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吳天籟和李孬是多年來的老搭檔。他們還是十幾歲的時候,就天天跟在區長屁股后頭鬧農會,斗惡霸。
區長思慮得極深,吳天籟,李孬這幫子村里的娃還是半爪子雞,半爪子雞只有革命的熱情缺乏正確的引導。他琢磨了好久,最后認為應該把他們盡快地吸收進組織,組織起來!
寡婦遲疑了。提到李孬,她心里有一種酸澀的味道。
吳天籟是寡婦的娃。丈夫一死,寡婦在婆家人單勢孤,娘家人怕他娘倆遭罪受氣,就把他們接到了小吳村。吳天籟年幼,寡婦不讓娃跟村里的孩子們耍。鄉下娃皮,她害怕他們欺負他。吳天籟還是穿開襠褲天真無斜娃,哪能耐得住寂寞?這天,村里娃熙熙攘攘聚集在村旁一棵大樹下,用竹竿捅馬蜂窩。他的魂兒早己被勾了出來,就情不自禁地湊了過去瞧稀罕。一幫子娃們很快把馬蜂窩給捅了下來。馬蜂被激怒了,它們瘋狂了,黑壓壓地撲棱著翅膀沖著人群沒頭沒臉地撲了過來。娃們腿腳利索,一個個嚇得抱頭鼠竄。吳天籟反應遲鈍,呆呆地怔在那兒,很快被馬蜂包圍了起來。吳天籟雙手不停地摔打著馬蜂,嘴上嗷嗷怪叫。李孬臉上掛著兩道青鼻涕,他大聲地沖著蟄得怪叫、無處躲藏的吳天籟喊:“哎,笨蛋!快爬樹啊!樹高,爬上了……”
被蜇得暈頭轉向,抱頭鼠竄的吳天籟扭身緊緊地抱住一棵大樹,沒命地往樹上爬去。馬蜂窮追不舍。李孬站在樹下,大聲地嚷嚷著:“再爬,再高一點兒!”
吳天籟聽見了喊聲,又沒命地向樹上爬了爬。馬蜂不依不繞,依然緊盯著屁股猛蟄一通。
吳天籟無奈了,他驚魂未定地緊摟著樹權,咧著嘴哇哇地大哭:“怎么還蜇呢?”
李孬雙手插在袖管里,一幅童心未泯的模樣。他眼神怪怪的:“再爬,爬上了天,馬蜂不就蜇不著了?”
李孬是娃們的頭兒。娃們覺得李孬講得蠻有道理,一個個揚著頭,撅起了小口,紛紛地沖著樹上胡亂地喊:“對啊,再往上爬呀,爬到樹梢上馬蜂就夠不著你了。”
樹下亂哄哄地一片吵鬧,吳天籟雙手抱著樹梢嘴里大哭著。他四下瞅瞅,沒有梯子怎么往天上爬呢?
寡婦覺著自己帶著娃兒住娘家,平時里就人矮氣短的。這下,惹出了禍兒。她瞧見娃被馬蜂蜇得鼻青臉腫,心里一酸眼淚嘩啦啦就落了下來。她板著臉,沖著李孬發狂似的:“你這娃,心是咋長的?”
李孬斜歪著腦袋,眼睛瞇成細細的一條縫,小嘴狡辯著:“俺也沒讓蜇他?俺是想樹高,爬樹上,馬蜂不就夠不著哇!”
寡婦這下氣懵了。她再也不敢瞧那種眼神,扭身一把拽起吳天籟眼里淌著淚痛苦地走了。
事隔多年,寡婦想起這事兒眼窩里仍是濕濕地汪著淚。
那時,現在的區長正在小吳莊組織群眾鬧革命,區長想把小吳村里的年青娃組織起來,就找到了寡婦。
寡婦是地下組織聯絡的對象。鬼子打進古城時,鄉下人都跑了,區長幫助過寡婦母子。那時,寡婦一手抱著娃,一手拎著家里正在咯噠咯噠下蛋的老母雞,鬼子兵提著長槍在屁股后邊攆。寡婦累得氣喘吁吁實在是跑不動了,有人沖她喊:“唉,快把雞扔掉!”寡婦驚慌失措,伸手把懷里的娃丟在地上,拎著雞沒命地跑了。待她跑出了好遠,低頭一看,手里提拎著個母雞,娃兒不見了。她急瘋了,抬手摔了母雞,轉身跑回去找娃。誰知,區長抱著娃,忽哧忽哧地喘著粗氣追了過來。寡婦當時激動得了不得。以后,便熟悉了區長。
村里人湊在她耳邊悄悄地提醒著她:“那人是搞地下活動的。”
寡婦撩起了衣襟擦了擦臉,平靜地說:“俺曉得他是好人!”
區長找到了寡婦。寡婦沉吟了片刻,一會兒眼睛里蒙了一層悲哀,眼淚也慢慢地流了下來。
區長被她弄得懵了。他頓了頓,微笑著勸道:“都是窮家娃嘛!”
