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理論研究的三種范式

[摘要]本文從方法論的本質層面將企業理論劃分為三種范式，即新制度學派企業理論、老制度學派企業理論和馬克思經濟學企業理論。三種范式的企業理論在方法論上存在本質區別：新制度學派企業理論以個人主義方法論為基石；老制度學派企業理論以整體主義方法論為基石；而馬克思的企業理論則是以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作為根本方法。新制度學派企業理論以“新經濟人”假設作為研究出發點；老制度學派企業理論以“制度人”作為研究出發點；而馬克思的企業理論則以歷史的、現實的人作為研究出發點。新制度學派采用靜態比較的方法，把企業問題僅僅置于交換領域中；老制度學派采用進化論方法，把企業問題置于文化領域中；而馬克思則運用系統發展的觀點，在生產與交換的有機結合中研究企業問題。若使企業理論更加完備和科學，在方法論上必須接受馬克思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的指導。當然，馬克思主義企業理論方法論也面臨不斷創新的任務。

[關鍵詞]企業理論方法論；馬克思主義企業理論；西方主流企業理論；演化企業理論

[中圖分類號]F27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5-0023-07

一、引言

近些年，新制度學派企業理論十分流行，它以“真正的企業理論”而自居。然而實踐證明，新制度學派企業理論方法論存在很大的局限性。這一理論對企業本身的一些基本問題不能作出科學解釋，更不能作為指導我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的理論基礎。正是基于這種局限性，以老制度學派為代表的演化企業理論悄然興起，企業理論向多元化方向演進。關于企業理論究竟有哪些研究范式理論界說法不一。我國理論界通常把企業理論劃分為新古典主義范式(包括新制度主義)和馬克思主義范式兩種；也有人把企業理論劃分為三種范式，如盧荻先生認為現代企業理論的三種范式是：以阿爾欽和德姆塞茨(1972)與詹森、梅克林為代表的市場范式；以科斯(1937)和威廉姆森(1985、1989)為代表的層級范式以及以靈活專業化和相近理論為代表的網絡范式(皮歐勒和薩布爾，1984；多西，1988)而張維迎先生則把企業理論劃分為：(1)企業的契約理論；(2)企業的企業家理論；(3)企業的管理者理論。當然，根據研究目的的不同，對企業理論范式的劃分方法不一樣也無可厚非。但從“范式”的定義來看，不同范式的理論不應該指具體研究方法的差別，而應該指方法論本質層面上的根本差別。盧荻先生和張維迎先生對企業理論研究范式的劃分，實際上屬于西方經濟學內部不同研究流派，從方法論歸屬上看，他們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即都是以個人主義方法論為基石，以“經濟人”假設為出發點的企業理論。本文從方法論的本質層面把企業理論劃分為三種范式，它們是以新制度學派為代表的西方主流企業理論、以老制度學派為代表的演化企業理論和以馬克思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企業理論。下面，從方法論的層面對三種企業理論的研究范式進行比較。

二、企業理論方法論的基石：個人主義方法、整體主義方法抑或唯物辯證法

新制度學派是以個人主義方法論作為企業理論研究的基石；老制度學派是以整體主義方法論作為企業理論研究的基石；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則是以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作為企業理論研究的根本方法。

新制度學派企業理論是建立在主流經濟學個人主義方法論基礎之上的。英國著名制度經濟學家盧瑟福把制度分析的個人主義方法論綱領綜合為以下三個命題：MI(i)只有個人才有目標和利益。MI(ii)社會系統及其變遷產生于個人的行為。MI(iii)所有大規模的社會現象最終都應該根據只考慮個人，考慮他們的氣質、信念、資源以及相互關系的理論加以解釋。

