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種“女禍”現象略談

“女禍”一詞最早出現于《新唐書·玄宗本紀贊》：“嗚呼，女子之禍于人者甚矣!自高祖至于中宗，數十年間，再罹女禍，唐祚既絕而復續，中宗不免其身，韋氏遂以滅族。玄宗親平其亂，可以鑒矣，而又敗以女子。”以女禍指代武后、韋后亂國，楊貴妃禍’國。盡管“女禍”一詞出現較晚，但這種觀念最早可以追溯至西周武王以前。武王在列舉商紂的罪狀時說：“古人有言：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殷王紂，惟婦人言是用。”這是女禍論的最早版本。不僅如此，根據禮書所記，天子還有以女禍告誡諸侯的制度。《禮記·郊特牲》：“大羅氏，天子之掌鳥獸者也，諸侯貢屬焉。草笠而至，尊野服也。羅氏致鹿與女，而詔客告也。以戒諸侯日：‘好田、好女者亡其國。”’可惜周天子的末代子孫并沒有牢記古訓，最終仍亡國于此。周代以后女子亡國禍家的論調充斥于歷代經史子集之中，作為一種權威觀念成為統治者治家理國的經驗教訓。

根據經傳史籍所記以及諸子特別是《韓非子》的理論總結，女禍可以被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婦言是用

自從《尚書·牧誓》以妲己首開女子禍國口實后，后世經傳史籍皆以三代亡于女禍作為人君之戒。《詩經·小雅·正月》：“赫赫宗周，褒姒滅之。”《詩經·大雅·瞻印》據說所指也是褒姒：“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白天，生自婦人。”《國語·晉語一》又在商周之前增加了夏之妹喜，其禍國手法大致一樣，晉國人史蘇日：“夫有男戎，必有女戎。若晉以男戎勝戎，而戎必以女戎勝晉。”史蘇此番言論是為驪姬亂晉作鋪墊，因此下文緊接著就說：“驪姬果作難，殺大子申生以逐二子。”后世論者大都緊隨其后，《荀子·解蔽》篇感嘆：“桀蔽于末(妹)喜、斯觀，而不知關龍逄，以惑其心而亂其行。紂蔽于妲己、飛廉而不知微子啟，以惑其心而亂其行……此其所以喪九牧之地而虛宗廟之國也。”《列女傳》又增益其事，將夏桀妹喜、殷紂妲己、周幽褒姒列為《嬖孽傳》之首，用《詩經》“懿厥哲婦，為梟為鴟”形容妹喜；武王則致天之罰，“斬妲己，頭懸于小白旗，以為亡紂者是女也”；對褒姒則直接借用《詩經》“赫赫宗周，褒姒滅之”的原話。

春秋戰國時期婦謁成為“婦言是用”的代名詞。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記孔子之言日：“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在荀卿的眼里，婦謁是亂世的一個表征，見《王霸》、《大略》，婦謁盛與政不節、使民疾、宮室榮同屬亂政。《周易·恒卦》有“夫子制義，從婦兇”的說法。看來婦謁在春秋戰國之際是一個普遍的社會現象，《韓非子·亡征》將其概括為“聽主母之令，女子用國，……可亡也。”女子用國何以可亡?《韓非子·八奸》在“同床之患”中是這樣解釋的：“何謂同床?日：貴夫人、愛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托于燕處之虞，承醉飽之時，而求其所欲，此必聽之術也。為人臣者內事之以金玉，使惑其主。此之謂同床。”正因為女子用國或行一己之私利，或被利用為夫人路線，所以先秦以后經傳史籍多以女色為人君之戒。劉向《列女傳》專門從經傳中找出十六名禍國女子列為《孽嬖傳》，他自述其作《列女傳》之旨要：“向以為王教由內及外，自近者始。故采《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漢書·劉向傳》)偽托漢伶玄的《飛燕外傳》記趙飛燕姊妹人選進宮之時，披香博士淖方成便預言：“此禍水進，滅火必矣。”司馬光主編《資治通鑒》承襲此說。“女人禍水”漸演為一種權威性的正統觀念。一些朝代的開國君主，為其統治傳之萬世，在總結歷史上的成敗經驗時，禁止后妃干政被認為是實現長治久安的大計之一。