寡婦冷著臉,依然沉默著。
寡婦感覺到不悅。她想起了自己的委屈,硬是要推薦自己娃進農會。區長滿足了她的要求,寡婦喜出望外。吳天籟進了農會,很快成了小吳村村長。
這一下,寡婦心里徹底塌實了。
吳天籟是小吳村的外來戶。
外來戶在村里根基淺,寡婦盤算著,想趁著娃是村長把小芹給娶過來。小芹的父親是個地主,被農會鎮壓了。
小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識分斷字,知道老子的“老”字幾種寫法和念叨幾個音兒。在村里鶴立雞群,自認為才高八斗,自喻才女李清照。鄉下人不認識李清照,只認識漂亮女人,討媳婦。小芹果然不凡,卓而不群。開口詠詩,提筆論畫,嚇得幾位躍躍欲試的酸腐書生自慚形穢。解放了,小芹收斂了渾身的傲骨,滿腹的才氣。隨著年齡的一天天挨大和家庭的破落匿跡了,她困惑了,孤獨了。沒了父親,也失去了鶴立雞群的資本,漸漸地矮人三分,成了雞立鶴群的了。才女成了落地的鳳凰,便有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感覺。可是,雞啊狗啊,以及先前那些天天在她屁股后面躍躍欲試的書生們呀,一個個成了夾起尾巴被閹了的狗,再也不敢躍躍欲試了。小芹傷心得落了淚,一副很郁悶,很落寞弱不經風的樣子。
小芹成了嫁不出門的老姑娘。
寡婦露出了笑靨,想起了村里從前的保長。小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自己的娃兒是村長。一村之長,就應該像以往的保長,就應該吃天鵝肉啊。寡婦心里感嘆著,她很羨慕以往的保長。
可是,寡婦發現了李孬的心事。吳天籟與李孬是同齡人,他們都是情竇初開的懵懂少年。李孬是難惹的主,難惹的主對小芹朝思暮想,同樣也喜歡上了小芹。寡婦立刻緊張了起來,她慌了手腳。
李孬出身貧寒,在村里淘氣惹禍。平時,喜歡舞刀弄棒,身邊聚了一幫子娃們。鬧農會正需要這幫子娃,區長就把他吸收進農會,成了村里的農會骨干。李孬發揮了特長,處處沖鋒陷陣,干得熱火朝天。區長看準了這娃,準備把他也吸收進村委,任副村長。李孬裝模作樣,其實他正覬覦村長位置,他對村長情有獨鐘。
寡婦鬧了幾天情緒。她也沒有大的問題,就是拉長臉兒給村人看呢。她還是抗不住了,然后,只得低三下氣找到了李孬,細聲細氣討好對李孬說:“孬娃,你說天籟好不好?”
李孬掂著腳尖站在土堆上拘謹地望著自己的腳尖。他知道吳天籟母子在區長胸中的份量:“天籟啊,好著哇!”
寡婦又笑瞇瞇道:“孬娃,聽老嬸子一句話,把小芹讓給俺天籟中不?”
李孬頓時怔了。他的腳尖在土堆上踢來踢去,顯得很不舒坦。
寡婦這下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臉上都是窘迫:“孬娃,老嬸子決不讓你娃吃虧!”
李孬就想到了村長。
寡婦猶豫了,沉吟了片刻,顫巍巍地試探著反問道:“孬娃,你是說?”
李孬沉默了,他沒有吭聲。
寡婦舍不得娃丟掉村長的位置,娃的婚事也耽擱不得。她掂量來掂量去,還是認為兒媳婦比村長更重要。寡婦極力向區長推薦了李孬,說了李孬的為人勤快,揪斗惡霸地主如何如何積極熱心等等一籮筐好話。后來,她就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什么,腦子里炸雷似的一遍一遍嗡鳴。說到激動處,甚至側過身去抽搐起來。區長憋不住了,感動了,眼睛也濕漉漉盼。他想想李孬種種的表現,作為年輕人嘛,也沒有大的毛病。權衡了陣兒,就順水推舟,答應了她的請求。兩個人整個顛倒了個兒,李孬頂替了吳天籟當上了村長,吳天籟成了村里的副村長。
寡婦發覺自己塌實了。“副村長就副村長吧,好歹也是個官兒。”
小芹比副村長吳天籟大三歲,心里有想法。寡婦卻笑著寬慰:“大女人過門兒知道疼男人冷熱,有福氣!”
吳天籟內心里有了一種蒙昧的沖動。這種沖動的意思,在他不知就里的人生之中,像無底黑暗里忽然綻出的一縷倪彩。他開始向往和渴望了,這種向往和渴望像一只蠕動著美麗翅膀的蝴蝶把他的內心弄得癢癢的,甜甜的。吳天籟并不是對糖果太多貪婪讒嘴的小孩,然而,這種真真切切的感覺使他內心有了蒙動與幸福。
吳天籟的婚事就這樣定了。吳天籟的婚事像長了翅膀在小吳莊轉開了,很快,也傳到了區長的耳朵里。區長沉著臉,氣得臉上的肌肉不停地顫栗著。他直怔怔地瞪著大眼,怒氣沖沖地道:“天籟,看你那點兒出息樣!啥破爛都往家里撿?那是地主階級的千金小姐!”
吳天籟和寡婦瞠目結舌了。現在官兒可恁夠厲害,啥都有個道道,娃們婚事也得看出身。寡婦疲憊不堪,她壓低了嗓門嘟嚷“怎么,咱政府也講門當戶對?”