新制度學派把個人主義方法論與制度分析有機結合，并應用到對企業制度的分析中來。企業不再被看作生產要素構成的整體，而是作為無數個人長期“契約”關系的集合體。這樣，以個體“契約”為核心的企業理論把企業的“黑箱”打開了。把企業看作契約集合的分析方法，使新制度學派企業理論轉向了人與人的關系分析，由此提出了分析企業內部關系框架的理論，這為研究企業問題提供了新思路。比如，委托一代理理論認為，企業內部關系是委托一代理關系，在這種關系中處手不同職位的人的目標函數不一致，因此，要想使企業協調有效地運行，必須設計合理的激勵約束機制。如果我們從企業運行的一般規律看，這一理論有其應用的價值。再比如，企業治理結構理論認為，企業雖由契約構成，但這些契約是不完整的，因此，僅憑事前契約不能保證契約在履行過程中不出現問題，也不能保證企業內部關系能夠協調合作，為了避免履約過程中出現機會主義行為，應加強事后企業治理結構的改進。這一理論也同樣有啟發意義。

然而，個人主義方法論作為新制度學派企業理論方法論基石存在著致命缺陷，這就是其所滲透的“經濟世界觀”是“人性論”歷史觀，即把推動社會各類制度形成和變遷的根本動力歸結為個體行為。這一歷史觀貫穿到企業理論的研究中必然導致三個嚴重后果：把企業制度看作個人理性選擇的產物；抽象掉社會生產關系分析企業的經濟性質；分析企業經濟性質過程中顛倒經濟關系與法律關系之間的關系。

與新制度學派方法論對立的是老制度學派，他們采用的是制度分析的整體主義方法。老制度學派的代表人物凡勃倫、康芒斯和米契爾等人，在對歷史學派方法論批判的基礎上，吸收了當時的心理學、人類行為學、歷史學等學科內容，采納了經驗主義和實用主義觀點，形成了以“制度”分析為核心的制度主義經濟學。漢森等老制度主義者對其方法論特點做了如下具體概括：(1)制度主義強調制度和文化因素，這在主流經濟學中沒有。(2)他們強調動態、整體的觀點分析問題，’批判正統經濟學的分析過于用演繹的、靜態的和抽象的方法。(3)制度主義不是求助于理性和效用最大化模型分析個人行為，而是強調習俗、慣例對行為的影響。 (4)制度主義強調“權力”在經濟中的作用。

從漢森等人的歸納中，我們不難體會到老制度學派對制度的定義角度與新制度學派有所不同，老制度學派所說的制度本質上是一種廣義的“文化”范疇，基本屬于非正規制度的內容；而新制度學派所分析的制度是與交易費用直接相關的組織規則，基本屬于正規制度的內容。在新制度主義者看來，非正規制度是鑲嵌在正規制度之中的，把它們納入個人主義分析框架是困難的，因此，將其視為既定前提。而老制度學派所分析的制度，恰恰是新制度學派視為前提性的內容。

正因為從整體主義方法論出發，老制度主義者對企業本質的認識與新制度主義者有著明顯的不同。在老制度學派看來，企業不是自由契約的集合，而是權力關系的集合。在凡勃倫主義的分析框架中，資本主義社會存在兩類與企業相關的制度結構：一類是財產所有權或金錢制度；另一類是物質生活的生產技術。它們廣泛存在于社會習慣中，這就是凡勃倫的“技術－制度”二分法的分析方法。依據這一方法；他把資本主義各種矛盾都歸結為企業權力關系的錯位，他提出了企業控制權不應該在以金錢為目的的人手中，而應交給工程師、科學家和技術人員組成的“技術委員會”，這樣才能消除資本主義制度的矛盾。繼凡勃倫之后，企業權力理論得到了廣泛研究，比如加爾布雷思認為，資本主義經濟實質是大公司控制下的經濟，他們的權力具有超越市場自由競爭規則的性質，企業權力不僅決定內部人與人之間的經濟地位和相互關系，也決定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企業之間的利益分配問題。所以，在他們看來，不是平等的契約關系而是不平等的“權力關系”才體現企業的本質。