二、妻妾易位

褒姒、驪姬禍國的原因在于奪嫡立后，以妾易妻在傳統中國社會屢見于書，無論經史還是諸子都反復強調這樣做的后果。《國語·鄭語》：“棄聘后而立內妾，好窮固也。”《左傳》閔公二年：“內寵并后，外寵二政，嬖子配嫡，大都耦國，亂之本也。”哀公二十四年：“以妾為夫人，固無其禮也。”《孟子·告子下》記載齊桓公與諸侯葵丘之盟約：“無障谷，無貯粟，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韓非子·愛臣》：“主妾無等，必危嫡子。”《韓非子·亡征》：“后妻賤而婢妾貴”，“可亡也”。《禮記·緇衣》：“毋以嬖御人疾莊后。”這些告誡都是針對人君們說的，因為只有他們有能力更改妻妾、嫡庶的順序，正像春秋齊靈公妾仲子勸導齊侯不要廢嫡立庶，齊侯說“在我而已”。雖然他們無一例外都受到妾的蠱惑，但是如果因此而歸咎于女人無疑是犯了簡單化的錯誤，究其深層次的原因在于妻妾制以及相應的嫡庶制與權利地位的分配機制，所謂子以母貴，母以子貴。這就不難理解為妻的為什么要嫉妒成性，而為妾的為什么要不擇手段覬覦妻位了。《韓非子·內儲說下》反復提到人君好內對夫人、太子構成的威脅，“國君好內則太子危”。又舉例說：“鄭君問鄭昭日：‘太子亦何如?’對曰：‘太子未生也。’君曰：‘太子已置而日未生何也?’對曰：‘太子雖置，然而君之好色不已，所愛有子，君必愛之，愛之則必欲以為后，臣故日太子未生也。”’正因為如此，才會出現“鄭君已立太子矣，而有所愛美女欲以其子為后。夫人恐，因用毒藥賊君殺之”的事情。為什么“萬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嫡子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他的解釋切中肯綮：“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婦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婦人事好色之丈夫，則身死見疏賤，而子疑不為后，此后妃、夫人之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韓非子·備內》)難怪《韓非子·亡征》要把“婢妾之言昕’’視為亡征之一。

三、女樂亡國

女樂是春秋戰國之際發展起來的用于娛樂的一種音樂形式，與西周廟堂之雅樂相對立。由于女樂具有娛人的功能，常常被用于國與國之間的交際饋贈，以女樂敗人國家，亡其宗社之計也是屢試不爽。《韓詩外傳》卷九：“秦繆公問內史王繆曰：‘鄰國有圣人，敵國之憂也。由余，圣人也，將奈何?’王繆曰：‘夫戎王僻陋之地，未嘗見中國聲色也，君送之女樂，以淫其志，亂其政，其臣下必疏之。’秦王乃送戎女樂二列，戎王于是張酒聽樂，日夜不休，終歲淫縱，卒馬多死。由余數諫不聽，去之秦。秦命公子迎之，拜為上卿，遂并國十二，辟地千里。”《國語·越語》記載勾踐被夫差戰敗后問范蠡計將安出?“范蠡對曰：‘君王其忘之乎：持盈者與天，定傾者與人，節事者與地。’王曰：‘與人奈何?’范蠡對曰：‘卑辭尊禮，玩好女樂，尊之以名。’”定傾即定危，玩好女樂是達到此目的的一種手段。又《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攝魯相，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為政必霸，齊國近魯必為先并。于是，黎組設計，“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陳女樂文馬于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為周道游，往觀終日，怠于政事。”“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孔子見政事不可為，便離開了魯國出行。其他如《左傳》襄公十一年鄭賂晉侯以女樂，晉侯以女樂之半賜魏絳，鄭遂得保全，以及《韓非子·外儲說》晉獻公贈虢女樂以熒其心、亂其政，都是其例。所以《韓非子·十過》有“耽于女樂，不顧國政，則亡國之禍也”的說法。

