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小城的記憶殘片

有一段日子，他替在這里上班的父親看大門。劉同學會拉二胡，聲音聽著叫人憂愁。在那個冬天，我經常去這里找劉同學，聽他拉二胡，一個下午就磨過去了。記得一天下著顆粒狀的雪，我和其他幾個伙伴，竟把劉同學趕到院子里，讓他在雪中拉二胡，我們在門房里，支起耳朵聽。他拉得是《二泉映月》，我聽著，臉上掛著笑，內心卻一陣陣難受。劉同學在雪中把《二泉映月》拉了三四遍，我們才放他進房子。他抖著雙腳，二胡上都落了一層雪粒。這次我到市場走，那個院子早就拆了，《二泉映月》的曲子已不會響起，劉同學得了絕癥，死去已有二十多年了。我就想，如果再有人拿二胡拉《二泉映月》，我聽了還會有傷感在心中泛起嗎?

中山橋

過了中山橋，往上，是繁華的新民路，那是花錢的地方，我在有一年正月十五，曾被鉆天猴鉆進領口，燙傷了前胸。靠南，有一條細長的小巷，通向上寺臺，我在上面的小學讀了五年書。我們家就在小巷口，名叫11號院，出來走幾步就是中山橋，河道寬，河水短淺，倒垃圾都是往河道里倒，慢慢能被河水帶走一些。小時候，中山橋是我的天堂，橋上橋下，留下了我的許多回憶。中山橋原來是一座木橋，連橋欄也是木頭的，而且是上好的松木，太陽暴曬一天，黃昏時分空氣中飄著松香的氣味。文化大革命時，造反派曾經在橋頭左右用麥草和泥巴塑了劉少奇和王光美的形象，每天都有許多人圍觀，有好事者給王光美捏了粗而長的生殖器，給劉少奇的大鼻子點滿了麻子點，我也擠進去看稀奇，兩尊塑像保留了一個多月，風吹雨打，被人摸來摸去，終于散落成灰。那些年月，晚飯后，我和小伙伴就坐在橋欄上東張西望，消磨時間。橋下面似乎更有樂趣，尤其是夏天，橋上過汽車，就會把橋面上鋪著的瀝青從橋縫里擠下來，一片片像果丹皮，我還真的放到嘴里嚼，挺有粘勁的，會拔牙齒。瀝青還能捏成團，固定到木棍尖上，再到水里浸泡，就凝固了，成了武器，打到身上特別疼。我的一位同班同學從家里偷來雞蛋，卻是生的，我倆就跑到橋下面，揀來柴草和破紙片，拿火柴點著了，把雞蛋放進去燒，能燒個半生不熟，吃起來味道別致。橋下面的河水是從紙坊溝流過來的，有時候顏色變深，浮著大團的泡沫，散發出刺鼻的怪味，這條河一直通向涇河，發大水時在橋上面看，心里緊張，害怕掉下去，被沖到別的縣，家里人找不回來。我也學別人，拿廢紙疊出一只只紙船往水里扔，這又添了一份興奮，紙船在水里閃一下就沉沒了。我曾從河里抓許多癩蛤蟆，拿繩子串一串，一個個用細竹棍捅進后竅，吹得圓鼓鼓的，置于路中間，有汽車通過，轱輪壓過去，發出一串響炮的聲響，我這時會興奮地嚎叫。

條絨布

有一種絨布，平涼人叫條絨，它有個好聽的名字：燈芯絨。最多見的是黑條絨，顏色正，耐臟。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能穿一件條絨布的褲子，人都精神了。條絨最適合做鞋面，挺刮，結實，經磨。腳也舒服，是那種護著揉著的舒服。母親扯下的條絨布，都給兒女做了鞋面了。我一年要穿爛三雙母親做的條絨布鞋，母親說我腳上長著嘴呢。但手里還是裁著鞋面，納著鞋底，給我做條絨布鞋。有一雙，鞋面用的條絨布是先后兩次買的，一尺的價格相差一毛錢。剛穿到腳上，新嶄嶄的，沒有區別，腳的感覺也一樣。可是，洗上幾水，就能看出不同了，明顯的，一邊鞋面顏色深，一邊鞋面顏色淺。顏色淺的摸著硬，柔韌性差些，而且最先破了個洞。過去的東西，不胡弄人。誠信就像價格差了一毛錢的條絨布一樣，不害怕時間的驗證。

