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9月9日,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在南京簽署“降書”,其中包括歸還日本侵占達半個世紀的我國臺灣省。日本吞并臺省的那次戰爭,史籍稱作“甲午戰爭”,時為清朝光緒二十~二十一年(1894—1895年)。當時,清朝任命的臺灣省巡撫為唐景崧。他與我曾祖父相交好,故而約我祖父立成(海波)公“佐幕”。我祖父常常替代唐景崧出巡。光緒二十一年五月,我祖父正在日寇登陸地基隆碼頭近處潮音島上,來不及隨唐景崧撤返大陸,只得借愛國船民、漁民之助,藏身于該島山洞中;歷時半年多后,方得乘獨木舟登陸閩東。為此,日本投降那年,我立意往游臺省,以憑吊先祖在臺的愛國行跡;但時正執教華西協合大學,直到1947年暑假,方得校方準假成行。
其時,國民政府嚴限臺海兩岸人眾自由往來,但“空航”系中國旅行社承包,而我早在1935年讀華西協合高中時,就已擔任中國旅行社《旅行雜志》、香港商務印書館《東方畫刊》(畫報)特約撰稿人,因而獲中旅“內部機票”順利飛臺。飛抵臺北機場,我又得臺灣省防空司令高炯駕車自機場接出,避免了機場守軍的阻擋。高炯先生為家父學生,1949年底,他借游澳大利亞之機,經東南亞回到北京,旋任政協委員。
當時我飛抵臺北,即由臺灣大學許季茀教授(魯迅學友,與我同在華西協合大學任教六年)安排住入西郊“逸村”旅社,其地全為豪華旅館?!耙荽濉毙炖习?臺大教授)安排一名“下女”(時旅館服務員的稱呼)專管我的居住,隨我外出往來。我到臺,自當先去基隆碼頭查訪潮音洞。恰好這下女是基隆碼頭人,日寇敗退時擄走她的丈夫,因而她外出打工,以養寡母及小兒,其家就在港口北邊。
抵達基隆碼頭后,她就安排我在岸邊的一家茶館中休息,自己請假一兩小時回家看望家人。我獨坐茶館,自當與茶客們閑聊,但因不懂閩南話,就不加思索地用日語打招呼,詢問潮音島所在。哪知話一出口,立時招致同桌茶客怒目相向,并重重地拍打桌面,旋端茶改上別桌;而別桌茶客也無不怒目視我。我十分尷尬,但也很理解緣由,遂從挎包內取出《旅行雜志》翻閱,并有意豎起封面,以讓茶客們了解我是中國人。
約莫半小時后,一位穿著西服的青年高個漢子進入茶館,許多茶客對他說個不停。隨后,他即坐上我這桌,用力扯去我手中的雜志,怒目對我。我于是從衣袋內取出名片遞給他。他端詳一陣后,終于哈哈大笑,站起身來對我作揖,又向茶客們說了句話。那些茶客也當即哈哈大笑,都擁來我這桌,向我伸手示好。為何產生如此巨變呢?當然已毋須解說。重要的是,我立即得以免船費去了潮音島,還免費享受到午餐、晚餐。
基隆碼頭人眾大多能說客家話。他們告誡我:千萬不要在島上說日語,說客家話則可。殊不知,我在島上卻因說客家話,又遭遇一次極大的尷尬。那是我客居新竹表親家時,一天下午閑步山道上,聽到三位年輕姑娘口中多次出現“恰把打”之語。我想四川阿壩州羌族也說“打恰把”,遂不加思索地趨前詢問其地語意,想弄明白分在東西數千里的兩地,是否俚語相同。哪知這一問,立刻招來她們一陣口水兼怒罵。路上行人則多對我大笑。其中有位老者用客家話對我說:我看你像是大陸來的,今后千萬不要對姑娘們說臟話。今天你只挨了口水,沒有挨打,實在算你幸運了。經我一番解釋,他和其他路人,無不感慨川、臺相距數千里,竟有意義、語音皆如此相同的俚語。這足以印證“兩地屬一家”!
我游日月潭時,一位在湖邊擺攤照相的張先生自動陪同,讓乘其小船,先登上唐朝玄奘大師曾短時居住過的光華島,再去潭邊的“玄奘大寺”。當我與寺僧談及來自成都時,他們盡都知道玄奘的剃度地就在成都“大圣慈寺”。我去湖岸高山族聚居地觀光時,恰值該族盛大節日聚會。經用客家話交談,他們認為“從來沒有異族參加過”這項聚會,指稱我的到達,乃是“上天所作特別安排”,留我同聚。午餐后,族眾還派多人帶我乘馬,行走二十來里,拜望該族神山——阿里山。我抵達臺南北邊阿里山腳后,那兒的阿里山族不僅接待了我,還特許我登上其地湖島和僅能由婦女登上睡午覺的高高木架。該族當時仍屬母系氏族制;而她們卻給予我那樣高的禮遇,大致仍緣于兩岸同胞情吧!
在臺最后游臺南恒春時,在鵝鸞(鑾)鼻遇到“落山風”。我與同賓館居住的旅客談及四川邛海也有此俗。他們也一致感嘆川、臺相距數千里,竟然同風,令人深感中華民族大家庭同種同源,乃不容阻隔與分裂!
作者:四川師范大學
(成都)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