四、美女不祥

春秋之際常有為爭奪美女而致國破家亡者，其中影響比較大的美婦人有息媯、孔父妻、夏姬、齊棠姜等。《左傳》桓公二年記載宋華父督見孔父之妻美，而“攻孔氏，殺孔父而取其妻。\"又齊棠姜夫死，崔杼見其美而娶之，齊莊公又因其美而通之，終為崔杼所殺，后來齊棠姜因族亂與崔杼皆自縊而死。《列女傳·孽嬖傳》“齊東郭姜”篇引君子之言曰：“東郭姜殺一國君而滅三室，又殘其身，可謂不祥矣。”夏姬可謂春秋時期美女禍國的極端，公侯爭之，莫不迷惑失意。《列女傳》評論說：“夏姬好美，滅國破陳。走二大夫，殺子之身。殆誤楚莊，敗亂巫臣。子反悔懼，申公族分。”盡管人們對美婦人始終樂此不疲，但她們也正因美貌帶來的爭端而有“不祥”之名。晉國叔向之母的一番話就很有代表性。《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初，叔向欲娶于申公巫臣氏，其母欲娶其黨。叔向日：‘吾母多而庶鮮，吾懲舅氏矣。’其母日：‘子靈之妻(夏姬)殺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國、兩卿矣，可無懲乎?吾聞之：甚美必有甚惡。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茍非德義，則必有禍。”這是美女為尤物的最早表述。這里我們且不談夏姬等人的為人如何，就身份歸屬而言這些沒有人身權的女人屬于一種美麗的物品而已，要受強權支配，在她們被爭來奪去的時候，沒有人問過她們的感受。好在《左傳》為我們留下了一筆，這就是息媯的故事。《左傳》莊公十四年，“蔡哀侯為莘故，繩息媯以語楚子。楚子如息，以食人享，遂滅息。以息媯歸，生堵敖及成王。未言。楚子問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楚子以蔡侯滅息，遂伐蔡。秋七月，楚入蔡。”息國因息媯貌美而招致亡國之禍確實令人痛心，也正是這個息媯，當楚文王死后，因拒絕了楚文王弟弟與其淫通的要求，在青史上又留一筆。《左傳》莊公二十八年“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宮側，而振萬焉。夫人聞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習戎備也。令尹不尋諸仇讎，而于未亡人之側，不亦異乎!’御人以告子元。子元日：‘婦人不忘襲讎，我反忘之!’”可是這個讓人感嘆的息媯仍然達不到某些人的要求，杜牧在《題桃花夫人廟》一詩中暗含了對息媯的責備。“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至竟息亡緣底事?”不就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了么!詩人以晉代歌妓綠珠跳樓而死作比，暗示了息媯只有一死，才能贖罪。令人不解的是這位長期沉溺于“楚腰纖細掌中輕”，還贏得過“青樓薄幸名”的浪漫詩人，在律己和責人的態度上，境界竟是如此不同。

五、女子淫通

女禍的另一個大宗是淫亂，《左傳》中因主妻淫亂而致滅家禍國者不在少數，初略統計系國君夫人者有魯國文姜、哀姜、穆姜、宣姜，齊國聲孟子，卿大夫嫡妻者有晉國趙莊姬、欒祁，齊國東郭姜，衛國孔姬等。所以《韓非子·亡征》說：“后妻淫亂，主母畜穢，外內混通，男女無別，是謂兩主，兩主者，可亡也。”除了個人因素以外，主妻通淫的社會現象是宗法制下禁止嫡寡夫人改嫁的一個必然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