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路過八千年歷史
妻子上班早,昨夜就為我準備好了行囊,衣服藥品雨傘什么的,要我能帶的都盡量帶上。不急。悠閑地抽包煙、喝足茶,這才下樓打車,方向是玉祥門里、城內西北角的廣仁寺。慚愧!過去竟不知還有個廣仁寺。前天才清楚,是陜西境內唯一的藏傳佛教寺院。
去了發現了不少熟人:記者王鋒、范超、陳燁,畫家邢慶仁,女居士李琪,國際維和部隊預備隊員唐淑惠,等等。每人領一頂黃帽子,帽子上的字,跟寺院內懸掛的橫幅字一樣:夢懷長安古城,重走唐蕃古道。文成公主出嫁吐蕃王松贊干布時,請求唐太宗將釋迦牟尼的十二歲等身像,陪嫁她一同入藏。唐太宗有點心疼,因為佛的等身像,是佛親自開光的,是印度政府作為貴重禮品獻給大唐的。不過唐太宗還是割愛了,畢竟漢藏關系很重要。由于路途遙遠,佛像的蓮花寶座未能帶走,一直存放廣仁寺內享受供奉。
1365年過去了,廣仁寺的仁欽扎木蘇上師,忽然生出一個弘愿:何不將文成公主與釋迦牟尼的像迎回廣仁寺呢?當然將真身迎回來,最好不過:但是那樣做,藏族同胞不可能答應,中央政府也不會批準。巧的是,一個臺灣籍的旅美華人,名叫齊茂椿的先生,多次進大昭寺,參拜釋迦牟尼等身像,又感動于文成公主終生未回娘家,心想:將二像復制出來,再沿當年公主進藏的“唐蕃古道”返回長安,永駐廣仁寺,豈不佳話重現!
就這么著,一個蒙古族的長安喇嘛,與一個旅居美國的華僑不謀而合了。錢的大頭有了落實,加上許多虔誠居士的贊助,策劃便可實施。我,作為一個所謂的“名人”,也被邀請加入“迎親隊伍”。點綴點綴吧。六年前去過西藏,興趣不是太大。可是當初回來坐的是飛機,等于沒有走過青藏公路。于是經過楊小兵先生的一煽二哄,心,也就發動起來了。
隊伍大約四五十人,卻來了很多送行的,弄得寺院內外很熱鬧。車隊排列恭候,行李暫被放進一個房里,先吃素餃子——居士們昨夜加班包出來的。出發的儀式上來了省、市、區的相關領導,無非政協頭腦與宗教名士。宣布出發,隊伍繞大殿一周,轉經筒,焚香三支,祈佛保佑一路順遂。
車隊大概有十余輛組成。中巴依維克三輛,其余皆小車。采納了邢慶仁居士的建議:坐依維克,人多熱鬧。出城很慢,上了高速路才跑起來。到了寶雞,快下午兩點了,才說吃午飯。一人一碗刀削面,繼續上路,不斷拿對講機聯系。車里就一個新朋友:新華社記者耿學鵬,一個文靜禮貌的小伙子。我居然老朽,就前排單坐,享受一回視野開闊。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每置一個場合,似乎總是“我小”,甚至“最小”。可是眨眼間,這樣的情況一去不復返了。
前排另兩座,是慶仁和范超。乘機向慶仁討教繪畫。
車隊進入甘肅境地,興奮了,因甘肅未曾涉足過。我的出游觀是:凡是我沒去過的地方,無論什么地方,我都認為是好地方。可惜到天水的這段路,不好,顛簸得厲害。
沿途地名很古:郭嘉——三國里的那個天才謀士?王甫——跟《西廂記》的作者王實甫什么關系?還有街亭、女媧、伏羲。所以標題上說這里是“八千年歷史”。實地經過,才弄清天水與寶雞一樣,同是渭河岸邊的兩個城市,中間隔著大山而已。所見地名,多帶“秦”字,正是秦人的發祥地。秦人自這里發軔,每每強壯一點,就朝渭河下游挪一點,及至攻陳倉(寶雞)、掠關中,定都咸陽;隨后又伐北戎、出潼關、戰南楚,終于一統天下。“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李太白的詩句,就說的是這檔事。
車隊未停天水,僅加油而過。但仍能領略天水風貌。典型的河谷,兩山在望,卻不失開闊大氣。自此,全是高速路。高速路“嚴禁擺放水果攤”的標語下,許多人在買賣水果。張貼標語,是吾國特有政治生活之一種。不張貼,“有關人員”就失職。然而標語禁止的內容,又是吾等生活之必須。怎么辦?該咋辦就咋辦。
天黑了,車停路邊,集體解手。月亮徘徊。陰歷八月十七的月色,清涼玄妙。禁不住手機短信一條,算是征下聯吧。上聯曰:隴上明月照清泉。西安的朋友回復了不少,其中最好的當屬才女駱雯:秦中佳人倚高樓。
夜里十點鐘,車隊進蘭州。感覺不如西安。人稀,灰濃。經過蘭州大學第一駙屬醫院,就想起小時候,家鄉的一個“工農兵學員”,胸佩蘭州大學的校牌,在村鎮的道路上自豪地晃來晃去。
下榻昆侖酒店。帶隊的先是說吃了飯以后再進房,后又說進了房以后再出來吃飯。這就耽誤了時間。我們圍滿了一桌,見另幾桌空著,就不好意思開吃。王鋒實在撐不住,便捏起筷子,試探性地,貓爪子撩撥鼠的死活似的,夾些素菜丟進嘴里。發現并無人干涉,也無不禮貌的反響,就大嚼起來。結果蝦呀魚呀的,特別是那顫悠悠的紅燒肘子端上來時,他的內倉早沒空兒了!便一臉的追悔莫及。
飯后立即起身,目的是回避王鋒,怕與他同房,那轟鳴的鼾聲哪!誰知他早拿了鑰匙,拽住我上樓:“我早不打鼾了師傅!要用發展的眼光看人嘛。”一進房子,他立刻掏出電腦充電,同時敲新聞稿。小子挺敬業哩。“師傅先睡,”他偏過腦袋,一臉憨態地,沖著業已窩上床的我說。“我寧愿一夜不睡,也要保證師傅睡好!”是夜,果真夢鄉無擾。
第二日,湟水過去日月山
