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阿爾及利亞的人類學研究使布迪厄對實踐問題產生了興趣,引發他對結構主義人類學、理性選擇理論蘊含的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認識論的批判,場域與慣習、實踐邏輯、資本與利益、規則與策略等概念與命題構成了實踐理論的基本內容。布迪厄的大部分經驗研究立足法國社會,他的研究并不是要建立關于實踐的一般性規范理論,而是致力于提出指導社會科學研究的認識論與方法論,即關系主義的分析策略與反思的基本態度。對實踐理論的解讀與評價必須把握以上基本原則。對社會學研究而言,布迪厄啟示我們,要反對學究謬誤,注重理論與經驗研究的互補,重視認識論、方法論訓練,堅持社會學的反思態度。
[關鍵詞]布迪厄;實踐理論;社會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C9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5-0097-07
一、《實踐感》:布迪厄對實踐問題的警醒
1956年,布迪厄赴阿爾及利亞服兵役并開始研究生涯。在對卡比爾人的婚姻與親屬制度、儀式活動與象征體系、交換行為的考察中,布迪厄·發現了結構主義人類學的規則轉換及邏輯推演、理性選擇理論的經濟人假設無法圓滿回答的問題。擺在他面前最簡單的解決途徑在于,在結構主義的框架內添加新的規則,修補并編織新的規則之網。布迪厄選擇了另一種不同的研究路徑,通過與結構主義人類學、理性選擇理論在方法論上的決裂,從根本上超越了學究意識提出的虛假問題,而這種超越直接奠定了實踐理論的立論基礎。《實踐感》一書就反映了布迪厄對實踐問題的警醒與思考。
二、反思實踐研究:超越客觀主義/主觀主義認識論
在《實踐感》中,布迪厄指出客觀主義認識論的要害在“把持有模型的學者放在了一個掌握著實踐活動之客觀意義的萊布尼茨神的位置上”。循著布迪厄的思路可以認為,“客觀主義立場的主要危險在于……它將自己構建的各種結構看作自主實體,賦予它像真實的行動者那樣‘行為’的能力……將個人或群體看成被動消極的承受者,支撐著機械地展開它們的自在邏輯的那些力量。”
布迪厄對主觀主義想像人類學的批判體現在對薩特主義與理性選擇理論的質疑上。薩特主義的致命缺陷在于用先驗自由主體的意義制造物替代了社會世界外在于主體的條件,屏蔽了主體社會實踐的具體過程、條件與可能。理性選擇理論的錯誤在于,將產生于特定社會情境中的理論假設普遍化。
在布迪厄看來,社會世界的各種結構包括初級的客觀性與次級的客觀性。前者包括各種物質資源的分配,以及運用各種社會稀缺物品和價值觀念的手段;而后者體現為各種分類體系,體現為身心兩方面的圖式,在社會行動者的各種實踐活動(如行為、思想、情感、判斷)中發揮著符號范式的作用。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認識論著重于強調這兩種客觀性中的某一種,而布迪厄對它們的超越則“轉變成了一種旨在把握社會世界雙重現實本質的分析方式中的一系列環節。由此產生的社會實踐理論綜合了‘結構主義’和‘建構主義’兩種途徑。首先,我們將世俗表象擱置一旁,先建構各種客觀結構(各種位置的空間),亦即社會有效資源的分配情況;正是這種社會有效資源的狀況規定了加諸互動和表象之上的外在約束。其次,我們再引入行動者的直接體驗,以揭示從內部構建其行動的各種知覺和評價(即各種性情傾向)的范疇”。
三、實踐理論:理論洞見與認識論、方法論路徑
布迪厄的實踐理論既包括他對社會實踐的獨特洞見,也包括他發現、提出與考察實踐問題的認識論與方法論基礎。
(一)關系主義的視角:場域、慣習和實踐
布迪厄認為,雖然結構主義存在著認識論的缺陷,但它在方法論上最大的貢獻在于引入了一種關系主義的思維方式,有利于打破個人與社會、結構與能動者、系統與行動者等虛假的二元對立。場域與慣習的概念就是關系主義思維方式的體現。“一個場域由附著于某種權力(或資本)形式的各種位置間的一系列客觀歷史關系所構成,而慣習則由‘積淀’于個人身體內的一系列歷史的關系所構成,其形式是知覺、評判和行動的各種身心圖式。”
