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主要評析美國學者凱爾納的“后現代”觀。從現代概念入手,通過剖析“后”之內涵,凱爾納為我們分析了“后”現代的語義星叢。接著,他從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人群基礎等多個角度探討了后現代產生的原因。最后,通過分析馬克思的“抽象”概念、德波的“景觀”概念和鮑德里亞的“類象”概念,凱爾納為我們揭示了一條通向后現代的思想史路徑。
[關鍵詞]后現代;凱爾納;晚期馬克思主義
[中圖分類號]B7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4-0115-07
道格拉斯·凱爾納(1943-),當代美國著名西方馬克思主義批判理論家、媒體理論家和左派學者,近年來致力于后現代理論研究。深入剖析凱爾納對后現代的解讀,對于我們從整體上把握后現代思潮的理論性質和發展趨勢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現代、后現代的語義星叢
在具體探討凱爾納的“后現代”觀之前,我們有必要先理清幾對范疇。首先是現代(mod-ern)概念,這個詞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的著作中,當時人們主要用它表達一個新的觀念體系,認為它標志著一個與中世紀對立的新時代的出現。可以看出,現代是一個時間概念,用于指代西方歷史上的一段歷史時期,它的參照系是古代和中世紀。依照通常看法,古代與燦爛的文明聯系在一起,中世紀則被稱為“黑暗時代”。而現代則是一個“從黑暗中脫身而出的時代,一個覺醒與‘復興’、預示著光明未來的時代”。就現代所確指的時間而言,英國學者羅斯(Margaret Rose)認為應是“從文藝復興到當今時代的所有時期”,《牛津英語詞典》第二版則更是明確地給出了解釋,“十五世紀的終結普遍被認為是……現代的……開端”。綜上,我們認為現代始于中世紀結束和文藝復興初期。接下來是現代性(modernity)概念,該詞內涵比較復雜,學界爭論頗多,羅斯從廣義角度將其理解為“現代主義”、“現代”、“現代化”之和,霍林杰(Robert Hollinger)從社會學角度把它理解為西方社會自啟蒙運動以來發展起來的一種社會類型,我國的馮俊先生則賦予它一套倫理道德的價值內涵,“‘現代性’體現的是理性和啟蒙的精神,它相信社會歷史的進步和發展,人性和道德的不斷改良和完善”。美國學者卡林內斯庫(Matei Ca-linescu)對現代性概念有一個較為全面的理解,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他歸納了三種現代性的不同用法:即分別作為時期、特性和經驗的現代性。在具體論述中,他采取了現代性的第一種涵義,即認為現代性是一個歷史時期,“現代性因而是一個時間/歷史概念,我們用它來指在獨一無二的歷史現時性中對于現時的理解”。若按此涵義理解,我們說現代性和現代是同義的,凱爾納在書中直接采納了卡林內斯庫的這一用法,他說:“現代性是一個歷史斷代術語,指涉緊隨‘中世紀’或封建主義時代而來的那個時代”。
與前兩個概念相比,現代化(modernization)則是一個較為晚近的概念,它大致產生于上世紀初葉,直到20世紀晚些時候才被社會科學家們廣泛使用。modernization是由動詞modernize演變而來的,modernize的基本涵義是使現代化(成為具有現代特點的、成為現代的),使適合現代需要。由此推論,現代化具有兩個基本詞義:一個指成為現代的、適合現代需要的,這是一個過程;另一個指大約公元1500年以來出現的新特點、新變化,這是一種狀態。凱爾納采取了第一種詞義。認為現代化是現代性借以產生一個新的工業與殖民世界的動態過程,是一個標示了個體化、世俗化、工業化、文化分化、商品化、城市化、科層化和理性化等過程的詞匯。最后我們要闡釋的概念是現代主義(modernism)。霍林杰認為它有狹義和廣義之分,前者特指若干種文學、藝術、建筑領域的風格和運動,如艾略特、伍爾芙與喬伊斯所代表的文學運動,或是塞尚、馬蒂斯與畢加索所代表的藝術運動等;后者泛指整個現代性包含的所有文化。卡林內斯庫也認為現代主義意味著文學藝術方面的運動、信條或趨勢。事實上,霍林杰和卡林內斯庫的概括不無道理,現代主義的確最早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后來又被用于描述現代時期的藝術運動(如印象主義、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等其他前衛運動),直到最近十幾年,其廣義的用法才逐漸出現。所以,在學界得到普遍認同的是現代主義的狹義用法,凱爾納也是在這層意義上使用的。
