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人臆想出來的一個榜樣,由此,就像伊索寓言中狗追著它的影子咬一樣,人開始了對自己上帝的膜拜。
讀美國小說家諾曼·梅勒的小說《裸者與死者》,里面有這樣一句話:“人都是由禽獸向上帝的過渡。”當時,這句話深深地留在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近來在網上聊天,把這句話告訴了朋友,并問他對此話的理解。朋友當時一心在聊天,沒做太深思考,便不假思索地脫口說:“是說棄惡揚善吧。”
我告訴了他我的理解。如果從這個層次去理解,人人都棄惡揚善了,人就不想當上帝了,這樣也就沒了惡魔,上帝也就無所謂存在了。如果從欲望的角度看,是不是應當作如下解釋。
上帝是全能的,而我們人類又是有缺陷的。人之所以想象出上帝,就說明人想成為全能,想變成無所不能,威風八面的主宰。人剛剛生下來,除了要媽的奶頭之外,就知道哇哇大哭,沒有思想,沒有意識,簡直就是小野獸一個。后來他逐漸有了思想和意識,逐漸產生了欲望和貪念,他就想控制更多的人,以便為自己驅使;擁有更多的財富,以便供自己享用;占有更多的異性,以便泄欲和延續生命。所以,人總是拼命地往上爬,拼命做領袖,拼命成為大富翁。換一種思考,就是拼命想變成上帝。只有上帝可以為所欲為,只有上帝擁有一切。野獸要想成為上帝,其間要吃多少苦,經歷多少磨難啊。
如果以這樣的思維為出發點,人類的科技活動,勞動實踐,都可以從這里得到解釋。沒有翅膀飛上天去,我們發明了飛機和宇宙飛船;沒有日行千里的速度,我們創造了火車汽車;為了克服疾病,我們發明了藥品;甚至于破解出了人類的基因鏈,克隆。如今的磁共振甚至可以讀出產生于人的大腦之中的想法。通過努力,人在一步一步走向上帝,人一步一步地在逼近上帝,成為人的統治。不記得哪一位哲人說,人最大的天敵就是人自己。
后來讀帕斯卡爾,令人驚異的是,一位偉大的數學家、物理學家,居然學起了神學,為神學辯護。他有一句偉大的名言是:“人沒有上帝的悲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17世紀中期的一批歐洲現代科學創始人當中,并非帕斯卡爾一人由科學轉向了宗教。牛頓,早年就完成了物理學及數學的全部貢獻,中晚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于神學考證和煉丹研究。比牛頓稍早幾十年且為牛頓鋪平地心引力理論道路的開普勒,最后也把精力放在了神學的占星術上。而比牛頓稍晚幾十年的“現代化學之父”拉瓦錫,在臨死之前走向了神學。后來寫作《荒原》的愛略特評價帕斯卡爾說:“這一段生活經歷擴充了他對人的理解,純化了他的品位,他成了一位飽經世故者,然而從來沒有自己已經掌握的東西。把全部心思轉到宗教上以后,他的世故便成為素質的一部分,而這部分素質對于他的作品的價值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帕斯卡爾通過對神學的研究,逐漸與上帝走到了一起。由科學而神學,現在看來并不十分費解。改造世界的夢想最終變成了無奈的掙扎,只有上帝是不可戰勝的。在上帝面前人永遠都是無能的。
根據20世紀美學家巴爾塔薩的說法,上帝創造人,旨在讓人明白,人生之有限,幸福之有限,美好之有限。有限性把人存在中的命運問題尖銳地揭露出來。你男女有愛,可婚宴才罷就可能命赴黃泉你生有尊嚴,可有時真是狗都不如;你操行忠孝,可有時你碰見的恰恰是叛逆。你命運難測,禍福旦夕:你好壞難料,敵友不清;你罪責難分,黑白莫辨。向善可能得惡,趨福可能成禍,希望與結果背謬,動機與效果反諷。有人以此懷疑上帝的存在,可巴爾塔薩卻說這恰恰說明了上帝的存在。上帝以這樣的背謬讓你知道他的存在,他在告訴你,他的悲哀不能由他一個來獨自承擔。基督的悲劇似乎在彰顯一個事實,他越是愛人,卻越得人的恨;他越是為人效勞,人就越陷害他,謀害他。最后他被釘上十字架,替人受難。上帝不能就這么白白悲哀,也不能讓基督白白受難,他也要讓人體味生死的無常,禍福的旦夕,黑白的顛倒,價值的背謬。
按照諸位大家的理解,上帝因為創造了人,上帝從此便有了無盡的悲哀。他不喜歡孤獨,他的錯誤就在于他對人的創造。我們現在也有些同情上帝了。茫茫宇宙間,上帝一個呆著也覺著太孤單,于是乎,他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看你們在世界上爭名奪利,你死我活,就像一個孩子在看一群螞蟻打架一樣,上帝創造了你,然后像欣賞藝術品一樣地陶醉著。然而有時人類的行為也讓上帝生氣,上帝一旦爆怒,就要給你來點瘟疫、災害什么的,讓你感到震懾,感到他的無所不在。要不,他就挑動人類互相殘殺,流血成河,積尸如山,他則居高臨下地哈哈大笑著。