布迪厄指出,“慣習和場域之間的關聯有兩種作用方式。一方面,這是種制約關系:場域型塑著慣習,慣習成了某個場域……固有的必然屬性體現在身體上的產物。另一方面,這又是種知識的關系,或者說是認知建構的關系。”雖然場域作為客觀的關系構型是給定的,但并不是超越時間與空間的存在。場域既然是由實踐主體的實踐活動賦予生命力的,就存在著動態的特征,慣習作為實踐在場域中的生成物當然是可變的。
(二)實踐的邏輯 “布迪厄始終強調,實踐的重要特征就是緊迫性和經濟必需條件的約束、模糊性及總體性。”布迪厄借喻“游戲意識”的概念對實踐的模糊性進行了反復論述。在他看來,實踐包含著一種“實踐感”、游戲感。“所謂游戲感,就是意味著根據與場域俱在的各種必然性和可能性,對慣習作出可以預見的調整,但表面上卻好像是在成功地‘針對’未來狀況下謀劃而成的。”實踐的另一個重要特性是實踐的總體性。“布迪厄始終呼吁社會學應該也必須構建維持人類實踐基本統一性的‘總體性社會事實’,采用跨學科的方法,通過將經驗性研究與理論性探索結合起來,來分析作為總體性的實踐。”
布迪厄強調理論研究與實踐邏輯的差異,對前者歪曲、替代與屏蔽后者的錯誤傾向進行批判。“理論謬誤在于把對實踐的理論看法當作與實踐的實踐關系,更確切地說,是把人們為解釋實踐而構建的模型當作實踐的根由。”
(三)資本與利益、規則與策略
與布迪厄對理性選擇理論唯經濟主義傾向的批判相對應,他的資本概念超越了狹隘的經濟主義理解。在他看來,資本表現為經濟資本、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三種基本形式。對布迪厄而言,重要的是資本的再生產功能,即資本產生于特定的場域,反過來又不斷支配、生產與再生產特定場域的結構性特征。因此,他關心的不僅僅是某種單一形態的資本類型,“在他看來,不同資本形式之間的可兌換性和‘兌換率’是不容忽視的重要問題”,比如經濟資本如何衍生出其他資本類型,文化資本如何轉化為經濟資本,并通過教育證書的形式予以制度化。
“利益”是布迪厄從經濟學中借用的概念,是他擺脫哲學人類學的工具。布迪厄反對抽象的、超歷史的利益概念,相反“總是談論特定利益,探討那些當受歷史因素決定的場域運作時,被預設和生產出來的利益”。
布迪厄用實踐理論的策略概念替代了結構主義的規則解釋。在結構主義解釋中,卡比爾人作為規則的傀儡喪失了社會實踐的能動性,卡比爾社會是靜態的機械循環;在“策略”解釋框架下,面對“挑戰”、接受挑戰的人根據不同情境、雙方力量對比,結合時間因素,選擇不同的實踐行動,同一行動形式在不同情境下被賦予不同意義。
(四)反思:實踐理論探索的內在驅動力
布迪厄的反思性概念與許多學者的看法存在本質性差異,布迪厄的反思既不是常人方法學中主體通過社會實踐賦予日常生活以意義、秩序感、可說明性的精神狀態,也不是吉登斯強調的行動、科學和社會立足于自我調節與自我監控基礎上的客觀形態。布迪厄強調的反思性不是指研究對象作為實踐主體的反思性,也不僅僅是對于某一知識形態內涵的反思,而是指對社會學/社會科學知識生產的條件與機制、對學者與研究對象關系的反思,它立足于“對象的對象化”這一基本原則。
布迪厄的反思性“首先表現在他的反思社會學的基本對象不是個別分析學者,而是根植于分析工具和分析操作中的社會無意識和學術的無意識;其次,他的反思社會學必須成為一項集體事業,而非壓在孤身一人的學究肩上的重負;而在第三個方面,他的反思社會學不是力圖破壞社會學的認識論保證,而是去鞏固它”。
四、對布迪厄實踐理論的幾點評論
(一)常人實踐與理論研究:實踐理論的內在張力
社會實踐是社會學的重要論域。在現象學社會學中,日常生活作為至尊現實是所有實踐形式(包括科學研究)的基礎,在常人方法學中,使科學工作成為可說明的方法就本質而言與常人無異。現象學社會學和常人方法學論述的社會實踐具有強烈的統一性與涵蓋性,而在布迪厄的實踐理論中,(常人的)社會實踐與理論研究活動之間的對象化關系卻存在著內在張力與被誤解的可能。
一種質疑可以以如下方式提出:(《實踐感》)實踐理論中的“實踐”究竟指的是哪一種實踐形態呢?