以上是對現代概念之語義星叢的簡要分析,以此為基礎,我們就比較容易理解后現代概念了。從字面上看,后現代意指現代之后,這里就存在一個問題,如果現代指的是文藝復興到當前時代,那么后現代還存在嗎?在大部分后現代理論家(如鮑德里亞)看來,當前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和日常生活領域發生的巨大變化足以說明我們已經離開現代,進入后現代。然而,在絕大多數現代理論家(如哈貝馬斯)看來,當前社會發生的巨大變化不足以證明新的時代已經來臨,當前時代與先前時代仍保持著密切聯系。凱爾納在此問題上的基本立場是:后現代現象是真實存在的,但后現代社會斷然沒有到來。如果用一個坐標系來定位凱爾納,那么應該是哈貝馬斯——凱爾納——詹姆遜——鮑德里亞,最左邊的哈貝馬斯是現代性的忠實守護者,他堅持認為現代性是一個未完成的方案;最右邊的鮑德里亞是后現代的強烈擁護者,他認為我們已經處在類象的后現代社會;詹姆遜和凱爾納介于兩種極端觀點中間,在他們看來,歷史是連續性和非連續性的統一,但若做細微的區分,凱爾納顯然是偏向哈貝馬斯一邊的,因為他在事實上否認了后現代社會,而詹姆遜則承認了后現代社會。
在凱爾納那里,后現代性直接對應于現代性概念,也是一個時間/歷史范疇,它指的是緊隨現代性之后的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然而,在具體的理論運作中,后現代性并不是凱爾納關注的主要對象,作為左派激進理論家,他更關注“后現代理論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發展關于當前時代的批判理論與激進政治”。關于凱爾納對后現代理論的批判,我們暫不探討,這里僅談一下凱爾納對后現代主義者的界定。在《后現代理論》中,凱爾納將福柯、德魯茲、加塔利、鮑德里亞、利奧塔、詹姆遜、拉克勞和墨菲等人統統稱為后現代主義者。可以看出,凱爾納的判斷標準是比較寬泛的,即以理論家對社會和時代的基本判定為最終標準。按照他的理解,凡是堅持后現代社會已經到來的理論家都可以稱為后現代主義者,其實,凱爾納對后現代主義者的界定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絕對,如他本人也承認:“并非本書(《后現代理論》,筆者注)討論的每一個人都是徹頭徹尾的后現代主義者”。
二、“后”之內涵
具體到后現代概念,我們說理解“后”字背后的思想內容才是關鍵。在《后現代轉向》一書開篇處,凱爾納就為我們揭示了“后”的內涵。它首先是一個歷史分期術語,意指一種歷史順序,在此順序中先前的事件被替代;同時,它還常常與一種啟示色彩的斷裂感相聯系。凱爾納的指認十分重要,他道出了“后”話語的一個共性,即強調歷史的斷裂。如“后工業主義”表示工業時代的結束,以知識和信息為組織原則的新社會的到來;“后福特主義”標志著與福特主義刻板特征直接對抗的靈活積累體制的誕生;“后歷史”標識的是意識形態和歷史的終結,一切止步于資本主義社會;“后馬克思主義”則代表一種與傳統馬克思主義徹底決裂的新理論形態。
然而,術語“后”一俟與“現代”搭配,內涵就變得復雜了,不同的后現代主義者對它都有不同的理解。一方面,“后”可以表示當前時代與先前時代的斷裂,這里又分兩種情況:(1)表示同現代的一切理論和實踐積極決裂。這種理解通常將現代視為一種壓迫性的意識形態話語,主張與之進行公開的決裂,而將后現代視為一種新的進步話語和實踐,認為它是對新事物的肯定。持這種觀點的后現代主義者主要有福柯、利奧塔、德魯茲和加塔利等。(2)表示同現代的一切理論和實踐消極決裂。這種理解通常將后現代視為一種可悲的倒退,一種傳統價值的隕落和確定性的喪失,而主張保留現代性的價值。持這種觀點的后現代主義者主要有詹姆遜、哈維、貝爾等。另一方面,“后”還可以表示一種與先前時代的繼承和連續關系。持這種觀點的人通常將后現代視為現代的另一種形式,如卡林內斯庫就把后現代看成是現代性的另一副面孔,“后現代主義不是用來意指一種新的‘現實’或‘心智結構’或‘世界觀’的一個新名稱,而是一個視角,借助這個視角,人們可以就存在于多重化身中的現代性提出某些問題”。