早上六點起床,迷迷瞪瞪,燒茶提神。當然不吃早點,平時也無早點的習慣。這便是據朋友和醫生說的,導致我膽結石的原因。王鋒早餐回來,雙手一伸展,亮出四顆雞蛋來。我沒吃。膽結石不能吃油膩的東西,還有酒,更不能喝。
出發時,天基本亮了。月亮仍在努力地照著。車隊在蘭州城里,沿黃河岸邊西行。很多人在晨練。看見一個雕像——“黃河母親”,電視里見過好幾次。河這邊是主城,河對岸,似乎是鄉村朝城市過度的狀態,房子不怎么洋氣。山上有廟呀寺呀什么的。還有洞窟。忽見一個鐵架子,上面噴著火苗。蘭州的煉油業是馳名四方的。出城了,又看見很渾的黃河里的“在河之洲”。洲上草木茂盛,頗似湘江里的橘子洲。
沿湟水岸邊的高速路,朝西寧方向前進。湟水,黃河上游最大的支流,沖積成一道河谷平原。兩邊的山脈,照例是光禿禿的,褐黃色的。偶爾也有山林,那是人工所造。不過平地里,卻是村舍煙樹,肥美富庶的樣子。民國年間,這一帶是馬家軍的領地。解放戰爭后,馬步芳逃往沙特阿拉伯,于七十年代中期,客死異國他鄉。
司機姓王,在新疆當過汽車兵。我坐前排;也坐前排的慶仁則寡言,只能由我不斷地陪司機說話,點煙,遞水果,講笑話。空氣越來越稀薄,路途又十分遙遠,不能讓司機犯困發懵哪。好在我本身有時候也實在話多。
蘭州到西寧并不遠,180來公里。西寧市的樓房,也正在趨向叢林化,“大力發展”的氣息很濃。陽光格外充足,只是風強流快,有點冷。沒有進城,也就談不上吃喝休息。加油時,楊小兵介紹來一位同行的女領導,說是我的“粉絲”。加油站跟前合影留念。出發時,聽說今天的目的地是格爾木,有人便喊叫那太遠,說應當在都蘭縣住一宿。
景象越來越草原化,游牧的氛圍在加濃。文成公主入藏時,走到日月山,感覺離家很遠很遠了,便要照鏡子。據說她帶的鏡子很特殊,可以照見故土。迎接她的藏人擔心她看見故鄉會變卦,便將那鏡子掉包了。公主拿起假鏡子,當然什么也照不見。一氣之下,摔了鏡子,摔成了兩瓣,化作日月山。她覺得她是被娘家人哄出門的,所以終生未回長安。這是我的推想。
過了日月山,不到一小時吧,就到了青海湖邊。湖水湛藍湛藍的。六年前,由拉薩飛西安,經過青海湖的上空時,我有這樣的文字:“不錯,飛機上俯瞰青海湖,那湖水確實藍。怎么個藍法?依我看,它很像孔雀頸項上的羽毛藍;不過,那藍實際上是一種綠了。”如今身臨其境,感覺一如高空俯瞰。
青海湖畔的餐館里訂了飯。等飯吃的空隙,相互照相。
飯后繼續上路。一路所見,無非牛羊馬驢。羊有黑脖子的,也有脊背涂了紅墨水的。山上白云處,一群牦牛呼嘯下奔,氣勢好生壯觀,可惜沒有拍下來。
夕陽晚照時分,車隊進入都蘭縣城。開進縣政府招待所,帶隊的人聯系住宿,大家渙散在院子里,閑轉著。楊小兵捏著相機,四處逮風景。我當即為他拍了一張,他最常見的狀態,姑且叫做“經典工作照”吧。多年來,小兵為我拍了無數的照片,這一回,我要拍照他。投桃報李大致是個美德,否則大家都欣賞忘恩負義了。說來也巧,當我有了這個愿望,可能正如老話說的“心誠則靈”吧,就在今天的路上,在一片開闊的草地里,當他忙活著為別人拍照時,我讓他單獨,站好,為他“喀嚓”了一聲。一路上,我反復看這張照片,生怕不小心摁刪了。我主張抓拍,一直也是抓拍,可是這一張照片例外。
傳話說今晚取消集體用餐,發每人五個元,自理去。我們四號車的乘員吆喝一塊,上街找飯吃好了,誰在乎那五個元呢。跟前正有一家四川人開的飯館,就進去了。四川人太厲害了,他們的餐館,開遍華夏大地,他們通過征服中國人的胃,而征服了中國人。四川盆地我以為,從衛星照片看,正是中國的胃。也像子宮。總之有營養,也需要營養。
圍坐定,慶仁和我搶著預告埋單。畫家來錢容易,我就放棄了。高原是不宜飲酒的,可是無酒無氣氛。我走出包間,來到吧臺,瀏覽了架上所有的酒,最終選了一瓶38元的“帝王酒”。沒想到此酒很香,大家嘗一口,男女都說好。席間沒有酒神,喝一半剩了一半——送給司機吧,讓司機喝了晚上睡個好覺。
房子是個三人間,我與王鋒,另有一個敦敦實實的漢子,操陜北口音,也不說話,讓人有點緊張。王鋒依舊接上電源,開始敲稿子。我中途氣短憋醒,見他左鼻孔塞了半截粉筆似的紙卷兒,頗滑稽。臉色也不大正常,如暴曬過的土豆,一片青來一片紫。“流鼻血了,咋辦?”一看地板,果然三滴血。我要他別害怕,趕快去水房,撩些涼水拍拍額,就沒事了。心里有點擔心,因為他胖啊。行李包里掏出的小食品,袋兒全鼓得皮球似的,可見氣壓低于內地多少多少。胖人脂肪多,血旺,到了低氣壓帶,鼻腔內壁的毛細血管勢必擴張、變粗、朝外擠。擠破了就出血。
問王鋒有感冒的意思不?他答沒有。但我還是提醒他:“沒感冒也吃些感冒藥,防患于未然嘛。”
第四日,天路·雪山·草原
五點起床,帶上干糧,車加油,便出發了。大約不到一個小時,開始爬山。乘車高原,我喜歡走夜路。走夜路讓人產生幻覺,以為外面是綠樹成蔭的世界。其實不是這么回事。
天亮時分爬上山頭,想不起地名了,反正有瑪尼堆,還有塑像。一列火車咣咣馳過,景象頗壯觀。可惜照片不清晰,太陽未正式出山的緣故吧,又不知如何鼓搗相機。我還是坐在前排,不斷地拍照。藏羚羊不時地閃過窗外,拍了它們無數,但沒有一張成功的。藏羚羊名氣太大,拍的也太多,題材重復,拍好太難,拍不好不遺憾。公路多半與鐵路同行,終于抓住一個瞬間,拍了一截鐵路,以為能夠提煉出青藏鐵路的氣勢。車里坐的多為記者,也對攝影迷醉,何況攝影原本就是他們的職業技術。記者眼睛賊,一見前面閃出異樣的景致,便抓著相機跑上來,也不管擋沒擋我的視線,蹲下來跪下來坐下來喀嚓個不停。