區長沒有吭聲,只是鼻子里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后悶悶不樂地走了。
寡婦皺緊眉頭,半響無語。她臉色蒼白,頓時,渾身冰涼,眼前所有的人都模糊不清了。她想起了李孬,她有一些不甘心,煮熟的鴨子讓李孬這條狗給噙走了。娃們兒的婚事就這樣拖著。她想,就這樣拖下去看你區長有啥法子。區長卻無動于衷,他不多搭理她,吳天籟的婚事給涼在那兒。
李孬的心里一陣竊喜,他終于成了一村之長。那時候,他是一只死貓,現在終于變成了一只老虎。
寡婦背地里詛咒著李孬,詛他吃槍子兒。李孬當了小吳莊的村長,他一直活得很滋潤。
鄉下人實誠、注重人品。李孬在鄉親們心中的壞印象根深蒂固,很難磨掉,良家婦女一般不愿嫁給他。村長的婚事成了老大難。鄰村有個張莊,張莊有個寡婦。小寡婦身邊帶了個娃兒,李孬的娘就托人說媒,討來作老婆。誰知小寡婦是個黑臉婆娘,李孬氣得暴跳如雷。他娘找到了區長,區長怒斥李孬,說他沒有一點階級覺悟,都是受苦受難的兄弟姐妹,不就是臉黑了點嗎?影響吃、影響喝?李孬無可奈何。娘作了主,小寡婦帶著娃搬到了他家,成了老婆。
二
區長動員村里人搞“土改”。
李孬、吳天籟這群娃兒不能適應新形勢,不知道咋做村官。
李孬首先想到了向區長學習,從學習區長的走路開始。
區長腿腳有些毛病,搞地下活動、鬧農會時沖鋒陷陣負過傷落下的,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有點像瘸腿的病鴨子,有人戲稱這叫病鴨步。他們也邁起了病鴨步。
接著,他們模仿起區長的作派,說話南腔北調,甚至發脾氣罵娘、拍桌子、摔板凳。區長發脾氣,拍桌子摔板凳是鬧農會,打土豪時練就的功夫。是用來專門針對地主、保長和他們所有的對手的。 很快,病鴨步練得維妙維肖。講話、做派、發脾氣、拍桌子、摔板凳等等他們也練得出神入化,跟區長沒有二致。整個村子天天噼噼啪啪,雞犬不寧。
區長真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他發現了群眾臉上的愁容與不滿,破口大罵這幫小年青。他們老實了,各個搭拉著腦袋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再也沒有人敢明火執仗地亦步亦趨了。
病鴨步是沒人敢再學了。發脾氣,拍桌子,摔板凳并沒有絕跡。那本來屬于區長的專利,卻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李孬。李孬是村長,他把區長的專利剽竊過來嫻熟地運用至村里群眾身上。他慣有的法子是,既不問案,又不理情,先是火藥筒子猛轟亂炸,脾氣發夠了,火也消了。評理說事的自認為平安沒事了。這時,李孬亮出另一手兒,桌子拍得擂鼓似的,嚇得你屁滾尿流哭爹喊娘。緊接著是一陣噼哩啪啦拍桌子摔板凳。一下子,村里混亂糟糕的局面被制住了,秩序很快井然有條。婆媳不再胡言亂語爭吵了,妯娌們也心平氣和不敢指桑罵槐了,男歡女偷銷聲匿跡了。孤老破鞋躡手躡腳,繞道躲著走開了,總之,村里秩序有條不紊了。
區長很高興。很快,在全區推廣了小吳村成功經驗。
外村觀摩團一撥撥來小吳村取經學習,觀摩的村官絡繹不絕,贊不絕口,紛紛咂著舌說:“李村長真是得風氣之先,給我們傳經送寶,送來了治村安民的良方!”
村長李孬嘿嘿地怪笑,私底下說:“啥狗屁經驗?還不是區長的法兒,發脾氣,拍桌子,摔板凳!”
外村村官們疑惑地問李孬:“李村長,那你每年弄恁多破桌子爛板凳咋辦呀?”
村長李孬先是沉默無語,沉吟了片刻,他噗嗤地笑了。最后,擠眉弄眼地陣兒:“你知道,豬八戒他姨是昨死的么?”
大伙一臉的茫然。
李孬吊足了大伙的胃口,忽然提高嗓門說道:“是笨死的!告訴你們吧,這么多破桌子爛板凳,冬天咱還能當柴禾烤火取暖呢。”
李孬被奉為他們的榜樣,有些愛動腦筋的村官在此基礎上又有了創新的發展,逮住了村里男歡女偷、孤老破鞋,干脆往脖子上掛一雙臭哄哄的爛鞋。這一招,近乎于發明創造,并且被推崇為治村睦鄰的靈丹妙藥。
三
小吳村成立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村里窮苦人入社的積極性很高。入子社,區長沒仗可打了,區長改名社長。村里立馬成立了村支部,正副村長更名為正,副支書。李孬拍桌子治理村子卓有成效,出任小吳村的支書,吳天籟任命為副支書。
李支書突然發現了區長改社長后身上微妙的變化。社長不但會發脾氣、拍桌子、摔板凳,而且還特別能吃苦耐勞,格外地踏實肯干了。社長下鄉走村一般不騎車,全憑著兩條腿兒。全社的村村溝溝都走遍了。
社長指導農業生產也有板有眼兒。他給自己置辦了一套行頭,找了個竹框框。經過一番細心改裝。又尋了把鄉下老漢拾糞的糞叉,提溜在手里。一身鄉下種田人的裝束。他發揮了自己走村串戶下鄉檢查督促工作的特點,走哪兒拾哪兒。糞筐里拾滿了隨手往路邊的莊稼地里一倒,然后,接著再拾。
莊稼人習慣吃飯把飯碗端在大街上,三五一群在一起扎堆兒。社長斜挎著糞筐提溜個糞叉,和顏悅色地路過了老槐樹。正巧趕上村里人往嘴里哧溜面糊糊。石磨上吃飯的人早就認出了社長,慌忙端碗起身招呼著:“社長,拾糞呢?”
社長和藹可親,他忙微笑道:“拾糞呢!”
其他端飯碗的群眾也停止了往嘴里扒拉糊糊,說:“社長,先吃吧。”
社長把左肩上沉甸甸的糞簍換到右肩,忙回敬道:“先吃吧。”
群眾目送著社長漸行漸遠,然后,蹲坐在地上有說有笑地繼續扒拉著飯菜。
李孬發現了玄機。
他很快模仿社長,置辦了同樣一套行頭,一個竹簍,手里提溜個糞叉。后來,他一揣摸,不對勁兒,讓副書記吳天籟也置辦了同樣的行頭:竹簍簍,糞叉。
吳天籟同甘共苦,沒有怨言。
李孬,吳天籟學著社長的模樣,同樣把糞簍斜挎在左肩膀上,手里提溜著糞叉。走在村子里,走哪兒拾哪兒。
村里的群眾見到他的影兒,同樣慌忙站起來:“支書,撿糞呢?”