依照這種觀點,后現代不過是現代的一種變化,一種現代性內部的改變,或者說后現代是現代的某種強化形式。從總體理論特征上看,凱爾納是贊同這一觀點的,他始終否認后現代是一種全新的話語和現象,認為它不過是現代的激進化,表面上看,當前社會中的一些經典現代現象(商品化、大眾化等)似乎在后現代的作用下已經內爆,其實不然,它們不過是被局部放大或加強而已。也就是說,后現代的秘密不過是將現代的某些局部特征放大到令人吃驚的程度罷了,它并沒有產生什么“新”事物。根據對“后”的不同理解,凱爾納將后現代主義者分為極端派和重建派(溫和派)。極端派主張與現代(性)和現代理論徹底決裂,強調后現代是一個完全不同于現代的新的歷史時期,呼吁建立適合當前時代的新的理論和政治,其代表人物主要有鮑德里亞,另外,福柯和利奧塔有時也持這種觀點。重建派則主張將現代理論與后現代理論結合起來,強調歷史的連續性,他們通常對現代理論保持一定的敬意,總是有限度地運用部分后現代的理論觀點,其代表人物主要有詹姆遜、拉克勞、墨菲、哈維等。
三、后現代產生的原因
面對后現代這樣一種復雜的社會現象,任何簡單的理解都是非法的。作為一種知識理論和權力話語,后現代話語的產生有其特定的原因。有人將后現代話語視為一種時尚,預言其幾年后就會衰亡,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后現代話語不但沒有衰減,反而引起更多人的關注。那么,究竟是什么支持著這股思潮?后現代究竟是一個偶然而得的理論怪胎,還是人類社會和歷史發展的必然?凱爾納從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人群基礎等方面對后現代現象進行了一番發生學的考證。
(一)20世紀60、70年代政治實踐和社會運動的產物
20世紀60年代,在西方爆發了“五月風暴”,這場“風暴”由法國迅速刮向包括美國在內的其他資本主義國家。盡管這次運動的主體是學生和工人,但我們看到其斗爭的矛頭已指向二戰后眾口一詞歌頌的“富裕社會”那令人窒息的文化氛圍、社會結構和社會實踐。雖然激進的學生運動最終煙消云散,未能像當初許多人所設想的那樣在學生運動之后會繼續掀起革命的巨瀾,但其影響卻是極其深遠的。當時參加學生運動的一批青年激進知識分子(福柯、利奧塔、鮑德里亞、詹姆遜、哈維、德魯茲和加塔利等)后來都成為著名的后現代理論家,所以,把后現代視為60年代政治失敗的產物并不為錯,如早期鮑德里亞的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就直接來自60年代政治的失敗。同時,60年代的政治實踐還直接導致人們對現代政治學的普遍懷疑,如一些后現代理論家就認為馬克思所提倡的革命政治學已不再適用于當前社會,因為主體已經普遍破碎,存在的僅是一些邊緣化的主體性。當然,除了上面談到的消極影響外,60年代政治運動也有積極的一面,這主要表現在與新社會運動的結合上。在凱爾納看來,新社會運動與以往的社會運動有所不同,它是以后現代理論為邏輯支撐的,同時,新社會運動的發展也有利于發展出一種“反抗的后現代理論”,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后現代話語的產生和蔓延。
(二)結構主義與后結構主義思潮的影響
實踐領域的政治運動盡管對后現代話語的產生至關重要,但我們也不能忽視一種理論內部的邏輯躍遷。眾所周知,后現代話語最重要的進展在法國,除了上面提到的政治原因外,可能還要歸功于60年代法國哲學社會理論激動人心的發展。在60年代的法國學界,語言學結構主義和拉康(Jacques Lacan)的精神分析學是兩大主流話語,這兩種思潮提出了新的語言理論、主體性概念和社會概念,主張用語言、社會結構、符碼、規律等描繪社會現象,拒絕一切人本主義。結構主義思潮最重要的一個影響就是消解了自笛卡爾以來的主體性概念,從此主體不再是絕對的,而是被視為結構的建構物。正如結構主義對現象學、存在主義和人本主義進行了猛烈批判一樣,后結構主義很快對結構主義的方法和理論模式提出了挑戰。后結構主義認為,結構主義者追求基礎、真理、客觀性、確定性的做法是虛妄的,他們并沒有真正和人本主義劃清界限。后結構主義于是主張堅持一種更為徹底的歷史主義立場,認為一切意識、意義、認同都隨時隨地發生著變化。如在對待語言的問題上,它比結構主義更強調能指的地位,更強調文本意義的生產性和不穩定性,德里達對“在場形而上學”的批判,巴特對閱讀、讀者文本意義的重釋等無不印證了這一點。正是60年代法國知識界的上述發展直接導引了后現代話語的誕生。