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784年中美兩國人員開始有貿易上的往來之后,來華的美國人數量日益增多,美國傳教士是其中一個重要的群體。1830年2月,作為首位來華的美國傳教士,美國公理會教士裨治文開啟了美國傳教士在中國布道傳教的漫漫歷程,隨后又陸續有美國傳教士來到這個神秘的古國。在他們的日記、游記、信件中留有許多對中國的人和事的介紹和評價,這對中美兩國彼此間的形象建構起了重要作用。眾所周知的是美國傳教士在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中做出了很多努力并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因而在他們的記錄中有意識地反映了中國女性當時的形象。本文以19世紀來華的美國傳教士裨治文、林樂知、明恩溥留下的史料為例來考察中美交往初期美國傳教士的中國女性觀的建構。
19世紀中葉以前,西方對中國女性形象的最初建構充滿烏托邦式的幻想:她們是《中國熱》[1]里“吟唱垂柳和桃花”的浪漫伴侶,是《茶杯的幻想》[2]中有著“幾乎看不到的小腳”的東方神秘美人。在早期來華的美國商人亨特眼中,她們是鞋子上有漂亮刺繡的“金百合花”[3]。在那時的西方人眼中,她們神秘而富含吸引力。然而在20世紀初期出現的美國文藝作品里,她們卻成為賽珍珠筆下因為纏足而遭受苦難的悲劇人物,成為多羅西·科筆下男性注視下的身體暴力的受害者,成為影片《老三藩市》中邪惡的性奴隸??梢姡@一時期的中國女性形象已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而造成這一變化的原由,還當追溯至19世紀中葉。
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61),美國公理會傳教士,美國第一位來華傳教士。1830年2月25日,他從波士頓來到廣州。當時中國還不能公開傳教,他主要是向第一位來華傳教士、英國人馬禮遜(R.Morrison)學習漢語,同時進行其他一些準備工作。在上海期間,他和妻子還創辦了上海第一所女?!晕呐樱?850年,后改名裨文女中)。他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擔任英文《中國叢報》的編輯,向西方介紹中國的情況。在《中國叢報》中他這樣寫到:“中國婦女纏足……這是邪惡的做法,不僅人民的思想被歪曲了,而且她們的身體也弄得畸形了。”[4]“思想歪曲”、“身體畸形”是他對中國女性的看法。在裨治文來到中國之時,纏足之美在中國已成為一種深厚的社會風習,女人的小腳成為對中國女性審美的重要評價標準。纏足之后的女人行路娉婷裊娜,步步生蓮,美不勝收,如“天仙之化人,如嫦娥之下界”。小腳是女人引以為傲的資本。裨治文對中國女性纏足的否定,直接否定了中國舊時的審美觀點,從而成為中國女性小腳由“美”到“丑”的一個轉折點。
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1836-1907),美國基督教監利會牧師,著名的來華傳教士。1868年他創辦《教會新報》,1872年改名為《萬國公報》。他創辦的報紙除了宗教內容外,主要偏重于向中國傳播西方的文化和科學,并且提出了一些對中國有用的建議,因此受到許多知識分子的欣賞。在《教會新報》中,他從“中外國異俗”中比較了中西兩國的女性生活:“中國以男為重,養育教訓男先乎女,西國子女并重養育教訓,女與男同;中國請酒男女分席不交,視女如仆;西國請酒男女同席共相笑語,視女如男;中國生女必先裹足使女終身艱于行步痛苦不離,西國生女使彼無此痛苦,逸樂無窮……”[5]在林樂知看來,中國女性“如仆”而且終身“痛苦不離”;西方女性則“女與男同”,“逸樂無窮”,孰優孰劣也是顯而易見了。在與擁有“平等自由快樂”的西方女性的對比中,中國女性顯得更加的卑微和苦楚?!叭龔乃牡隆辈辉偈潜环Q頌的美德,而是他們被壓抑被奴役的悲慘生活狀態的一種真實寫照。與之相比較的是英國教士雒魏林在《從1840—1841年度舟山醫院醫療報告》中的記錄:“盡管有些身患各種疾病以及腿部潰瘍的女性來醫院求醫,因裹腳扭曲腳骨而引發腿部潰瘍或其他疾病的似乎只有一兩例。我們絲毫不敢肯定這種行為對健康的危害如何。但是……這種從孩童起即已經受的殘酷虐待似乎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會帶來那么多痛苦??偟乜磥?,裹腳的折磨以及其難以為人覺察的后果對健康和安逸帶來的危害也許并不比西方的時尚給婦女帶來的痛苦為甚。”[6]這位英國教士的記錄與林樂知的見解發生了明顯的分歧,反駁了后者關于中國女性“痛苦不離”、西方女性“逸樂無窮“的看法。在此我們不去評價產生分歧的根本原因和他們的評價哪個更有說服力,但至少可以看出林樂知的評價帶有明顯的“西方中心論”。其特意強調西方女子比中國女子的優越之處,對中國女性的地位予以全盤否定,對西方女性的地位則以全盤肯定。
我們再來對比一下中國人又是如何看待這種差異的。曾國藩的次子曾紀澤在光緒四年(1878)出使法國前,要法國使者法蘭亭代為向法國政府說明關于對和他同去的女性的接待上的要求。這種要求,在其《初使泰西記》中也談到了:“泰西之例,男女同席宴會。凡貴重女賓,坐近主人,貴重男賓,坐近主婦,此大禮通例。而中國先圣之教,則男女授受不親,姑姐妹女子既嫁而返,兄弟不與同席而坐,不與同器而食,至親骨肉其嚴如此,則外客更可知矣。中國婦女若為男賓同宴,將終身以為大恥?!盵7]在曾紀澤看來,男女授受不親、婦女不與男客同桌進餐,是中國的傳統禮教;若是違背了這樣的禮數,則是中國婦女的恥辱。因此他要求到法國以后對同去的女性按照中國的禮節接待。這與林樂知理解的中國女性“如仆”是不一樣的。由此可見東西方文化的不同。林樂如的中國女性形象觀以西方女性為標準,從而建構了卑微、悲慘的中國女性形象。
