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地鐵里的中國音樂人

我是1991年的6月滿懷著開拓精神，坐著“灰狗”大巴從中部的克利夫蘭搬到紐約來的。以后我打工讀書，地鐵來來往往一坐就是幾年，地鐵里面唱歌跳舞拉琴的藝人見得多了，卻沒碰到過一個中國人。據我所知，在紐約搞藝術學音樂的中國人很多很多，這些人即便讀書期間沒獎學金，他們寧可在餐館里洗碗也不樂意賣藝，如果畢業后進不了樂團，哪怕做與專業不對口的工作，他們也絕不愿拋頭露面在地鐵里、馬路上討食。我很感欣慰，以為他們與我的想法一樣，不愿意到別人的國土上丟人現眼。直到我遇見了在紐約地鐵里以演奏小提琴為生的中國藝人——陳聰，我的想法才徹底發生了轉變。

在我們共同的朋友家中，我認識了陳聰。他和我一樣也是應邀參加感恩節聚會的。他斯斯文文，40幾歲的樣子，如果不說他是搞音樂的，我會以為他是一位學者。他原來在天津交響樂團拉小提琴，在美國普林斯頓音樂學院畢業。就是為了賺學費完成學業，他才橫下心來去地鐵站臺拉小提琴。做出決定的那天，他肩挎提琴，買好地鐵票，走下站臺剛打開琴盒，立刻又關上，重回家中。第二天他又重復了第一天的程序。到了第三天，他在站臺上，想像著自己被玻璃罩密封在一個碩大的舞臺上，臺下無數的觀眾渴望聆聽他優美的琴聲，邊上的三角鋼琴已經為他彈起了伴奏，他的手指柔和了，右手的弓拉開了動人的旋律，一首完整的曲子流暢地一氣呵成。他終于戰勝了自己的心理障礙。

琴盒里的錢日日增多，他的心情也一天天地好起來。新學年來臨之際，他花了很大的工夫在家里數好錢，來到交學費的窗口。他從左肩的書包里，拿出一摞摞捆扎得整整齊齊的1美元鈔票，又卸下右邊肩上的大布袋子，遞上幾十斤重的硬幣。窗口的收銀員看到1美元的現鈔，已經傻了眼，再見到一大口袋的分幣，便兩眼怔怔地望著他，不知如何是好，這要數到什么時候？她不只為他一個人服務的呀！陳聰倔強地站在那兒，心想：“我為來為去為的就是今天，難道說這就不是錢了？你今天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我就想交了學費上學。”他和她四目相對，雙方僵持在那兒足足有5分鐘。怎么辦？最后收銀員的上司出面，請求陳聰到校外附近的銀行，用點鈔機幫忙數。無奈之下，陳聰背起錢袋步履艱難地又走到銀行，銀行職員態度和藹地問他有沒有該銀行的賬戶，如果沒有便不能為他服務。這時他徹底斯文掃地，用中國話罵人了：“他媽的，我就不信了，老子有錢還不能交學費了。”他再次抄起布袋子扛到學校，闖進財務室，說：“This is my tuition fee， I know how much inside this bag， if you don’t accept， it is your responsibility.”（這是我的學費，我知道這個包里有多少錢，假如你們不收的話，這是你們的責任，與我無關。）最后雙方各讓一步，這次學校可以收，但下次他必須從銀行開支票來交學費。

學費交了，日常生活的開支還需要錢來支撐。為了賺來更多的錢，陳聰配備了一套帶有鋼琴伴奏的電子擴音器，這可以使他在地鐵里的演奏達到更好的音樂效果。圣誕夜那晚，快12點了，別人都回家團圓去了，他卻還在地鐵里，拉起了《平安夜》這首曲子。或許他想像著與家人團聚的甜蜜和快樂，傳遞給大家的是那樣寧靜和美的感受，情真意切。站臺上僅有的幾個過客，紛紛朝琴盒里獻上他們的祝福。這時，一個很魁梧的警察走過來，二話沒說就叫他收拾東西跟他去警局。到警察局還有什么好事呢，不是罰款，就是沒收所有的樂器設備。這是紐約的法律——不允許表演者在馬路上或地鐵站臺使用擴音器。他還沉浸在剛才美好的旋律中，突遭此遇，真好比天上人間，陳聰愣了好半天。他忐忑不安地跟到了警局，警察讓他打開琴盒和擴音器并操起了電話，他不知道這個警察什么意思，只能按他的吩咐照辦。電話通了，只聽警察說：“Honey， I am gonna play a music for you ，please listen！”（寶貝，我要獻給你一首曲子，請聽好了！）說完他把聽筒對著陳聰的小提琴，說：“Play aSilent Nightplease.”（請你演奏《平安夜》。）當陳聰演奏完，他摸出5美元給陳聰，說：“Thank you very much! It’s really good. But you know the law. Next time just don’t use the amplification. OK？”（謝謝你！拉得真好。但你是知道法律的。下一次千萬不能用擴音器，知道嗎？）

陳聰享受到了一個音樂人的快樂，那種只有和觀眾面對面才能感受到的喜悅。一天，《紐約時報》的記者坐地鐵聽見他的琴聲，立刻被他的音樂吸引，對他進行了采訪。第二天，他的照片與采訪新聞上了頭版，慰問信頓時像雪片般從四面八方飛來，禮物堆滿了他地下室的房間。此后他注意到，有個漂亮的姑娘每天站在他邊上聽他拉琴，時間久了便攀談起來。那姑娘是法國人，寫詩的。她從他的音樂里感受到了詩的意境，給了她強烈的創作靈感。那天，她送給陳聰一件禮物，是一個沉沉的盒子，以感謝他為坐地鐵上班的人所付出的真情，并要求他只能回家后才能拆開。他哪里等得及呀，那姑娘轉身一走，他便捧著盒子捉摸開了，猜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有點兒份量，他首先排除了錢，一個浪漫姑娘送的禮物絕不會是錢，還是打開看看吧。他又一想，既然答應了回家看，就一定要信守諾言，他不可以褻瀆“浪漫”二字。心里存著一份浪漫的等待，也是幸福的。晚上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弄飯吃，而是迫不及待地打開那只盒子。他一看，里面整整齊齊地排著一個個圓圓的古銅色“Token”（可以用來乘坐地鐵的代幣）。他一數，正好是365個，代表著365個日日夜夜。這樣的禮物他怎么能猜得著？他的心被溫暖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終于從音樂學院畢業。本來他是可以進新澤西交響樂團的，但他選擇在地鐵里拉琴。當年那個記者曾經問他：“你在地鐵里拉琴，別人可能認為你只是個三流的琴師，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陳聰回道：“一流的音樂家，如馬友友，不會因為在地鐵里拉琴，就變成個二三流的琴師。我要真是個三流的拉琴人，在地鐵里表演那正是我的位置。能給別人帶來歡樂，值！”

如今，紐約地鐵里經常可以看見中國民族樂器的表演者。紐約的獨特，是因為有全世界各個族裔的人們匯聚在這里，他們將自己的傳統文化音樂和風格也帶來了，將人類寬廣的深厚的創作精神閃耀開放在大街上、地鐵站臺上，以及任何人們聚集的地方。我給與他們的不是施舍，而是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