其實,后結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之間的關系相當復雜,這里我們要做出鑒別。首先,兩者有一種傳承關系,在話語理論問題上,就強調話語理論的優先地位而言,后現代理論追隨了后結構主義。如話語理論家主張,意義不是簡單被給予的,而是通過大量的制度性實踐在制度性場所被構造出來的,后現代理論家福柯也主張,我們應該關注話語背后的制度性基礎和預先存在的權力關系。另外,如果我們把話語理論解讀為符號學的變種,就會發現巴特等人的符號學理論與早期鮑德里亞符號政治經濟學之間的邏輯關聯,后者正是有效借鑒了前者的如下假設:“心理、社會以及日常生活乃是由語言、符號、形象、符碼以及指意系統組織起來的”。但是,我們也不能忽視兩者的差別,正如凱爾納總結的,后現代主義是一個比后結構主義內容更為廣泛的概念,如果說后者主要是作為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寫作方式和主體性模式而存在,那么前者則是一種普遍的理論、文化和社會思潮。
(三)經濟和社會結構的新變化
馬克思主義認為,資本主義的精神生產必須根據他們的生產關系的一定歷史結構才能理解。同樣,后現代理論作為一種精神產品,必然是社會經濟水平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我們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幾乎使法國的經濟陷入全面癱瘓,但戰后不久,法國就重整旗鼓趕了上來,截至1975年,法國在世界資本主義生活中的比重已提高到6.4%,位列美國、聯邦德國和日本之后,居資本主義世界第四位。從經濟角度講,法國已從50年代的農業國一躍而成為發達的資本主義工業國。經濟上的變化給人們帶來了一種斷裂感,也使得原來陳舊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被遺棄了,人們普遍有一種新社會即將降臨的預感,正如約翰·阿德(John Ard-agh)描述的:“法國經歷了一場波瀾壯闊的復興運動。物質的現代化以驚人的步伐向前邁進,以農業為基礎的社會變成了一個主要以城市和工業為基礎的社會,一種停滯的經濟一下子變成了世界上最富活力的、最成功的經濟之一。經濟上的欣欣向榮以及與此相伴隨的生活方式的改變,一下子把法國人的根深蒂固的舊習慣同新生活模式之間的許多前所未有的矛盾抖落了出來,……一向被指責為眼光總是盯著過去的法國佬,現在突然間卻要面對生活在現代世界這樣一個事實,這使他們感到既震驚又害怕”,而這一切恰恰促成了后現代話語的盛行。
經濟的發展必然帶來社會結構的變化,全新的社會經濟條件促使法國的理論家們提出全新的社會理論來說明社會條件和日常生活的變化,面對現代化過程中新出現的摩天大廈、百貨商場、購物中心、高速公路以及無所不在的消費品廣告和無孔不入的大眾傳媒,理論家們無一例外轉向消費現象的研究,這就是關于消費社會的理論。目前,消費社會的概念在西方學界仍有很大爭論,有的學者把它視為生產社會的一種自然延續,如凱爾納就這樣認為。還有一些學者認為它是一個新的社會發展階段,如鮑德里亞就指出:“關于消費的一切意識形態都想讓我們相信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紀元”。無論怎樣,學者們對消費社會的形成基礎達成了共識:一是物質豐富到一定程度,超出日常需要;二是人們有能力和經濟力量消費;三是意識形態和社會機構鼓勵消費。關于消費社會的特征,德波在《景觀社會》中有大量的描繪,在他看來,商品這時已經占領了人們社會生活的全部,消費社會發展到了一種極端化的階段——景觀階段。在這一階段里,人們將受控于虛假的影像和景觀,這時人們的需求不再出自真實的生理需要,而是受控于商家的廣告宣傳。其實,后現代理論虛無主義的特點正是人們對當前社會發展無所適從的無奈表現,詹姆遜在其經典之作《后現代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中曾生動地刻畫了人類面臨的諸多困惑,如空間協調能力的喪失、歷史道德感的敗落、感情世界的麻木等。這一情形似乎驗證了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的預言: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不難看出,社會領域的這些變化無疑有利于后現代理論的滋生和蔓延。