他們同樣和藹可親,微笑著,把左肩沉甸甸的糞簍換到右肩,回敬著:“先吃吧。”
群眾同樣滿心贊許,良久,目送著他們漸漸離去。然后,一屁股蹲在地上,有說有笑,往嘴里扒拉著飯菜。
老社長欣賞他們倆個年輕后生。全社大會小會上反復表揚小吳村的支書,號召干部群眾積極行動起來,向他們學習。
李孬想起挎糞提留糞叉取得的成績,先是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一陣竊喜。繼而,他揣摩出問題的嚴重性:村里的群眾見了他和副書記吳天籟,寒喧打招呼竟然說著同樣的話!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模一樣。這嚴重挫傷了他的感情與自尊:“他娘的,誰是小吳莊的支書了哇?”
李孬終于下定了決心:召開小吳村支委會,準各在會上鄭重地解決正副支書職務錯位的嚴重問題。
村里缺乏黨員,支委就有倆個人李孬和吳天籟。會上,他拐彎抹角地繞了很大個圈子,終于把問題扯到桌面上:“俺想了,咱應該分工協作撿拾羊牛糞。給群眾帶個頭兒。”
副書記吳天籟有些懵了。
李書記要的就是些效果。他滿臉的莊重,嚴肅地說:“咱把工作細分一下:今后,俺在村里只撿羊糞蛋蛋,你只拾牛糞。牛糞大,一拾一堆兒。咱倆都是干部,比比看誰替群眾貢獻的多!”
吳天籟撲哧笑了:“不就是勞動競賽吧!干啥還正經八百的開啥支委會呢?”
村里人糊涂了,不知道是該撿羊糞還是拾牛糞。群眾劃分成兩派,發生了爭執。
這時,李孬支書出現了。他沒有使牛、羊糞派發生械斗,血流成河,而是及時地把爭論引向了深入。在群眾大會上,他反復強調了撿糞的重要性,鸚鵡學舌樣照搬一通社長的講話。把村民昕的一愣一愣的,最后,不失時機地插入了句道:“俺們村支委,也不例外。俺和吳副書記今后既分工又協作。俺重點撿羊糞,吳副書記重點是拾羊糞!”并且鄭重其事地規定了撿拾糞的各自分工:羊糞的用撿,叫撿羊糞;牛糞的用拾,叫拾牛糞。群眾可以自愿跟人劃片。撿羊糞的叫羊糞派,拾牛糞的叫拾牛派。村里從此有了派性。
李孬果然出手不凡。村里的群眾熱情很高。他們干勁沖天,紛紛開展了拾撿牛羊糞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有些群眾急不可待,甚至爬在牛羊屁股后面等待著它們的糞便。牛羊們來不及剛剛把嚼進肚里的草變成糞便,就被黑壓壓的人群盯上了。
不過,鄉下人并不都是想象的為人實誠。他們之中有人腦瓜子聰明,并不只會撿拾牛羊糞,還善于動腦筋,他們悄悄地尋思著:李支書喜歡發脾氣、拍桌子、摔板凳。恐怕他們家實在支付不起這種高昂的代價,最后只得紛紛棄牛糞而改撿羊糞,成了村里忠實的撿羊糞派。牛糞如棄破履,人們鄙之而不屑。拾牛糞派成了孤立。
小吳村出現了嚴重的一邊倒現象。撿羊糞派在村里趾高氣揚,李孬支書身后常常跟隨著一大嘟嚕崇拜者,撿羊糞。而拾牛糞派在村里成了過街老鼠,處處小心翼翼,怯怕有半點閃失,招致羊糞派的打擊報復。
李孬這時才真正找到了做官的感覺。再者,村里經過了他反反復復地發脾氣拍桌子摔板凳。群眾家家戶戶的桌子板凳幾乎都讓拍摔破了。村民一下改變了渾身的壞毛病。再也沒有人找不自在敢明目張膽地喊他“李孬”了,統統改口親切地叫:“李支書!”
李支書滿面春風,氣宇軒昂地走在大街上。他左肩膀上斜挎著糞簍簍,手里提溜個糞叉。蹲在老槐樹下,往嘴里扒拉著飯的村民,老遠瞧見他,就像瞧見他們丐幫的幫主似的,慌忙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招手:“李支書,撿羊糞昵?”
李支書見都是自己忠實的崇拜者,心里喜滋滋地聳聳肩,把斜挎在左肩上的糞簍一滑換到右肩上,臉上堆著笑:“撿羊糞呢!”
端飯碗的群眾,立刻停止了往嘴里里扒拉飯菜。慌忙用筷子點著碗邊兒:“李書記,先吃吧?”
李書記娛心悅目,然后,再把右肩上的糞簍換回到左肩上,回敬道:“先吃吧!”
這時,群眾不敢立馬坐下來,而是仔細觀察體會著支書糞簍簍左肩上滑到右肩上。右肩上換到左肩上的細微動作。直愣愣地目送著支書漸漸消失,才敢心悅誠服一屁股蹲坐地上哧溜飯菜。
四
百十戶的小吳村很窮,很破落。莊戶人家祖居在土坯灰瓦的房里。房舍里衣柜,鋤頭,棒錘等等雜物胡亂堆棄,一遇著陰雨天氣,屋里潮濕發霉,有股難聞的嗆鼻味道。
這年,小吳村老輩人嗅不到這種味道了。村子里,立刻有了不祥的感覺。
豫西地區遇上了干旱。
過了小滿,轉眼便是芒種。晴空萬里,太陽懸浮在空中火辣辣的,四周不見一絲云彩。小麥正值拔節繡穗兒的節骨眼上,地里龜裂一片,密密匝匝的縫隙左右交織像一條扭動的蛇。麥田里一叢深,一叢淺,枯黃枯黃的。莊稼抵不住四周的熱浪肆虐,葉兒卷成個細條兒,一副茍延殘喘的樣子。一陣微風吹來,從地縫里裹起一股股熱浪,使人感到窒息。
小吳村的村民們焦躁得嗓子眼兒冒火。
社長自小種過地,知道小麥拔節、繡穗兒、灌漿的重要性。他馬不停蹄地往村子里跑,遇上老農,就一同蹲在地隴上拽根麥深思冥想陣兒。可見多識廣頗有經驗的老農也一籌莫展,長吁短嘆。
老農小聲咕噥著說:“老法子,不如咱擺個香案試試?”
