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教主義作為歐洲宗教改革的產物,本身具有封閉性、排他性,然而其注重社會實踐的特征卻決定了在被移植到北關之后將其宗教理想訴諸社會契約。兩百年的“高貴試驗”讓清教徒們認識到他們在新世界必須尋求一種不同觀點、不同派別、甚至不同宗教能夠共處的制度,這就是政教分離。清教主義作為最根本的美國傳統,不僅決定了美國早期歷史的發展方向,而且對美國憲法中政教分離原則的確立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
[關鍵詞]清教主義;北美殖民地;政教分離;美國憲法
[中圖分類號]K712.3;DF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4-0058-06
美國憲法修正案(即《權利法案》)第一條開宗明義地規定,聯邦政府不得“確立國教或禁止信教自由”。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在成文憲法中宣告政府和教會必須分開治理。政府不能將某個宗教奉為官方意識形態,也無權干涉人民的宗教信仰。從此,政教分離成為現代共和制國家恪守的基本原則。如果從清教徒移居北美開始算起,到政教分離的原則寫入憲法,其間的歷史跨度有近兩百年。如果從路德和加爾文的宗教改革開始算起,歷史的跨度將近三百年。如果從基督教出現開始算起,其間則有近一千八百年。這三個歷史階段的政治文獻中都有大量的關于政教分離的主張。但是,只有在北美,政教分離才發展成為一個憲政原則。對于人類歷史上的這次飛躍,大多歷史著作都從歐洲的啟蒙思想中尋找原因,而本文探討的則是清教主義所做的貢獻。北美的早期移民從建立“山巔之城”的清教夢想開始,卻以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政教分離的共和國的建立收場。這一結局與清教主義本身的性質及其在北美殖民地的發展經驗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一、北美早期的清教主義及其成就
托克維爾在討論美國民主的起源時,自然而然地將其追溯到早期移民的清教傳統。清教主義起源于英國。路德和加爾文于16世紀初相繼在德國和瑞士日內瓦開始宗教改革,隨后波及到其他歐洲國家。英國于1534年宣布脫離羅馬教廷的統治,但是英國主張改革的教徒并不滿足于國王出于個人原因與羅馬教廷分裂,他們要求在宗教改革方面走得更遠,在教義、儀式以及教會組織方面上進一步純潔教會,因而被稱為清教徒(puritans)。托克維爾認為,“清教主義不僅僅是一種宗教說教,而且在許多方面對應絕對的民主、共和理論”,它“既是宗教學說,又是政治理論”。
英國清教徒于17世紀初開始移居北美。第一批移居北美的清教徒是朝圣者(pilgrima),他們是清教徒中一個激進的派別。1620年,經過與英國殖民公司的談判得到許可之后,35位清教徒在其領袖布萊德福德(WilliamBradford)的帶領下,與另外67名英國人,包括男人、婦女和兒童,一起登上“五月花號”遠渡重洋。一方面是由于輪船偏離航道,另一方面是這批清教徒不愿意去殖民公司指定的弗吉尼亞北部的開墾地,他們希望遠離罪惡的世界,獨自開始純潔而又原始的生活。結果輪船來到了位于馬薩諸塞灣的普利茅斯。面對新大陸,這群奄奄一息的人所最為關心的并不是生存的物質條件,而是將來要在怎樣的社會制度下生存。為此必須要有一個基于全體人共識的制度安排,其核心是怎樣治理民眾和由誰治理民眾,試圖解決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有名的“五月花號公約”。公約由41名成年男性簽署,其中有清教徒也有非清教徒。公約宣稱:
