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禹貢》所講的三江與唐以后的三江有不同的概念。本文考證認為,史無與吳淞江相當的婁江和東江,這兩江是在三江口的概念基礎上后人附會上去的。唐代,隨著太湖地區成為全國的經濟中心,太湖三江被附會成《禹貢》三江。這種概念的轉變也導致了太湖地區水災治理方略的被誤導,明清時期太湖水災加劇正與三江出水的治水理念有關。
[關鍵詞]太湖三江;三江口;婁江;東江
[中圖分類號]K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5-0162-07
太湖地區是一個碟形盆地,水流以涌漲的方式東流,通過岡身排入大海。從現代詳細的地圖上,可以看到岡身地帶的一個低地區,這就是吳淞江出海的故道區;在岡身以西的低洼泖淀區,卻有一個寬約10公里、向西延伸的高地地帶,這就是歷史以來吳淞江的中下游河道,因為海潮倒流、泥沙沉積之故,在低地中形成了這一高地。這一地帶現在的高程在海拔2.2—2.3米,周邊低地在11.7—1.8米左右。在岡身上,這一故道表現為低于其它岡身地帶的低地。吳淞江故道區的標高在1.8—1.9米左右,而其它岡身地區的標高一般都在2.2—3.3米。吳淞江古河道寬達數里或十里多,就是指這一區域。郟僑指出:“吳淞古江,故道深廣,可敵千浦。向之積潦,尚或壅滯,議者但以開數十浦為策,而不知臨江浜(濱)海,地勢高仰,徒勞無益”。郟僑憑傳統的經驗,已認出了吳淞江中下游沿岸的高地形勢。值得深思的是,在吳淞江南北兩邊的低洼地區,再沒有其它感潮河流的故道隆起,兩邊是低洼圩田,圩田時代以前應該是連綿的澤沼地。這種地形不禁讓人對學術界至今有人仍然持守的三江入海說表示懷疑。所謂三江入海,是人們對尚書《禹貢》中“三江底定”的解釋。現代人們基本上認為吳淞江與北面的婁江以及南邊的東江是古代太湖東邊三條入海的通道,并認為宋以前南北二江被淤塞,只剩吳淞江一江出水。1950年代以后,許多人仍在這南北兩個方向上尋求東江和婁江的故道。實際上,單從文獻考證上看,《禹貢》三江在漢代已經有了定論:漢水為北江,入彭蠡的預章江為南江,長江正干為中江。鄭玄的這種觀點最終為清儒正本清源時所肯定,他們認為古代三江由彭蠡調節,長江洪水歸槽,震澤才可“定底”。溯源清流,太湖三江的概念是由三江口概念而出,而三江口的概念出現在漢代的《吳越春秋》一書中。后期發展到婁江、東江和吳淞江,也就是太湖三江的概念。之所以現在仍然有許多人堅持太湖三江的說法,這是因為自唐宋時《禹貢》三江變為太湖三江以后,人們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了。現代,有必要在清儒的基礎上,結合太湖地圖上的地貌證據,對《禹貢》三江不是太湖三江做進一步的論證與闡述。
一、地理形勢
太湖三江之說從三江口的概念而出,六朝末期注三江口的概念時產生了婁江與東江的概念。三江口的位置與吳淞江的感潮終止區相聯系。現代太湖水系圖上吳淞江下游故道高地向西延伸的終點在現代的千燈浦以西,這是長期以來吳淞江出太湖后的清流與感潮渾流力量相均衡的交匯地帶,也是過去吳淞江的一個散流段,一個寬泛的低地地區,東與吳淞江相連,南北與湖泊相連。吳淞江出太湖口后的河流在較高地勢上,有明顯的固定河道,到三江口后,河道變低,因遭遇東來渾潮,形成一個匯水之區。