社長臉色忽地冷了下來:“不行,啥年代了?”
老農嚇得縮回了頭,滿臉的恐慌和無奈。
李孬和吳天籟怔怔地站在身后。李孬也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嘟嚷句:“也沒有別的啥法子哇!”社長怒氣洶洶地站起來,沖著李孬混天黑地地罵了起來:“你娃不是滿肚子花花道道么?有能耐給老子把地澆了,別球占著茅坑不拉屎!”
李孬耷拉著眼皮兒,緘默著一言不語。
老社長心里窩著火,咽了口唾沫,揮了揮手,顫栗著雙唇:“好了好了,由你娃娃能耐。回家抱娃兒去吧。老子不指望你娃了。現在,天籟就是小吳莊的支書了!”
李孬眼睛一濕,眼淚嘩嘩啦啦掉了下來,猴腚似的臉上肌肉痙攣了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肩上的糞簍重重地砸在地上,險些砸到他的腳,羊糞蛋蛋滾落一地。
吳天籟驚慌失措,急忙爬在地上,幫著李孬撿一個一個撒落在地的羊糞。
社長鐵青著臉,抬腳把滾在腳旁的羊糞蛋蛋踢飛了出去:“你——,真是狗肉上不著席!”
吳天籟忽然覺得肩上壓了重重的磨盤兒。他把到嘴邊兒的話又咽回了肚里,愣愣地盯著地上的羊糞。幾只驚慌失措的螞蟻艱難地爬過灑落地上的羊糞,羊糞在他們面前是座高聳入云的山。螞蟻們吃力地尋找個石縫欲繞過去。吳天籟緘默著,隨手拾起個石頭,輕輕地丟在螞蟻的面前。螞蟻立刻警覺起來,伸出了它的觸角,蠕動下,掉頭走了。
吳天籟身上粗布衫汗津津的,他不經意地瞅著蒼天,心亂如麻:“奶奶的,這鬼天氣……”
社長語氣變得平靜舒緩了許多:“俺曉得你娃心事!”他窺視了眼吳天籟:“老子不是把你捉架墻上,就抬手抽梯子的主。記住,村里幾百口子人,要吃討喝,國家建設所需的公糧余糧,都巴望著地里的糧食呢。你個毛蛋蛋娃,老子能睡舒坦覺?”
吳天籟有了依靠,心情漸漸地松弛了下來。
社長揚起了眉:“娃,過來。”
吳天籟放下糞簍,耷拉著腦袋,把頭湊了過去。
“你娃記住,盡快把村里的壯勞力組織起來,然后,到后莊的水塘里挑水去。地,一家一隴,一人一片,分配到人,指定到戶。村里務必嚴格要求限時限天。即使用肩挑用盆端,也要給小麥澆好澆足灌漿水。你娃要明白,現在,小麥灌漿水比啥都重要。水就是麥田的命根子,也是村里老百姓的命根子。鬧不好,耽誤了國家的余糧公糧不說,老百姓可就要遭殃過荒景哇!”
吳天籟悄悄地窺眼社長。社長眼里濕潤潤的。
吳天籟不解地道:“這——,不是把地重新分給窮人?”
社長緊皺眉頭,心里反復掂量著,很快露出了笑容:“你娃,瞎尋思個球哩?眼下重要的是澆地保糧。”
吳天籟猶猶豫豫,又說:“俺想問聲社長,天這么旱,塘里水澆麥了,老百姓吃啥?” 社長火了,他從地上跳起來,劈頭蓋臉地一陣臭罵:“吳天籟,你娃是豬啊?糧食都旱死了,吃球哩!”
吳天籟坐臥不安起來。村里幾百口子吃喝拉撒一大攤子,這幅擔子放在肩上決不是鬧著玩哩。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肩膀。
夜幕降臨,村里的盡頭,看不到晚歸的人。怕羞的月亮扯起條輕紗遮住半邊臉。吳天籟肩上斜挎著糞簍,手里掂著糞叉,郁郁獨行。肩上的糞簍里盛滿了牛糞。牛糞現在也突然顯得金貴了起來。村民們爭搶著拾牛糞,而手里的糞叉也統統改變了習慣性提溜的動作,統統改為掂著糞叉。羊糞棄之一地,人們不屑一顧。
吳天籟盡管保持著原有本色,只是拾牛糞,手里掂著糞叉,為人處事保持著低調,可走在街上,待遇明顯今非昔比了。村里的群眾無論是忠實的“牛糞派”,還是變節以前忠誠的“羊糞派”,如今都統統親切地稱呼他是“吳支書”,再也不是“天籟”或者“籟娃”。吳支書學著社長的樣子,把沉甸甸的糞簍從右肩換到左肩上,他沒有李支書左肩滑溜到右肩上伶俐的動作,顯得笨手笨腳。村民們都揣測著這是吳支書的別出心裁,因此,招呼吳支書時格外盡心:“吳支書,撿牛糞呢!”
吳支書聽出了話外音,立即更正道:“拾牛糞。”
端著飯碗的群眾,無論是“牛糞派”的,或是“羊糞派”的,一陣疑惑。立刻,他們停止了往嘴里扒拉飯菜,慌忙用筷子點著粗糙的飯碗:“吳書記,先吃吧!”
吳天籟笑得純樸憨厚,動作十分笨拙地回敬道:“先吃吧!”