(四)X一代(Generation X)——后現代的人群基礎
前面我們曾提到,最早的一批后現代主義者大都受20世紀60年代政治實踐的影響,然而到了80年代,他們基本上都變成了成功的學院派知識分子,話語也逐漸變得保守起來,如福柯晚年對自我技術、倫理學和自由的關注,利奧塔晚年對康德哲學的回歸,德魯茲和加塔利晚期對前現代部落文化的研究等。另外,我們說80年代還是歷史上的一個轉折點,它標志著“保守主義”時代的到來,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后現代話語反而成為一股支配性的知識和文化力量,其原因何在?凱爾納稱,80年代的后現代話語已經發生了轉折!這里有兩層涵義,一是指這一話語依賴的人群基礎發生了變化,二是指后現代話語本身的性質發生了變化。我們先來看第一點,既然老一輩后現代主義者日漸保守,有的甚至已經不再是后現代主義者,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后現代主義的主體將從此消亡呢?不是的,后現代主義后繼有人,凱爾納把這批更為年輕的人稱為X一代,他們是新一批后現代主義者,正是他們才是當前后現代文化的熱心生產者和消費者。從心理結構上看,X一代有著明顯的俄狄浦斯情節,他們普遍主張反叛自己的父親,渴望一種比父輩更為激進的后現代理論。另外,X一代對后現代話語的熱烈追捧與他們迫切希望成名的想法是相吻合的,“新聞記者、文化商和理論家發明并兜售諸如后現代一類的話語是為了積累文化資本,使自己出名”。另一方面,從性質上看,80年代以來的后現代話語也發生了變化,由于當前較為年輕的X一代缺乏現代傳統,他們普遍沒有讀過馬克思、韋伯、黑格爾、康德等現代理論大師的著作,后現代話語在他們那里就變得更為極端和片面,甚至被濫用。相信這也是凱爾納拼命拒斥后現代話語的一個重要原因。
四、抽象——景觀——類象:通達“后現代”的思想史路徑
除了對后現代的成因進行一般性探討外,凱爾納還分析了馬克思的“抽象”概念、德波的“景觀”概念和鮑德里亞的“類象”概念,試圖揭示一條通向后現代的思想史路徑。
“抽象成為統治”是馬克思的一句名言,在凱爾納看來,這句話揭示了后現代的秘密。我們先來看這句話在馬克思那里有什么內涵,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世俗化的現代社會,是一種與中世紀傳統社會完全不同的新的人類歷史發展階段。其根本特征是,商品生產成為社會生活的主要內容,利潤最大化成為社會的唯一目標。我們知道,商品生產在前資本主義社會就已存在,但相對于社會和宗教價值觀而言一直處于邊緣地位,一直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它才成為支配整個社會生活的主導原則。馬克思對現代性(資本主義)的批判就是從對商品的批判開始的,當然,馬克思并不是一般地否定商品生產,而是否定所謂的商品拜物教現象。這一點凱爾納非常清楚,“馬克思的批評對象并不是僅為了滿足社會生存需要的貿易對象的商品本身,而是資本主義生產和交換條件下的商品拜物教”。那么,人們為什么會拜倒在商品面前呢?原因就在于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普遍交易的社會,“該時代一切東西,無論精神的還是物質的,都變成為一種市場價值被帶到市場按其最真實的價值進行評估”。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充滿了顛倒和抽象,首先是主客體關系的顛倒,我們知道,整個現代哲學都以弘揚人的主體性為根本特征,然而在現實資本主義社會中,主體卻被客體統治著,資本主義制度不是力圖保障人們的主體性存在,而是使他們虛弱和惡化。馬克思在其異化勞動理論中為我們細致地描述了這一顛倒過程,“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力量和數量越大,他就越貧窮。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為廉價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其次是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關系的顛倒。