這一匯水之區朝三個方向上有分流,一是通過吳淞江高地成為吳淞江正泓,其余南、北兩個方向分流進入南北湖泊地帶。這是歷史上真正的三江口形勢,并不是三江分流后各以江的形式入海。真正入海的,只有吳淞江一江,其它部分的水流進入湖泊地帶后,還要出湖泊地帶,一大部分被岡身阻擋后,仍沿著各塘浦回流到吳淞江下游。早期人們尋求的婁江與東江概念,實際上是在三江口的概念上形成的。三江口向東南、東北兩側所連接的,是古代稱為五湖的湖泊群,而東江所連接的湖群主要是澄湖、白蜆湖、淀山湖和其它一些小湖蕩。
有歷史記載的吳淞江淤高時期是從宋代開始,吳江長橋的修筑和淀山湖圍墾,使東來的清流受阻,渾潮的力量因此增強。吳江長橋建立以后,清流的形勢頓時發生了變化,出現了大面積的淤積現象。元人潘應武說:“太湖受納三吳之水,溢流而下,一下吳淞江二百六十里抵海;一下急水港五十里至淀山湖,由港浦入海。錢氏置撩淺軍四部七八千人,宋亦相繼創水軍,專充工役。自后軍散營廢,河港湮塞。又吳江長橋通長數十里,舊系木橋立柱,通徹湖水入江。向時非不能運石筑堤,蓋作橋以泄湖水,沖激三江之潮淤故也。今則壘石成堤,早為堅固,而橋門窄狹,不能通徹,又被塘東占種菱荷障礙,難以沖激潮沙,于是淤塞三江。致令水勢轉于東北,迤邐流入昆山塘等處,由太倉劉家港入?!?。都水庸田使麻合馬也指出了吳江長橋的作用:“吳淞江原受太湖淀山湖諸處湖泖上源急流沖散潮沙,自古可敵千浦。浙西之水來既有源,去亦有委,是以不成水患。近年以來,因上源吳江帶橋谼塘岸椿釘壩塞,流水艱澀,又因沿江水面并左右淀山湖泖等處,權豪種植蘆葦,圍里為田。并邊近江湖河港隘口沙灘滋生,茭蘆阻節上源太湖水勢,以致湖水無力,不能渲滌潮沙,遂將東江沙泥塞滿,江邊中有江洪,水勢不能全復古道。其水性潤下,是故潮水就其地所順下而行,此天地自然之理。今太湖之水不流入江而北流入于至和等塘,經由太倉出劉家等港,注入大海,并淀山湖之水,望東南流入大曹港、柘澤塘東西橫泖,泄于新涇并上海浦,注江達海?!彼赋鲞@時吳淞江被堵,水由北部的至和塘入海。至和塘后期被確認為婁江,只是他們還都沒有下判斷說那就是婁江故道。顧炎武也曾考證過婁江的來歷:“自元立松江府于水(吳淞江)之南,而此江遂名吳淞,禹跡之存于今者,此一江而已。婁江,或日自府城東經昆山、太倉入海,今名瀏家河者是。今府城東門名婁門,亦其證也,元海運、國初下洋皆由此,崇禎末漲塞”。與城門相對應,又是海運的運道,顯然為人工河道。元代吳淞江淤塞嚴重,治水者已經開始試圖從所謂的婁江方向尋找出水通道了。這樣的人工通道,與吳淞江這種具備抵渾潮能力的江是不相匹配的。
宋元治水者講到三江,明確地表示以前的二江已經不見,只有吳淞江一江出水,具體什么時候沒有的,誰也說不清。吳淞江到明代已經淤塞難用,治水者開啟吳淞江以北、以南的水道進行排水。北面的婁江通道在元代就常擔負分洪功能,有明一代,治水者甚至準備將這條據稱為婁江的瀏家河改為主要出海通道。實際上,以前的至和塘與瀏家河在水系地位上從來也沒有達到過一條江的水平,治水者這樣的舉動只能讓瀏家河很快被淤塞。婁江水道兩岸作堤后,匯多水而入,沒有幾百年,即被淤塞。既然成為出海通道幾百年都會有這樣嚴重的淤塞,如果以前有一條上千年的出海大江,其感潮的故道肯定應該很高,但現在看不到這樣的地形。華東師范大學地理系曾有一個調查,發現“從太湖輻射出來有一條線形沙帶,從太湖起,通過陽澄湖向東,經現今瀏河以北七浦塘以南一帶入海,證明古婁江存在及其路線所經?,F今昆山以北太倉以西的周墅、雙鳳等洼地,可能就是古婁江經過的地區”。洼地如何能成為婁江故道?這只是一條普通的塘浦而已,且感潮程度很輕,這些塘浦一般不能直接入海,或很少直接與海潮聯系,宋元時代這里的塘浦往往通過吳淞江與海潮相聯系。
