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信”

《說文解字》云：“信，誠也。從人從言。”又有“誠，信也。”以“誠”和“信”互釋。“信”的含義非常豐富，誠實、真實可信、信用、信念、確定性等。這幾種含義是相通的，皆以“誠”為基礎作引申。“信”作為一種價值觀念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早在春秋時，孔子就以“文、行、忠、信”教導三千弟子。“信”作為儒家學說核心價值觀之一，一直流傳至今。充分顯現(xiàn)了“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民族精神。在工具理性盛行的今天，世道澆漓，人心不古，與古老而現(xiàn)代的民族精神漸行漸遠。 這是我們應當深思的，也是我在這篇小文中強調(diào)“信”的原因。

一、“信”與“言”

“信”，“從人從言”，故人言為信。對于“信”的解釋需通過“人”與“言”進行。孔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顏淵》：“子貢問政，子日：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日：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日：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在孔子看來，“兵”與“食”當然是人生在世不可或缺的物質(zhì)條件，是人生存的基礎。但作為人，僅有這一點是不夠的，遠遠不能稱其為人。人之所以為人，在于其特有的超越性。在孔子思想中，“信”正是超越性的重要方面。朱熹解釋說：“民無食必死，然死者人之必不免。無信則雖生而無以自立，不若死之為安。”人無信，就不是其所是，不成其為人，失掉了人之本質(zhì)，雖生猶死。孔子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立本，就是立足于“信”，“信”是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是人所應持守的根本。

那么“信”與“言”的關系如何呢?孔子說：“言必信，行必果。”“言而有信。”“信”是人“言”所具有的性質(zhì)，其反面是“無信”。作為真正的人，有其本質(zhì)的人，即有“信”的人，他所說出的“言”應有“信”的性質(zhì)，確實可信。即真正的“言”是“信”的。反之，“言”缺失了“信”，就成了謊言，而不是真正的“言”了。言說的人也不再是“人”，而是騙子。因為“信”是“言”的本質(zhì)。在一個到處是騙子的社會里，不如不“言”。孔子面對禮崩樂壞的時代，說“予欲無言”。作為有“信”的人，一開口便是錯。信言本為真理，反而成了謬誤。孔子說“有德者必有言”。在他那里，“言”就是“信言”，就是真理，是確實的信念。因此“言”所對應的是有信之人，有德之人，是道德實踐的真正主體。外在的“言”可以表現(xiàn)一個人內(nèi)在的德性，反映主體自我的本質(zhì)(“信”)。正如《春秋左傳》云：“志發(fā)言，言以出信，信以立志，參以定之。”在孔子看來，“人”“言”“信”是內(nèi)在地統(tǒng)一的。人言為信，“信”是“言”的內(nèi)容與性質(zhì)，又是人的本質(zhì)所在，因而“言”便是人內(nèi)在德性的表現(xiàn)。我想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春秋谷梁傳》說：“人之所以為人者，言也。”

二、“信”與“言”的始源性基礎

探討“信”與“言”的始源性基礎，也就是要探尋什么是“信”與“言”的本體論基礎。中國古代的儒學思想家，從孔子起，便把本體安頓在具有感性心理性質(zhì)的“信”上，以為本體無非是我們心中所一直堅信不移的東西，是我們生活在世的依憑和根據(jù)。而這個“信”又落實在“天”或“天道”上。歸根結底，“天”“天道”“天地”是“信”與“言”的始源性基礎。

孔子弟子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其實《論語》一書有很多處涉及孔子對天的看法。如“畏天命”、“獲罪于天，無所禱也”等。其中有一句，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大地萬物在四時中的存在與生發(fā)都是自然而然的，是自在存在的。道家的莊子也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他們都說出了一個真理，“天”“天道”“天地”是自在的，而非自為的。中國古人沒有“世界”的概念，若用西哲中含有“世界”的話語來說，我們便會有大的領悟。理查德·羅蒂說：“世界不語，語者惟人。人類逐漸適應了一種語言。世界使人有信。世界使人有言。但是世界自己沒有語言。只有另一個人或另一類人可以有言有信。”世界是自在存在的，其自身是沉默不語的。只有人才有語言，才會言說。但并不是人在說語言，而是語言在說人。也即有某個東西使人言說。這某個東西就是指世界，是“天道”之“天”。世界雖然不言，但正是世界“使”人可以言說，故世界使人有言，人言為信，世界使人有信。

因此，“天道”、“天”、“天地”、“世界”是“信”與“言”的始源性基礎。而之所以如此，又是因為人是生存于世界之中的。世界為人提供了安身立命之所。人與天地萬物是本為一體的。人的生存的根本結構與真正源泉就在活生生的世界中，人與世界是統(tǒng)一的，不可分離的。一方面，“道不可須臾離也，可離而非道”。世界是人生的意義之源。另一方面，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世界存在的意義是由人的生存賦予的，世界因為有了人的參與而變得豐富多彩。在此意義上，世界之為世界本身構成了人的一個生存論環(huán)節(jié)，是人本身的一種性質(zhì)。

真正的言說是言說“世界”(“天道”“天地”)的。否則，“言”就是空的，無“信”的。“信”是人存在的超越性意義的一維。人的言說若是空的，其存在便是無意義的，人就不成其為人。他已遠離生存的世界，失卻了意義之源。馬克思說：“語言是一種實踐的，既為別人存在，并僅僅因此也為我自己存在的現(xiàn)實的意識。”語言是人類文明史的啟幕者，是人與人在生產(chǎn)勞動中交流的產(chǎn)物。一旦如此，人的生產(chǎn)勞動也就開始介入和改造世界，因此，語言與人與世界在始源性意義講是同一的。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本體是為人生所必須并且須臾不能離開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孔子“人無信不立”的“立”正是指人在世界中安身立命的“立”。故而“信”與“言”也就獲得了本體論意涵。

三、“信”觀念的現(xiàn)實意義

儒家思想的旨歸是現(xiàn)實的生活世界，注重人倫日用常行中的價值。對“信”的探討也是如此。

“信”作為一種價值觀念，既是個人行為的規(guī)范，也是統(tǒng)治者為政的準則。孔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信”是一種人格的標準。他還說對朋友要信，信是一種交友的準則。在孔子看來，說出的話，就一定要做到。即“言可復。”“言必信，行必果。”所以，人要“謹言”。他以言行不一為恥辱。《論語》中有“宰予晝寢，……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判斷一個人既要聽其言，也要觀其行。

關于政治，孔子說：“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治理國家，統(tǒng)治者要堅守信用。孔子注重的是身教，而非言傳。為政也是如此。“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信體現(xiàn)在實際行動中，才具有感召的效力。

在孔子思想中，“信”不僅是樹立道德實踐主體的必要一維，也是政治領域中治理國家的大原則。這種思想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今天仍有借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