學習一門新手藝真不容易。快速行駛的車里,是很難拍到好照片的。于是想停車下來拍。但是司機不配合,擔心掉隊。我不斷地給司機點煙,終于感動了司機。“這樣吧,方老說停咱就停。”我被稱作“方老”已經十多年了,不過這次,則貨真價實為“方老”了,心里有幾分傷感。忽然,瞄了一眼側窗,見景觀十分了得,便請司機停車。這就是我拍的,念青唐古拉山的一個瞬間。
到了沱沱河,吃了一頓羊肉泡,香得可以!這里是長江的發源地,陽光無比地燦爛輝煌。藏族漢子的臉,被紫外線照得黑光黑光的。由于空氣不足,他們駕駛的摩托車,總是噴著濃濃的青煙。公路上,停著許多大卡車。飯館的地勢低,門口擺了一長溜臺球案子,好幾十人呢,打得真熱鬧。車隊加油,上路。跑上唐古拉山口,天色大變,要下雪的樣子。我年齡大了,不能跟小青年比拼,只下來留個影,便立即回到車里。坐穩,多吸氣少出氣。
太陽變成夕陽了,小兵說此時的光線最適宜拍照。窗外牛羊成群,金色的牧場柔和可人。可是所拍的幾張,當時看不錯;回到西安電腦里放大,卻稀松平常了。攝影的興趣大減。
黃昏時到達那曲,藏北重鎮。
幾個居士,包括帶隊的頭兒,因極度缺氧需要打點滴,晚上得住下來;可是多數人,嫌那曲海拔高條件差,要連夜趕到拉薩。經過一番談話、爭論、溝通、開會,最終決定:三輛依維克走,小車住一宿,明天走。
摸黑上路了。頭有點悶,疼。不想再往高處走了。問小兵:“到拉薩,還翻山嗎?…‘不翻。”小兵回答的語氣相當肯定,他幾次經過這里。“我估計還得翻山。”小兵當然不信。結果真的開始翻山了。小兵就有點奇怪。我告訴他,依我平常的地理經驗,這那曲河,屬于怒江的上游,拉薩河,則是雅魯藏布江的一個支流,兩河之間,何曾見過沒有山脈的阻隔!
瞌睡了幾次,凍醒了幾次,終于開進燈火燦爛的拉薩城了。一看表,下夜兩點了。今天自格爾木跑到拉薩,除過兩頓快速的充饑所耽誤的時間,整整跑了二十個小時。下榻天河酒店。仁欽上師在那里迎接,他是提前乘飛機到拉薩的。有趣的是,昨夜敲我們房間的那個冒失鬼,就那個陜北漢子,一見仁欽,頓時禮貌起來,將我和慶仁的行李搶去,從一樓提上三樓。
第五日,距天最近的國際廣場
天河酒店位置優越,處在大昭寺和布達拉宮之間,且距布達拉宮更近,一支煙的工夫不到。所以就跟王鋒、范超、慶仁就近逛布達拉宮。六年前來西藏,因去八廓街看一個美女,耽誤了參觀布達拉宮,所以才有這次的二進西藏。到西藏沒看布宮,那不是跟去北京沒見故宮、去巴黎沒看羅浮宮一樣么!不過六年前的那個夜晚進拉薩,一眼看見燈火籠罩的布宮,當時就震撼得可以。我看布宮,至少在視覺上,比故宮壯觀多了。
但是,并不能輕易進布宮。帶隊的人正在和“有關部門”交涉,辦理手續,說是后天才能進。為了保持“可持續參觀”,每天進布宮的人,要控制在一千六百名之內。規定這么個數字,道理在哪?為什么不是一千五或一千七呢?好在布宮廣場可以隨便轉悠,正如天安門廣場可以隨便轉悠一樣。
廣場挺大,視野開闊,人也沒有內地多。也有個旗桿,五星紅旗高高飄揚著。也有個紀念碑,“西藏和平解放紀念碑”,江澤民的手筆。我們四個人閑逛著,都拿出相機拍照布宮。布宮是全世界屈指可數的,每天都被無數次拍照的對象之一。因此,企圖拍布宮而成杰作,大致是個企圖。但我還是不甘心。在快要轉結束的一個位置,我拍了一張,感覺比較滿意,以為挺巍峨、挺高聳的;天空與云彩也為畫面增色不少。
我們轉了一圈樹林,又回到布宮廣場。這時候,我們看見一群洋游客。拉薩是個國際旅游城市,洋人多是自然而然的事。一個女導游,或者廣場上的個體攝影者吧,正給一對身著藏族服飾的洋人拍照。不難想象,洋人穿這身衣服,是要付費的。那個女導游或女攝影者,正在為那對洋男女導演,并示范了好幾次,說不定是要對方來一個《北京的金山上》的造型呢。我覺得可笑復可愛,就拍了下來。那對洋男女六十歲左右了罷,應該是對夫妻。就是天真,就是相愛。
走散伙了。剛說想去修手機,王鋒便叫來一個三輪,六塊錢拉到電信局。使用手機好比吸煙,明知道吸煙有害,可又都清楚戒煙的難度不亞于紅軍長征。當然手機的好處,特別是手機短信的好處,是人所共知的:傳遞情報最快捷最精確。過去的戰爭年代,一個情報的傳遞往往要付出幾條人命的代價,而現今的手機短信,一毛錢而已。修手機的是個小伙子,年齡跟我兒子差不多,開口就要五十元。我正考慮合算不合算,照顧不照顧“兒子”,王鋒卻來了個大手筆——掏出五十元甩進柜臺里了。
中午在賓館吃飯,結識了一個朋友,西藏電視臺的編導,叫駱志慶,說是要采訪我。他給了我名片。我沒名片,就發他一張“手機名片”。這是我的一個即興創造,創造地在去年的南昌。我是不帶名片的,單位每年給我印的名片都糟蹋了。人一接近知天命的年齡,交往真正的朋友,概率不是太高。所以懶得帶名片。再說飯桌上發名片,總是跟小姐給大家分甲魚湯一樣,要人人有份。實際上發名片的真實心理呢?你只想給其中的一人兩人發,結果是都發了。于是經常出現這樣的情形——酒席散了,酒桌上還有好多無人認領的名片,濺著羹湯肉末,跟無名尸體似的,看上去能不傷悲么!