在大舅家吃飯

我的大舅和小舅是平涼水橋溝農民，因為離城近，除了種地，夏天也會拉著架子車，到街上販賣蔬菜、西瓜，冬閑則給人幫工，掙點油鹽錢。我出門在外，回家少，回去了，都要和我哥我弟拿上禮當看望。我的印象中大舅的相貌似乎一直沒有變化，實際大舅快六十的人了，兩鬢已經斑白了。我小時候崇拜大舅，因為大舅個子高大，說話大聲，干力氣活時，從沒做難過，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這次我回平涼，就又去了。正是交九天，外頭干冷干冷的，進了大舅家，正房里不坐人，都擠進偏房里，偏房生了火爐子，暖和，正房太大，沒生火爐子，為了節省煤炭。在大舅家坐了一陣，又到小舅家、大老舅家、小姨家去，也都是讓新修建的正房空著，在原來住人的小房子里生著火爐子。蓋得起房，燒不起煤，我從親戚家看到了農村日子的不易。蓋房得省吃儉用，花得是大疙瘩，圖得是一輩子，也是給兒女謀家產。燒煤是天天的事情，一個冬天燒幾噸煤，手里本來就不那么寬展，成百上千冒了煙，也真不劃算。反正新房子又不怕凍，老房子又還能住人，忍一忍，不算啥。大舅知道我要來，見了面，很是高興。我要到其他親戚家走走，大舅安頓：吃飯到我這，我等著!我也連聲答應，說來，來，一會兒來!我們正在小姨家坐著，大舅找來了，讓吃飯去。我們只得起身，跟大舅走。到大舅的偏房里剛坐下，饸饹面就端上來了。農村的人，現在也嫌麻煩嫌耗時間，不怎么搟面了，門口就有鋪子，舀上面粉，就把飴鉻面換回來了，又好吃又方便。大舅說，我外甥來了，得喝兩盅，就擰開了一瓶子白酒。我哥說，大舅愛喝酒，喝十五塊錢以上的酒，就是好酒。今天這滔，要十八塊呢。我邊吃面邊和大舅碰杯，下酒菜只有一個，實際是吃面時就上吃的，就是一盤涼拌黃瓜。農村都這樣，過年還有涼菜熱菜吃，平時就這樣，家里來了人，也是這樣。就這也比過去好了不知多少，過去連飯都吃不飽，肚子里盡裝的粗糧。和大舅一下一下碰著，一瓶子酒喝光了。看樣子大舅沒喝好，但不愿再喝了，我也不愿再喝了，我頭暈。就收了碗筷，跟大舅說了一陣話，說起后山修高速公路，可以去看工地，準備最近去，就是操個心，一天給幾十呢。我也挺為大舅高興，農村人，手里活錢少，能來幾個是幾個，總比一個沒有強。話語少下去時，給大舅客氣了幾句，我和我哥我弟就回了。正是傍晚，天色正慢慢黑下去，外頭依然干冷干冷的。

藏人

平涼城按說也挺開放，上世紀五十年代，就是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我小時候愛看稀奇，街上走著，哪里人擠堆，我就趕緊圍上去看看。每年總能見到藏人，平涼人叫蕃子。一律長袍大袖，一條胳膊還露在外面，身上膻烘烘的，油跡跡的。后來才知道，藏人來自甘南，家里有人在平涼監獄服刑，是來探監的。藏人走街上，我就跟著看，看他們干什么。到商店里，藏人喜歡買條絨布，一買就是一匹。藏人的前胸像個倉庫，買下的條絨布也往里頭塞，實在塞不進去，還不甘心，從里頭掏出茶缸子，毛巾，一大塊牛肉，一堆沒啃干凈的骨頭，騰得差不多了，再塞進去條絨布，再把零零碎碎填充進去。藏人很少說話，說了我也聽不懂。我估計營業員也聽不懂。藏人都是用手比劃，點頭搖頭，意思揣摩著也就明白了。但讓我奇怪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后，在平涼的街道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藏人。他們怎么不來了呢?

我的老婆

我在六七歲就有了性的萌動，證據是我已經從我們家所住的大雜院里的女人中為我選老婆了。多少個晚上，我把每一家的女人都要比較一遍，看哪個最適合我。幾乎每次我都選中李奶奶。她大概有六十多歲了，穿得干凈，頭發梳得整齊，還是一雙小腳。她說話聲音輕，走路幾乎聽不見腳步聲。我對她有好感，因為她給我吃過水果糖。在我的想象中，李奶奶成了我的老婆，和我生活在一起，睡覺的時候，跟我就睡在同一個炕上。炕在冬天燒得很熱，我吩咐李奶奶不要把炕燒得太熱，不然我會尿炕。李奶奶很了解我的心思，看我不高興了，就趕緊給我拿水果糖。我就這樣在頭腦里組建了我的家庭，落實了和我過日子的老婆。

我發現了太陽黑子

十四歲那年，我覺得我是世界上第一位發現太陽黑子并予以公布的人。

這自然注定了我那時的無知和可笑，但我激動萬狀。不亞于哥白尼創立日心說，感到和世上萬物都能溝通交流，并把他們一一指認出來。

于是，我把這一巨大的喜訊告訴了我的一位最要好的朋友。沒料到他將我大大諷嘲了一番，幾乎使我惱羞成怒，他說：“啥?太陽上有個黑點，你造謠，你造謠。”