我們所有在下列文件上簽署姓名的人,是我們所敬畏的全權上帝(sovereign Lord)……的忠順臣民。為了榮耀上帝、傳播基督信仰以及我們國君的榮譽而遠涉重洋,在弗吉尼亞北部地區建立第一個殖民地;我們在上帝面前和彼此之間共同而神圣地宣布:為了建立良好的秩序,保護我們的生命,推進上述的目的,我們在此立約(covenant)組成一個公民政體(civil body politic);我們將不時地實施、制定和建立那些(在我們)看來是最有效的和最有利于殖民地共同利益的公平的法律、法令、憲法及官員,我們承諾將服從和遵守這些法律和官員的管理。
這份公約在美國憲政史上的地位一直受到史家的重視,被認為是清教理念在北美的最初體現。就公約本身的形式和內容看,有兩點值得特別注意:首先,它體現了清教徒的神學觀和圣約觀念。從基督教神學的角度看,清教徒的三個重要特征即上帝主權、榮耀神學和圣約觀念都清晰地表現在公約中,并且得到“五月花號”上其他乘客的認同,說明大家認可清教徒的思想成為主導的意識形態。其次,它是一種社會實踐藍圖,就是將神學運用于社會,建立一個符合清教理想的世俗政府。因為他們所要建立的社會既要包含清教徒,也要包含非清教徒。
當然,清教徒本來的理想是要在北美建立一個神圣共和國(holy or Bible commonwealth)而不是追求世俗的目標。這種理想在約翰·溫思羅普所領導的馬薩諸塞殖民地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相比朝圣者的領袖布萊德福德,約翰·溫斯羅普既有熱情,又有謀略。這位從清教徒的思想庫劍橋大學畢業的牧師宣稱:
在上帝和我們之間有一個事業,我們與上帝有約(enter into covenant with Him)來做工,我們負有義務,上帝允許我們自訂條款,而我們宣誓要按照上帝的意圖來有所作為。因此我們得祈求他的恩典。如果上帝概允我們,將我們帶到我們想去之地,他就是恩準了與我們的誓約,同時也會嚴格要求我們守約。如果我們只是追求世俗目標——為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后代追求好的東西,不能遵守我們奉為目標的誓約,我們與上帝之約即告解體,上帝肯定會對我們憤怒,會對我們施以懲罰,讓我們知道毀約的代價。
溫斯羅普的布道上反映了清教徒的世界觀。他們來到北美,是要在新的土地上實踐與上帝之約,圣約觀念就是要在世俗社會中榮耀上帝,世俗的東西必須服從精神的追求。清教徒把新大陸認作是上帝的恩賜,他們來到這里是要建立一座“山巔之城”。對此,溫斯羅普充滿信心地說:“我們將成為一座建筑在山巔之城堡,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視著我們。”
溫斯羅普對于圣約觀念和基督信仰的執著對清教徒的政治觀念有很大的影響。根據《圣經》,清教徒篤信“兩個王國”(即世俗王國和精神王國)的思想。溫斯羅普認為,基督不僅建立了教會,而且“在這個世界上建立了另一個王國,地方行政官就是基督的官員,他們要對基督負責”。這是典型的神圣共和國思想。一方面,世俗政府是必要的,因為只有政府才能保持社會穩定而又有效率。另一方面,這個政府有義務支持教會,維護基督信仰,如要求居民不得酗酒,不得游手好閑,遵守安息日等等。
普利茅斯政府官員是通過選舉產生的。政府由一個總督,7個議員以及每個鎮的代表組成。代表們每年由殖民地的成年男性推舉,然后再由代表們選出總督和議員。溫斯羅普領導建立的馬薩諸塞殖民地按照股份制的殖民公司規定成立一個理事會(General Court),一年召開四次會議,由會議來選舉總督、副總督和18個助手。盡管在殖民地初期,溫斯羅普總攬大權,但由于各城鎮自由民堅持“無代表權不納稅”的英國政治傳統,殖民地理事會不得不納入各城鎮的代表,并由他們來選舉殖民地的官員。1648年頒布的《馬薩諸塞權利法令》劃分了政府和教會的界限,尤其是限定了行政長官的權力。對行政權力設限說明教會對政府權力是嚴加防范的。