就《實踐感》這部著作而言,實踐理論中的“實踐”、“實踐的邏輯”主要是針對(常人如)卡比爾人而言的,而不是針對學者的研究活動。考察布迪厄思想發展的脈絡,《實踐感》的初衷并不是要得出一種抽象的對于普遍性的實踐與實踐邏輯的結論,而是要指出是什么樣的認識論與方法論的謬誤妨礙了學者們對特定的——如針對卡比爾人——實踐與實踐邏輯的科學研究。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學者們(甚至是不同學科的學者)的學術實踐活動都具有不同的邏輯,然而這一深深隱含在布迪厄思想中的區別卻往往被學界忽略,帶來的結果是學者們經常把布迪厄對于卡比爾人實踐邏輯的論述普遍化,引用于不同的語境中。
那么布迪厄是如何走出這一區別與糾結的呢?場域、慣習、資本、策略等概念成為布迪厄重要的分析工具,而對知識分子及法國名牌大學場域的考察,對社會學/社會科學反思性的強調都是布迪厄對于理論研究的實踐與實踐邏輯的考察。因此,只有把《實踐感》的(卡比爾人)實踐與實踐邏輯研究,與《國家精英》、《學術人》對(知識分子與學者的)實踐與實踐邏輯的研究兩者密切結合起來,才構成布迪厄實踐理論的全部。
從這個角度而言,布迪厄的實踐理論與現象學社會學、常人方法學存在本質的差異,如果說后兩者致力于提出關于實踐的一般性規范性理論的話,那么布迪厄則致力于提出一種研究不同類型的實踐活動的認識論與方法論,這也是布迪厄一再討厭元理論的建構、反對將自己的研究發現普遍化與抽象化、提倡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相結合的重要原因。
(二)解讀對實踐理論封閉性的詰難
經常有學者用“結構產生慣習、慣習決定實踐、實踐再生產結構”這樣的公式化語言來指責實踐理論是一種封閉模型,是對特定固化結構的循環再生產。布迪厄反駁指出,“每一個場域都構成一個潛在開放的游戲空間,其疆界是一些動態的界限”,場域的本質是動態關系而不是僵硬結構。“慣習是歷史的產物,所以它是一個開放的性情傾向系統,不斷地隨著經驗而變,從而在這些經驗的影響下不斷地強化,或者是調整自己的結構。”“游戲感”、“策略”等觀點都是他反駁以上詰難的武器(參見上文)。但與此同時,《國家精英》則通過對法國名牌大學場域及其教師、畢業生在知識界、工商界、政界等場域中的慣習及實踐的考察,成功地揭示了法國既有的社會結構是如何通過高等教育場對個體及其慣習的生產與再生產而得到維護的。如何認識布迪厄的理論澄清與他的經驗研究之間的這種無法回避的矛盾與張力呢?