這時,群眾中有人竊笑。然后,立馬畢恭畢敬,目送著吳支書漸漸遠行的背影。然后目光收回在碗里,默著頭,哧溜哧溜地往嘴里扒拉著飯。
吳天籟不會發脾氣,天生的是個好脾氣面團團。不會拍桌子,他認為老百姓置辦一個桌子不容易:不會摔凳子,板凳摔壞了,你讓人家吃飯坐呢?村民們瞅準了道道,很快沉渣泛起。男女私情不斷,婆媳不睦,妯娌斗嘴不絕,孤老破鞋滿街,弄得村里烏煙瘴氣的,很快影響了村里的正常秩序。
村里有人私下討好似的扯起了吳支書和小芹的婚事,吳天籟的娘寡婦受人攛掇,一時心里熱乎乎的。自認為娃在村里的地位如日中天,坐上了支書的位置,因此趁機向娃耳朵里吹風,誰知此事走漏了風聲。
社長氣憤極了。他拍了桌子摔了板凳,發了脾氣罵了娘,這些沉渣才被控制住了。村里又恢復了寧靜。吳支書和小芹的婚事又成了斷線的風箏,飄浮在空中。
吳天籟起了一大早,肩上挎著糞簍,手里掂著糞叉出了村。他要親自去村外那片水塘里實地考察一下。昔日,這片水塘蛙聲如潮,水草肥美。現在逢上干旱,水塘里淺淺地露出了水草。青蛙稀少了,蛙聲成了奢侈。只有輕輕走到塘邊,靜靜地伏下身,才能偶爾聽見一聲柔弱無力的蛙聲。
吳天籟不禁失望起來。
他穿過一片麥地,忽然,他遠遠地發現了一個人影兒。他撥開樹杈兒,向那地方眺望著,生怕驚動了那影兒。驟然,他卻呆住了。他隱隱綽綽聽到了遠處的嚎哭聲,看到了另一幅圖像。
田間的盡頭。李孬雙膝跪地,面前擺放了幾個煮熟的紅雞蛋。旁邊,放了一個黑瓷碗,黑瓷碗里蘸滿了酒。李孬端起了盛酒的瓷碗,雙手捧著舉過了頭頂。他面對著眼前擺放的紅雞蛋,咚咚咚咚連磕了幾個頭,淚水漣漣:“老天爺哇,你咋對俺一點都不公平啊。俺待你不薄啊,你干啥哩對俺這般歹毒?俺李孬以往讓人鄙視,瞧不起。在村里剛剛混成個人物,雞巴遇上了大旱。地里莊稼旱死了不說,把俺雞巴支書也給旱掉了。俺老李家容易么?祖上聽說就出了個唐朝的貴人,如今就指望俺李孬了。俺爹托夢說:俺祖墳旺,要出貴人。現在看是不成了,可不至于連個小小的雞巴支書也不讓弄了吧?”他用力把碗里的酒,往地上一潑,幾乎哀號著:“老天爺啊,俺受苦受難都是小事,你趕快睜睜眼吧。再不滴一場雨,俺莊里人得拉棍兒討荒要飯哇!”
吳天籟愣住了。他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李孬。心里猛地顫抖了一下,臉驟然紅了,眼里情不自禁落了淚。他扭回了頭,不愿驚動李孬,悄悄地向另一條路走去。
李孬被一陣腳步聲驚醒。他吃了一驚,急忙抹了把淚,扭頭發現了吳天籟。兩人四目相覷,緘默無語。
李孬一陣尷尬,喃喃地道:“吳支書,俺沒有啥惡意,只是想祭一下天,討老人家給咱莊稼人滴一場雨。奶奶的,這鬼天氣……”說著,他瞅了眼毒辣辣的天。
吳天籟沒有搭話,他心里涌起了一陣辛酸,上前扶起李孬:“李支書,咱們回去吧。”
李孬撲通一聲雙膝沖著吳天籟跪下,不住地磕著頭:“吳支書,你知道俺以前在村子里沒人能瞧得起。這當了干部……”說罷,又嗚嗚咽咽哭成了淚人兒。
吳天籟心里格外地不是滋味,似乎支書是他不光彩地從李孬手里搶占過來的。他囁嚅著雙唇:“李支書,咱兄弟誰跟誰呢?以后,暗中你還是支書,明處俺替你頂著!”
李孬眼窩里的淚水,嘩地落了下來……
鄉下的黎明來的格外早。天剛破曉,附近村子里的雞叫便此起彼伏。
吳天籟重重地敲響了懸在樹杈上的鐵鐘,村民蜂擁而至,大伙手里提著水桶,肩上扛著扁擔。吳天籟站在磨盤上,向大伙兒派著工。他向大伙叮囑著:“這次抗旱澆麥的重要性,俺就不用再向大伙兒絮叨了。總之,地澆了,麥子拔節繡穗兒,灌漿了,就保住了大伙兒一季莊稼。地里的莊稼,就像咱的娃兒,誰忍心讓它渴死餓死。因此,大伙兒一定要掏出勁兒干,有了好收成,到時候,俺就多給咱家掏瓢糧食,回去給娃們烙饃饃吃。”
大伙兒忙伸出舌頭,舔舔嘴唇,仿佛是吃了到口的饃饃。 這時,人群里有人沖著吳天籟:“吳支書,咱家澆了,想多澆點地,給咱白饃饃吃不?”
吳天籟大笑著,嘴里奚落著:“你娃,嘴都耷拉著地。只知道饃饃吃?好,算數,多澆了,俺一定給你兌現,多掏一瓢糧食,烙饃吃!”
有人取笑道:“吳支書,哪俺干不動呢?”
這句話惹惱了村長吳天籟。他瞪大了眼睛,怒吼道:“俺可恁不敢嚇唬你。社長說了,誰敢消極怠工,挑肥揀瘦,怕出二兩力,地麥澆不透,社里開群眾大會揪斗!”
吳天籟不會拍桌子摔板凳。可這一句硬厥厥的話,砸在石板上,大伙兒也是一愣一愣的。他們先是十分吃驚,續兒心里犯著嘀咕:常言道誰掂刀誰殺人。羊做了官也會變成狼哇!
那人趕忙把頭縮回去,滿臉的窘色。
李孬扛著一口大鐵鍋,身后牽著一只綿羊,慢悠悠地向老槐樹走來。大伙兒一片嘩然。
李孬默不作聲,來到石磨磨旁,呼哧呼哧喘著氣,把大鐵鍋往磨盤上一放,沖著吳天籟都囔著:“吳支書,幫給忙唄。俺把殺豬鍋和羊給你弄來了!”