應該說老制度主義者的觀點在一定程度揭示了資本主義大企業的現實，然而，老制度學派對“制度整體”的認識存在致命的弱點。由于“制度”是一個“文化”概念，所以，雖然認識到了對“企業權力”問題研究的重要性并進行了深入研究，但他們不是把企業權力作為特殊經濟關系的實現形式，而是作為人們的一種習慣、信念、社會價值觀的反映，他們認識不到在資本主義企業中“資本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利力。”所以，他們不是把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歸結為生產關系而是看作社會進化過程中觀念、習慣等不對稱的產物，顯然是有局限性的。

與新、老制度學派企業理論不同的是，馬克思企業理論方法論是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對于唯物史觀的內容，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作了經典論述。將這一方法應用到企業理論研究中即具體化為：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辯證運動規律中揭示企業制度的起源與演變問題；在一定時期的社會生產關系中研究企業的經濟性質問題；把契約關系看作經濟關系的法律體現，而不是相反；在生產和交換有機結合中研究企業內部關系及企業與市場的關系。

正是在唯物史觀的基礎上，馬克思的企業理論才不是抽象地研究企業一般，而是資本主義企業。因為從邏輯和歷史相統一的角度看，企業并不是在人類社會產生之初就有的勞動組織形式，而是伴隨著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產生的。正是由于以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為出發點研究企業問題，才使馬克思對“企業是什么”這一企業理論基本問題的解釋與新制度主義區別開來。馬克思雖然沒有給企業下一個一般性的定義，但我們從他對尤爾關于資本主義工廠的兩種描述的評價中可以體會到馬克思企業理論的方法論特征。尤爾對資本主義工廠的第一種描述是“各種工人即成年工人和未成年工人的協作，這些工人熟練地勤勉地看管著由一個中心動力(原動機)不斷推動的、進行生產的機器體系”。在馬克思看來，這顯然是從生產力或一般勞動過程對工廠的認識。它表明拋開社會生產關系看，勞動者在企業里的勞動是分工協作基礎上的創造性活動，他們以團隊為基礎，運用生產工具(機器或機械化設備)進行生產活動，即“結合總體工人或社會勞動體是積極行動的主體，而機械自動機則是客體”。而尤爾在對工廠的另一種描述中認為資本主義工廠是“一個無數機械的和有自我意識的器官組成的龐大的自動機，這些器官為了同一個物品而協調地不間斷地活動，因此它們都受一個自行發動的動力的支配”。這種描述包含基本經濟關系對企業勞動者的勞動過程所帶來的影響，即“表明了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以及現代工廠制度的特征”，這個特征就是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資本家對機器的應用使本應是勞動主體的勞動者變成了像原材料、生產工具等一樣的生產要素，成為有意識的工廠器官。從馬克思就尤爾對資本主義工廠描述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企業是資本家通過雇傭勞動者，在分工協作基礎上，為資本增值而進行生產經營活動的經濟組織。對企業性質的研究、企業與市場關系的研究，必須從一定時期的生產關系出發才能抓住問題的本質。而這一點，在個人主義方法論和整體主義方法論中都無法達到。

三、企業理論研究的出發點：“新經濟人”、“制度人”抑或歷史的、現實的人

新制度學派以“新經濟人”假設作為研究出發點；老制度學派以“制度人”作為研究出發點；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則以歷史的、現實的人作為研究的出發點。

新制度學派企業理論建立在個人主義方法論基礎上，這就決定了他們對企業理論的研究必然是以“經濟人”假設作為出發點的。新制度主義者對“經濟人”假設作了三方面拓展，有人稱之為“新經濟人”。

1、在人的行為偏好上，將“追求物質利益最大化”修正為“追求效用最大化”