尼采說:“上帝死了!”大家興高采烈地慶祝。大家以為這下可以自己成為上帝了,欲望的種子播下,整個世界呈現出一種與福克納小說的名字那樣——喧嘩和騷動。龍種或跳蚤一起騷動,大狗和小狗一起狂吠。科學創新日新月異,藝術創造卻日漸頹廢。人總想造上帝的反,時時刻刻虎視眈眈。
還是老子看事明確,他總是要人不爭,要處下、抱樸,不要做無謂的努力。可是,孔子的學說被后人發揚光大,老子卻被人認為是消極的處世態度。史鐵生先生也總結人生為八個字:“欲望無邊,能力有限。”看來,要成為上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么,我們什么時間才能變為上帝呢?
讓目光穿透生活的迷霧
有句被人說爛的話:“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假如這句話是成立的,那么就會有許多問題來困擾我們。諸如:這樣的窗戶究竟該有幾扇?我們是否應該不斷地擦拭這些本該明亮的窗戶?它是否會不斷地蒙上塵垢?窗戶外面是否有迷霧經常籠罩?而它的內部是不是也會由于自己的原因產生云翳?或許我們可以清除窗戶外邊的污垢,可內部的灰塵靠什么清洗?氧氣和紅血球結合,給生命帶來鮮活的動力;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可以給人類補充養分。那么,我們的精神又靠什么來增加活力?
最多也是最標準的答案可能是道德修養吧。修身是古代先賢們畢生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所謂齊家修身治國平天下。孔子的門人之后曾子就說:“吾三日而省吾身。”顏回也因為簞食瓢飲苦中作樂而倍受孔子的稱贊肯定。古今中外的名者賢息都把一個人的道德修養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在他們看來,人活著如果沒德行的話,還不如一死了之呢。
可是在現在的人看來,修身的內容最起碼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對道的追求,即對圣人理論的修學和領悟;二是對外在誘惑的拒絕,這樣自然就會對自身身體以及生命造成殘害。圣人已經死去,我們已經無法與之直接對話,只能用他們留下來的著作來參悟了。他們之所以能夠成為圣人,就是因為對人生和社會有比較明確而又深刻的認識,并且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看法。古今中外的哲人大抵相同,他們總是把悟道與禁欲聯系一起,與對身體的殘害聯系到一起。老子就曾明確地告誡我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他明確地指出,你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聽,什么好東西也不要爭著吃,弄飽肚皮就行了;不要去打獵,也不要去弄錢,抱樸而居下,以弱處之,就可以得道了。孔子也說:“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遜以出之,信以成之。”(《論語·衛靈公》)他的意思是說:一個人要崇尚道義、遵紀守法、說話謙遜、做事守信,哪才是君子們之所為的。他還告訴大象“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合乎道體的事,是千萬不可為的。孔子也承認俗世對凡夫俗子的誘惑力是巨大的“己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也感覺到了道德的力量比色情的誘惑是相去甚遠的,看出了好色比好德要更有誘惑力。所以,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殘害自己。古人對道的追求是用了很大功夫的,甚至不惜頭懸梁錐刺股,不惜鑿壁偷光囊螢臥雪秉燭夜讀,甚至皓首窮經,以一生的精力去追隨圣人腳印。孔子為了學《易》,連穿竹簡用的牛皮繩子都被磨斷三次,因此就有了歷史上著名的“緯編三絕”。孟母也為了孩子的生活環境而三次搬遷,遠小人而趨大道。“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吃差點,喝白水,枕著胳膊睡眠,樂在其中吧。
