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李德裕雖出身門蔭,但其主政時并非刻意排斥進士,更多的是對進士科的積弊進行整肅,從而規范其作為仕途經濟的功效。而其政敵實際上卻大有助長積弊之嫌。因此,將進士科作為涇渭黨爭的標準不免有些牽強,所謂“李德裕反對進士科”之說更有失于偏頗之嫌。
關鍵字: 進士門蔭黨爭偏見
中圖分類號:G1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2-0089-02
歷來學者多認為李德裕反對進士科,主張門蔭。門蔭出身的李德裕在武宗朝確實也說過:“臣無名第,不合言進士之非。然臣祖天寶末以仕進無他伎,勉強隨計,一舉登第。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選》,蓋惡其祖尚浮華,不根藝實。然朝廷顯官,須是公卿子弟?!盵1]。筆者認為,如果只根據史家所述的表面現象就先入為主地下結論,未免有失偏頗;只有充分結合時代背景,全面考察人物的歷史活動,從而提示問題的實質,才是負責任的做法。
首先,我們應當承認李德裕批評進士科是無可回避的事實,甚至有過“好騾馬不入行”[2]的提法,但我們也絕不可忽視進士科發展到唐中期流弊嚴重的事實。進士科本身就以詩賦為主,重文采,輕時務。而唐代科舉制中,行卷、試卷不糊名、通榜等行為尚屬合法,門生座主同年間往往朋比呼應,造成德宗代宗以后士風官風的日益混亂。《唐語林#8226;補遺》曾記載“劉虛白與太平裴坦相知。坦知舉,虛就試。因投詩曰:'三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燈燭一般風。不知人世能多許,猶著麻衣待至公。'坦感之,與及第?!盵3]。這是典型的通過行卷徇私的例子。社會名流及知貢舉官之門下,應試者趨之若鶩?!按奁鹁佑?,少有令名,進士第與鄭顥齊名。士之游其門者多登第。時人語為崔雍、鄭顥世界。”[4]。“進士舉人各樹名甲,元和中語曰:'欲入舉場,先問蘇、張。蘇、張猶可,三楊殺我。'后有東西二甲,東呼西為茫茫隊,言其無藝也。開成、會通中又曰:'魯、紹、瓌、蒙,識即命通。'又曰:'鄭、楊、段、薛,炙手可熱。'”[5]。于是,門生對座主的曲顏攀附甚囂塵上。裴度的仆人為救主而殉命,趨炎附勢之徒爭相為其作傳[6]。又如《唐語林#8226;企羨》中曾記:“李太師逢吉知貢舉,榜未放而入相,禮部尚書王播代發榜。及第人就中書見座主,時謂好腳跡門生,前世未有?!盵7]知貢舉官崔群妻李夫人曾對其抱怨“子弟成長,盍置莊園乎?”崔竟答“今年已置三十所矣?!盵8]座主儼然將門生視為自己的莊園私產。
進士登第后應酬繁雜,風氣奢糜?!跋掏ㄖ校M士及第過堂后,便以騾從,車服侈靡之極;稍不中式,則重加罰金。蔣泳以故相之子,少年擢第。時家君任太常卿,語泳曰:'爾門緒孤微,不宜從世祿所為,先納罰錢。慎勿以騾從也。'”[9]又如“盧文煥,光化二年狀元及第,頗以宴醵為急務,常俯關宴。同年皆患貧,無以致之。一旦,給以游齊國公亭子,既至,皆解帶從容。文煥命團司牽驢。時柳璨告文煥以驢從非已有。文煥曰:'藥不瞑眩,厥疾弗廖'”[10]?!缎绿茣?8226;選舉志上》也曾明確指出“進士科當唐之晚節,尤為浮薄,世所共患也。”[11]
與李德裕一樣對科舉持批評態度的人不僅大有人在,而且不乏進士出身的人。早在代宗時,楊綰就對詞科流弊大加鞭撻。他曾痛斥道:“幼能就學,皆誦當代之詩;長而博文,不越諸家之集;遞相黨與,用致虛聲,六經則未嘗開卷,三史則皆同掛壁。況復征以孔門之道,責其君子之儒者哉!祖習既深,奔競為務。矜能者曾無愧色,勇進者但欲凌人,以毀讟為常談,以向背為已任。投刺干謁,驅馳于要津;露才揚己,喧騰于當代?!盵12]其言論大為當時公卿所認同,但結果與后來文宗時一樣,一旦觸及“進士行來已久,遽廢之,恐失人業”[13]的現實也就無可奈何了??梢?,李德裕所謂的“祖尚浮華,不根藝實”確系針砭時弊,言之鑿鑿,絕非空穴來風。
唐文宗“患近世文士不通經術”,一度采納了李德?!斑M士試論議,不試詩賦”[14]的主張。武宗會昌年間,李德裕秉政,大力整飭進士科,但其具體措施卻有張有馳。中書覆奏:“奉宣旨,不欲令及第進士呼有司為座主,趨附其門。兼題名、局席等條疏進來者。伏以國家設文學之科,求貞正之士,所宜行敦風俗,義本君親,然后申于朝廷,必為國器。豈可懷賞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謂門生,遂成膠固。所以時風薄,臣節何施?樹黨背公,靡不由此。臣等商量,今日以后,進士及第任一度參見有司,向后不得聚集參謁,及于有司宅宴。其曲江大會朝官及題名、局席,并望勒停。緣初獲美名,實皆少俊;既遇春節,難阻良游。三五人自為宴樂,并無所禁,唯不得聚集同年進士,廣為宴會。仍委御史臺察訪聞奏?!盵15]由此不難看出,李德裕對進士科風紀的整肅可謂有的放矢,實際操作中又不乏靈活性。