盡管如此,我們不能對原來清教思想中政教分離乃至民主化的成分做過高的估計。李劍鳴在談及馬薩諸塞殖民性質時指出其強烈的封閉性和排他性。錢滿素更明確指出:“第一,清教徒根本不相信、也不提倡人類平等。”“第二,清教徒的政體確實是政教合一,他們并不假裝政教分離,因為他們信的就是合一。”“第三,清教徒是決不寬容的……”但是,盡管清教思想與自由主義不一致,但卻“發展了與之相反的思想觀念,使他們不僅不與自由主義相違背,反而有促進其發展的作用。……同時,他們又非常講究實際,必然會把宗教教條修正得適應其生存環境。”
這樣,我們在北美看到的清教殖民地并非加爾文日內瓦神權共和國的再版,而是神學與客觀環境相結合的產物。在北美,教會不能夠命令政府,教士也不能夠在政府中任職,沒有出現一個由長老、議員和官員組成、嚴密控制社區居民思想與行為的宗教法庭。即使逐出教會的人也不能被剝奪公民權利。總之,早期北美的清教移民建立了一個清教信仰占優勢的政治模式,這個模式既不是純粹的神權統治,當然也不是民主制度,而是一個混合政體。”
布爾斯廷在其《美國人:殖民經驗》一書中開篇即探討了何以正統論(Orthodoxy)卻促成了清教主義走向社會實踐。他認為,與18、19世紀的美國人相比,清教徒肯定是具有神學觀的(theology-minded)。然而,他們更感興趣的不是神學本身,而是如何將神學應用于日常生活。在這個意義上,清教的新英格蘭成為他們應用神學的“高貴實驗”。布爾斯廷還注意到,盡管清教徒的出發點是加爾文派神學,但他們對神學本身的探討卻止步于此。即使在新英格蘭清教主義的黃金時代,也沒有一項重要爭議屬于基本神學范疇。所以,布爾斯廷得出的結論是,“如果說清教徒確有強烈的神學觀,那么,他們爭論的卻是制度問題。”換言之,殖民地領袖們所關心的不再是神學問題,而是他們在世俗世界的“高貴試驗”。
總之,清教徒在北美沒能建立一個神權國家,除了因其自身被迫害的經驗、講求實際的態度和客觀環境影響等方面的因素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清教徒內部派別林立,沒有哪一支足以掌控全局。此外,他們還要面對來自異端的挑戰,而殖民地周圍的廣闊空間為宗教異端的出現準備了出路。
二、清教主義的異端及其作用
在北美第一個起來挑戰清教主義政治模式的是羅杰·威廉斯。像大多數清教牧師一樣,他也畢業于英國劍橋大學。1631年來到馬薩諸塞,幾經周折后才在一個小教堂中得到一個低級職位。他在劍橋所受的訓練以及在北美的經歷使他對清教主義的政治模式產生強烈的不滿。他認為馬薩諸塞殖民地在宗教上過分順從英國的圣公會,違背了清教徒為了宗教信仰移居北美的初衷。他認為政府的權力僅限于人民的身體、財物和外在的東西,政府不應該執行宗教信條,強制要求民眾上教堂,或者以稅收來扶持教會等等。
羅杰·威廉斯還公然挑戰英國國王的權威。他認為國王給馬薩諸塞頒發特許狀是一件瀆神的行為。這片土地如果有主人,應該是印第安人。國王用上帝的名義頒發特許狀是褻瀆上帝,清教徒移民承認國王的權威就是參與了瀆神的罪行。他的主張代表著北美清教徒中最激進的主張,在宗教組織上和英國圣公會斷絕關系,在政治上否認英國國王有權頒發殖民地特許狀,在信仰上主張宗教寬容,在殖民地治理模式上實行完全的政教分離。羅杰·威廉斯的言行引起了馬薩諸塞殖民地政府高層的強烈不滿,最后他不得不逃離馬薩諸塞殖民地并于1636年開始創建羅得島殖民地。
