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昆侖唐古拉

一

若要體驗超凡脫俗的人生，我建議就首選青藏高原吧。走進青藏線，首要翻越的就是青海湟中縣的日月山。山并不奇險，但卻見證著唐蕃和親的歷史。當年她是大唐的文成公主，一個十六歲的女子入蕃時，用唐太宗皇帝送給她的一面明鏡，照望東方長安，以解思鄉之愁。可惜她什么也沒有看到，只是孤零零地站在插入云霧的山峰上，愁緒滿臉，奪眶而出的淚水隨風在飛，匯成了倒淌河，潺潺流入到了青海湖。在常人的心目中，女行千里母擔憂，是人之常情。但大唐使命在心中，公主確有服從力。就在這寂寞中情不自禁，一氣之下摔出明鏡，鏡子破碎成兩半，化成了今日的日月山。

現在的進藏旅游觀光者，無不在此地緬懷文成公主的民族氣節。那聳入云霄的碑亭里，栽有一塊唐蕃分界碑，四周長廊上嵌入了鮮艷奪目的壁畫，真實記載著文成公主進藏時的情景。而在公主漢白玉雕像下，又有一塊秀石，仍標有唐蕃古道紀念碑，它無聲地提示著人們，這不是一般的人行車道之路，它是一條充滿著傳奇色彩的民族大團結的金光大道。

我兩次翻越此山，感受各不相同。進藏時是黃昏時分，隔窗眺望，夕陽西下，給日月山涂抹上了一層桔黃色，頗顯秀麗嫵媚，仿佛是美麗多情的公主，在含情脈脈地迎接著娘家人的到來。由于是“急行軍”，未能下車游覽，只是產生出了美好的臆想。

高山與平原，給人的感覺不一樣。高原上的反應，是嚴重缺氧，表現在生活不適等方面，是制約內地人進藏的第一關。一般來說，越過日月山，是對內地人身體素質的第一道考驗。我在此地，身子感覺沒有過什么異樣，還不斷地激勵同伴們說，當年文成公主進藏，靠的是雙腳、駱駝和牛馬，如今我們乘坐著現代化的汽車、火車和飛機，而且還補充著氧氣，配備有保健醫生，有何畏懼的呢？想一想文成公主，一個弱女子都能做到，我們是踏著文成公主的足跡前進，又有誰還能后退呢？

在青藏線上奔波了半個月，返回長安時，必經之站仍有日月山。我們是從青海西寧的倒淌河賓館趕往日月山的。到時正是早晨八點多鐘，照樣是一輪紅日高照，群山草原在朝霞的映射下，展現出了多彩的生機。我們在此要做緬懷文成公主暨告別雪域高原的簡短儀式。我不由得急忙跳下車去，暮秋冬初的強勁之風，吹得我打了一個哆嗦，這樣的風，在青藏地區天天如此，我己經習慣了。行走的大隊人馬，各有各的愛好，有的去買旅游紀念品去了，因為這是藏區的最后一站，機會不可失去。有的拍攝照片去了，這是難得的風景，到此一游啊！我趕快上山去，我要把這日月山的風光看個夠。此情此景，我想說什么，我給誰說呀！兩山夾古道，山上有碑亭，雖不豪華，但也不遜色。亭為公主建，壁畫憶思古，碑上刻文字，漢藏是一家！今有后來人，常有多感嘆……這就是我告別日月山時的思緒，在文成公主漢白玉雕像前，我隨口而出，引起了同行者與幾家新聞媒體記者的興趣，不知公主是否聽到了？又是一陣風來，吹拂起了公主像前的無數經幡和那潔白的哈達，防佛在向我回敬說：聽到了、聽到了……

時間不等人，再見吧，文成公主，古道流芳名，下次我們一定還會來看你！

二

我們是在青海新興的城市格爾木夜宿一晚，經過休整后進藏的。青藏公路起至青海西寧市，終點是西藏拉薩市，全長2100公里。而格爾木市至拉薩1200公里的道路，被稱為“世界屋脊”。青藏公路全線除要翻越日月山外，還有察汗斯山（俗稱橡皮山）、托土山、昆侖山、風火山、唐古拉山等十幾座大山，其中唐古拉山高達5220米，昆侖山和風火山均有5000多米有余。