至于吳淞江故道以南的東江,實際上也像婁江一樣,并無史實確證。1974年7月,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室在吳淞江一帶進行調查,發現了像是東江故道的河道,與唐張守節《史記正義》中的三江口位置相近,但即使是發現者也認為此故道與《吳地記》和《揚都賦注》中的東江不太一樣,因為其在三江口位置以上,大約吳江縣城下十里,不是古文獻上講的70里,淀山湖以下之東江故道則不可考。當時的發現者以水深處確定東江故道,有一定的不妥,如果存在東江故道,這必須是一條淤淺地帶,這么大的江不可能不感潮。褚紹唐先生認為古東江下游是一條“扇形水系”,入海通道不止一處。他的說明雖說接近事實,但這與沒有東江,或說東江只是眾多穿岡身入大海的塘浦中的一條沒有什么區別。明以后形成的黃浦江,為什么由南而北地轉向,岡身的阻擋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如果有一條東江入海通道,現在岡身上當有低地故道區的存在,而現代地圖上無此反映。明清時有人稱海鹽、乍浦一帶曾是東江的出???,明人王圻講:“唐開元筑海塘起杭州之鹽官,迄吳淞江一百五十里,沿海港口,盡為堵截,而東江故道逐湮沒無考?!边@種說法經不起推敲,從海鹽、乍浦出海的只能是一些小塘浦級別的河流。如果有一條與吳淞江相類似的大江出海,如何能筑海塘以堵塞之?即使有,也就是一條小流?,F今地圖上這一帶的標高很高,少的有2.2米,許多在2.5米以上。據陳吉余先生考證,以前這一地帶與海平面的相對位置更高,“乍浦在清代初年,在特殊干潮之下,曾兩次發現公元開始的聚落遺址。筆者據當地潮位差推計,2000年至少下沉了5.2米?!爆F代太湖的主要出水口黃浦江在這里都要轉向,2000年前比現在有更高的相對位置,怎么會有河流直接過岡身而出海呢?
關于太湖東岸的地理與水流記載,是宋代以后才完備清楚的。而宋代的記載顯然不是三江導海,只有一江,就是吳淞江,南北眾河流向吳淞江匯水。水利書所講都是如何疏通縱浦,增強清流,抵住渾潮,以此保證吳淞江的出海通道暢通。如果追述唐代的文獻,甚至沒有婁江的痕跡,《吳地記》中這樣描述三江口:“一江東南流,五十里,入小湖;一江東北流,二百六十里,入于海;一江西南流,入震澤。此三江之口也?!睎|北流的這一條江明顯是吳淞江,是最北的一江。西南流入于震澤那一條江,是帶有回流性質的一條河,與三江沒有關系,東南流的那一條水系倒可能是東江,卻不是入海的江,而是入于小湖之中。在唐人這個三江口的概念中,沒有婁江。如果六朝時代有這種東北向的江,那也可能與東南流的江一樣,是入于周邊的湖泊水系之中。至和塘傳說是原婁江故道,但至和塘在開發之初,就是從一塊湖泊地帶中開發的。“至和塘即婁江故道,又名昆山塘,古連湖瀼,無陸途,甚為民患,宋至道中議欲修治,不果。皇祐中發運使復申前議,命王安石相視,又不果。至和二年主簿丘興榷始陳五利,知縣錢公紀乍言之,于是興役塘成,名曰至和。