所以去年在南昌筆會期間,當許多人給我發名片而我自己又無名片回禮時,我靈機一動,現場拇指了一個“手機名片”,當下按照新獲得的一摞新名片上的手機號碼,一發將過去。接到“手機名片”的君子,如果樂意和你建交的話,他自會保存的;不屑與你聯盟,他轉身就刪了。他斷不會朝你的“名片”唾口水的——那是他自己的手機啊。這就免了出現尷尬,也捍衛了一點可憐的自尊。
飯后,參觀大昭寺。大昭寺管委會副主任尼瑪次仁擔任講解。、他學識淵博,口齒清晰,語言通俗引人。他特別講了松贊干布的雄才大略,說他統一了青藏高原,統一了高原上的語言文字。當他說到松贊干布以開放的姿態與中原文化交流,從中原引佛教以治國時,神情充滿了民族自豪感。西藏原來也有宗教,即本土宗教——苯教,正如內地的本土宗教——道教一樣。“釋迦牟尼是不迷信的,”他的這句話最令人難忘,“釋迦牟尼不承認發明了真理。真理是本來就存在的,可是沒有人發現,是釋迦牟尼發現了真理!”達賴——海洋的意思,喇嘛——智慧的意思,這些掛在嘴邊的詞語,過去并不知道什么意思,現在知道了。尼瑪次仁講解的時候,仁欽上師只在人堆外面傾聽,或者四圍張望。他是此行活動的最高指揮,一路鞍馬勞頓,還要打通各路關節、應酬各色人等,想來是很疲憊的。
聽完講解就參觀,我匆匆地進去,給佛叩了幾個頭,布施了幾塊錢,就溜出來逛八廓街了。八廓街,又叫八郭街或八角街,它將大昭寺環抱著,是呈八角形嗎?這要乘直升飛機俯瞰,才能得出結論。我的感覺是,它不是也不可能是標準的圓形街,那就一定有“角”了。從太陽升起開始,一直到夕陽落山完事,八廓街一直人頭攢動。人們按照順時針的方向,轉呀、轉呀,組成一個巨大的圓形“人流轉經筒”。前來購物的是一部分人,我估計更有一部分人,他或她,并不需要買東西,就只是到這里轉圈圈。手拿轉經筒,人繞著大昭寺。大昭寺的門口,叩長頭的畫面永不消失。叩頭的數目,起點就是十萬個,于我們是不可想象的事。我第一次看見高原的路邊,一個人孤零零地,一步一叩頭,朝著圣城拉薩的方向,心里充滿了不解,甚至是憐憫。但是后來,我理解了。我覺得他們,那些叩長頭的圣徒們,遠比我們有幸福感。我們,由于心靈深處沒有信仰,實無異于孤魂野鬼。
我逛八廓街,不買什么東西,只是為了“大力發展”攝影事業。人流是順時針,我就按逆時針吧。如此一來,我只需捏著相機,想走就走動,不想走就不動,姜太公釣魚似的,看看外景,再盯盯鏡頭的小框,如果攝入好的畫面,或一張別有味道的臉,就摁快門。這比追趕著拍攝,要高明得多。瞥見一個攤鋪的構圖有點意思,舉起相機要拍,忽然冒出一個孩子,伸過手說:“要拍照,拿錢來!”
后來檢閱當天所拍,只有兩張照片可以展示。一張是藏族婦女,另一張還是藏族婦女。這個句式像魯迅: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前一張照片里的藏族婦女是一幫,沒啥意思,因為類似的照片大家見多了。后一張呢,這個單獨的藏族婦女,我覺得對她不起,因為她比照片上漂亮多了。她站在一個攤子旁邊,神情憂郁彷徨,沒怎么見人來買她的東西,她也似乎不在意有沒有人買她的東西。我當時想,也許這個攤子不是她的,她僅僅是幫攤主臨時照看一下,比如攤主上廁所去了?換零錢去了?我偷拍了幾下,當下查看,不理想。折回身繼續拍,她發現了,竟一笑——露出一顆金牙——顯然要配合我的工作。說老實話,我一聽見帶“金”的話語,什么“黃金強檔”“流金歲月”,什么“黃金周”“黃金干線”,心里相當的不舒服。因為但凡沾“金”者必定人稠如蟻也,而我又最怕吵鬧與哄搶。但是這個藏族婦女露出她嘴里的金牙,完全是為了我好,我不該譏諷她才是。我也就很高興地拍了下來,雖然轉過身就刪了。
我走了。我走了沒三步,倏忽轉回身,只見她一個驚訝,馬上垂眼傾額——于是我拍下了她的這個瞬間。晚上我在想:我為什么要拍她呢?首先,她是一個標致的女人,身材十分勻稱,而且健康,經過她的身邊,能感覺出一股祥和美好、寧靜可靠的氣息。就說她的臉吧,棱角分明,五官可用四個字來形容:正大光明。我熱愛這樣的女人。我從她的臉上,看出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基因。這話有些夸張。如果誰說我這是信口雌黃,我也找不出論據回駁的。不過我要說的是,我從一個資料上讀到,說是人類起源于非洲,由非洲到歐亞大陸,再越過白令海峽到達美洲。青藏高原呢?是人類發展、遷徙的中繼站。那時候的青藏高原并不多么高,比較適合人類居住。后來人口增多了,無法養育了,一部分人便沿著三江源,順河流而下。你看看這個藏族婦女,請她到內地來生活一短時間,讓她不再受紫外線的照射,皮膚白了,你說說她是什么族?漢族?蒙族?滿族?回族?我不知道別人如何,在我,是無法分辨的。
晚飯四大桌,主持人說一路上把大家虧待了,今晚算是一個犒勞。大家頻頻舉杯,以茶代酒。贊助者,旅美華人齊茂椿先生也首次亮相。照說應該邀請齊先生給大家講幾句話才是,然而奇怪的是,主持人壓根沒有這樣的提議。齊先生高個子,瘦,臉容不是太平坦,但頭發扎成馬尾巴,神態自信,頗有藝術家風范。
晚上,駱志慶先生邀請去看演出,王鋒、范超、慶仁隨同。擠上出租車,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總歸經過了布達拉宮廣場。演出地點叫“唐古拉”,人票60元,每票可免費享用啤酒五瓶,半斤裝的。演出非常好看,比電視里、在內地看的有冒牌嫌疑的藏族歌舞好多了。全是青春男女,個個熱烈奔放激情傾泄。場子的人并不多,估計并不怎么賺錢。但是沒關系,演員們看上去不在乎錢,而在乎自己情多要抒、歌好想唱。有個節目是《格薩爾王》的一個片段。《格薩爾王》是馳名世界的藏族史詩。這個史詩有一大特點:長!傳唱者也很神奇,要么盲人,要么文盲。更神奇之處在于,這個傳唱者,過去從未唱過《格薩爾王》,忽然醉酒了一回,或者無緣無故地大睡了幾天幾夜,就整本整本地唱開了!他在這個地方唱,跟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同樣的他卻從未見過面的歌手,所唱的竟然一模一樣,情節的發展與銜接,居然天衣無縫!另一個節目是說松贊干布。松贊干布娶了兩個外族女子,除文成公主外,還有一個尼泊爾公主。尼泊爾距離近,先到,就先迎娶。松贊干布在舞臺上,一邊一個公主,我分不清誰是誰,貌相都一樣的美啊。有個女演員跟駱先生熟,駱先生就準備了一條哈達,要隨時上去獻。可是直到結束前,才把哈達獻上去。
哈達,雪山,如火苗一樣搖曳的女子……很想寫一首詩。繆司啊,給我靈感吧!