凌晨五點起床，我們整時出發。天空未明，夜色朦朧，坐在車上，只能看見遠處白茫茫的雪山，耳旁只有呼嘯的山風。車在山中行，緩慢而平穩，晃悠易瞌睡，有人打呼嚕。我怎么也睡不著，心中的思緒又隨著這滾動的車輪翻轉起來。將要經過的這座昆侖山啊，耳旁又縈回起了一代偉人毛澤東那豪邁的詩句：“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么高，不要這么多雪。”……是的，那是1935年9月紅軍長征隊伍進入氓山，毛澤東曾登山遠望昆侖群山，嗣后，根據親身經歷，寫下了這千古絕唱。今天，在中華兒女隆重紀念中國工農紅軍長征70周年之際，怎能不讓我重吟此詩以鼓舞意志呢？

“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這說的是昆侖山一片潔白的飛雪。當地人說，當年孫行者過此，這里都是火焰山，就是他借了芭蕉扇掮滅了火，所以變白成雪了。青藏線上的一座座雪山，終年沉默無言，且潔白無暇，卻常能撥動起人們心頭的情弦，不由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或幾個人，大有不吐不快之感……還是先讓我說一說我的文學恩師、著名軍旅作家王宗仁吧！

我在格爾木市曾發去短信和打電話告訴王老師我這次活動，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這次機會太好了，是你文學和人生旅途中非常值得珍惜的一件大事情，也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進藏不容易，選擇這么好的事件——迎接文成公主回娘家，很有代表意義。在青藏線上，關于文成公主的傳說很多，你一定要深挖線索，都能寫成美文佳作，望注意好身體，圓滿完成任務……”王老之言，發自肺腑，他為什么要給我說這番話語呢？

王宗仁出生于佛教圣地扶風法門寺的太白鄉，上個世紀的1957年從家鄉入伍，成為青藏線上的一名汽車兵。終年手握方向盤，七個春秋往來青藏線，成了軍隊藏區的一名“地理鬼”。不同的是他從不枉跑這一線，而是用心感受，用真情體驗生活，竟然忙里偷閑搞起了文學創作，一發而不可收。其中代表作《夜明星》、《女兵墓》、《藏羚羊跪拜》以及青藏線上的系列作品《季節河沒有名字》、《日出昆侖》、《情斷無人區》等大作，成為當今文壇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他被譽為“昆侖之子”，40多年不離青藏線，殘酷的季風吹白了他的頭發，但他至今仍用忠誠的靈魂和赤子之心書寫著雪域高原的昨天、今天與明天……我是讀了他的作品，獲得了深刻的啟示，并帶上愛女曾專訪過他。王宗仁的作品，不是胡編亂造，而是以真人真事打動讀者，表現出了青藏高原上的人情美、生活美、境界美、蒼涼悲壯的自然美！讓我感到驚奇的是，他的作品，讓終日忙于搏擊商海的我愛人，讀一篇來流一次淚，可見他筆下的藝術魅力，猶如清泉在奔流……還是有位和王老師一字之差的作家王宗元，他當年所寫的《昆侖山上的一棵草》，被改編搬上銀幕，比我的年齡還要大。我是在鄉間當娃娃伙的時候看過此電影，兵站里頭一位樸實無華，極顯大方而又漂亮的惠嫂形象，就像刀子刻畫在我的心田上……她對一遇到困難就打退堂鼓的男人們說：不如昆侖山上的一顆草！由此可見，一棵小草，在莽原昆侖山上是頑強奉獻的化身……還有位陜西籍的軍旅作家名叫張鼎全，把火紅的青春奉獻給青藏線，病魔擊倒他時，他向組織什么要求也沒提，只是拿出了3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手稿——《雪祭唐古拉山》，望能盡快出版，他將含笑九泉。在著名軍旅作家王宗仁等人的努力下，解放軍文藝出版社以最快的速度出版了此書。當飄著墨香的此書呈現在他的面前時，張鼎全是用余熱寫成的此書與讀者永別的……人們是用生命解讀此書，可見那沉重的代價，是用語言難以描述的！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雪域高原上也走出了時代英模孔繁森，他的形象至今鮮活在每一位共產黨人的心頭，使眾多的人們去追思回憶，體會到了一種民族精神。