嘉韋占六年轉運使李復圭知昆山,韓正彥大修治之,蓋加完厚,民得立塍竭,以免水患”。至和塘區域原來就是一片湖滾,怎么會是婁江故道呢?沈括《夢溪筆談》又有:“至和塘自昆山達于婁門,凡七十里,自古皆積水無陸途,民煩病涉,久欲為長堤抵郡城,澤國無處求土,嘉祐中,人有獻計,就水中以蘧篨(粗竹席)為墻,栽兩行相距三尺,去墻六丈,又為一墻,亦如此。漉水中淤泥,實蘧篨中,候干,則以水車畎去兩墻間舊水,墻間六丈,皆留半以為堤腳,掘其半為渠,取土以為堤,每三四里,則為一橋,以通南北之水,不日堤成,至今為利?!痹撎幾怨啪褪欠e水一片,怎么會成為一條大江呢?只能是一片湖泊。一直到明清,學人對婁江的考證仍是不清,這也不奇怪,因為本來就是無中生有。顧祖禹說得很清楚:“婁江縣南九里。其上流,自長洲縣界接陳湖及陽城湖諸流,又東益匯諸浦港之水,勢盛流闊,人太倉州界,為瀏河口以入海。近《志》以此為吳淞江,《一統志》以為三江口,皆誤也。辨訛云:自唐宋以來,三江之名益亂,東江既湮,而婁江上流亦不可問,土人習聞吳淞江之名。凡水勢深闊者,即謂之吳淞江,而至和塘自婁門而東,因意以為婁江,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也?!?/p>
《吳地記》中那條東南流的江,可能就是時人所稱的東江,而這條江只入于小湖之中,其出海口仍無跡可尋。五代時錢氏政權為了吳淞江以南的積水排水,在海鹽一帶修了一條浦以利出水,叫小官浦。“浚柘湖及新涇塘、小官浦入?!?,入海之處是在塘浦的河道基礎上修成的??梢酝茢啵拼鷮砩细緵]有什么出海大江。宋時盡管吳淞江以南的許多湖泊被開墾,東南方向出水的主流仍是匯入湖泊后入塘浦,而塘浦主要北匯吳淞江?!秴堑赜洝分械男『?,應是白蜆湖附近的湖蕩之一。由于東江與婁江的概念是瘐仲初在六朝末期提出的,唐代仍然去古末遠,可以推斷,最初婁江與東江的概念不是入海大江的概念。
1974年復旦大學的報告中有:“澄湖中存在著一條自北部湖區向南偏西延伸的深槽,寬十多米,深在四米以上。我們在周莊又了解到,白蜆湖中也有一條南北向的深槽,寬二、三十米,深達十米以上,深槽旁邊還有殘存石堤存在。這兩個湖中的深槽大致可以自北而南連成一線?!眻蟾嫱茰y這條河道與古東江有關系。宋代一條入吳淞江的縱浦也有幾十丈,這樣的一條河道實際上就是一條塘浦而已。六朝與唐宋之時,吳淞江流域開發不完全,下游有許多匯,三江口南北連著許多湖泊,兩側的沼澤湖泊群很寬大,吳淞江都寬達十幾里,三江口一帶為水流分散地帶,更是很寬。這種水流形勢可能自古就存在,也是三江口概念形成的原因,太湖水流散入南北兩邊的湖泊后,又出湖成為一般的塘浦;最后仍迂回吳淞江出海。外岡的高出,使許多水流又在低洼地帶重歸吳淞江。東南方向的水流無論從角直一帶入淀山湖,還是從白蜆湖方向進入淀山湖,出淀山湖之水大部都再入吳淞江。千墩浦(以前是千墩匯),大盈浦(以前是白鶴匯)都是入吳淞江的。當然,也有部分水量由攔路港入三泖地區,匯嘉興地區諸水而出海,但在黃浦江形成以前,這不是主流,主流的方向,仍是吳淞江一江出水。宋元時淀山湖圍墾,入吳淞江的水流受阻,淀山湖擴大,從攔路港到三泖地區的水流才逐漸增強。宋元時期的治水重點,就是清理圍墾湖泊圍墾區,使塘浦入吳淞江之水通暢。到明代,淀山湖主流仍是入吳淞江的,“淀山湖,縣(昆山)東南八十里,接松江府界。亦日薛淀湖。東西三十六里,南北十八里,周回幾二百里,下流注于吳淞江?!?/p>