我急了，“真的，我真的看見了，不信你看。”他順著我的手指住頭頂望，我也望，我倆都瞇起了眼，白花花的，眼淚都出來了——這時太陽已升到半天空，黑子自然看不見。

他有了否定我的理由：“你是不是眼花了，太陽天天出來，哪里會有什么黑點點，又不是人的臉，還長幾個麻子，你真是白活了十幾年。”

而我對我的朋友真是又氣又恨，就是拿不出證據把他駁倒。那陣子，我真是想把他揍一頓。我發現太陽黑子，告訴的第一個人就是他，讓他和我分享發現的快樂。他卻是這么個樣子。我瞅著他，丟了一句話：“咱倆的交情完了!”就遠遠走開了。

那時我們都在上初中，還是一個班。課本年年都是老樣子，沒聽說有地理課、歷史課。語文課除了偉大人物的事跡，還是偉大人物的事跡。農業課倒有意思，老師曾給我們一人發一只小塑料袋，到學校的小農場里，給小麥授粉。然后用塑料袋蓋住、扎住。我喜歡找些雜書看。但怎么也算不上一個天文愛好者。雖然現在可以說太陽黑子早已有之，并被記載。但我那時確實沒有這方面的知識。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地球是圓的這一學說都不相信。我就想，我一天走來走去，地都是平的，地球憑啥就是圓的。地球要是圓的，我還能站住嗎?

天上的事情，我知道牛郎和織女，但一直未找見這兩顆星星。《天上的街市》我那時讀過，常常幻想為人間正月十五的景象。當然了，太陽從東邊升起，往西邊落下這一自然規律我還是了解的。我那時沒有像希臘的“飲日詩人”那般對太陽愛得要命，也沒有像后來顧城那樣把太陽想象成“甜甜的紅太陽”我那時還沒有這么的浪漫。“太陽咪咪笑，我去上學校……”連這么好聽的兒歌，我的童年也沒人教唱過。

但我早晨走向學校，風清氣爽，太陽冉冉升起，我的心情一定是很好很好的。這一天，太陽出奇的紅，出奇的碩大。剛從山頂上露出大半個身子。我一邊往學校走，一邊欣賞著太陽。我覺得太陽像一件瓷器，勻稱、圓滿、平和，我看著看著，就發現在太陽的左下方有一個黑點，很明顯，特別的明顯，我的心跳一下子就加劇了，這是多么偉大的發現啊，我當時又反復的驗證后，才快步奔向學校，到學校門口時，太陽已經升起，黑子已看不見了，但我還是著急著要把這重大的發現告訴我的朋友。

他竟然不相信!我是多么的氣憤，我再也不想理他了，我能隨便編排故事來哄騙他嗎?這是對我自尊心的打擊，這也是對科學的玷污!我越想越想不通，猛得，我腦子里一閃，我有了一個好辦法：給天文臺寫信!于是，那一堂課我也沒聽，爬在桌子上，詳細的描述了我的發現，其中對發現的時間，黑子的部位和大小，觀察的過程都一一做了交待。當天，我就把這封信鄭重地寄往北京天文臺。

信寄出后，我就一直等待著回音，我堅信會有回音的。我還想到，這么重大的發現，說不定會以我的名字來命名。當然了，也會有一些物質獎勵，我那時可是特別的缺錢，一本幾毛錢的書，我也買不起。還有一點，有回信后，我會讓我的朋友看，讓他啞口無言，讓他難堪并向我道歉!

二十多天后，我收到了北京天文臺的回信，全文如下：

第廣龍同學：

您好!

您這種仔細觀察天文現象的精神很可貴，您提到的太陽上有黑點的事，在天文書籍中早有記載，可找有關書籍看看。近來正是太陽黑子的活躍期，有時用肉眼也可觀察到。

祝您在學習上不斷進步!

此致

敬禮

北京天文臺1977年8月20日

站著喝酒的人

他一定有酒癮，我下午放學后，到糖酒門市部去，給家里買醋，買鹽，幾乎每次都能遇見他，遇見他在喝酒。等著裝醋時，我偷眼看他，他矮胖身材，黃色的上衣，像是舊軍裝，袖口、領口，衣服下擺，全油跡跡的，尤其是袖口，還反射亮光。他就站在柜臺外，身子斜靠著，嘴里叼一根煙鍋子，不時端起一個粗瓷的黑碗，遞到嘴邊抿一口。碗是門市部準備的，碗里是酒。酒是散酒，一毛錢一兩，他的碗里有二兩散酒。他每次只喝二兩，站著喝，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了，抬起袖子，在嘴上擦擦，對營業員笑笑，推開玻璃門，走了，我的眼睛跟著看，看他醉了沒有，他沒醉，走路不搖不晃。他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人嗎?我有時腦子里這么閃一下。聽營業員說，他天天都在這個時候來，喝兩毛錢的散酒。光是喝酒，干喝。凡是到這里喝酒的，都是這樣，但他來的次數最多。他喝了酒還吃不吃飯?我認為他不吃飯，他肚子里缺的就是二兩酒。

責任編輯：成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