三

想著想著，飄飛的思緒流淌過了托土山、昆侖山、風火山，因為天黑，沒有什么景致可賞，在不知不覺中翻過了海拔4767米的昆侖山，出現在眼前的是我們將要翻越的——唐古拉山。

被譽為“生命禁區”的唐古拉山，又稱“當拉山”，這在藏語中的意思是“高原上的山”，號稱“風雪倉庫”，是雄鷹飛不過去的地方。在這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場風雪從年初刮到年末，無時不風雪迷漫。持久不斷的大風雪，使唐古拉山區在盛夏時節的平均氣溫停留在零攝氏度。暴風雪連刮幾天幾夜，山原上積雪盈丈的現象，在此不算什么稀罕事。

真正讓唐古拉山雪消融化是到了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初，在中國共產黨的英明領導下，以彭大將軍為代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英雄群體，登上了唐古拉山脈，這才鎮住了這里的狂風暴雪。就在這被稱為“生命禁區”的世界屋脊之上，英勇頑強的解放軍戰士和一大批公路建設者，在此安營扎寨。帳篷搭建在危巖峭壁下永久性的凍土層上，吃住就象逃荒討飯的。一年四季，不分冬夏，生活的所需用水，則是通過這羊腸小道把冰山上的冰塊用籮筐抬回來消融蓄水。至于填充肚子，哪有新鮮蔬菜，簡直是在聽神話。在這崎嶇的盤山公路上，在白雪茫茫的世界里，汽車行進在上面，就像牛兒喘氣一樣，慢吞吞的。至于人行走，時刻都有被風雪刮跑的危險，世界上缺氧的心臟，讓眾多人望而生畏，止步不前。

面對如此惡劣的氣候條件和生態環境，在沒有什么可能的情況下，解放軍指戰員和公路建設者，又是怎樣修筑起了通往人間天堂的這條神圣的天路呢？

我曾間接地聽當年一位修筑過此路的退伍軍人講述說，那簡直是用無數人的鮮血換來的，一些人倒下去，又一些人站起來，可謂前赴后繼。他們揮汗如雨，手握著那笨重的洋鎬和鐵锨，鏟雪取土，用籮筐抬運，雙手搬移石頭，修筑路基，好像螞蟻啃骨頭，更是愚公移山。盡管天寒地凍，寒風刺骨，但修路者裸露著胳膊，有的還光著腦袋，渾身散發著熱氣，工地上體現出戰天斗地、熱火朝天的新景象。“將軍狐裘臥不暖，都護寶刀凍欲斷”就是真實的寫照。

經過多半天的行駛，我們的車輛終于到達了唐古拉山口，老遠就看見了兩尊紀念碑和一路碑。我急忙跳下車，快步來到紀念碑下，繞了一圈子，然后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石碑上的圖案。這就是軍民共建新西藏的工程紀念碑，大理石雕像，上有兩名將士。將軍手握電話機，溝通著外來的信息，另一名戰士精神抖擻，目視前方，傳達著將軍的指示；而近在咫尺，有一尊將軍石像，這就是當年率領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藏修路的總指揮、人稱“青藏公路之父”的慕生忠將軍。他頭戴火車頭皮帽子，目光炯炯有神，永葆青春的活力，他似乎要向人們說什么，但什么也沒有說，給人以無限的遐想……但又有誰能在這個地方想起什么呢？大多是以旅游者的心態，滿面春風在此一游，合影留念，返回家里，給親朋好友們一番炫耀，我是怎么、怎么登上這唐古拉山的，以滿足自己淺薄的好奇心。更有甚者，還攀爬到唐古拉山口的路碑上，在紀念碑正前方，做一拜佛的酷像，讓人看起來十分滑稽可笑。這些人不文明的行為，怎么能對得起那些為修建此路而長眠在這里的英魂呢？