第六日,活佛摸頂
昨夜被慶仁的鼾聲騷擾,睡覺不甚塌實。不過他也有個美德:如果你嫌他的鼾聲鬧,就弄個小動作把他也鬧醒,他翻個身便不再鼾聲了。他睡飽了,就先起床。叫我也起來吃早餐。我將早餐和懶覺一比較,還是懶覺美,就沒動彈。他吃罷早餐,給我帶一個小饅頭回來,出門了。
我起來后,洗刷結束,吃了小饅頭,也逛去。剛出酒店樓門,遇見一位女士,一招呼,便一同逛吧,反正說是上午自由活動。女士芳名王曉玲,是西安蓮湖區宗教局的副局長,教師出身。人很賢惠,脾氣也不像官。選購小玩意兒時,身上沒有零錢,王女士就代付了。挑出一個小玩意兒,送她,她不接,還是讓她接了。
打開手機,見一條短信,是齊雅麗發來的,要我回電話。齊女士是省委宣傳部文藝處長,什么大事呢?回電話,不通。通了,接電話的卻是晚報的周媛女士。哈,怎么就撥錯了呢?終于跟齊通上話了!他說:“作協報來個參加全國作代會的名單,18個名額,竟然沒有你的名字!得想個辦法,讓他們補報一次吧。把你的簡歷發給我。你,再給作協做做工作。”
心里很感激齊雅麗。但估計,還是去不成北京開會,原因是,我不是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
立刻給王鋒發個短信,要他速回賓館,用他的“無線上網”替我發郵件。王小胖立即趕回來。電子信件如下:
雅麗:
手機壞了三天,剛在拉薩修好,才看見你的短信。可見多懸乎,也預示著最終給我帶來好運的,是你。
拉薩是第二次來,地方奇異神妙。不知你來過沒有?沒來過的話,建議來一回。我認為此處乃“大自然的黨校”也,很能提升人的。
以上內容由我口述,王鋒敲出的。他帶著電腦,我卻無法操作,只好請他“秘書”。
下午參觀哲蚌寺,大活佛開光。請了一串佛珠,帶回來奉你。
資料附件里,請驗收。
方英文2006年10月13日,拉薩天河酒店
下午集體參觀哲蚌寺。關于這個寺的情況,可以從網上搜索出詳細的介紹來。西藏的寺院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上一段小坡,依山而建,庭院深幽,層樓遞增。風格是石木結構,赭紅與潔白為主色調。赭紅,喇嘛的服裝色也:潔白,雪山與白云之色也。
出拉薩城十來分鐘,就到了哲蚌寺。寺院下的停車場很大,接近一個足球場吧。沒有云彩干擾的太陽厲害得很。帶隊的買票,辦理進門手續。一個攤子,兜售小玩意兒。我選購了幾串佛珠。幾個臟兮兮的小女孩,老是攆著要錢。給一個,又來三個。沒有零錢可給了,那空手的孩子,就唾你,呸你,讓人不舒服。佛門啊!
進門就爬。看見的房子就那些嘛,可爬上去一仰頭,上面還有房子。喘氣,坐下來休息。順手給作協的兩個領導發短信,希望將我弄個“特邀代表”,去北京蹭幾頓會議飯。嚴格說來,開不開會,于我均無多大魅力;只是齊雅麗熱心,我總得配個合吧。作協的兩個領導,一個不會發短信,也罷;另一個當即來電話,表示萬分的遺憾和歉意。“我跟中國作協聯系一下,試試吧。”也不管這話是不是搪塞,心里就一個感激。
忽然我想:如果向佛許個愿、讓活佛摸回頂、再給念珠開個光,豈不十拿九穩了!這個念頭很可笑,但當時,確實冒出這么個可笑的念頭。我不做或盡量少做違心的事,既然有此突發心,那就順心去做吧。進過無數的寺院,也燒過無數的香、叩過無數的頭,但實話說,卻從未求佛辦過事。我認為向佛許愿、上錢求佛辦事,是對佛的褻瀆。寺院不是商場,更不是交易中心。
可是這一回,我得許愿了!
然而找不見了大隊人馬,心急得很,像長征時掉隊了的戰士。我估計他們正在接受強巴活佛的摸頂、開光。于是我不顧喘氣,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朝上爬。當時的情景,發給家人與朋友的幾節短信,是這么記載的——
方才差點累死。哲蚌寺依山而建,高升曲回。四十人隊伍,我因歇氣、發短信,就掉隊了。下山吧。忽想:承諾送你及諸友的念珠是要活佛開光的,立即上爬!我不能哄人么。沿路所遇喇嘛不懂漢語,但卻懂得“活佛”發音,皆以手指引,終于攀上高殿。大隊人馬開光已畢,不見了蹤影。心怯之。然活佛以手招我。俗子獻哈達,供奉百元。叩拜。活佛微笑,示范三次——教我叩長頭也。為念珠、玉鐲、手璉等開光誦經。灌頂摸頂,賜飲圣水。強巴活佛八十有三,然赤頰玉齒,慈容美目。據說幾年才為人灌頂一次,且是“群眾運動型”。我因落伍而被單獨灌頂、賜飲,罕見。下山,眾聞之,驚羨不已,爭與合照。
王鋒、范超、慶仁與我合影后,樂不可支,猶如當年紅衛兵被毛主席接見了似的——他們的傻樂狀態被我的相機凝固下來了。晚上王鋒打開電腦,讓看他白天的拍照。閃出一個蒼老的喇嘛,王鋒問我:“這就是強巴活佛,是他給你摸頂的么?”“不是呀。”王鋒當即床上一仰,哈哈大笑,蹬腿舞胳膊的,好不幸災樂禍。原來,為我灌頂的是丹增活佛。“也算數,我們給你保密。”王鋒說,“要按職稱套,丹增活佛是碩士生導師,強巴活佛是博士生導師。”我才不管這些呢,反正下午拜佛的感覺,是過去未曾有的體驗。夠了!