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人們生產商品的目的是為了滿足需要,交換并不是主要的目的,而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利潤成為資本追逐的唯一目標,產品生產出來僅僅是為了交換,它不再與人們的需要直接相聯系,在這里,使用價值是完全從屬于交換價值的。凱爾納認為,馬克思所講的這些顛倒統統植根于一種社會抽象化的過程,而這一過程又是與等價交換規律、量化原則、工具理性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當主客體被放置到一種經濟計算之中加以考慮時,其本質就變成了一種非現實的“抽象”,這種喪失了自身固有品質的“抽象”可能表現為一種符號,也可能干脆表現為一種“虛幻物”,“隨著貨幣、商品化和量化邏輯的傳播,一種普遍的抽象過程籠罩了社會”。這就是馬克思所說的“抽象成為統治”的社會!在這個社會里,一切都是顛倒的、著了魔的,它的直接后果就是社會現實的本質被掩蓋以及主體的非人化。我認為,凱爾納的這一指認十分重要,他不僅正確地揭示了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秘密,還進一步窺視出貨幣的力量,在他看來,商品化是一切抽象的源泉,商品的勝利使貨幣成為支配社會的力量與價值,貨幣的力量不斷膨脹,導致了貨幣拜物教,這與馬克思關于貨幣的觀點有著驚人的一致性,馬克思曾指出,貨幣是一種較商品更為抽象的存在,它無所不能,所有你不能做到的事情,你的錢都能夠做到,它能把現實變成觀念,也能把觀念變為現實。正是在對商品拜物教和貨幣拜物教的論述過程中,凱爾納發現了后現代的影子,當貨幣不斷將現實轉換為非現實,不斷制造出虛幻的消費社會時,任何本質化的過程將被遺忘,人們將會追求虛假的幻象,而這一過程恰恰是后現代主義者鮑德里亞討論的主題。
總之,凱爾納認為馬克思的“抽象”概念有助于開啟一種與現代理論斷裂的話語,該話語將有助于后現代理論的產生。沿著馬克思對抽象概念的理解,他得出結論說:“社會和真實分裂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經濟,在這里抽象化發現了它最初和延續的支持與給養”,后現代無非是這樣一種倒置階段,它“貫穿商品形式和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抽象化過程”。我認為,凱爾納在這里的分析很有道理,一些后現代理論家(如詹姆遜、哈維、鮑德里亞等)的確是以馬克思對商品、貨幣、資本的分析作為自己理論出發點的。
僅僅從馬克思的“抽象”概念出發我們還無法直接推演出后現代話語,這里面還有一個中介,那就是德波(Guy Debord)的“景觀”概念。我們知道,盡管馬克思是第一位全面論述資本主義現代性的社會理論家,而且他也部分地預見了某些消費社會的特征,但從總體上看,他并沒有對消費社會進行系統的分析,這當然是由當時特定的時代條件決定的。于是,對消費社會進行批判的重任便落在了以德波為首的境遇主義學者身上。從理論傳承上看,德波等人的任務是重新激活馬克思的革命實踐并補充馬克思對商品、貨幣、資本的批判,他們進一步發展了馬克思對抽象的批判,把它擴大到消費和日常生活等領域。在德波的理論體系中,“景觀”是一個核心概念,指的是商品已經占領整個社會生活全部這一事實。其實,從馬克思的商品社會到德波的景觀社會,并不僅僅是一種量的變化,它意味著抽象對社會的統治力量進一步加強,意味著統治從生產領域擴大到消費領域,意味著主體的進一步異化。在德波等人看來,景觀社會仍然是一個資本主義商品社會,只不過在一個更高的抽象層面被重組罷了。就景觀發揮的作用來看,依然是掩蓋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然而這一切卻又發生在另一個更為隱秘的層面上。與早期資本主義商品社會將工人定位于生產者不同,景觀社會中的工人是以消費者身份出現的,景觀的秘密就在于先讓工人們感到自己有某種需求,然后再伺機剝削他們。可見,景觀將剝削帶到了一個新的發展軌跡,它更加有利于資產階級權力和利益的實現。與馬克思對抽象的批判一樣,德波等人對景觀也持批判態度。在他們看來,真正的日常生活被景觀掩蓋了,人們沉浸在景觀所制造的幻象中,這是一個人為的虛假世界,一切真實、價值和意義都被拋棄掉了,這正是列斐伏爾意義上的“被官僚控制的社會”。凱爾納揭示說,景觀其實也是一種社會關系,是金錢的另一面,“景觀并不(恰巧)是影像的集合,而是以影像為媒介的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這與馬克思對貨幣拜物教的分析是一致的,區別僅在于,馬克思時代質的差異是在客體的連續生產中被消解的,而現在則直接蒸發在影像和符號之中。