二、概念的變化
最早的江的概念單指長江,以后,那些匯入長江的河流也稱江,匯入處有幾水則稱幾江,別的水不能稱江?!拔h水、彭蠡水與江水會,始稱三江;沅、湘等水入洞庭與江水會,始稱九江。蓋以岷江為主,而總其來會之數以目之,其未合者不得名江也?!痹俚胶笃?,那些入長江的河流,不僅僅入江處稱江,而且整體上稱江,“后世漢江、章江、湘江、沅江等稱,殊乖其義”。吳淞江的概念出現很早,但這條江卻是不入江的江,從吳淞江分出的三江之概念應當相對更晚,應該遠遠晚于與長江有關系的時代,《禹貢》的三江概念,如果真在尚書成書的遠古時期,一定與長江有關,而不會與太湖三江有關。
《吳越春秋》(卷五)中講越師伐吳,“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同書(卷十)中又稱“范蠡去越,乃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適。”與吳師伐越的說法一樣,三江也就是三江口一帶的地方。吳越交戰的一個前線就是在三江口一帶,這是湖泊地帶。三江口亦稱三江,同書(卷五)中還有:“越聞吳王久未歸,乃悉士眾,……濟三江,而欲伐之”?!皾辈豢赡軡鷬浣?,因為婁江在東北方向,從東北向西南,這種移動本身不合理,只能是“濟”三江口一帶。所以,《吳越春秋》的三江實際上就是指三江口。當時沒有婁江與東江的概念。吳淞江早期只稱笠澤。不入江也不稱江,當在戰國時期?!秶Z》曰:“越伐吳,吳御之笠澤,越軍江南,吳軍江北者也?!狈Q吳淞江為江。三水分流的形態當然被稱為三江,有了三江,三江口也就是三條水流集口之處。庾仲初(南齊人)注《揚都賦》時,才有了各江的名稱。“今太湖東注為松江,下七十里,有水口分流,東北入海為婁江,東南入海為東江,與松江而三也?!边@是最早的太湖三江概念。《水經注》中三江口之注為:“松江自湖東北流,徑七十里,江水奇分,謂之三江口”。朱謀煒認為“江水奇分,謂之三江口”應為《水經》文字,即三國時期的文字。以后的注文則是酈道元轉引的庾仲初關于三江的概念?!俺鋈?,入五湖之中”,《吳越春秋》的這句話,被后人反復引用。三江口之外,就是湖泊洼地。早期的三江口一帶有更發達的湖蕩群,三江口水勢三分,實是因對面吳淞江凸起的古河道將一個廣闊的水流三分而已,水流一部分入高地中的吳淞江河道,三江口(元代時的三江口之三江的概念已成了吳淞江、白鶴江與青龍江)一帶的吳淞江江面到元代仍寬達九里。向北、向南的二部分水流也應當與這個寬度相差不多,接二大分流的,是更廣闊的南北湖泊地帶。出離三江口,無論向北向南,只能入于“五湖”的湖泊群中。所以在早期,人們沒有等有了婁江和東江以后才稱三江口,有了這三股水奇分的水勢,即可以稱三江或三江口。只是這南北二水流的長度非常短,很快就進入五湖之中了。所以,漢代《吳越春秋》與三國時期《水經》的作者只講了三江口而不講吳淞江以外的兩江也沒有什么不對,是后人感覺不妥,庾仲初和酈道元才附會上了婁江與東江。