這一修正體現了新制度學派企業理論方法論與新古典方法論的區別。新古典主義者把企業看作生產函數，企業的目標被人格化為“利潤最大化”；而新制度學派則是從個人交易行為的角度理解企業，將企業看作個人之間產權交易的一組契約集合，企業行為是所有企業成員博弈的結果。這樣，新制度學派對企業的分析單位是從“個人”經濟行為人手研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所以他們可以把個人行為歸結為“效用最大化”而不是“利潤最大化”。新制度學派這一轉變有雙重意義：一方面，他們強化了個人主義方法論在制度分析中的意義；另一方面，他們恢復了被新古典經濟學假設——演繹模式所淹沒了的對人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研究，盡管他們研究的不是生產關系，但畢竟前進了一步。

2、把“完全理性”現實化為“有限理性”

“有限理性”概念與市場信息不完全和不確定性是緊密相連的，這與新古典主義者認為市場競爭能夠提供充分信息的假設相比的確更接近現實。新制度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威廉姆森堅信這一點，在他的企業理論中，有限理性使契約不完備，進而會增加交易費用，因此設計良好的企業治理結構非常重要；同時它也成為對認知能力要求不高的等級組織形式替代市場交易的原因。顯然，“有限理性”概念很自然地在邏輯上把“制度”作為內生變量，引入新古典經濟學的分析框架。

3、提出了“機會主義行為傾向”和“逃避責任”假說

在新制度主義者那里，他們同樣繼承新古典經濟學對人的利已行為的假設，所不同的是，對人的利己性作了更進一步的規定，尤其是對企業內部關系的分析，有了更為具體的規定。“機會主義傾向”成為以威廉姆森為代表的交易成本經濟學對人的行為假設的具體規定。所謂的機會主義就是“人們在任何情況下都利用所有可能的手段獲取他自己的特殊利益的傾向”；而“逃避責任”假說則成為阿爾欽和德姆塞茨代理理論中關于人的行為假設的具體規定，有了這些具體規定，他們就可以對企業存在及企業內部關系進行分析。

應該說，沒有對“經濟人”假設的拓展，就不會有新制度學派的企業理論。然而必須認識到，由于新制度企業理論堅持“經濟人”假設的核心思想，從而使其企業理論有很大的局限性。比如，他們把企業存在的原因僅僅歸結為“經濟人”假設下的交易費用問題。事實上，在馬克思看來，拋開“經濟人”的行為假設，企業同樣會存在，因為企業是發揮協作、分工的優勢和利用科學技術的組織形式，正如樂隊需要指揮一樣，分工協作的經濟組織也需要管理與協調，這不是“經濟人”假設的必然邏輯。再比如，由于他們只從企業表層關系上強調契約的平等、自由和個人的理性選擇能力，把經濟關系中的利益沖突看作只是“經濟人”在追求利益最大化過程中目標函數不一致造成的。所以他們認為解決問題的辦法是在私有制前提下，設計合理的委托代理關系和企業治理結構抑制“經濟人”的機會主義行為，不同利益的調整可以通過對契約的選擇來實現，這顯然也是不現實的。

以凡勃倫為代表的老制度主義者對主流經濟學的“經濟人”假設持批判態度，他們的批判主要針對“最大化”偏好和“完全理性”行為能力兩方面進行的。現代老制度主義重要代表人物杜格，把老制度學派對人的分析概括為“制度人”，他指出“新古典經濟學的‘經濟人’是真正的理性個人，但制度經濟學的‘制度人’(homo insti-tutionalis)是文化的理性個人。”他們的“制度人”特征突出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1、人的行為偏好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受制度整體的影響

凡勃倫運用進化論方法，認為人的行為不是簡單地受苦樂感受的影響，也不是置于一定環境下的欲望偏好的簡單反應，“它是一定傳統、物質環境、習俗及過去經驗和累積結果的反映。”在個人的現實生活中，行為是由他所處的現實條件決定的。技術變化會影響人的思想習慣，進而影響人的行為，但人的行為不是孤立的，而是在社會成員共同影響下行動的，所以，帶有很強的遺傳性。個人的行為受利益驅動，而利益引導慣例、習俗等經濟制度的形成，同時對社會整體文化結構產生影響。