可是,對圣人真理的追求當然不能完全等同于對身體的殘害。畢竟人非草木,即使是草木,也有其擋不住的享受的誘惑。錦衣玉食,犬馬聲色,華屋豪宅,比起圣人的教導來說,經典著作又是多么的蒼白無力啊。荀子找出了解決這一的辦法,那就是學習。他認為人是生而為惡的,只有通過學習才能拋卻人的惡行。為了說明這一道理,他在《勸學》中用了一大串比喻“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其現實在看來,學習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他能給人以力量,給人以求道的可能,也就說具備了求道的條件。可如果一個學問高的人作惡的話,他會比一個學習差的人更壞,更能想出惡毒的招來的。所以孟子就對此有更清醒的認識。他說:“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滕文公(下)》)他認為,人不一定非要苦身焦慮,不一定就要以殘害自己作為求道的途徑。吃得可以好,住得可以好,穿得也可以好,只要心中有道,外在的東西是摧不毀你的。那么孟子的道又是從何而來的呢?這說起來可能會比較復雜,總的來說大概就是他的民本思想吧。這是他從孔學中抽取的“仁”的精華。
其實,看穿這一切的,千古以來只有老子一人,他才算是真正地領悟到了生命的真諦了。他的“無為”思想的提出,許多人都認為老子是消極的,不求上進的。可是據說老子離開時活了一百六十歲,他在當時的國家圖書館里不是沒下功夫學習,也不是沒有殘害過自己,他只是比別人更清醒罷了。他的“棄塵絕智”,“抱樸居弱”,都在說明著一個道理人世間的一切外物都在使人的內心蒙上塵垢。老子是剝卻了人的這一主體意義去看人的,只把人視為一個生命的本體。在這一意義上,人和動物是平等的,都屬于生命這一范疇。正是人的不斷學習,不斷努力上進孜孜以求,才倒置了生命與本體的悖離,才使生命的軌道越滑越遠了。這樣就有人會說:人如果什么也不追求,那不和動物沒什么區別了嗎?其實人性最大的弱點就是把自己凌駕于其他生物之上,就在于自己不把別的生命當一回事。這一點在后來的佛學思想中有了比較深刻的體察,生命的煩悶來自于人對紅塵的眼熱。
在現行的主流哲學中,社會就是應該不斷地滿足人的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它認為畢竟人是一種向上的物種,如果真的拋卻了紅塵,人類不是就不能進步了嗎?追求、索取、向大自然進軍,人類到現在比什么時候都更加瘋狂。可在我看來,文明和進步是進一步對地球資源的加速破壞,是人類早日滅亡的快速加油。這一點上我是同意老子的觀點的。說到這里,我們不禁要問:那么,怎樣才能穿透生活的迷霧呢?怎樣才能使心靈的窗戶一塵不染呢?看來,我們還是應該到老子那里找出真正的答案呢。
缺席自我的人生狀態
后現代哲學的一個基本訴求就是,不斷地從人類群體中找尋自己。人類社會越是發展,個體就越是找不到自己。我們一個個都像是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的孩子,兄弟姐妹濟濟一堂,可卻沒有自己的位置。這樣的處境是痛苦的尷尬的。而這樣的痛苦,在中國的道家哲學中就不會存在。
與儒家的進取不輟,墨家的胸懷天上,法家的酷刑專制相比,道家所采取的處進世方式更多的時候則是一種虛己以游世的不參與狀態。企望自己將自身的主體精神和主體意識全部消解干凈,達到一種完全的自我缺席狀態。
道家是反思人類社會最強烈的一族,總在懷疑眼前社會存在的合理性,總在考慮個體在社會中存在的地位,總想把自己隱藏在這復雜的社會之中,以圖謀所有的人都找不到自己。道家在這方面應該是十分清醒的。以現在的眼光看,人類社會的出現自然有它的道理,比如說狼蟲虎豹的出沒,自然災害的頻發,個體的人無法達到保護自己的目的,于是乎大家結成群體,以社會的形式與自然相抗拒。最早的社會形式只是一個家庭團伙和氏族部落的形式,以后才不斷融合兼并成為更大的部族社會。眾人拾柴火炎高,人多力量大,真的是一點也不錯,群體的力量不但可以抵御來自自然方向的侵害,同時也使社會分工更加明確精細,信息傳播更為迅捷,各種資源得到共享,就像眾多的水流匯聚成滄海,社會需要更多的個體加入才會顯得更加的壯大。
可是,曾經滄海壯為水,人類社會凝聚成闊大的江河湖海之后,誰還會想起以前曾經鳴濺于山間的任何一條小河呢?眾多的涓流擁擠在一起,誰還會擁有屬于自己的那一滴呢?在人類社會中,任你怎樣地左沖右突不斷地表現自我,我們的自我又總是被群體所淹沒而且總也找不著咱自己。
這時的人類個體,想必是極端痛苦的。當個體不斷地從群體中找回自我,卻發現自己又是在無盡地消失,就像一個在茫茫人海中找不到回家的孩子,這樣的感覺是何其無助啊!