一種解釋的維度來源于知識社會學的視角,即布迪厄的人生軌跡與其獨特的慣習。布迪厄指出,“在法國。原籍在一個偏遠的外省,降生在盧瓦河之南,這些賦予你許多揮之不去的特性,與那些處在殖民境況中的人沒什么兩樣。”朱國華指出,“布迪厄無論在社會空間中還是學術場域中都把自己定位為陌生人,也就是定位為與任何主流話語和合法化體制格格不入的敵人。即使他本人成了巴黎高等師范學校的學生以及法蘭西學院的教授,他本人成為他要反對的體制的一個構成要素,他仍然感到強烈的不自在,感到自己與學術界的隔膜,并看上去是把成就了他個人輝煌的這些學術體制或者教育體制,推上了用以揭露不平等的手術臺。”用弱者武器所蘊含的怨恨、報復和偏執將布迪厄臉譜化是不恰當的,但布迪厄的家庭出身與人生軌跡確實形成了他獨特的慣習,即對各種形式的不平等的敏感及對于社會批判的熱情。
另一種解釋來源于布迪厄社會學研究所追求的學術及實踐上的批判效果,即對于“虛假的”社會共識及社會神話的破除。在上世紀60年代,馬克思、弗洛伊德和尼采被法國思想界稱為“懷疑大師”,與黑格爾、胡塞爾、海德格爾等“思想大師”一起影響了整整一代學人。李猛指出,馬克思對文化的相對自主性的論述、對國家的分析、有關意識形態的理論、對實踐的強調都對布迪厄產生了巨大影響。馬克思等懷疑大師的批判視角與布迪厄的人生軌跡與慣習相契合便成就了布迪厄社會學研究所追求的批判效果。“而推動其批判的熱情的來源,不僅僅是由于他將自己出生地所強加的被支配的經驗轉化為一種高傲的對支配者的拒絕,而且還在于他將這種經驗普遍化和客觀化,在社會世界的廣闊范圍內到處尋找結構上同源的行動者。”布迪厄質疑的往往不僅僅是存在于教育及文化再生產過程中、存在于知識分子場域、存在于男性與女性之間的種種帶有欺騙性的社會共識與社會神話是什么,重要的是它們是如何被生產出來,如何通過不同場域中支配者與被支配者的共謀及誤識得以再生和掩蓋的。在布迪厄看來,“社會學之所以成為‘戰場’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對于社會學家說來,他必須面對社會學領域內部的斗爭,又要面臨整個社會的復雜斗爭。”這是布迪厄晚年廣泛干預社會生活、社會運動,由學者轉變為文化角斗士的原因之一。
作為學者,布迪厄最有意義的地方在于,他以自己的理論形態與社會實踐反映出實踐理論的內在張力與矛盾。“布迪厄的反體制終被體制所接納,他也以個人的傳奇故事實現了他的理論所無法解釋的學術灰姑娘的夢想。”如果布迪厄認為實踐理論不是一種封閉性理論,那么如何解釋他在法國教育及知識場域中的實踐呢?作為外省人他進入了神圣的法蘭西學院,場域是開放的?而作為法蘭西學院院士,他猛烈地批評巴黎知識場域,難以溶入其中,場域是封閉的?
問題的答案可能來源于以下思考:無論是在布迪厄的慣習還是在他的理論、他的社會實踐中都包含著一種內在張力,一種既批判自己又替自己辯護的意識,這種意識使我們對實踐理論的解讀應該更多地采取方法論而非實在論。
(三)實體主義的解讀與方法論視角的解讀
美國學者對布迪厄實踐理論的質疑深受經驗主義傳統影響,典型的詰難方式是布迪厄立足于法國、局限于特定時間段的經驗研究得出的結論具有普遍性、有效性和可推廣性嗎?