正笑鬧著,接通知說開會。我來西藏,正是為了躲避開會,不料還是躲不過去。開會真是惡心人。還是到了會議室。原來,是商量分隊的事。返回要走當年文成公主進藏的路,那路況很差,基本只走卡車,且海拔多在四千米往上。有人就不敢去了,敢去的人又讓組織者擔心出事。所以要開會,要協商和敲定名單。
我是不想走危險路的。我只興奮著坐火車返回。王鋒想去,我不放心。他胖,又那么喘氣,又據他說是我到西藏他才到西藏的。所以,我坐火車就得拽他同坐火車。
第九日,送行與曬佛
慶仁夜有鼾聲,所以早醒,喊我起床,說分流了的隊伍要出發,咱們理當送送行。我說不急,我說他們總是筋筋絆絆,十點鐘能出發就不錯了。不過,擔心真的誤事,我也沒賴床幾分鐘,爬起來擦把臉,與他、王鋒、范超趕往大昭寺,生怕誤了送行。雖然不遠,由于速度較快,人就直喘氣。
果然如我所料:他們還在寺門前的廣場上,如一盤散沙無聊,等候著,等候那兩尊復制像由大昭寺里出來。我摸口袋的相機,希望憑借朝陽的理想光線,尋找我的畫面。可是口袋空空,相機丟在賓館里!開了手機,跳出幾條哥們的搞笑短信,于是制造一個短信,回復哥們、娛樂哥們:
美聯社消息:首屆方英文雪域攝影藝術研討會定于10月28日在西安、拉薩同時舉行,兩地會場分別由王鋒、楊小兵先生擔任主持。恭請駕臨!管飯;車馬費800元。
迅速收到一堆調侃,諸如“新星呀”,“多才多藝呀”,“在哪領車馬費呀”,等等。又過了一陣,一輛卡車才出現。靠近車頭的部位,放著那尊當年文成公主入藏時所帶的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背對司機樓;佛像的前面,坐著文成公主的像,顯得小許多。二像均為復制品。廣仁寺的兩個喇嘛,其中一個是仁欽上師,護衛在釋迦牟尼像的兩邊。轉八廓街的人,轉到此處,統統圍上來,獻哈達,往車廂里拋錢,嘴里“嘛咪嘛咪”地誦經,鎂光燈更是如禮花般閃耀。一時間,我的眼淚竟出來了。藏族同胞所崇拜的唯一的一個漢人,正是文成公主!他們舍不得菩薩回娘家呀,哪怕是菩薩的復制像回娘家……時隔千年,天地滄桑,怎不令人一嘆!
可惜沒有帶相機,競漏掉如此的場面。好在楊小兵給我們都照了相,有資料可保存的。這回歸長安的路上,無法想象有什么艱難意外。我叫楊小兵別去,跟我回算了,因為他是我的同事、我的副手。可是他說他是這次活動的策劃人之一,還負責媒體朋友;又見兩個弱女子,起因就是追隨楊小兵來的,或者說是楊小兵鼓動來的,她們堅持要走危險路,我就不便阻攔小兵了。小兵是男子漢,理應保護弱女子的安危。
送走車隊回賓館,插卡開房間卻是閉門羹。原來,組織者已跟酒店結了帳,若要續宿,自己辦理吧。就下到前臺,重新交錢登記。也不貴,一房一宿120元,兩個房間全由慶仁掏錢請客。大家皆無怨言,因為這畢竟是佛事,我們又是白逛一回風景:且人家組織者,又付了返回西安的火車票錢,夠厚道的了。
先吃飯。依舊點了紅燒肉。可是涼菜、主食都吃完了,那紅燒肉還沒上來。等紅燒肉上來了,肚子已沒了地方。只好請服務員端到冰箱里封存,晚上再來吃。“不知道紅燒肉能不能開光?”王鋒拍著胖肚,“開了光的紅燒肉,吃了肯定走運!”說罷,又要了幾個包子,塑料袋一裝,拎著當干糧。
四個閑人,叫一輛出租,去看拉薩河。拉薩河非常清澈,河面上飛翔著許多不大不小的鳥兒。問河邊的人,說那是紅嘴鷗。沙灘很大,水邊泊著幾艘船,等候游客的享用。可惜沒什么游客。陽光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于是全躺在沙灘上,要好好曬一曬,曬掉身上的晦氣和俗氣。
“唉嗨,”慶仁邊躺邊說,“把咱這佛也曬他一曬。”這是他此行,說得最妙的一句話。
第十日,兩個援藏干部
T28次列車,拉薩一北京,8點發車。原以為車票難買,結果很好買。票是同行的兩個居士昨天傍晚去買的。兩個居士一個姓武一個姓史,相貌挺浪漫,適合演電影。天還沒亮好,大家就集體出發,分乘好幾輛出租,直驅拉薩火車站。從未見過如此寬敞的月臺,干凈又寧靜,不像內地,鬧嚷嚷的,熏哄哄的。廣播里說,這是全封閉列車,一路上禁止吸煙。于是煙民們跳下車來,站在月臺上過足煙癮。
車即將要開時,跳上兩個男子,臉色烏青、嘴唇發紫,一堆行李隨便撇著也不擺正位置。主動問他們話,他們四只白眼翻了翻,懶得回答的。后來才知道,他倆差點誤車,跑累壞了。
一上車,心里就塌實下來。可以自豪地宣布:本人平安回家啦!一直與楊小兵保持短信,請他隨時匯報路途情況。我和慶仁一個包廂,王鋒和范超在另外的包廂。他們幾個青年,提前買了酒與食品,上車就開始喝了。邀請我喝,不敢的,怕惹起心臟不高興。此行的分類,自西安一出發就定型了:凡同乘一車者,即成為車友,在“車長”的領導下,一路上相互照應,結為團伙。中途竟然沒有發生重組,某個團伙也未出現“叛徒”,看來大家都挺講操守的。
慶仁心靜,上車就睡覺。我呢,喜歡坐在走廊的凳子上,看窗外流動的風景。活了大半輩子,最喜歡的交通工具還是火車。飛機太快,什么也看不見,等于沒出門;汽車呢,不確定因素多。火車是一個流動的村莊,安全之余,人際關系也算得上溫馨和睦。兩個陌生人,在若地面上碰見,一個問另一個話,被問者首先是警覺,其次是帶著一絲恐懼。而在火車上,不管你問誰話或誰問你話,雙方都會獲得親切的回應。這是不是因為,縱然你有惡意或惡行,我看你又往哪兒逃?你總不至于跳火車吧!記得有那么一次乘火車,和一個男士聊了一路,聊得十分投機,且你啃我的雞腿、我嚼你的花生米,一個咸鴨蛋你推我讓的,硬是掰開了分著吃致使蛋黃兒掉在地上——隨即互換了名片,說以后要建立聯系。可是一出車站口,那男士居然連聲招呼都不打,鉆進出租逃之夭夭!也難怪,離開火車的世界,害怕呀。
我一直看著外面的青藏高原,就奇怪:同行的幾個小伙子怎么不見了?后來才知道,坐在車廂另一端的范超,恰好與三個漂亮女士同包廂。小伙子們發現后,便“絡繹不絕”地去“看望”范超。據范超后來描述“她們跟我交換了名片,不住地勸我吃她們的零食。”語氣充滿了成就感。我打趣道:“火車上都能艷遇‘軟飯’,還愁什么辦不成的!”