羅杰·威廉斯在1644年發表一份小冊子,名為“血腥的迫害信條”。他用問答的形式逐一駁斥馬薩諸塞殖民地當局對他的責難。關于政教分離,他說:“行政官沒有權力成立教會政府(church government),選舉教會官員,用教會法施行懲罰,只能監督教會履行職責。另一方面,教會沒有權力成立或改變世俗政府(civil government),選舉政府官員,施行世俗法規,這樣做是顛覆政府,蠱惑人心反抗政府和法律,如同解除妻子、兒童和奴仆對于丈夫、父母和主人的服從一樣。”關于政府權力的來源,他認為:“世俗政府的主權、起源和基礎來自人民。如是,人民可以成立任何最適合他們世俗生活的政體。因此,政府權力不能超出人民同意授予的范圍,這不僅符合理性,而且符合所有共和國的經驗,在共和國當中,暴君不能剝奪人民的自由權利。”
他特別反對用政府的權力干涉人民的宗教信仰。他說:“世俗權力關系到人民的身體和財物,而宗教關系到人民的靈魂和信仰。”他認為政府和教會決不能混為一談,用政府權力強制推行宗教信仰只能培養偽君子。他認為:“教會之外的假宗教并不會傷害教會,就像荒原的野草不會傷害到圍起來的花園一樣,……假宗教也不會傷害世俗政府,只要他們沒有違犯世俗的法律。”羅杰·威廉斯用“圍起來的花園”比喻真正的基督教,與后來的杰斐遜用“分離之墻”來形容政府和教會的關系有異曲同工之妙。
像他的清教徒前輩一樣,羅杰·威廉斯是一個特別注重實踐的人。他創建的羅得島殖民地實行宗教寬容,歡迎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來定居。1637年,由他一手制訂的普羅維登斯鎮基本法不僅規定了政府權力來自全體居民(householders),而且有一個重要附件規定政府的權力僅局限于世俗事務。這個傳統一直沿襲下來,甚至在1663年羅得島殖民地從英國國王查理二世得到的特許狀也明確規定:“任何人不得由于宗教意見的分歧而受到干擾、懲罰、壓制或詢問。”
安妮·哈欽森夫人是早期北美清教主義的另一個著名的異端。她主要是在清教教義上與溫斯羅普等人產生重大的分歧。其結果與羅杰·威廉斯一樣,她和她的追隨者于1637年一起被驅逐出馬薩諸塞殖民地。他們從印第安人那里購買土地,建立了普茨茅斯和紐波特兩個定居點,后來這兩個定居點與主張宗教寬容和政教分離的羅杰·威廉斯建立的普羅維登斯合并成為羅得島殖民地。
清教主義的異端的作用在于他們進一步推進了政教分離。他們堅決反對早期清教徒建立的偏重維護特定宗教教義的政治模式。他們要求政府和教會完全分開。他們所主張的完全的政教分離,對宗教信仰的平等保護,取消對宗教禮拜的強制措施,以及廢除用稅收資助教會的做法是后來美國社會的常規模式,但在當時卻是破天荒的。然而,他們的思想追根溯源還是來自清教主義本身。清教徒認為人人可以讀圣經,人人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崇拜上帝,在精神上每個人都是充分自由的,除了上帝,沒有一個人可以統治另外一個人,世俗政府的目的是維護社會的和平與安寧,世俗政府應該由人民選舉產生。從這個角度看,清教主義本身就包含著自由主義和政教分離的種子,北美的地理和社會環境則是其成長、發展的良好土壤。
三、宗教多元化局面的形成
早期北美殖民地經過遷徙、定居、紛爭、出走等一系列事件之后形成了初步的政教分離局面。此后北美的清教主義開始融入宗教多元化的潮流。一方面,嚴格的清教主義漸漸后繼乏人,與此同時,歐洲各個宗教教派紛紛登陸北美,形成競爭互動的局面。
17世紀的馬薩諸塞殖民地是嚴格的清教主義的代表。如前所述,他們的理想并不是世俗的目標,而是要在北美建立一個模范的基督王國。但是,這個理想不僅受到以羅杰·威廉斯和安妮·哈欽森夫人從宗教教義方面發出的挑戰,而且還受到被世俗利益驅動的土地占有欲望的挑戰。康涅狄格殖民地的建立就是由德高望重的清教徒托馬斯·胡克牧師帶領一批殖民者開拓的。他們在宗教的教義上與溫斯羅普等正統清教徒并無重大分歧,但是他們反對約翰·卡頓和溫斯羅普總攬大權,渴望獲得新的土地并建立比較民主的政治制度。1636年,他們離開馬薩諸塞開辟了哈特福德定居點,并沿著肥沃的康涅狄格河谷一路開拓,建立起一個自治殖民地。此外,新罕布什爾殖民地和緬因殖民地也是由清教徒建立的。地域擴張及其所引起的殖民地土地和政治制度的變遷必然吸引更多的非清教徒移民。在移民浪潮的沖擊下,模范基督王國的理想逐漸被世俗利益的追求所取代。