對于布迪厄來說,這種提問方法本身恰好就是他反對和要拋棄的。在談到《學術人》時,面對上述質疑,布迪厄說:“這本書的宗旨之一,就在于表明所謂普遍性與獨特性間的對立,亦即法則性分析同有針對性的描述間的對立,乃是一種虛假的對立……《學術人》這本書可以被當作任一學術場域的研究方案來解讀,而且也應該如此。”對于布迪厄的著作與研究而言,“真正具有重要意義的也許并不是具體結果本身,而在于產生這些結果的過程。”試圖在布迪厄繁雜的著作中尋找普適性規則的學者們忘記的一個事實是,早在阿爾及利亞的民族志調查中,布迪厄就已完成了對于結構主義認識論的超越;建構普適性的、普遍性的規范性理論恰好是布迪厄全部社會學實踐所要反對的謬誤之一。
因此,對于布迪厄的實踐理論(甚至是全部理論)而言,正確的解讀方式應該是方法論式的解讀,即關注布迪厄提出問題的方式,關注布迪厄是以什么理論工具澄清籠罩在問題上的認識論與方法論迷霧,發現研究對象的真實邏輯,得出真正屬于研究對象的結論的。重要的是,對于布迪厄實踐理論中最具有規范性理論形態的場域、慣習、實踐的邏輯等論述也必須采取這種方法論的解讀方式。
五、實踐理論對社會學研究的啟示
(一)反對各種形式的學究謬誤
通過以上對布迪厄實踐理論的述評,通過對布迪厄社會學研究認識論與方法論特征的考察,可以發現與各種形式的學究謬誤的斗爭是布迪厄思想發展的直接動力,也是布迪厄時刻保持警醒態度與學術敏感性的根本原因。
學究謬誤最大的問題在于將學者的理論研究看作是高于普通人的實踐活動的一種社會實踐形態,用理論研究活動本身替代普通人的實踐,借用馬克思的經典名言是“用邏輯的事物代替了事物的邏輯”。學究謬誤的危害不光在于在這種認識論主導下的理論研究結果背離了實踐的真實邏輯,它更大的問題在于假借學術場域、學術生產體制、學者的優越慣習掩蓋了這一事實。
在當今的學術環境下,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相互滲透使社會科學及社會學面臨著越來越數量化、越模型化的趨勢,也為新的學究謬誤的產生提供了機遇。越來越完善的社會解釋模型被建構出來,并通過學科體系內部的相互驗證得到承認。對此的質疑在于,模型與規則的完善只能證明其作為一種認知結果與智力建構的完美性,并不必然地證明其對解釋社會生活的效度;而學究謬誤最致命的一點在于用模型解釋的效度來替代社會解釋的信度。布迪厄在解釋卡比爾人實踐的邏輯時,面對著結構主義理論與理性選擇理論的失效,沒有選擇通過完善模型來維護學究謬誤,而是走向相反的一面,從而創建了實踐理論。
學究謬誤既來源于以上宏觀的學科發展氛圍,也來源于知識界的一種獨特的慣習,即利用學者在文化資本上所占據的優勢對研究對象行使符號上的暴力。布迪厄在對卡比爾人社會實踐邏輯的考察中致力于發現屬于卡比爾人的邏輯,格爾茨在對爪哇人象征儀式的研究中致力于發現“本土性知識”,都在一定意義上體現了對于學者符號暴力的摒棄。摒棄學究謬誤必須排除將研究對象“原始化”、“非理性化”的認識論慣習,布迪厄通過考察資本主義唯經濟論的理論框架無法解釋的卡比爾人的實踐行為,發現的并不是卡比爾人的非理性傾向,而是特定場域與慣習中的合目的性的實踐邏輯。在當今的社會生活中,(作為研究對象的)工人、農民、失業者并不是非理性的代名詞,他們的行為看似反常的原因在于研究者沒有發現他們實踐的邏輯。
布迪厄的實踐理論啟發我們,普通人的實踐是第一性,學者的理論研究實踐是第二性,而兩者之間的關系,即“對象化的對象化”——將社會學構建研究對象的實踐本身作為研究對象,正是將兩者科學地聯結起來的關鍵。
(二)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的良性互補
當今的社會學、社會科學學科分化越來越發達,各種分支學科不斷產生。作為深受結構主義思潮影響的社會學家,布迪厄對一系列二元對立保持著警覺,而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的二元對立就是布迪厄所要超越的,這兩方面的密切結合與良性互動也提升了布迪厄的學術品格,提高了布迪厄的學術敏感性。