群眾們很疑惑。昨天他剛剛被羞辱了,撤了職。現在扛來了鐵鍋,牽來了羊。這唱的是哪出戲?
吳天籟愣住了。
李孬抬手把羊拴在石磨上,扭頭偷偷地沖著吳天籟輕聲咕噥了聲:“俺可是瞎子瞎眼豁上了啊!老少爺們,今天俺李孬不能陪你們去挑水澆麥了。吳支書交待俺了,另有任務。”他扭頭指指拴在石磨上的綿羊和那口大鐵鍋:“這不,就是給大伙兒宰羊,熬湯。一會兒,宰完羊,熬湯,俺給大伙兒多放些大料,文火慢慢地燉,燉得肥肥的。到時候,準讓爺們兒喝得滿嘴流油,把肚子里幾輩子的饞蟲都給鉤出來。另外,吳書記還吩咐俺了,到時候兒評比,看誰家的地澆的好,質量高,就多獎勵哪家湯喝!”
李孬伸出了黝黑有力的胳膊,揪起羊腿,把百十斤的綿羊掀翻在地,回身摸出了繩子,把羊腿結結實實捆綁住。
大伙兒喜笑顏開,沖著吳天籟喊:“吳書記,你娃中啊!”
“李孬,你娃盡花花腸子,不會日鬼耍棒槌糊弄俺吧?”
李孬神采飛揚,抬頭指了指吳天籟鄭重其事地說:“大伙兒,隔著門縫瞧人呀?你們不信俺,還不信任吳支書?俺沒有功夫跟你們耍嘴皮子。俺還得磨刀宰羊挑水熬湯呢!”回頭,又沖著吳天籟埋怨著說:“哎,吳書記,你不能讓俺一個人弄哇?你得給俺派個伶俐點兒的幫手!”
吳天籟不禁心頭一熱,眼淚險些掉了出來。
人群中,立馬躥出了幾個人,爭先恐后搶著給李孬做下手。
大伙兒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催促著李孬趕快行動,宰羊燒鍋。
李孬嘿嘿笑著。他不動聲色,蹲在石磨旁,“噌噌”地磨著宰羊刀。
這時,李孬的老婆怒沖沖地躥出了人群。她擠進人群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丈夫的鼻子罵:“傻鱉,把自家的羊牽來宰了,愣充大頭哩?現在支書是吳天籟,吳支書咋不把他家的羊牽來宰了熬湯非讓咱的牽來宰了熬湯!莊稼旱焦了,不只餓死俺一家的。沒糧食吃,大伙一起兒拉棍討荒要飯,管你球痛蛋癢?”
李孬既不接腔也不搭話。他瞅著黑臉老婆蹦跳得老高,罵夠了,跳累了,漸漸地聲音弱了下來,便伸手悄悄地摸起來放在石磨盤上的殺羊刀,呼哧一下跳了起來,猛地撲向老婆。老婆臉色慘白,見勢不妙,發瘋似的撒腿就跑。她累得氣喘吁吁,嘴里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邊跑邊扯著嗓子尖叫:“快救命啊,李孬殺人了!”
兩人奔跑速度太快,大伙兒一時無法阻攔住。李孬和他老婆繞著石磨盤與老槐樹,上氣不接下氣,你追我趕的,大汗淋漓。黑臉婆娘被追得屁滾尿流。她泄氣了,終于止住了鬧騰,一屁股坐在地上:“俺真的不活了。你這吃里扒外的,把俺宰了燉湯吧!”說者,嗷嗷大哭起來。
李孬也放慢了腳步,大伙乘機抱住了他。
李孬回來了,很快恢復了常態。他重新握起了手里的尖刀,在石磨上“噌噌”磨著,回頭微笑著沖吳天籟說:“吳支書別盡愣著哇。趕快給俺派倆個幫手,俺要動手宰羊呢。”
小吳莊家家戶戶忙碌了起來。村民老老少少只要能行動的,“叮叮當當”汲水的隊伍匯成一條長龍。麥田很快被足足澆過一遍漿水。麥苗打著卷兒的葉子也舒展開了,像微風中展著翅膀的小鳥。
李孬把羊宰了。村里的瘸子抱來了柴火,燒了幾大鐵鍋羊湯。挑擔端水的爺們兒,一個個喝得滿嘴冒油。最后,大鐵鍋露了底兒,鍋底僅剩下一架森森的羊骨頭。李孬把羊身上最好的一塊肉剔下來放在碗里藏在磨盤下。他一直拿眼在人群里巡視,始終沒有瞅準機會喊住小芹。小芹對他的飄著油腥子冒著香噴噴熱氣的鮮湯不屑一顧,李孬情緒十分低沉。他又望見了小芹遠遠地走過來,他突然激動了起來,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凝視著小芹。漸漸眼睛潮濕了,模糊了。小芹是他的精神,是他的生命。那碗肉是他留給自己的精神和生命的。可是,他的小芹從他的身邊一晃而過,眼睛沒有瞧他一下。
李孬喊住了吳天籟的寡婦娘,悄悄地把那碗羊肉給了她。寡婦趕緊用手接了藏進衣襟里。
吳天籟蹲在石磨旁邊的石礅上。他心存感激,李孬這人其實也不賴。這次若不是他出手相助,自己這個剛剛上任的支書真有點難以招架。麥地總算澆灌了一遍,吃足了灌漿水。今年麥子抽穗兒,灌漿,揚花,看起來問題不大。保住了地里的夏糧,就保住了村里大伙兒的飯碗。也就保住了上繳的余糧公糧。
吳天籟心里總算裝進了肚里。
五
俗話說:“布谷鳥忙麥子黃。”過了農歷四月下旬,鄉下人便開始手忙腳亂起來。
社長很高興,繞著村子轉悠了好幾圈兒。回來樂得合不攏嘴:“你娃中嘛,俺沒看走眼神。比李孬那娃強多了!”