馬薩諸塞殖民地的第一代清教徒痛苦地發現,完全建立一個由圣徒組成的神圣共和國是不可能的。根據清教徒的圣約觀念,信徒必須自述悔改得救的經驗才能接受洗禮,進入與上帝之約,成為一個合格的清教徒。在神圣共和國當中,只有清教徒才享有完全的政治和宗教的權利。在政治上他們有權選舉殖民地各級政府,在宗教上他們有權選舉教會管理層。但是到了第二代清教徒,要求人人都能自述悔改得救的經驗從而確證與上帝之約已不可能。為了維護社會的穩定,馬薩諸塞的牧師經過激烈的爭論后終于采納了一個變通的“半約”(half-way covenant),承認第一代清教徒的子女在出生時已經接受洗禮,可以成為教會成員并享有相應政治權利,但是他們不能領受圣餐也不能在教會事務上有投票權。清教徒從“圣約”觀念轉變到“半約”觀念既說明了他們在宗教信條方面的靈活與務實,也證實了政治和宗教的事務應該分別處理的觀念即使在馬薩諸塞灣這樣的殖民地也成為不可逆轉的歷史潮流。
歐洲國家大量的移民是政教分離的重要推動力量。這些移民帶來了他們原有的宗教信仰。由于不存在歐洲國家中普遍而又強大的國教支持,任何宗教派別都必須在北美學會寬容。據統計,在美國革命前夕,盡管清教徒在新英格蘭地區占據優勢(57.5萬信徒分布在658個教會),但在南部各殖民地,特別是在弗吉尼亞和馬里蘭,英國國教安立甘宗勢力最大(50萬信徒分布在480個教會),18世紀隨著蘇格蘭和愛爾蘭的移民大量涌入北美,蘇格蘭長老會成為北美第三大宗教勢力(40萬信徒分布在543個教會之中)。蘇格蘭和愛爾蘭的移民廣泛分布在南北各個殖民地,從客觀上促進了北美南部和北部的殖民地都必須學會寬容。此外,還有以宗教寬容著稱的賓夕法尼亞殖民地和荷蘭新教徒建立而后并人英帝國的紐約殖民地等。這些殖民地作為英帝國的一部分,都面臨著英國的管制,因而不得不卷入英國和法國的戰爭。在共同的敵人面前,這些殖民地的宗教差異變得無足輕重,宗教多元化成為大家都必須接受的現實。
在殖民地時期,北美發生過兩起席卷所有殖民地的群眾運動,一個是美國革命,另一個就是“宗教大覺醒”運動。大覺醒的時間跨度長達半個世紀,從18世紀初直到美國革命前夕。一批牧師認為因循守舊的傳統教會壓抑了殖民地民眾對宗教的渴求。為了重新喚起群眾的宗教熱情,他們奔走于各個定居點布道,宣傳基督教義,要求聽眾懺悔并皈依基督。大覺醒運動的特點之一是淡化不同宗教派別的分歧,強調基督教徒的虔誠。運動的標志性人物之一懷特菲爾德牧師在布道中宣稱:“祈求上帝幫助我們忘掉各教派的名稱,使我們成為名副其實的基督教徒。”美國宗教史學家馬克·諾爾評論說:“在美國宗教史上,大覺醒標志著從牧師宗教向平民宗教過渡,牧師從繼承的權威變成了一個自我驅動的傳教者,傳統的基督教義讓位于虔誠的心靈,同時也把無所不包由政府支持的教會變成了一個信徒的自愿組合”一般認為,這場平民化的宗教運動客觀上促進了宗教寬容和政教分離。經過大覺醒運動之后,美國的宗教多元的局面最終得以形成。
四、政教分離原則入憲
如果說大覺醒運動是在宗教方面挑戰傳統的教會權威,美國革命則是挑戰傳統的政治權威。前者為后者的發生在某種程度上準備了精神方面的條件,而后者的最高成就則是制定了人類歷史上第一部成文憲法,其中最重要的原則之一就是政教分離。這個過程既是北美殖民地百年歷史的自然積淀,同時也是現實政治斗爭產生的結果。