倡導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的良好互補是不是要求每個人都既從事理論研究又從事經驗調查呢?并不是這樣的,對于絕大多數學者來說,局限于某一個分支、側重于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的某一個方面,既出于學識與智力的原因,也是學術體制的產物,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最致命的危害在于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的嚴重脫節、誤解、敵視乃至丑化對方,而這種危害的關鍵就在于片面地將理論研究或者經驗研究放置在本體的地位上。
布迪厄對“唯方法論主義”、“唯理論主義”進行了批判。唯方法論主義可以定義為這樣一種傾向,即把對方法的反思與方法在科學工作中的實際運用脫離開,并完全出于方法本身的緣故(而非具體實際的研究)而錘煉方法,即為方法而方法。布迪厄所批評的并不是方法論工具技術上的復雜性,而是方法論力圖用不加思量的技術錘煉來填補理論見解匱乏所產生的真空的做法。布迪厄對理論工作并無敵意,他時刻反對的是為理論本身的緣故而進行的理論工作,即“為理論而理論”的工作,或把理論的體制看作一個孤立的、自我封閉和自我指涉的話語領域。“布迪厄并沒有試圖用一種更加緊密的方式將理論工作與經驗研究聯系起來,而是要使理論工作與經驗研究彼此以最徹底的方式相互滲透。”布迪厄堅持認為,每一項研究工作都同時既是經驗性的,又是理論性的。
布迪厄以他的學術研究生涯為我們詮釋了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結合的可能和途徑。筆者認為,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的良性互補除了借鑒布迪厄的研究經歷外,還需要做的工作在于首先要培養理論研究者和經驗研究者相互之間的尊重,只有做到了相互之間的尊重才能做到靜下心來傾聽對方的聲音,從而避免聾子之間對話式的爭吵。另一方面,提高理論研究者和經驗研究者的學術素養,為對話與傾聽創造智識上的準備與可能也是非常必要的。
(三)重視認識論、方法論與哲學訓練
社會學研究是一項復雜而又系統的思維活動,它涉及到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這樣一個完整的智識系列。然而長期以來,在學術研究場域內圍繞科學發現優先權而展開的智識爭奪中,學者們往往將關注的焦點放在了結論上,而輕視甚至是忽略了問題是怎樣被發現、被提出的過程。
在本文第四部分,筆者試圖說明,布迪厄對社會學研究及社會學發展最大的貢獻并不在于確立某些帶有強烈的普遍性、適用性的具體理論、規則,甚至是構建這種理論與規則的企圖也是布迪扼要反對的。當布迪厄發現卡比爾人的經濟交換、婚姻與親屬制度、象征儀式與客觀主義規則及主觀主義假設不符時,布迪厄沒有繼續試圖構建“這種例外意味著什么新規則”這樣的問題,而是追問“這種反常在卡比爾人社會中意味著什么”。布迪厄社會學生涯的重要啟示在于:
與提出確定性、普遍性的理論、規則相比,提出問題的方法往往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它關系到什么樣的社會現實進入研究的視域,什么問題被排除在研究視域之外;也關系到選擇什么樣的研究工具,而研究工具的選擇則關系到能得到什么樣的研究結論。
沒有經驗研究支持的理論研究是空洞的,沒有理論指導的經驗研究是盲目的。在當今這樣一種學術理論異彩紛呈的氛圍中,學術研究似乎反而失去了方向,筆者認為,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缺乏足夠的認識論與方法論的訓練,雖然不乏對于社會實踐的一些洞見,但卻無法提出正確的問題,無法發現真實的研究視域。充斥于學術界的眾多假問題就是缺乏認識論與方法論指導的例子。
布迪厄在巴黎高師接受了系統的哲學訓練,雖然他后來拋棄了哲學家那種高高在上的唯智主義的職業,但哲學仍然是布迪厄社會學靈感的源泉,哲學也深刻地影響了布迪厄提出問題的方式,這在他對客觀的結構主義人類學與主觀的想像主義人類學的批判中,在他革新性地提出實踐邏輯問題的過程中都得到體現。
