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和《老子》(《道德經》)是我國古代人文經典中最重要的兩部著作。關于前者,早已有學者楊伯峻的《論語譯注》,后者則有學者任繼愈的《老子繹讀》。
從上個世紀的50年代開始,任繼愈先生開始翻譯《老子》,稱為《老子今譯》,由古籍出版社出版。后來有所修訂,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老子新譯》。任先生對《老子》的今譯,根據的是王弼注《老子》,即《老子》通行本。在任先生看來,“中國傳統文化的經典著作,并不是那些善本、古本等稀見的版本,而是通行本。”不久,任先生又依據《老子》通行本,并參照在湖南長沙發現的帛書《老子》甲、乙本,把《老子》重譯了一次,書名為《老子全譯》。此后,湖北荊門楚墓出土竹簡本《老子》甲、乙、丙本,它體現了戰國時期的《老子》面貌,任先生以《老子》通行本為底本,并參照楚墓出土竹簡本,對《老子》進行第四次翻譯,名《老子繹讀》,2006年12月由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這時任繼愈先生已經是九十歲的老人。對于書名,任先生有這樣的說明:“‘繹’,有闡發、注解、引伸的涵義,每一次關于《老子》的翻譯都伴隨著我的理解和闡釋,因此,這第四次譯《老子》稱《老子繹讀》。”從這里可以體會到任先生的嚴謹治學精神。
我喜歡讀任先生的文章,因為其中浸透著哲理性,促人思考。在《老子繹讀·后記》中,任先生說:“哲學包羅萬象,哲學的理論是高度抽象思維的精神產品,好像與現實生活不那么密切。但是越是高度抽象的哲學,它的根基卻深深地扎在中華大地的泥土之中。”將哲學思維,具體地說,將老子的哲學思想與春秋戰國時的歷史聯系起來,才能見到《老子》在中國理論思維歷史上的重大貢獻。任先生在《老子繹讀·前言》中對此做了詳細的闡發。其主要觀點是:“《老子》文約而義豐,有很多精到的見解,值得很好鉆研。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國,流傳廣泛的哲學流派不少,號稱百家,其實只有兩家,一個是儒家,一個是道家。……老子一派以廣大小自耕農為其社會基礎。”又說:“老子用詩的語言表達深邃的思想,善于正話反說,善于用淺顯比喻說明深奧的道理。”
在《老子繹讀》中,任繼愈先生對老子思想的來源進行了分析。他認為,老子思想的來源有三:一是繼承荊楚文化的特點,貴淳樸自然,反雕琢文飾;二是吸取古代文化遺產,總結前人經驗,他在東周做過管理王室圖書的工作,便于他接受并審視他以前的文化成果;三是來源于社會現實,他是春秋末期人,親眼看到春秋時期社會的混亂,舊禮制的破壞和仁義口號的虛偽性。任先生還分析了老子思想對于后代的重大影響。一個是辯證法思想的影響,老子提出美丑、難易、長短、高下、有無、損益、剛柔、強弱、禍福、智愚、巧拙、大小、生死、勝敗、攻守、進退、輕重、榮辱、動靜等的對立與統一。再一個就是老子在宗教思想方面有深遠的影響。產生于東漢中葉的道教,尊老子為教祖,以《老子》書為主要經典,對此做出宗教性解釋,宣揚人們經過一定的修煉可以使精神、肉體二者長生永存,成為神仙。還應當看到老子思想對于中國古代政治的影響,封建王朝為恢復社會經濟而采取的與民休息的政策,其指導思想多來自老子。老子和中國古代的軍事思想也有密切的關系。總之,老子是中國第一位哲學大家、中國歷史上有重大貢獻的思想家、影響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道家學派的創始者。
任先生在《老子繹讀》中將《老子》譯成現代漢語,注意準確性,又注意今人的可讀性,當然個別之處也有商量的余地,但從整體上看,這是學術性很強的譯本。請看《老子》第一章,原文是: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天地之始:
有名,萬物之母。
故,
常無,欲以觀其妙,
常有,欲以觀其徼。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
同謂之玄,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任先生的今譯,請看:
“道”,說得出的,它就不是永恒的道;
名,叫得出的,它就不是永恒的名。
“無名”是天地的原始;
“有名”是萬物的根本。
所以,
經常從無形象處認識“道”(無名)的微妙,
經常從有形象處來認識萬物(有名)的終極。
這兩者(有形和無形)講的一回事,而有不同的名稱。
它們都可以說是深遠的,
極遠極深,它是一切微妙的總門。
任先生的這種譯法很好,但也留有一些商榷的空間。在我的淺見看來,似可這樣斷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其中“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似可譯為:“無”是天地的開始,“有”是萬物的開端。不知妥否?
《老子繹讀》在體例上將古代人文經典的深厚學術內涵與今天一般讀者所需要的普及性結合得很好,其中有前言、譯例、譯文、索引四部分;索引中又分重要名詞索引和內容分類索引兩部分,這為讀者提供了極為方便的檢索條件。全書有附錄,一是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釋文(甲、乙本),二是郭店楚墓竹簡《老子》(甲、乙、丙本),三是“老學源流”,四是“我對《老子》認識的轉變”,五是“壽命最短的黃老學派,效應長久的黃老思想。”這樣完備的“附錄”,有助于讀者對于《老子》的理解。
近些年來,人們關于我國古代人文經典的學術研究如何與這些經典的普及化結合起來,成為一個需要通過實踐加以解決的問題。顯而易見的是,普及不能離開精深的學術研究;而學術研究又是多方面的,可以從文字學、訓詁學、歷史文獻學諸方面著眼,這些都是為了準確地理解古代人文經典的內容,挖掘其內在的義理;唯有義理才能超越時間和空間,啟發今人的智慧。這種智慧既是原來的古人思想之反映,又適合于今人之理解。這二者間的聯結,要靠學人們的精深研究,才能結合得好,表達得好,從而對今人有益。這樣看來,古代人文經典的普及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付出艱巨的腦力勞動。任繼愈先生的《老子繹讀》就是這方面的顯例,值得向社會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