再說那兩個與我們同包廂的男子吧。火車快到那曲時,他們才緩過氣來。一交談,才知道是齊齊哈爾人,在日喀則掛職的干部。都不到四十歲,正是干事的時候。在內地,想在政界有一番作為,可是“上頭沒人”,也不會諂媚行賄,就選擇去西藏掛職。正科級的上西藏,就給個副處級,副處級的上西藏,就給個正處。依次類推。兩年三年后回來,就正而八經地,落實到相等級別的領導崗位上了。眼前的這兩個先生,面容忠厚,言辭不多且相當溫和。與他們交談,長了不少見識。他們說,國家對西藏可舍得花錢了,傳統的游牧生活方式正在減少,因為一旦定居下來,那么無論就醫還是孩子上學,都是一個方便,也便于政府管理。這樣的政策,牧民們是很喜歡的。
“你們會藏文嗎?”
“不會。”
遺憾。我讀過幾本寫西藏的書,作者皆不懂藏文。于是就覺得,那些書的價值,大概比我的這篇日記高不到哪去吧。我兩次上西藏,幾乎沒交上半個藏族朋友,卻在這里奢談西藏,真是無恥!不懂一個民族的語言,要想了解一個民族,我認為是緣木求魚。因為無形的語言,恰是泄露一個民族心靈的密碼。而懂得漢語的藏族同胞,是遠遠多于懂得藏語的漢族兄弟的,這個現象不正常,很不利于西藏的進步與民族大家庭的融洽。電視記者曾就晉升職稱必考英文的規矩采訪我,我就反問過、說過——
為什么要一刀切地都考英語呢?比如,一個地方報紙的編輯記者,從來不接觸洋人,會英語又有哪門子用處?倒是各級政府部門,都有一個官位,叫“外辦主任”,他們懂英語嗎?真是該懂的不懂,不需要懂的硬要讓懂,笑話!更滑稽的是——一個朋友告訴我——音樂學院與美術學院招收的研究生,竟然沒怎么接觸過音樂與美術,也不十分愛音樂與美術,就因為外語考了高分!你可能會說了:不會外語尤其是英語,怎么能成為創造性的人才呢?我告訴你吧:真正創造性的人才,還用得著你來考他外語嗎?你就是取消外語考試、甚至誰學外語你罰誰款,那些真正好學的人物——那是些天才人物——還是要偷著學習外語的,因為人家的標桿,是世界水準嘛。我們大多數人,反正是庸才,懂與不懂外語,全是一個無意義。只是我有一個建議,凡是精通漢語、藏語、蒙語、壯語、維語、滿語等等優秀的民族語言的人,晉升職稱一律免考外語!
“你們覺得,藏族和漢族的最大區別在哪?”我問兩位援藏干部。
“這個么,”戴眼鏡的邊想邊答。“不好說。就說財富觀吧,一個藏族人,如果賺了一百元,他一定自己用20元,那80元呢,一定用到宗教信仰上了。內地人呢,正好相反。藏族同胞比咱們內地人,更容易產生幸福感。世界屋脊,離天堂最近嘛。”
如果我們認為馬克思所說“宗教是人的精神鴉片”乃是一句修辭學上的、不無夸張與偏激的話,那么我以為,真正的宗教,在人的心靈深處的層面上,毫無疑問,屬于“精神文明”。上帝(佛)在哪?請找出證據來!上帝(佛)不在哪?也請找出證據來!沒有人能回答,或者說已有的回答并不能讓所有的人心服口服。這是一個永恒的悖論。太費腦子了。
火車在“天路”上奔馳,氣象交錯景色壯觀。可惜不讓抽煙,難受。得想個辦法過過癮。于是反背雙手,老干部似的,視察列車。其實是查看有沒有抽幾口煙的可能。這列火車,據說是德國技術,屬于國內鐵路線上最特別、最高檔的列車。首先是全密封,其次是,每個座位邊上,均裝置了吸氧的設備,再其次是,兩節車廂的結合部,盥洗盆、開水爐的設置寬敞又爽目。別的列車只有一個廁所,而這列火車,卻是廁所對面還是一個廁所。乘此車最優越的感受是:未曾憋過一分鐘的屎尿。廁所翻番、乘員減半,真好。
過了那曲,不久,進到一個廁所里,驚訝地發現——那廁所的小窗子開了一道縫!這就是說,這時的廁所,不是密封的啦。趕緊鎖門,掏煙點燃。只三口,一支煙就完了。完了也不急著開門出去,而是等候那煙,全部由玻璃縫隙飄出車外,沒有了煙味,別讓乘務員批評才行。樂滋滋地出來,找到同行的小伙子們,神秘地耳語他們我吸了煙。“哈哈,我們早都過了癮!”他們笑得眼淚快出來了。
繼續反背雙手,朝前視察。一個老西藏建議我,到了西藏,一定要事事處處節奏緩慢,心態平和,“不妨擺個功成名就的老干部的架勢,反背雙手,慢慢走,慢慢看”。我們是2號車廂,車屁股位置。過一節車廂是硬臥,再過一節車廂是軟臥。到了餐車時,發現餐車里,坐著幾個白衣自帽的小師傅,正在噴云吐霧談笑風生。他們面前的潔白的餐桌上,擺放了好幾個煙灰缸,缸里插滿了煙頭。哦,他們能抽煙!下意識地摸口袋,也想掏出煙來,徑直跟他們對個火得了。可是他們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臉上立刻換成了法官表情。算了,人家的地盤,惹不起。
又走到一個車廂結合部,見一戴白帽子的回族兄弟,地上鋪著紙板兒,正面對著由車門玻璃投射進來的陽光,跪著,禱告著。輕輕地經過他的身后,不要打擾人家的寧靜與內美。進入硬座車廂,豁然開朗,光光明明的,人也不多,有的索性仰在椅子上。兩個男子正在下棋,棋子兒是小紙片兒疊成的,上面寫著歪歪扭扭的“車馬炮”,卻并妨礙他們下得忘我、較真。環目一看,多半是少數民族,難怪車廂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游牧氣息”。此般車廂,倒像是開人大、政協會議時,臨時的休息場所。也說明一個問題:少數民族的經濟還是欠發達,舍不得坐臥鋪呢。
到了格爾木,天黑了。下車過煙癮,也不見賣零食的小推車,空空蕩蕩的,路燈使得遠處的黑夜更加黑夜。一個小三輪突突開來,下來一個小伙,一個門一個門地揀拾垃圾袋,裝車運走。
此地海拔不到三千,呼吸恢復正常。車啟動了,睡覺!