2、人的選擇行為不是完全理性的，而是受非理性的適應過程影響

凡勃倫拒絕正統經濟學關于人“完全理性”的假說，他認為，人們的多數行為是非理性的，人們遵從習俗和習慣，而不是簡單的效用最大化。P.Twomey指出，生物學的研究支持了經濟心理學，認為消費者和企業行為很大程度上是習慣行為。所以，為了理解企業，必須研究習慣和慣例等行為。由于習慣的作用，企業行為不應被理解為能對市場環境隨時不斷調整的過程。在納爾遜和溫特那里，“慣例”、“學習過程”得到了進一步的研究和應用，成為演化企業理論的新起點。

3、人的知識和與之相關的能力具有異質性

新制度學派企業理論強調人的選擇能力是同質的，在自由市場中每個人都能夠按最大化模型做出選擇。而老制度主義者則認為個人的知識結構是不一樣的，與之相適應，每個人的行為能力也不同。個人一旦進入企業，在企業內部存在的“慣例”作用下，會使擁有某種專業知識的人把知識熟練為“技巧”，這種技巧是_種說不出來的知識，所以，“在運用一種技巧涉及行為選擇的時候，選擇過程是高度自動的”。在企業中，孤立的個人技巧也不能形成企業能力，各成員之間只有在遵循企業慣例的條件下，將知識、信息等協調并達到一種默契時才能形成能力。也就是說企業內成員之間不是簡單“經濟人”之間的競爭關系，而是既要默契合作，又要不斷學習的關系。

顯然老制度主義者對人的行為分析更貼近現實，但必須看到，老制度學派在強調方法論整體主義的過程中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只強調了制度環境對個人行為的影響，而對個人與制度之間的辯證關系卻說得不清楚。他們的企業理論在強調非正規契約重要性的同時，也把新制度學派關于企業性質的合理解釋拋棄了。

與新、老制度學派不同，馬克思的企業理論建立在唯物史觀基礎上，因此，研究企業的出發點是歷史的、現實的人。這種歷史的、現實的人表面看上去與老制度學派的“制度人”有相似之處。比如馬克思也批判“經濟人”思想，他認為“經濟人”思想把個人不是看作歷史的結果，而是看作歷史的起點。這種思想的錯誤在于它脫離生產關系研究孤立的、抽象的人。但馬克思所說的歷史的、現實的人，不是老制度學派從“文化”層面理解的人，而是從物質利益層面，即現實生產關系層面理解的人，所以，馬克思把經濟學分析的人概括為“社會關系的總和”，他反對把人的本質“理解為一種內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自然地聯系起來的普遍性。”由于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所以個人的經濟行為不完全受個人理性支配，在其現實性上必然受一定歷史時期生產關系的制約。

馬克思研究人也不僅僅停留在對個人物質利益內容抽象的假設上，而是深入研究個人物質利益的具體內容是什么，以及這一內容是由什么規律決定的。馬克思的企業理論本身就是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人們物質利益關系的深刻揭示。他通過對資本主義企業內部關系的分析，揭示了剩余價值的形成過程、工人工資的本質，進而揭示了資本主義企業中資本雇傭勞動的經濟性質，以及資本所有者與雇傭工人之間的對立關系；通過對企業與市場關系的分析，揭示企業資本正常循環和周轉的內部條件和社會條件，從而揭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資本家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與實現利益最大化的社會條件之間的矛盾；通過對企業與企業之間關系的分析，揭示了資本家的個人利益不完全是個人理性選擇的結果，而是在利潤平均化規律作用下資本家階級內部重新分配所獲得的結果。

由于馬克思對人的行為分析中批判“經濟人”思想，這與老制度主義者有相同之處，因此，理論界一些人把馬克思經濟學方法論也歸結為整體主義，本文認為這是不科學的。

四、企業理論研究的具體方法：靜態比較法、動態演化法抑或系統發展法

新制度學派采用靜態比較的方法，把企業問題僅僅置于交換領域中研究；老制度學派采用動態演化的方法，把企業問題置于社會文化領域中研究；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則運用系統發展的方法，在生產與交換的有機結合中研究企業問題。