總之,最早的太湖三江的概念就是三江口的概念。春秋戰國時期太湖地區能稱之為江的,應該是一條特別大的河流,也只有吳淞江才能與之相匹配。以后的江越來越小,唐宋時期吳淞江的一支分流白鶴江也稱江,那只不過是一條塘浦級的河。瘐仲初將塘浦稱江,是在南齊時代,估計當時正是塘浦可以稱為江的時代。既然什么河流都可以稱江,瘐就循著三股水流的方向尋求河道,于是有了東江和婁江。恰巧的是,兩漢六朝時代的江南農業開發,也正為婁江和東江等塘浦河道的出現提供了條件。三江口南部的湖群是淀泖湖群,“湖底與周圍一般地面之間的高差僅3~4米?!眱蓾h、三國時代,塘浦圩田系統并不發達,類似的塘浦還沒有理出,難有婁江和東江的概念,成書于三國時代的《水經》只有三江口的概念。到南齊時代,塘浦圩田系統逐步形成,即使暫時耕種不了的地,人們也將圩岸高筑,圍出空地與水道?!拔羧酥桌ㄌ?,非謂得以播殖也,將持此以狹水之所居耳”。這種圩田是上萬畝的大圩田。婁江與東江就是在這種環境變遷的基礎上形成的,三江分流之名變成了三條入海的江,成書于北魏時代的《水經注》也就自然接受了瘐仲初的太湖三江說。
到唐代,太湖三江上升為《禹貢》的三江。唐初,孔穎達還較嚴謹,注疏尚書時、,他對“三江”的理解是:“下傳云:‘自彭蠡江分為三,入震澤,遂為北江而入于海’。是孔(孔安國)意江從彭蠡而分為三,又共入震澤,從震澤復分為三,乃入?!?。這種三江的概念,既有漢儒的,又有瘐仲初的,不倫不類。開元年間,江南經濟大盛,張守節的《史記正義》亦成,《禹貢》三江的概念在那個思想自由的盛唐年代有了一個大飛躍。張干脆丟棄了漢儒的正統觀念,正式把吳淞江、婁江和東江定義為《禹貢》三江。張未細考新三江概念來源,直接引用顧夷在《吳地記》中那種傳承于庾仲初和《水經注》的三江概念,并在此基礎上提升為尚書時代的《禹貢》三江。張守節的言論盡管有一些明人表示懷疑,但也都沒有細究,直到清代大興考據以后才被認真地對待。胡渭發現這種說法最初出現于唐初陸德明的《經典釋文》,張守節在《史記正義》中才將“三江既入”的意義發揚光大。他甚至考出其概念變化的原因,認為唐以后財賦東南出,太湖地區治水的地位提升,客觀上也要求以權威的經書鞏固太湖地區治水的地位,故治水者為了吸引統治者的注意,“專主仲初之說,元、明以來,浙西之財賦甲于天下,而松江之淤塞日甚,凡言吳中水利者,皆引《禹貢》以自重?!币灿幸恍┤颂岢鲞^異議,一向講究科學的徐光啟,甚至舉出當唐宋時土著人的觀點反對張守節和顧夷?!啊妒酚浾x》、《吳地記》所載三江,并難尋究。唐宋土人所稱,獨指吳淞一江為存耳”。只是徐具體看到什么樣的唐宋文獻,后人難以知道。現在的方志中,各河道與塘浦沒有與東江和婁江相聯系的名稱。如果有,應該有一些名稱上的聯系。
三、對治水的影響
唐代江南幾乎無水災,五代時期太湖地區開發水平很高,由于圩田系統發達,水利管理到位,也幾乎沒有水災。宋代太湖地區水災加劇,治水者開始出謀劃策,由于張守節對三江概念的提升,太湖的治水模式逐步與《禹貢》時代大禹用疏導的辦法治水的傳說聯系到一起去了,一般人認為大禹時代三江導水,以后二江淤塞,故在要重新開挖或疏理這二江。有意思的是,這種理念是逐步加強的。
宋初,像范仲淹這樣的務實名臣還沒有如此的想法?!疤{數郡之水,湖東一弧泄入于海,謂之松江,積雨之時,湖溢而壅,橫沒諸邑。雖北壓揚子江,而東抵巨浸,河渠至多湮塞已久,莫能分其勢矣。惟松江退落漫流始下,或一歲大水,久而未耗,來年暑雨,復為沴焉,人必薦饑不可經畫,今疏導者,不惟使東南入于松江,又使東北人于揚子江”。在范的治水理念中,不但無三江導水的背景,連三江的概念也沒有。蘇軾的三江概念也是漢代的《禹貢》三江概念,他的觀點實際上到元代還有影響,“伏詳東坡先生曰:‘夫三江之水潴為太湖,太湖之水溢流吳松江以入海’”。