第十一日,非洲黑娃
醒來已快到西寧了。情緒很好,起來,刷牙洗臉,也不擁擠,水也充足。開水也能達到一百度,沏茶一杯,坐在走廊邊的,窗子下的翻版凳子上,品著,看著,看來人活著總歸是一件好事。王鋒坐對面,一邊照應電腦充電(過去的火車上可無法充電),一邊大吃大嚼,汲溜之聲如魚擊水。他買了兩桶方便面,但我沒食欲,他只好親自吃。榨菜,火腿腸,雞蛋,吃一口嘆息一聲:“好的很!”他的書齋名叫“看劍堂”,有點風馬牛,不如改名的好。我建議他不如叫“肉廬”,或者“肘齋”、“臀堂”、“腰花廳”?再不叫“肥乳殿”、“蹄筋舍”?同時強調,一旦用了我的命名,要付報酬的,免得觸犯了著作權法,弄得大家難堪。“再琢磨幾個名字吧,”王鋒自己也想出幾個來,什么“生汆樓”、“過油坊”、“清蒸閣”的。商量了一陣,最后他看上了“紅燜軒”三個字。
車馳西寧,金黃的樹林、粹黃的野草,一畦一畦的,綠黃相間的菜地,褐黃的土崖,路橋,聳立的煉油管筒,偶爾閃過一簇霜紅、白房……美麗……美麗在消失……
與王鋒、慶仁吃零食,跑來一個兩歲多的孩子,好像是個女孩,小指頭噙在嘴里,眼巴巴地看著。人在小的時候,總覺得別人的東西香,我也一直保存著這樣的記憶。我們爭著給孩子食物,孩子一一接過。可是她的母親,一個臉色高原紅的少婦,走過來,也不向我們道謝,而是將孩子拽走,堅決讓孩子放回食物,被我們勸住了:“小孩兒嘛。”
后來,只要我們開始吃東西,那孩子就來了,總是趁我們轉身時,飛快地抓一樣東西就跑,搞得她母親很尷尬。時間稍長,便成了習慣,母親也懶管了。可是乘務員卻喊叫:“誰的孩子?小心開水爐燙了!”到了蘭州,那母子要下車,見她行李包一大灘,我與王鋒便起身幫忙。送下車,問有人接沒?她說有。環顧四周,并不見人沖她來。她是寧夏人,在拉薩經營煙草。問她有無困難,需幫忙不?她說沒有。而王鋒呢,早被推車上,冒著熱氣的肉吸引了去,抱一堆食物,回到車里。
兩位援藏干部,此時神情沮喪。他們剛接到一個電話,領導的電話,要他們中途下車,返回日喀則開會,學習十六屆六中全會文件!他們抱怨道,領導也真怪,走的時候不說,半路上讓回,“啥事兒嘛”。我替他們罵了幾聲領導,姑且算聲援他們、為他們鳴點不平吧。他們商量的結果是:不能坐到北京再回黑龍江了,要在西安下車。好在他們沒來過西安,可以趁此轉轉。然后坐飛機回拉薩。“您不知道呀,”戴眼鏡的說,“西藏那地兒,忽上忽下的,忒傷人!”我建議道:“你倆到西安下車后,登記個賓館,認真學習十六大文件,各人寫一篇五千字的學習體會,然后傳真發給目喀則,不就結了!”四只眼睛互瞪了一通,被否決掉。最后決定,那年紀較輕的在西安下車,戴眼鏡的繼續北上,回家。這倒是個主意,既維護了領導尊嚴,又不至于讓部下自殺,和諧社會呀。我對眼鏡說:“您回去得到他(指年輕者)家里看看,有什么忙幫不。”
“那當然!我們是鄰縣,過去不認識。”眼鏡說,“如今一塊兒上西藏,一個縣城里掛職,就算是生死戰友了!”
從蘭州上來一個非洲女子,坐進最末尾的1號車廂,還是被王鋒發現了。記者天生敏感,他又想操練外語,就摸過去接上火了。不大功夫,即帶到我們包廂,給黑娃介紹,說我是他師傅,弄得我不知說甚好。姑娘的牙齒白極了,笑起來非常天真,健康又淳樸。王鋒的口語,自然比我強十倍百倍,可實踐起來,也不過是個“半米兒”。嘰哩咕嚕比比劃劃了半天,才大概弄明白。黑娃是贊比亞人,二十歲,在蘭州留學,要到北京去看朋友。也不知道是王鋒的翻譯水平的問題,還是怎么的,我問姑娘坦贊鐵路,又說出偉大領袖毛主席,姑娘居然連連搖頭,一無所知。畢竟太年輕喲。
“為了加強中非友誼,”到了午飯時間,不如支走他們。“你應該請姑娘去餐車嘬一頓。”王鋒是個大方人,一路上總是搶著買飯。“走,咱一塊兒吃!”我和慶仁都不餓,只讓王鋒為了學習外語,為了提高新聞從業人員的國際交往能力,就由他單獨招待洋妞吧。不幾分鐘,手機來了信息。一看,王鋒發來的,居然英語!我不懂英語,耍什么怪!后來王鋒笑道:“師傅笨啊,連這都看不出!黑娃跟我交換了手機號碼,她發我信息、我再轉發你嘛!”(兩天后,黑娃給王鋒來電話,說北京沒意思,要到西安玩,請王鋒當向導。王鋒招待黑娃時,請了慶仁、范超作陪,要我也去。我有事沒去,只給王鋒發一短信:胡騷國際情,亂花冤枉錢。一粲)。
夜里八點,火車正點進入西安站。王鋒一個電話,他的朋友、我的熟人李曉毅先生,開個大奔來接站。援藏干部之一,沒來過西安,便讓他緊緊跟著我們,一塊上了奔馳。火車站附近的西七路,正好有個江河酒店,就推薦援藏干部去那兒住。原因是這酒店是好友楊穩新系統的,我們常在此店聚會。房價幾何?不知道。將援藏干部送到酒店門口,又將手機號留給他,若遇什么問題,來個電話,我找楊穩新解決。
“走,先到我家吃餃子!”王鋒說罷,也不征求我意見,立即跟家里通電話:“給咱煮餃子,方老師來了!把辣子調美,大蒜剝好!”
我急著回家洗澡呢。窗外的夜空,正淋著浴。
責任編輯:李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