新制度主義者主張從新古典理論的抽象模式中走出來，回歸現實分析問題。對現實的思考使科斯認識到：市場的價格機制配置資源是有局限性的，從配置資源的角度看，除了市場利用價格機制這種制度安排外，還存在非價格制度安排，這種制度安排就是企業。那么，企業存在的原因是什么，它與市場制度又是什么關系?科斯最終找到的答案是“運用價格機制是有成本的”，企業就是為了降低市場運行成本而產生的契約制度。在科斯看來，現實的市場交易都是通過契約形式完成的，然而，契約是不完全的，很多契約只能規定一般條款，而無法規定具體細節，加之市場充滿了不確定性，使得市場交易中短期契約的履行存在一定的成本。“因此，在一份短期合同無法盡如人意的情況中，企業就可能出現。顯然，在購買服務——勞動——的情況中，企業的出現要比在購買商品的情況中企業的出現更為重要。”所以，科斯認為企業的存在就是市場交易的契約與一體化交易的契約在交易成本上相比較的結果。正如埃格特森指出的“新制度經濟學的中心是‘契約安排之間的競爭’概念”，科斯開創的以契約為基礎，以交易費用為分析工具的企業理論，一方面強調了企業契約的長期性、平等性特征；另一方面又強調了企業內部契約關系中權威與服從的等級性和“不完備性”特征。這就導致企業理論出現不同分支。以威廉姆森為代表的交易成本理論突出企業等級制度和契約的不完備性特征，形成了企業治理結構理論；而以德姆塞茨為代表的企業代理理論則強調企業契約的平等性和完備性，開辟了企業產權理論。

然而，新制度學派采用現實體制的靜態比較方法，把企業理論的研究僅僅局限于交易領域，這很容易停留于事物表層的分析，而不能揭示其內部制度結構及運動規律。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在資本家和雇傭關系上，貨幣關系，買者和賣者的關系，成了生產本身所固有的關系。但是，這種關系的基礎是生產的社會性質，而不是交易的社會性質；相反，后者是由前者產生的。此外，不把生產方式的性質看作和生產方式相適應的交易方式的基礎，而是反過來，這是和資產階級眼界相符合的，在資產階級眼界內，滿腦袋都是生意經。”

與新制度學派不同的是，老制度學派采用動態演化的方法，把企業置于文化領域中研究。凡勃倫反對新古典經濟學的均衡分析方法。他認為，經濟學方法論的缺陷在于“經濟學還不是一門演化的科學，”凡勃倫試圖用進化論解釋制度的發展和演變。漢森認為，制度主義與生物學十分相似，進化生物有一些規律和原則，依靠生物自身及其發展得到解釋，它要求具體和一般理論相結合。制度經濟學更像生物學，而不是物理學。這也同時決定了他們把制度實質看作一種文化范疇，而不是經濟范疇。

正因為老制度學派把制度定義在文化領域，所以，他們的企業理論特征表現為，一方面對企業內部技術的形成、學習和傳播有較為深入的研究，在他們看來，企業效率并非完全取決于契約安排的有效性，團隊成員之間的合作也是極為重要的。企業存在的合理性不僅在于節約交易費用，而且在于創造了很多人集中學習、創新、使用知識的環境，從而使企業效率提高。由這一方法論引申出來的企業知識理論、企業學習理論、企業能力理論正逐漸成為企業理論研究的熱點；另一方面，他們不能科學地解釋技術與人的經濟行為之間的相互關系。老制度主義者試圖把技術因素作為分析制度變化的動因，這的確帶有唯物史觀的味道，但遺憾的是，他們對技術的地位和作用沒有一貫的立場，有時候他們把技術作為制度變化的根源，有時候又把技術變化歸結為人的習慣和本能。這樣，他們以文化為基礎的企業權力——能力理論，很難深刻揭示資本主義企業的性質及內部關系。