道家的智者不愧為人類社會的先達,他們仿佛已經跨躍了兩千多年,就站立在車水馬龍、流光溢彩的南京路或曼哈頓最熱鬧的大街上。眾多的人群形成河流,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漂浮,自己的岸邊碼頭卻不知在何方。
在這無助的時刻,道家告訴我們的,是人生更多的時候應該抱有一種態度。最好用冷眼旁觀的辦法來對待社會,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人應該把自己隱藏在社會中,永遠以一種缺席的狀態站在社會潮流的邊上。
這種缺席,不是咱沒有到場,各種活動和應酬咱都是參加的。吃飯的時候不能沒有咱,開會的時候不能沒有咱,祭祀的時候當然也不能沒有咱。可是,來參加活動的只是咱的軀殼,咱的靈魂卻早就不知拋錨于何處,早就開了小差了。
在道家的先哲們看來,人的心智資源是極其有限的,與其在勞神費思的人類俗務中將其耗盡,還不加韜光養晦,將自己心性全部收斂起來,以內養心靈尖利的鋒芒。不要去爭搶那些珠玉寶石的輜重,不要去占領那些侯王貴族的寶座,大家都是一般大小,偏你要充大,鶴立雞群,羊圈里出來個驢糞蛋子,你的好日子就會很快到頭的。因為你想爭別人也想爭,你能搶得到別人也能搶得到,搶來奪去,你的肉身就可能被戕害。沒有了肉身,空虛的靈魂將寄存于何方。因此,你只有出離自身,超越萬物,拋卻心智,深幽玄冥才能做到清靜無為,相忘于江湖,保護住自己的天性,一任自我的榮枯,他人的榮辱,“忘乎物,忘乎天,其各為忘已”(莊子《天地》),全然超越生死窮達。人不以汲汲以求于一個目標或者一種事物,不能執著于權力欲望和財富占有,才是至人圣人的最高境界的。
在這個物欲橫流,利已自私的人類社會里,不要想著去爭名逐利,不要想著去表現自我,更不要想象你有資格拯救社會。儒家“人人可以成堯舜”的說法,現在看來是多么蒼白無力多么不堪一擊的。大家都成了堯舜,社會還哪有這么多不安寧哪?還有“見賢思齊”的說法,老是想讓人往賢者身邊靠攏,他們就沒想到五個指頭是不一樣齊的嗎?理想和現實的距離是不可能一蹴而就地跨越的。這樣看來,道家人聰明地選擇了另一種人生態度,干脆把自己忘了吧!
忘了自己!這話說起來是何等的容易,做起來是何等的艱難呀!讓你開會,你是去了,可心卻并沒有開會:讓你吃飯,你的胃是吃進去了食物,可你的精神卻并沒有對食物加以辨別挑剔;讓你祭祀,你是立在了祖宗和神靈氣面前,可是你卻并沒有在意他們是不是真的存在。在社會面前,你只是皮囊一具。不在意自己的位置,不在意生活的質量,也不管外物的予取。一句話,你把自己的心智全部收斂回來,只用外形活著。
如此看來,缺席狀態只是一種心靈的逃脫。心靈不在了,肉身是感覺不到痛苦的存在的:
責任編輯:侯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