在整肅中李德裕遠沒觸及進士科作為入仕途徑的地位。《唐會要》卷七十六《進士》中云:“會昌三年正月敕:禮部所放進士及第人數,自今后,但據才堪即與,不要限人數,每年止于二十五人。”,又云:“五年二月,諫議大夫、權知貢舉陳商放及第三十七人。其年三月,敕戶部侍郎、翰林學士白敏中重試,覆落七人。”[16]可見李德裕掌權的武宗會昌年間,進士科不僅取消了名額限制,并注意精揀徇公官員知貢舉以整頓科場風氣。因此,筆者認為李德裕實際上不僅不反對進士科,其針對進士科所采取的措施反而有利于進士科舉人的良性運行,于當時的社會發展也不無裨益。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一貫以進士標榜的牛黨中,利用進士科肆意結黨營私者卻大有人在?!杜f唐書#8226;楊嗣復傳》曾云:“嗣復與牛僧儒、李宗閔皆權德輿貢舉門生,情義相得,進退一,多與之同?!盵17]同書《楊虞卿傳》又云:“虞卿性柔佞,能阿附權幸以為好利。每歲銓曹貢部,為舉選人馳走取科第,占員闕,無不得其所欲,升沉取舍,出其唇吻。而李宗閔待之如骨肉,以能朋比唱和,故時號黨魁。”[18]穆宗長慶元年,“右補闕楊汝士與禮部侍郎錢徽掌貢舉,……及第者,鄭朗,覃之弟;裴譔,度之子;蘇巢,宗閔之婿;楊殷士,汝士之弟也。”[19]一時朝議嘩然。如此作法,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維護進士科,只是荼毒而已;其于社會發展亦恐無進步意義可言。
那么,李德裕有沒有因為自己的門蔭出身,就在政治生活中對進士橫加排斥呢?實際不然。根據《新唐書#8226;柳公綽傳》記載會昌時負責銓選的人恰是進士出身并曾入過牛僧儒幕的柳仲郢,李德裕對其工作毫不干涉?!笆菚r,以進士選,無受惡官者”[20],進士依舊風光。又如李德裕秉政的會昌年間宰相九人,李紳、陳夷行、李讓夷、李回、崔鉉、鄭肅等都是進士出身。其中,李紳更是以詩名享譽天下,而李德裕與其關系卻最為密切??梢娎畹略Eu進士科,只是激于時弊,意在改易風氣,決非一概排斥進士詞科出身的人。
正史記載中,李德裕雖有顯官須任于公卿子弟的言論,但其本人卻多有獎撥孤寒之舉?!杜f唐書#8226;劉鄴傳》曾云:“(劉鄴)父三復,聰敏絕人,幼善屬文。少孤貧,母有廢疾,三復丐食供養,不離左右,久不遂鄉賦。長慶中,李德裕拜浙西觀察使。三復以德裕禁密大臣,以所業文詣郡干謁。德裕閱其文,倒屣迎之,乃辟為從事,管記室?!圻w御史中丞?!盵21]劉三復死后,李德裕又收養其子劉鄧,“與諸子同硯席師學。”[22]《唐語林#8226;賞譽》也曾記載:“白敏中在郎署,未有知者。雖李衛公器之,多所延譽,然而無資用以奉僚友。衛公遺錢十萬,俾為酒肴,會省閣諸公宴?!盵23]再如《唐語林#8226;補遺》曾記:“王起知貢舉,將入貢院,請李德裕所欲。德裕曰:'安問所欲?借如盧肇、丁棱、姚頡,不可在去流內也。'”[24]其中狀元盧肇就曾因“貧乏”而備受家鄉郡牧的冷落[25]所以,李德裕在宣宗時被貶,頗受社會同情,“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南望李崖州?!盵26]
“愛羨進士”最劇的是唐宣宗,“每對朝臣,問:'登第否?'有以科名對者,必有喜,便問所賦詩賦題,并主司姓名。或有人物優而不中第者,必嘆息久之。嘗于禁中題:'鄉貢進士李道龍'”[27]。然而,這位除了吃金丹外否定了會昌時一切的皇帝,卻罕有獎撥孤寒之舉。最典型的一例就是“宣宗舅鄭仆射光,鎮河中。封其妾為夫人,不受,上表曰:'白屋同愁,憶失鳳鳴之侶;朱門自樂,難容烏合之人。'上大喜,問左右曰:'誰教阿舅作此好語?'對曰:'光多任一判官田詢者掌書記。'上曰:'表語尤佳,便好作翰林官。'論者以為不由進士,又寒士無引援,遂止。”[28]非但如此,他更“愛羨”門第。宣宗想方設法以“二百年天子”的門第強攀高親,將愛女萬壽公主嫁給了中了狀元的士族鄭顥。
由以上我們不難看出:李德裕既不“惡進士”,更沒抱“世蔭”不放;倒是斥逐他的唐宣宗于兩者無一不重。牛李黨爭是不爭的事實,而進士與世蔭二者卻非決然對立,將其作為區分黨派標準不失為牽強。史家囿于個人主觀認識,其評述用語于實際有失公允。后學若不加考察,即望文生義,難免以偏蓋全,貽誤后來。筆者只是對這一問題潛心推敲而已,決無嘩眾取寵之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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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6][7][8][23][24][27][28]王讜:《唐語林》,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18、138、139、213、134、151、104、232、136、104-105頁。
[9] [10] [15][25] [26]王定保:《唐摭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1、31、29、40、74頁。
[11][20]歐陽修 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69、5024頁。
[14][19]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7886、7790頁。
[16] 王溥:《唐會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6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