與前兩種方法論不同，馬克思企業理論的研究方法是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這一方法的具體化表現為系統方法和發展方法。雖然，馬克思沒有專門從一般方法上論述系統發展的方法，但他對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各要素內在聯系和內部結構及其運動規律的分析，包含了完備的系統發展方法。對馬克思這一方法，西方的系統論專家是公認的。一般系統論創始人貝塔朗菲認為“系統論是和馬克思的光輝名字聯系在一起的”；美國學者D·麥奎因和安貝吉在《馬克思和現代系統論》一文中認為，馬克思是一位早期系統論者，他的理論工作的主要部分都可以看作是富有成果的現代系統方法研究的先聲；老制度主義者代表人之一霍奇遜也承認，馬克思“作為一名經濟學家，他的著作所反映的系統思想卻達到了其它經濟學家很少達到的水平。”

表面看起來，馬克思的系統發展觀與老制度學派的演化方法十分相似。但事實上二者有本質區別，集中表現為：老制度學派的演化方法在把自然法則應用到社會問題的分析時，沒有對社會整體進行科學抽象，致使他們的分析在混沌的制度整體中進行；馬克思則不同，他是運用唯物史觀，在對社會有機體科學抽象的基礎上研究制度形成與變遷的問題。所以，在馬克思那里，企業不再僅僅被視為市場的微觀主體，而是被視為一個具有豐富內容構成的“經濟系統”。在企業系統中包含各種關系，這些關系按層次劃分可以包括(1)最深的本質層次關系。這是由企業的所有制性質決定的，它體現企業內部人們之間的本質經濟關系是平等、民主，還是剝削與被剝削關系。(2)中間層次關系，它是理解本質關系與表層關系的中介。企業的產權制度通常在這個層次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它是企業所有制關系的法律體現，這個層次的產權關系通常由憲法規定；另一方面，產權關系又不完全等同于所有制關系，還體現著企業中哪些人擁有企業虛擬財產所有權，這種財產所有權可以是管理意義上使用的，如經營者持股權，也可以是資本運營意義上使用的，如股票市場的產權交易等。(3)表層關系：也就是企業作為一般經濟組織所具備的特征，比如不管企業的性質如何，作為經濟組織都把追求最大化利潤作為經營理念；都有科學的組織形式和治理結構；人與人的關系在企業內部上下級之間都是權威與服從關系，勞動者之間都是分工協作關系，等等，這些體現著企業具體經營管理層次問題。同時，本文把企業與市場的關系、企業與企業的關系也看作企業表層關系(其實企業與企業的關系也是企業與市場關系的一種)。當我們把企業作為這樣一個系統來考察時，不僅要分析企業表層關系，還要分析企業深層本質關系。而在具體分析過程中，馬克思把系統方法與動態發展觀有機結合起來了，在發展中考察系統，從而形成了獨特的研究方法。馬克思這一方法在《資本論》中處處都有體現，這為我們理解企業問題提供了重要分析工具。

五、簡短結論

本文通過對三種范式企業理論方法論的比較可以看出，新、老制度主義者在企業理論方法論上既有相同之處，也存在明顯差別。兩種方法論，下的企業理論都有可供借鑒之處，但他們的共同缺陷在于唯心主義的經濟世界觀和形而上學的經濟學思維。這必然導致他們用上層建筑領域的“制度”關系代替對生產關系這種經濟制度的分析，因此他們的企業理論無法真正全面、深刻地揭示企業的經濟性質和內部利益關系，至多揭示的是企業性質的一個方面，或表層關系。同時，兩種方法論在思維方式上的形而上學性，導致他們在個人與制度的關系上各執一端，只看到問題的一個方面，無法通過中間環節，在辯證關系中認識二者的關系。本文認為，要使企業理論更加完備和科學，必須在方法論上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指導。當然，馬克思主義企業理論方法論也面臨著不斷創新的任務。

(責任編輯 張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