因此,社會學研究應該吸收哲學營養,社會學研究者應該提高哲學素養。
(四)作為反思科學的社會學
盡管韋伯提出了價值中立的觀點,提出社會學家在選擇研究問題時拋棄個人的情感、價值觀等主觀因素的干擾,確保中立者的研究視角;盡管涂爾干在談論社會學方法論時指出,研究者在闡述問題之前必須先排除所有的既有觀點及自己的先入之見,但是這種理想的狀態能否達到、怎樣達到,它需要哪些認識論與方法論保證,又存在哪些認識論與方法論障礙呢?布迪厄的反思社會學理論對認識這一問題是極其重要的。
在當今的學術生產語境中,學者們對于學術生產中的價值觀與意識形態因素的干擾已經高度敏感,但對于學術生產場域這個神圣領地的具體運行機制諱莫如深,更沒有人愿意去對這一場域進行去神圣化的研究,而布迪厄就完成了這個工作。他將場域、慣習、資本、利益、策略等概念應用到對于學術場域的分析中,分析了占據不同位置、占有不同種類及不同數量資本的學者們是如何在學術場域中展開爭奪的,分析了作為權力場域中的被支配的支配者,學者們是如何服務于權力場域的生產的。
布迪厄的學術生產場域分析對社會學研究的啟示在于,影響社會學研究的不僅僅是理論與方法、認識論與方法論、價值與成見,智力與學識上的不足是易顯的,價值觀與意識形態的迷霧也是可感的,而學術生產場域圍繞知識生產充滿斗爭并掩飾斗爭的“超功利性”的假象對社會學研究具有更大的危害。這是布迪厄提倡反思社會學的出發點,對社會學研究者來說是一項艱巨但又根本的工作,一項具有挑戰性的實踐。
(五)批判的深邃、沉重與救贖
布迪厄利用場域/慣習、資本/實踐、利益/策略、反思等概念與分析工具對現實世界中的各種不平等現象、社會神話及假象進行了深邃而痛快的批判,但這種批判的沉重在于通向救贖的路何在呢?在這一點上,布迪厄與哈貝馬斯、吉登斯存在本質性差異。
哈貝馬斯發現了系統世界向生活世界的殖民以及這一趨勢對家庭、工作及市民社會的危害;對理性化過程中科學技術如何行使意識形態的功能、對政治問題進行遮蔽與替代進行了批判。如何走出困境呢?哈貝馬斯通過建立規范性的交往行為理論,將救贖的可能放置在沒有任何外在壓力的“理想溝通情境”中。吉登斯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了救贖的意味。他對科學技術發展帶來非意圖性的災難性后果進行了批判,對西方社會結構、社會思潮的左右合流傾向進行了批判,他試圖通過強調制度與自我的自我調節、自我監控來建立個體在激進社會中的根基,這是吉登斯一再強調社會運動、自我生涯規劃、積極福利的原因。
然而,對布迪厄來說,哈貝馬斯與吉登斯的規范性救贖恰好就是他要反對的問題,批判本身就是要揭示規范性救贖存在的假象及它是如何被生產出來的。布迪厄讓我們認識到隱藏在社會現實下面的符號、資本、權力的爭奪以及社會結構通過生產、再生產維持自身的過程,讓我們認識到形形色色的不平等與暴力是如何使被支配者視而不見、泰然處之的。布迪厄繼承了馬克思的批判精神,“但問題仍然是,一個沒有烏托邦、沒有價值旨歸、沒有安身立命之所的批判理論是否會導致這一理論立足不穩或者結構失衡?進而言之,一種沒有未來承諾的社會理論可能是英勇的甚至悲壯的,但是未必是真實的,也未必符合社會世界本身的可能邏輯。”
布迪厄沒有指出打破場域封閉性的途徑與方式,沒有指出不同場域與慣習中的人進行對話的必要與可能。他告訴了社會學許多否定的東西,而對肯定的東西言之甚少,他對此的解釋是出于對建立規范性元理論的符號暴力的反感與警醒,而場域、慣習、資本、實踐等概念與工具卻逐漸演變為只服務于一種實踐形態——社會批判。
布迪厄的實踐理論以其沉邃的批判性與揭示“社會煉金術”秘密的適用性而極具理論價值,但社會學及社會學理論的發展卻不能僅止于此。畢竟,批判并不是目的,改變不合理的現實才是社會學的終極目標所在。僅僅指出現實是灰色的是不夠的,哈貝馬斯、吉登斯式的救贖盡管可能會被利奧塔等人譏笑為代表著宏大話語的暴力,但它畢竟指出了理論深邃、喧鬧背后的真正價值。
這是中國當代的社會學研究,特別是社會學理論研究借鑒布迪厄的理論時必須注意的一點,也是往往容易被忽略的一點。
(責任編輯 何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