郟直不是考據學家,是水利專家,盡管他的辦法很是實用,但他所寫的文章,已經開始采納太湖三江為《禹貢》三江的觀點了。但他是很務實的,治水時仍本著一江出水。熙寧三年,他論證道:“書云:‘三江既入,震澤底定’。今松江在其南,可決水而同歸入海。昆山之下駕、新洋、小虞、大虞、朱塘、新瀆、平樂、戴墟等十余浦是也。殊不知諸浦有決水之道,未能使水必泄于江也。何則?水方汗漫,與江俱平,雖大決之,而堤防不立,適足以通潮勢之沖,急增風波之洶耳?!彼囊馑既允切藓蜜装叮瑢⒛媳眱蓚€方向的積水導入吳淞江出海。到他兒子時,三江出水與水災治理被聯系到一起去了?!坝砦糁嗡惨匀瓫Q此一湖之水,今則二江已絕,唯吳淞江一江存焉”。“某嘗論天下之水,以十分率之,自淮南而北五分,由九河入海?!稌匪^同為逆河,入于海是也。自淮而南五分,由三江入海,《書》所謂:‘三江既入,震澤底定’是也。而導其水而入海,止三江爾,二江已不得見,今止松江,又復淺污不能通泄?!钡乩砩险也坏狡渌?,只好以二江湮塞為由附會。他的疏泄之道,還沒有像后期那樣沿著傳說中的東江和婁江的方向進行疏導,而是在繼承他父親高大圩岸的基礎上,提出治理上游五堰的想法。朱長文認為禹時三江入海,是很好地解決太湖水災的一個辦法?!拔粲碇嗡?,因其勢之可決者,疏而為三江;因其勢之必聚者,潴而為五湖,乃底于定”??傊?,宋代提倡三江導水的人,往往是一些對古籍并不深通的水利專家。
宋元兩代治水者的策略仍以疏浚吳淞江本身和其周邊的湖泊港浦為主,導諸湖浦之水人吳淞江,然后由吳淞江入海。三江導水入海的理論,只停留在治水者的想像中,并沒有實際向東南與東北開鑿進行試圖恢復其它二江的努力。南宋以后,《禹貢》三江與太湖三江界限之模糊已深入人心,一般的治水者往往都會想到這一點,但一般都沒有采取過行動。元代張桂榮認定了三江出水的格局,但治水舉措仍是宋代的?!叭热?,震澤底定,震澤即太湖也?!秴堑赜洝分^既入者,理三江以入海非入震澤也,水不逆行,禹貢作則。逮漢唐而歷錢王,皆由堤岸堰閘以致水利,所以年谷屢豐也,至宋端拱年問,堤堰既廢于漕舟,故水患頻仍。有志于修浚者,無如吳中范文正公、葉內翰、郟漕使,于五湖、盤龍、滬瀆、茜涇、白岳等處顯著,厥功遂為民利?!种蕴|注吳淞江達海是為浙西水利第一要害項,自至元丁亥歲以來,幾吳淞江浦皆為潮沙漲淤,至見連遭水災者,蓋以堤閘既虧,加之閉塞,太湖水勢不有活,病流駛,沖滌潮沙,一至于此也?!北M管吳淞江被淤嚴重,但張沒有向婁東與東江的岡身方向開河的想法。任仁發時,這種想法已或多或少地落實到行動上去了,他對婁江出海口問題有了定位?!敖駯|南有上海浦泄放淀山湖三泖之水,東北有劉家港耿澤疏通昆城等湖之水,吳淞江置閘十座以居其中,潮平則閉閘以拒之,潮退則開閘而放之,滔滔不息,勢若建瓴,直趨于海,實疏導諸水之上策也。與古之三江,其勢相埒?!睂嶋H上,此時的婁江概念,已與宋代吳江長橋建立以后的水流變化有聯系了,吳江長橋使水流太湖出水受阻,三江口方向偏北漫流增強,“自吳江石堤,而震澤之水漸以北徙,又由各胥口吐之郡濠,一自徐門之元和塘以北入于江,一自婁門之至和塘,過昆山而東入婁江,計其來源,宋且倍是而有余,今疑半之而不足。”不但婁江的概念與以前不一樣,三江口的概念宋元時也有所變化。元代吳淞江的疏浚工程中,仍有三江口具體位置,“吳淞江口、白鶴江口、青龍江口”,白鶴江和青龍江只是吳淞江的一個分支,這時的三江口之三江,也與東江、婁江沒有關系了。且三江口的水流仍然很盛,“江面寬九里,地勢低于震澤三丈。潮水來時,水高三丈,震澤底定”。六朝時三江口有三條寬闊的水流,有南北兩個方向的湖泊區。宋元時期許多湖泊消失,寬泛的三江口不見,代之南北多條有具體位置的江和浦,所以這時三江的概念有的人將其與東江和婁江聯系,又有人將之與白鶴江和青龍江聯系,錯綜復雜,亦錯上加錯了。