在獨立戰爭開始之前,新教牧師們就是最活躍的反英分子。假上帝之名反對世俗君主是革命倡導者們號召民眾的有效途徑。在美國革命前夕,新教牧師利用傳道的機會把反抗英國暴政的斗爭上升到保衛與上帝的約定的宗教高度,極大地鼓舞了北美殖民地人民斗爭的決心。美國著名的宗教史學家阿斯特洛姆評論說:“不管清教主義在北美如何世俗化,美國人民的新教氣質使他們對英國王室和英國統治必然深抱懷疑,……美國革命是人民心靈的革命,按照約翰·亞當斯的說法,1776年的獨立宣言只是一份遲到的聲明,其力量的源泉在于宗教精神,不盲從、保持異議和純潔清凈是美國人民最基本的觀念。”1763年英國贏得了與法國的戰爭,勝利使大英帝國政府做出了一系列錯誤的決定,其中包括宣揚要派英國圣公會的主教到北美殖民地主持教會事務,允許新征服的前法國殖民地(如加拿大魁北克省)信奉羅馬天主教等。這些政策遭到英屬殖民地人民的強烈抵制,再加上其他一些加強英國統治和管理的措施,最終觸發了美國革命。
美國革命為北美殖民地全面重組的提供了契機。在政治方面,北美人民要求脫離英國獨立自主。在宗教方面,傳統的教會在“宗教大覺醒”之后再次陷入低谷。不管人們的宗教信仰如何,獨立戰爭是一個唯一的試金石,宗教人士不是站在革命一邊,就是站在英國一邊。殖民地中英國圣公會的神職人員幾乎全是親英派,大約有7萬人不得不在獨立戰爭期間或以后逃離北美,因此南部各殖民地的傳統宗教勢力大為削弱。
在革命浪潮中,民主、平等、自由的觀念成為時代潮流,北美各殖民地紛紛廢除傳統教會的各項特權,承認人民宗教信仰的自由,大多數殖民地都廢除了用稅收支持教會的做法,讓各個宗教教派依靠信徒的捐獻維持宗教活動。1776年6月,麥迪遜起草了著名的《弗吉尼亞權利法案》,宣稱宗教“只能用理性和信心來指引,……所有的人都有權按照自己的良心自由地信奉宗教”。一個月以后由杰弗遜起草的《獨立宣言》全面申明了北美人民的天賦權利,其中當然也包含宗教自由的權利。北美人民在爭取政治權利的同時必然會要求宗教自由的權利,而允諾宗教自由就是擯棄一教專制,因而使政教分離成為北美各殖民地不爭的事實。
但是,要把各殖民地中政教分離的現實提升為一個憲法原則還需要歷史機遇,這個機遇就是開國之父們對一部保障美國長治久安的根本大法的醞釀。獨立戰爭之后的邦聯政府內外交困,在麥迪遜和漢密爾頓等人的推動下,制憲會議于1787年召開。會議的主題是建立一個強大的聯邦政府,主要矛盾是解決各州(當時實際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與中央的權力分配問題。制憲會議代表分屬不同的清教派別,卻并不妨礙他們在一起開會討論政治問題。后來被稱為美國憲法之父的麥迪遜雖然來自弗吉尼亞,卻從青年時期就服膺于普林斯頓長老會士們的守序、積極和真誠。而憲法前十條修正案的倡導者杰斐遜雖然深諳民主、自由理念,卻也像其他建國之父們一樣,懷有強烈的清教使命。然而,在整個制憲會議過程中,宗教從來沒有成為一個正式的議題。《聯邦憲法》正文中僅有第六條規定:“……不得以宗教信仰作為擔任合眾國屬下任何官職和公職的必要資格。”表面上看,憲法似乎完全與宗教無關,但事實上《聯邦憲法》正好說明,政教分離在當時已經作為北美人民的生活常態,無須由全國性的憲法特別加以規定。
作為憲法原則之一的“政教分離”主要體現在《聯邦憲法》的修正案的第一條。制憲會議之后,聯邦黨人和反聯邦黨人圍繞憲法的批準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盡管建立一個強大的聯邦符合北美人民的整體利益,但是反聯邦黨人更看重的是作為民主制度根基的個人權利,而宗教信仰自由的權利就是最基本的個人權利。這項權利完全是個人的良心自由(liberty of conacience),不應該受任何政治制度的壓制,因此政教分離的條款必須寫入憲法的修正案,才能保證個人依據自己的良心選擇宗教信仰,進而實現其他的個人權利。
