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０年代文學研究的新視野

把與上海有關的現代文學現象置于“海派文化”、“都市文化”視野下進行觀照的研究路向，已沿用多年，取得了不少厚重的研究成果。不過，也存在明顯的局限和缺憾。李永東的《租界文化與30年代文學》(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10月出版)，敏銳地發現了中國現代文學與上海租界之間深刻而獨特的內在聯系，創造性地提出了“租界文化”的概念，開拓了新的批評空間和學術生長點，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上述研究中的不足之處，從而也在對該命題研究的推進上成效顯著。

本書首先對提出的“租界文化”概念進行了立名。在此基礎上，對租界文化語境下20世紀30年代文學的整體特征進行分析，把左翼文學、新感覺派小說及京海派論爭等30年代重要的文學現象置于租界文化的視角下進行了獨到解析，對茅盾、沈從文和魯迅的創作進行了別開生面的解讀。整體來看，該書立論精當，思路清晰，表述到位，風格嚴謹。作為一部富有探索精神和學術創見的論著，本書有不少閃光之處，舉其大者，有如下幾個方面：

本書的原創性價值首先體現在“租界文化”概念的提出，并因此為全方位多層面地觀照30年代文學形態的獨特之處，提供了具有極大統攝性和闡釋力的新視角。這一獨特文化視角的提出，是本書對30年代文學生成特征進行新的觀照和闡述的前提和保證。

“租界文化”視角具有敏銳性、合理性和有效性的特點。其敏銳性在于它對現有研究不足之處的洞見和另辟蹊徑的超越上。具體地說，它超越了在“海派文化”、“都市文化”等概念下研究30年代上海文學的既成視野，更進一步地抵近了研究對象的本原面目。毋庸諱言，使用“海派文化”、“都市文化”的研究視角，結出了不少碩果的同時，也遮蔽了一些細微而復雜的文學形態脈絡，以致在一些問題上出現了闡釋力不足的情況。而“租界文化”概念的出現，則為我們游刃有余地解決以前研究中的一些難題提供了可能。與以前的相關概念相比，它找到了“租界”這個根性的元素，而租界的特性也包含著使其成為一種文化闡釋系統的能力。由于30年代文學的中心在上海，而這些文學活動又很少不與租界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從這個概念帶來的新視野出發，也可以捕捉到30年代文學的一些重要特征。而且，租界文化視角在兩種文學研究向度的結合部辟出了自己的位置，即它既是對文學的文化向度研究的開掘，又是地域向度的研究的新發現。它不僅建構了一種文學研究的文化視角，還拓展了地域文學研究的新空間。由此可見，“租界文化”視角提出的價值和意義不僅是在研究深度的推進上，還在于當前研究方法的啟示性上，以及這種方法思路背后的理論勇氣和學術膽識的重要性的再次證明上。本書從現實語境的推想和文本創作的實踐來說明“租界文化”視角的有效性。30年代的上海文學生產和活動大部分是在租界中。作家是具有敏銳接受能力的一個群體，歷史形勢、日常生活和文化思潮等對他們的心理和思想的影響，總會通過其創作活動的特征呈現出來。譬如新感覺派文本中大量出現的漢語英文的交雜使用現象是與租界特有的洋涇浜英語的流行分不開的。這樣我們也就可以推想出以租界文化視角來分析文本的有效性。從文學活動的實踐上看也印證了這一點。本書從租界作家對租界“借來的時空”的認知體驗、“亭子間”的生活空間帶來的逼仄感受等多方面復雜情境入手，或者從宏觀角度對文學現象的考察與文學特征的透視，或者從微觀角度對作家與文本的個案分析，都很有說服力地指出了烙在其中的明顯“租界文化”印痕，而由此產生的新質，還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對30年代文學史的重構。由于商業文化、殖民文化、民族意識等對知識分子的“嬉戲”，中國現代作家的矛盾復雜心理在租界這個空間中展現得最為充分，同時于文學活動、文本表現上的糾結也最為明顯，這一點是本書重點關注所在。

本書的另一個特色是資料的翔實與運用上的貼合自如，這既需要對材料的廣泛占有的“披沙”，也需要以獨到眼光在其中的“揀金”。要建立一套新的扎實的學術體系，離不開對相關文獻資料的竭澤而漁式的搜求，細致耐心的梳理和火眼金睛般的辨識。本書在這方面的努力有目共睹。從租界歷史的回溯到為確立租界文化而著力考察的租界城市空間、租界人、租界制度下的文化體制，從眾多作家的軌跡和處境到筆下多樣文體如小說、詩歌、散文甚至私人書信，從重新闡釋的常見文本到發掘照亮的偏僻文本，從當時作家、研究者的自我評價材料到當下相關研究的大量資料，甚至30年代那些富含時代信息又極易被忽略的《申報》廣告、期刊漫畫，還有影像資料……書中引入的種種龐大繁多的資料，令人目不暇接。如果只是做堆砌的工作，再多的材料也是沒有力量和生命的，而本書體現的不僅僅有宏富資料的占有，還有同樣關鍵的對材料的甄別上獨到的眼光和敏銳的體察。例如對魯迅“如一件未曾曬干之小衫”所包含的租界知識分子普遍而極其復雜的生存狀態和生命體驗的體察；對租界人口性別比例失調帶來的租界文化特色的充分估計；對“借來的時空”這一意識對租界人心理的深刻而微妙的影響的認知等等。精彩的個人體悟和發現在本書中可以說俯拾皆是。總之，如此豐富材料的收集和獨具只眼的甄別，也顯示出本書對研究對象的熟稔把握和觀點闡述的準確深刻，而這種對研究資料“披沙揀金”式的淘洗也極其有效地避免了一種新的學術體系最初誕生帶來的空泛和生硬。