我站在此碑下，心里頭十分難受。還是大作家王宗仁在一篇《將軍與酒》的美文中這樣寫道：“青藏公路之父的慕生忠將軍，率兵修筑了4000里青藏公路，人稱他酒司令、昆侖酒神。他一身豪氣，一腔爽笑，以至他的粗暴過失，也帶著酒的精神。……90歲那年，老將軍重返昆侖山。他雙手掬起昆侖泉里的水，把渾身澆透，連連感嘆：好酒！好酒在昆侖！他把雙手高高舉過昆侖山頂……”鐵血男兒，方顯英雄本色！就在這些當年的修路大軍中，有些英烈軍屬們，他們獻了兒女獻子孫，幾代人不下青藏線，越是艱難困苦的地方，他們越與此地結下了不解之緣，把生的希望留給別人，把死亡留給自己，讓路在腳下延伸……魯迅先生曾經說過：“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我換句話說：世上本沒有路，只有勞動和創造才能有路可走，路是開拓者的象征！要不然，我們怎能讓 “世界屋脊”的天塹變通途。現在，我們行進在青藏線上，一條條寬闊平坦的公路，如彩色的銀練，蜿蜒伸展，跨過了奇山異水，千溝萬壑，讓旅人不畏途，讓雪域高原與內地更加接近了，成為一條繼絲綢之路之后的又一條金光大道。特別是2006年火紅的夏天，青藏鐵路線正式開通了！雪域高原上巨龍在飛馳，“咣當當”的車輪聲高奏著和諧社會的旋律，向世界宣布，中華民族能夠挑戰生命極限，打破一切常規禁區，其民族精神是永恒不朽的！面對這一切，正如陳毅元帥1956年4月份，在翻越唐古拉山時寫下的這么一首詩：“昆侖雪峰送我行，唐古雪峰笑相迎。同人舉酒喜相賀，輕車已過最高層”……這又是何等的欣慰啊！

汽車開動了，我的眼淚在飛，讓我在唐古拉山做了一次痛苦的清醒者。我又偎依在車窗前，還是要把唐古拉山的容貌看個清楚。是啊，唐古拉山雖然沒有雁蕩的挺拔，華山的奇險，也缺少匡廬的奇幻，更沒有黃山的詩情畫意，要以山論山，她確實是其貌不揚，就像一個生冷硬倔的北方漢子。還是陳毅元帥說的好，她“驅遣江河東入海，控制五岳斷山巔”。她是眾山之王，高大而不顯大，川原一線平，渾厚中有深沉，既平易近人，又威嚴顫栗。然而她剛烈中又有溫柔的一面，正是她——孕育了奔騰不息的揚子江，就像一位平凡樸素而又慈祥的母親，培養了一個偉大的兒子，這一切都給人以崇高壯美的啟示。

又是半天的顛簸，黃昏時分，車子快要走出唐古拉山了，此時天邊的晚霞給唐古拉山披上一層美麗的裙紗。近處，金黃色的草地上不時有風兒吹過，刮起一陣旋風，夾雜著雪花在紛飛，遠處，一座座山丘，都早己穿戴好了圣潔的連衣裙，就像美麗多情的新娘子，即將走進婚禮的殿堂，參加集體婚禮一樣。淘氣的風兒不時吹向她們，雪團兒從身子上飄舞起來，就像在給客人敬獻吉祥如意的哈達一樣，頗能讓人在意境中獲得幸福感……

在走出唐古拉山時，我覺著自己在平凡的行走中，經過了人生悲壯的洗禮，真正地回歸到了大自然中。天地人都是互相依賴而生存的，而活著的人，你又能為這個世界帶來什么呢？這正是——

日月昆侖唐古拉，

山山相連我越過。

看山是山不是山，

看水是水不是水。

要問我在想什么？

和平時代真幸福。

踏著烈士足跡走，

愿與祖國共奮進！

（作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