明恩溥(1845-1942),美國公理會教士,1872年底來到中國。他的《中國人的素質》一書中也談到對中國女性的看法:“中國人生了男孩便歡天喜地,生了女孩便垂頭喪氣?!薄爸袊巳狈ν樾?,在對待迎新那天的新娘也是。沒在乎新娘的感受,她得像一匹剛買來的馬一樣,接受評頭論足”;“丈夫把妻子打成重傷甚至殺了也好,只要能舉證她對公婆‘不孝’便可以逍遙法外”;“女孩子一到了青春期就成為‘危如私鹽’的商品”,在中國話語中“婦人善妒,最毒婦人心”,“一百三十五個女部首,十四個是褒義,三十五個是貶義,八十六個中性,包含了整個語言中最為可恥的含義”[8]。在他的書中,中國女性被奴役被壓迫毫無人權地位可言的形象再一次被強化。
這幾位19世紀的傳教士在中國生活多年,他們對中國女性的描述具有一定的客觀性。但正如巴柔所說:“‘他者’形象都無可避免地表現為對‘他者’的否定,而對‘我’及其空間的補充和延長。這個‘我’要說‘他者’……但在言說‘他者’的同時,這個‘我’卻趨向于否定他者,從而言說自我。”[9]當時的歷史文化語境和他們作為傳教士的身份對他們產生的影響是值得注意的。正如《闡釋學論文集》一書中?!だ扑撟C的那樣,社會想象實踐的多樣性可在兩極間來理解:意識形態和烏托邦。烏托邦是質疑現實的,而意識形態卻要維護和保存現實。烏托邦從離心的保持在自身文化以外的角度來建立世界觀,而意識形態是以群體文化為中心來建立世界觀。至19世紀,中西方的歷史文化語境都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這直接影響到兩國的形象建構。鴉片戰爭前后,隨著帝國主義的擴張,西方對中國的烏托邦幻想已消失殆盡,西方視野之下的中國已變成停滯落后的象征。在這樣的意識形態下,“西方中心論”的形象建構成為主導,“他者化”的中國女性形象無可避免地與被邊緣化的中國文化聯系到一起,成為中國人愚昧無知的最好體現。許多美國傳教士帶著拯救中國人的靈魂,給他們帶來文明和福音的“遠大理想”而來。一個傳教士這樣說到:“雖然東方從遠古把文明帶到了這個文明的世界,但由于文字和知識的浪潮從西方席卷到東方,我們成為我們老師的老師。我去中國,如果我可以這么說的話,代表了文明……”[10]在這樣的意識形態之下,他們已無心去欣賞東方女性的“婀娜”,而是要讓中國女性成為中國人愚昧、落后、冷漠無情的最好證明,成為對中國“他者化”進而“言說自我”的有利武器。
他們的評價傳達出言說者的目的。傳教士在第二次宗教熱潮中,帶著美好的夢想來到中國,卻屢屢受挫。他們最初將其歸于中國政府的限制。19世紀中后期,美國國內發生了嚴重的知識危機,達爾文的進化論以及經濟發展帶來的自由主義意識嚴重威脅到宗教在美國的權威地位。而海外傳教士的成就對復興美國宗教的影響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美國傳教士在中國的進展卻不盡如人意。他們雖然跨過了中國政府的限制,但中國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仍給他們的傳教帶來巨大阻礙。于是,改變中國女性地位成為他們傳教工作的一個突破口。他們在中國創建女子學校,讓中國女性受教育,同時成立“天足會”,提倡女子放足。正是建立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傳教士們的描述一方面被看作是向中國女性傳遞西方文明,另一方面也成為對教士工作的肯定。這也跟他們要拯救中國女性,讓她們像西方女性一樣“逸樂無窮”的教義吻合。
由此可見,19世紀的美國傳教士的中國女性觀是被定格在當時的歷史文化語境下,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中心論”的思想影響。傳教士們將中國的人與事邊緣化,帶有種族歧視性。這種排他性地描述中國女性的話語形式,體現了明顯的政治需求和文化利用。這樣的中國女性形象在建立之后又不斷地被重復和強化,成為后來美國人在中國女性形象建構中的一種根深蒂固的“看法”。它對20世紀初期西方人眼中被動、卑微、無知的中國女性形象的建構有著重大的影響。
注釋:
[1]克洛迪約·博譜蘭:《中國熱》第99頁。轉引自米麗耶·德特利:《19世紀西方文學中的中國形象》,孟華主編《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46頁。
[2]Mimi Chan Through the Western Eyes Images of Chinese Women in Anglo-American Literature,Hong Kong:Joint Publishing Co.Ltd,1989.
[3]亨特著,沈正邦譯:《舊中國雜記》,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38頁。
[4]《中國叢報》,V01.3,1837年,第468頁。
[5]《教會新報》(三),(臺北)臺灣文書局印,1968年。
[6]轉見約·羅伯茨編著,蔣重躍等譯:《19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時事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114頁。
[7]轉見羅久蓉、品妙芬主編《近代中國的婦女與文化(1600-1950)》,(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3年5月版,第803-804頁。
[8]明恩溥著,秦悅譯:《中國人的素質》,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56,171,175,210頁。
[9]轉見孟華主編《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頁。
[10]Claude M.Fuess,The Life of Caleb Cushing (New York,1923)I, P414-415.
作者: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成都)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