理論分析和文本解讀的有機結合，是本書的又一個特色。一套新的學術體系的建構如果沒有一定理論背景的依托與提升，沒有大量文本解讀的印證和支撐，那至少是不夠完善的。本書在這兩個層面都做得非常扎實。在第一個層面，本書為闡述自己的觀點借用了多種理論，如希爾斯和本尼迪克特的文化生成理論，薩義德、詹姆遜以及阿赫默德的東方主義和殖民主義，索緒爾的語言學分析方法，以及敘事學理論等，這些理論的借用都為本書增色不少，或使其觀點更加可靠，或使其分析更為透徹。同時還應指出的是，本書并不是生搬硬套西方理論來建構自己的大廈，作者對這些理論是有所擇取甚至有所反省的，例如在對東方主義與殖民主義的引述中即是如此。在第二個層面，文本解讀在本書中的充分運用，也是非常值得稱道的重要特色之一。首先，在文本的解讀內容上，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對幾乎湮沒在歷史煙塵中的偏僻文本重新賦予其歷史證人的生命和意義，如周天籟的長篇小說《亭子問嫂嫂》；一是在眾多文本的解讀中，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敏銳的感受力，從而出現了不勝枚舉的對文本的探微發幽和容智洞見。其次，在文本解讀方式上，本書涉及到的文本多種多樣，解讀方式也隨著文本自由轉換。比如對散文書信如鄭振鐸的《影戲院與“舞臺”》的感悟式解讀；對重要小說如沈從文《阿麗絲中國游記》的敘事理論式解讀；對作品重要人物如《子夜》中吳蓀甫形象的符號性解讀；對文本語言如新感覺派劉吶鷗《熱情之骨》的細節式分析。還有創造性解讀，如對茅盾在《蝕》中的頹廢意緒的發掘；對照性解讀，包括同一文本內的前后分裂如丁玲的散文《五月》，以及某作家不同時期作品的細微差異如魯迅的《故事新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在本書的具體行文中，理論分析和文本解讀得到了有機結合，在文本解讀中往往能恰切地運用相關理論來支撐，例如敘事學、殖民主義和東方主義理論在對沈從文《阿麗絲中國游記》分析中得到了融合使用，非常巧妙地將沈從文的租界體驗、族性視角、文化身份的悖反和自我東方化的心態等等的復雜之處分析得鞭辟入里，其獨特見解令人信服。

上述三大方面的特點在本書中是有機聯系在一起并自成體系的。第一方面“租界文化”新穎視角的提出是本書能夠取得突破性進展的重要保證，這一點在現階段現代文學研究領域中體現得尤為明顯。一個新視角提出后，不僅自身要有合理的基石，而且還需要在具體的研究中可以形成一個有力的磁場，能夠把相關的材料都牢牢地吸附在自己周圍，為我所用，這是第二方面所證明了的。而這種使用的方式還必須既能從最基本的文本上得到確切的驗證，又能在運用相關的理論時提升到一定的高度以獲取新的審視或整體的把握，這又體現在第三方面。

除上述三大方面外，本書還有不少值得指出的亮色，比如在文字表述上的形象、機智、活潑，如：“茅盾這樣的租界作家，一只眼睛隨著新興階級的意識形態流轉，一只眼睛充滿溫情地體味著租界‘小資產階級’活色生香的思想情感世界”；“租界如江湖，嘗試過痛快淋漓的人生滋味的江湖中人，雖則每每感嘆江湖險惡，靈魂難以承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數度揚言退隱山林，可是又有幾人割舍得下江湖險惡中的瑰麗、紛爭中的酣暢，以及揮霍生命的瀟灑與對抗命運的亢奮?”……還如在對《阿麗絲中國游記》“墻”意象的深刻分析中體現的敏銳理性，“‘穿大長裙子飛散著長發的女人在大風里邊跑’的小畫或許能夠給病中的魯迅些許生命幻想的熱烈吧”的判斷中體現的感悟能力，這些在本書行文中也如散珠碎玉不時可見，令人擊節。

當然，如果以一個完整自足的體系來審察本書的話。也可以看出在文學現象和個案研究方面還需要作進一步補充，這樣本書將更為厚實。

我相信，本書開創的學術視野，將成為文學史重構的重要一維。

責任編輯：尹 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