的影響，士人們不登科也都能通過其他途徑生活得比較好，那大可不必去考科舉，即使是考了失利也不會產生這種心態。對于可有可無的東西，人有時候還是知足的。但是一旦某些東西需要你去爭取、去拼搏才能立足于社會時，你就必須順應這種潮流，去搏去爭。何況真正能夠站在一定的高度，不“合流”之人畢竟少數。唐代這么多大詩人中真正能夠如陶淵明不為五米折腰，如屈原“世人皆醉我獨醒”，超脫于功名利祿的又有多少呢？又更何況平凡之士。當一個人無法超越時代的某些局限，又無法實現自身的理想追求或完成時代的要求，取得一定的社會地位，其生存狀態必然會受到沖擊，在這樣的情況下，產生失意、痛苦的心緒是必然的。

三

各種原因造成了唐代士人的落第，落第后的凄涼、失意、痛苦、絕望是不難想象的。雖然朝廷每年都有常舉，但畢竟被招舉的人只是少數佼佼者。當時進士的錄取率是百分之一二。最多的一年也就是三十多個人。因此，被時人視為“士林華選”的科舉中士就像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樣。雖然有不少“幸存者”，但畢竟多數是“落水者”。那么每年都有那么多人落第，為何落第詩不如及第詩多呢？本人認為這應該不僅僅是因為如孟郊所說的落第是“齷齪不足夸”而已，也就是說不僅僅是文人的心態問題，還應該有其存在的社會現實原因和落第詩本身的社會歷史價值及收集等其他方面的原因。這是一個很值得考究的問題。

首先，落第詩與科舉制度脫不了關系。科舉制的一些原則、內容對于這種題材的創作是有一定的聯系的。

終唐之時，朝廷取士實際上是科舉和薦舉并用的。科舉又包括常舉和制舉。常舉類似現在國家每年定期舉行的“高校招生”。制舉是時間不確定的，由皇帝根據需要親自下詔或以皇帝的名義進行的選拔。薦舉，一種是指一些權豪或主考官保薦，從而人為地促成某些士人中舉，另一種是指在官員或權貴的薦送之下，朝廷不經過考試而直接錄用一些人才。所以士人大多是通過科舉考試中進士或通過干謁、試貼等取得薦舉或制舉機會中進士。除此之外，士人還可以通過征戍邊塞、建功立業或隱居出名走終南捷徑，甚至通過上書、獻文等形式直接被征召授官。落第詩是士人參加科舉考試失利后寫的詩，而參加科舉考試只是進仕的一個途徑而已，士人們不見得都去擠那條“獨木橋”，他們還可以通過如上面所說的其他更好的渠道求仕，所以并不是人人求仕不成都寫落第詩。更何況那些抱負極為不凡而文采各方面都突出的文人、詩人也不耐煩循規蹈矩地應試入仕，而是希望能平步青云。如杜甫、岑參、高適就是較好的例子。高適、岑參征戍邊塞，杜甫干謁求官，不都是為了能出將入相，給皇帝出謀劃策、出生入死，實現自己的為國捐軀、一展雄才的理想抱負嗎？他們也不見得要參加科舉考試才進仕，所以即使他們求仕不成寫的當然不是落第詩，而是一些所謂的“行路難”“蜀道難”或寄志向抱負于山水、邊塞的詩。再加上那些落第之士，無法出名，當時的人或后人就很難也不太可能對他們的詩進行收集并使之流傳。所以即使落第之士寫了眾多落第詩也不大可能流傳下來。而且流傳下來的落第詩大多是那些落第后最終能及第的詩人的作品。如高蟾、錢起、常建、孟郊，他們的詩才為后人所重視并收集。

其次，造成落第詩流傳下來不多的現象與落第詩本身的價值也有關系。落第詩固然有士人懷才不遇之嘆，這是考試失利所致。這樣，它們多側重于抒寫一己之哀愁，趙嘏的“無地無媒只一身，歸來空拂滿床塵。尊前盡日誰相對？惟有南山似故人。”（《下第后歸樂里自題二首》之一）和錢起的《長安落第》最為典型。要不落第詩最多流露一些才不見錄的不平情緒。如高蟾的《下第后上高侍郎》本身缺乏更為深刻的社會批判意義。對于后人研究當時的社會政治經濟情況并沒有十分大的價值。而且，這種僅重于個人哀怨的落第詩大多基調比較消沉，就思想內容上并不十分為后人所繼承。藝術特點上，綜觀唐代的落第詩，多非大詩人之作，藝術技巧上又沒有什么新的突破，能寫得比較好的落第詩十分少。如孟郊未中舉前也是熱衷于仕途的詩人之一，他早年屢試不第，寫下了幾首落第詩都比較好。《落第》：“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誰言春物榮？豈見葉上霜。雕鶚失勢病，鷦鷯假翼翔。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刃傷。”《再下第》：“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詩中寫出了落第使他痛苦絕望，滿眼是沒有生機的風物，心則如同刀劍刺傷一般，滿腹都是悲傷。悲傷使他不能入睡，不斷地起來，躺下，輾轉反側，長嗟短嘆。他把自己的心理描寫得如此細致，但也還是重在個人的“愁”和“傷”上。所以，本人認為唐代士人寫的落第詩實際上不會很少，甚至說是很多。但是可能由于上述的和其他的原因使它們流傳下來的，收進《全唐詩》中的變得十分少。本人認為如果說將落第詩少的原因歸于孟郊所說的“齷齪不足夸”，這未免太片面。“齷齪”絕不僅僅是物物質利益而已，其間，一定包含著更為復雜的社會文化刺激，即蘊含了當時整個社會自上而下的價值觀念取向的問題。或許再深入下去會發現更多能為我們今天所繼承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