隨著吳淞江進一步淤積,明代夏原吉在三江疏水的理念上有了進一步的嘗試?!俺枷嘁暤眉味ㄖ畡⒓腋奂垂艎浣瑥酵ù蠛#J熘酌?,徑入大江,皆系大川,水流迅急,宜浚吳淞南、北兩岸安亭等浦引太湖諸水入劉家、白卯,二港使直注江海,又松江大黃浦乃吳淞要道,今下流壅遏難疏,旁有范家浜至南蹌、浦口可徑達海。宜浚令深闊,上接大黃浦以達湖泖之水。此即《禹貢》三江入海之跡,每歲水涸之時,修筑圍岸以御暴流,如此則事功可成,于民為便”。夏原吉在瀏河上找到了“古婁江”故道,花了大氣力做疏通的工作,總算有了一個出???。東南方向的努力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局,東南諸水沒能夠從東江方向理出水道,反而在范家浜的基礎上形成了由東南-西北方向的黃浦江,水流仍沿吳淞江下游故道區入海。荒唐的是,他自認為從范家浜那里找到了《禹貢》時代的東江,他的三江概念明顯與張守節不一樣。黃浦江形成以后在外岡地帶形成了一條橫截眾多塘浦歸海的匯水河流,實際上已是變相的吳淞江,只是讓以前北向的塘浦水流轉成了東向,這樣做會加重一些地區的水災。
這樣導水的效果比以前吳淞江直接東向入海時更不好?!敖暌詠恚v浦橫塘,多湮塞不治,惟二江頗通,一曰黃浦,二曰瀏家河,然太湖諸水,源多而勢盛,二江不足以泄之,……于是上下俱病”。許多人埋怨夏原吉的舉動。許多治水專家也知道南北兩地之水重歸吳淞江正道也許有益,但不愿意否定三江入海說,其治水之疏開篇即言《禹貢》三江,大談三江導水如何如何地好,以后如何如何不得已才水歸吳淞江。治水者總愿意從東江和婁江方向上找到一個出水口,結果卻總不盡如人意。婁江的方向的疏水工程幾乎屢疏屢堵,東江方向的努力造成了黃浦江入海通道,并加強了三泖地區的水流與水勢,而吳淞江下游地區的江流更加弱化,感潮淤積反而越來越重,各塘浦也由于感潮嚴重而加倍淤積,水旱災也愈加嚴重。清流散漫,各河都無力刷渾,這是治水戰略的失敗,歸根結蒂為千百年來嚴謹的治學態度被丟棄所致。當然,也不是所有的知識分子都盲目附和,歸有光就面對重重水患問題對原來的三江概念提出了懷疑。“《禹貢》之文本不相蒙,二江并是吳淞江之支流,只有一江,并無三江?!彼伊颂貐^的水利古籍,看了又看,只覺得“吳淞江之所以為利者,蓋不止此(灌溉之利),獨以其直承太湖之水以出之海耳”?!坝泄庹\恐論者……或泥張守節顧夷之論,止求太湖下之三江用力,雖勞,反有支離湮汩之患也,但欲復禹之跡,誠駭物聽”?!暗K明一代,像徐光啟和歸有光這樣的人太少了,且即使有了思想也沒能落實到治水上。乾嘉學術人物如程謠田對《禹貢》三江進行了正本清源的研究之后,其后的中國又很快進入積病積弱時代,”清政府已經無力對太湖流域的水利進行根本整治了,而1949年以后的太湖治水有了先進的現代化技術,也就不必研究以前的學術爭論了,故太湖三江為《禹貢》三江的錯謬常在學術界流傳。
(責任編輯 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