在革命年代,個人的宗教權利和世俗權利普遍被認為不可分離的,一位新教牧師在鼓動革命的布道中宣稱:“宗教權利和世俗權利相互交織,如果一項權利受到損害,另一項權利也很難繼續。”美國學者貝寧評論說:爭取自由的兩場戰斗在邏輯上和道德上實質是一樣的。一場戰斗的勝利有賴于另一場戰斗的結果。杰弗遜在制憲會議召開的前一年發表了著名的“弗吉尼亞宗教自由法案”,其中官稱:
任何人不得被迫去參加或支持任何宗教崇拜、宗教場所或傳道所,不得因為宗教見解或信仰,受到身體或者財產上的強制、約束、干擾、負擔,或者其他的損害;任何人都應該有自由申述和通過辯論來維護他在宗教問題上的見解的權利,絕不應該由于宗教見解而縮小、擴大或影響公民權利。
杰弗遜的思想代表了北美人民對于宗教自由和政教分離的基本看法,是當時最流行的思想觀念。杰弗遜特別提到宗教見解不應該對個人的公民權利有任何影響。盡管當時也有一些人堅持要恢復宗教在美國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例如開國元老帕特里克·亨利堅持在弗吉尼亞州的選舉要審查被選舉人的宗教信仰,但這種做法由于遭到了杰弗遜和麥迪遜等人的堅決反對而最終失敗。歸根結底,美國革命的思想基礎是維護個人的自由,尤其是信仰自由。而政教分離就是為信仰自由提供制度保障。這也是政教分離的原則能夠順理成章地作為憲法修正案入憲,成為美國憲法的最重要的原則之一的根本原因。
五、結論
回顧北美政教分離的歷程,最初是清教徒移民為了逃避歐洲的宗教迫害而來到北美。他們的移民過程本身就是對歐洲政教一體的反抗。清教主義本身就是宗教改革的產物,是對歐洲教皇和國王專制的反抗。這樣的宗教信仰必然包含民主和自由成分,在合適的土壤中就可以生存發展。清教主義的內在邏輯已經包含了追求宗教自由的因素,因此毫不奇怪清教主義政治模式受到的第一個挑戰正是來自清教徒。羅杰·威廉斯和安妮·哈欽森夫人等對于麻薩諸塞殖民地上層的反抗成為美國文化的雙重象征。一方面,他們對宗教專制毫不妥協,另一方面,他們在新的土地上實行宗教寬容。當然,北美廣闊的土地和歐洲不同國家的移民是造成北美宗教寬容的最根本原因。大多數移民來到北美不是單純追求宗教信仰,而是有很多其他追求,如財富、地位、自我價值等。到18世紀初,清教主義的政治模式已經很難延續了。從外部看,清教殖民地只是眾多北美殖民地當中的少數而已,無論是人口和面積都難以稱雄。從內部看,過于嚴格的清教規定使他們的后代都難以成為真正合格的清教徒。但是必須看到,清教主義對于信仰自由和個人權利的追求在清教主義政治模式衰落的同時反而得到了強化。經過‘宗教大覺醒’后,維護個人信仰和權利的思潮變成北美的主流思潮。
需要特別予以說明的是,本文追尋的是美國清教傳統對美國憲法中政教分離原則的影響,對其他思想流派對這一原則的影響沒有太多涉及。事實上,如果全面梳理政教分離原則的淵源,決不能忽視當時正趨鼎盛的歐洲啟蒙思想。北美畢竟不能脫離世界。同時代的歐洲啟蒙運動,為北美的革命和建樹提供了最好的思想資源。北美的思想家可以毫不費力地理解啟蒙思想家的著作,再結合北美的實際情況和思想資源加以修正,因為當時北美的宗教信仰和政治體制的寬松程度已經超過歐洲。美國革命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在美國革命的過程中,對民主、自由、平等、權利等等的追求成為時代的主流,因此美國的政教分離進一步得到落實。在擺脫英帝國的統治之后,美國的開國元勛們抓住時機制定了憲法,既鞏固了革命成果,也將革命前各殖民地奉行的一些原則規范化。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則之一就是政教分離原則。
責任編輯:何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