從德波的景觀概念出發,我們似乎已經瞥見后現代的一角,接著往下走,便是鮑德里亞的類象概念了。凱爾納發現,對抽象化進行分析是馬克思、德波和鮑德里亞三人共同的特點,不同的是,馬克思主要分析生產領域中商品、貨幣、資本的抽象化過程,而德波和鮑德里亞則主要分析消費(媒體)社會中的抽象化過程,在后者看來,電子媒體的抽象化是社會發展的新階段,在這里,人與人的關系以技術為中介被更深地掩藏著。但是,鮑德里亞與德波之間還是有區別的,這主要表現在鮑德里亞拒絕了德波關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現代主義分析框架,在他那里,一切真實、價值等現代指涉物在超真實的條件下統統內爆了。另外,鮑德里亞還否認了“景觀”概念,他強調說,“我們不再生活在境遇主義所討論的景觀社會,也不再處于這種理論暗示的異化和壓抑的特殊類型之中”。就這一點而言,我們說鮑德里亞是保守的,他的后現代話語恰恰代表了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這也剛好印證了哈貝馬斯“后現代主義者是最大的保守主義者”這句話。
如果說馬克思為我們描繪了商品社會,德波為我們描繪了景觀社會,那么鮑德里亞則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新的社會類型——類象社會,這是一個比前兩種社會更加抽象的社會,在這里,客體被完全消融到影像之中,消融到符號交換的封閉循環之中。如果說在馬克思和德波那里客體僅僅處于異化地位的話,那么到了鮑德里亞這里,客體則完全消失了,現存的僅僅是空洞的能指符號系統。不僅客體消失了,就連主體(性)也不再存在,因為所謂的主體(性)不過是類象社會制造出來的幻象,這就是鮑德里亞最后得出的結論。其實,德波在《景觀社會》一書中也對符號和能指大加關注.,但他畢竟給所指留下了一席之地,而且,德波正確地看到“符號成為統治”并不是商品化的簡單延伸,而是“抽象成為統治”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新形式和邏輯躍遷。而鮑德里亞卻夸大了這一過程,認為符號就是一切,按照他的邏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一切顛倒和異化都成了符號的自我指涉物,即非真實的虛假之物,這就掩蓋了資本主義社會內在的固有矛盾。顯然,鮑德里亞偏離了馬克思主義的軌道,生產、工業資本主義和政治經濟學(市場價值規律)統統被他遺棄了,在他眼里,類象成為統治,真實死亡了!在這樣一個類象社會中,人們消費類象,為類象所奴役,這就是鮑德里亞為我們描繪的后現代社會。
五、結束語
在“后”學風靡一時的今天,不同理論家從自身立場出發,為我們展示了各式各樣的后現代理論,其中不免有混亂之處,所以,當前后現代研究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廓清地平、理清思路,凱爾納獨特的后現代觀對我們理解后現代思潮應該說幫助頗多。同時,凱爾納的這一理論也凸現了晚期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巨大理論價值,作為一股新近出現的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晚期馬克思主義擁有自己特定的意義域:即反對后現代思潮極端、蠻橫的理論態度,反對“后”話語中的意識形態成分,堅持現代理論的有效性和價值;反對脫離資本主義的邏輯抽象分析社會現象,堅持當前社會的資本主義性質;抵制各種非馬克思主義思潮,主張在當代堅持、發展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和方法。這些顯然是我們應該借鑒和研究的。但是,我們也應看到,晚期馬克思主義畢竟是由多個不同理論家組成的理論群集,如凱爾納就是一個較為獨特的理論家,雖然我們將他劃歸在晚期馬克思主義者的陣營中分析,但并不意味著他的理論不能有任何異質性,其實,恰恰是這種異質性的存在,才使得晚期馬克思主義思潮更具活力。這也是我們今后研究中應該注意的方面。
責任編輯:李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