吳天籟慌忙站起來說:“這一次,若沒有李支書幫忙,我自己根本弄不好這一大攤子事兒!”
可社長壓根兒不聽,忙把手擺擺:“那娃?不踏實。干事兒花里胡哨的,根本不行!”
吳天籟想替李孬鳴不平,甚至把這個支書讓出來讓他干。可是,社長認準了的事兒,看起來一時半會兒改不了了。
一場春風拂過,熟透了的麥子變得金黃金黃。莊稼人開鐮收割,社長喜上眉梢。斯年,小吳莊大旱之年打了七八囤糧食。
李孬暗地里給吳天籟出主意,讓他偷偷留一手。吳天籟不解。李孬笑了:“吳支書恁傻了?囤里的糧食藏過去兩袋!”
吳天籟打量著李孬:“李支書,這不是坑俺嗎?”
“坑你俺還會賠進去一只老綿羊哪?”
吳天籟有些困惑。
李孬嘿嘿一笑:“俺是替你崽子考慮。藏過去幾袋糧,公糧余糧不都少繳了?手里有了糧食,村里事兒就好辦多了!”
吳天籟愈加不明白:“你小子,不是存心想害俺吧?”
李孬搖著手:“好好,你娃是支書,算俺沒有說。恁是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吳天籟站在那兒,凝視著李孬漸漸遠去的背影。地里的糧食留足了種子口糧,余糧公糧是國庫的糧食,全部上繳。俺又錯在哪兒?他百思不得其解
公社召開了表彰會,反反復復表彰宣傳小吳莊的事跡。
很快,縣里敲鑼打鼓專門召開了表彰會。吳天籟披紅戴綠,在大會上做了典型發言。發言稿是社里秘書,按照社長意圖寫的。
吳支書照本宣科,他念著念著感覺到稿子里面應該提到前任支書李孬的功勞。他跳下主席臺,直接找到坐在臺下興致昂然聽他發言的秘書。小聲嘀咕句:“咋么,這上面沒有提李支書的名字?”
秘書很無奈:“現在支書是你,李孬被撤了!”
吳天籟不依不饒:“那李支書也出了很大的力哇?”
秘書笑了,聲音壓得很低:“你這娃,球傻不是?”然后,用力把他推到主席臺上。
小吳村成了全縣夏糧抗旱奪豐收的一面旗幟。社長連夜把小吳村取得的成績及縣里的表彰會向地區王專員進行了匯報。王專員是社長的老戰友,兩人從前在這里打過游擊。王專員對這里挺關心,聞此消息,激動得一晚都沒睡著。他動容地對社長說:“豫西逢此大早,全區糧食幾乎全部欠收。小吳村取得如此成績了不得哇!俺想抽空回去看看!”
社長返回社里,立刻馬不停蹄地跑到小吳村傳達了王專員的指示。并且轉告了王專員親自看望視察的喜訊。臨走時依依不舍地拉著吳天籟的手叮囑道:“吳支書,好好干,別辜負了各級領導對你的栽培與期待!”
吳天籟似懂非懂。他隱隱約約地感覺這句話肯定是表揚自己。最近,類似的話不絕于耳,他想盡快找到李孬李支書,在他心目中,李孬還是支書。李孬這娃心眼兒不錯,在他最困難最痛苦時出手幫了他把,使他渡過了難關。人得有良心。如今取得了成績,得跟李孬說一聲。
李孬頓時興奮了起來,說:“娃哇,你趕忙著手準備迎接王專員。王專員比社長官兒大多了!”他皺眉沉思陣兒:“吳支書,你現在可以啥都不干,但迎接王專員的事兒,可千萬要放在心上!”
吳天籟有些懵懵懂懂。
李孬急了“你傻蛋了!王專員是啥人物?他管著幾個縣。那在過去就是封疆大臣,朝廷欽差哇。咱百姓見了,都要清水凈街黃土鋪地,雙膝下跪,三拜九叩!”
吳天籟急了一身汗:“咱哪見過欽差!這該怎么辦?”
李孬想了想,沉默了陣兒:“聽俺的,回去好好準備吧,把全村的老少爺們兒知禮數的都集中起來。告訴他們王專員是代表老人家來的。老人家如今是皇帝,王專員就是朝廷的大臣,尊敬欽差就是尊敬老人家,就是尊敬當今的皇帝。不然,就是大逆不道,擱過去就待滿門抄斬呀!迎接王專員,一定要隆重,排場。為了咱小吳莊的老少爺們兒,豁上了也得隆重排場啊!”
吳天籟猶猶豫豫,雙手無措:“李支書曉得咋恁多啊!”
李孬微微一笑:“你小子傻呀?戲本本上不都是這樣寫的?”
李孬首先請教了方圓附近幾個村里的老人。他畢恭畢敬地聽,畢恭畢敬地問,一點一滴記在心上。
回到莊里,李孬就直奔吳天籟村長的家里。吳天籟聽了都稀罕,他津津有味地聽著,一會兒,他耳根慢慢熱了,心跳速度也加快起來“這咱莊戶人哪能接駕得起?”
李孬頓時生了氣:“天籟,不能再耽擱了。迎接朝廷的欽差大臣是正事兒。接駕是咱爺們的福氣,你細細掂量掂量,咱小吳村啥時候來過朝廷的大員,欽差?這是咱莊的榮耀。”
吳天籟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精神了起來:“好,照你扯的辦。俺敲鐘通知全村壯勞力用挑子擔黃土,首先把莊上的道路墊墊,另外,俺讓莊上的婦女們端來清水,把路灑灑。”
李孬又想起了一件大事:“唉,隊長,不然咱先組織村民練習下跪磕頭罷了。”
吳天籟一怔“咱老少爺們兒都恁笨,下跪磕頭都得學。唉,時光變化太快了!”
李孬滿臉的不屑一顧:“唉,這你就不曉得了,下跪磕頭大有學問。俺專門請教了老人,人家說,下跪對死人、活人、尊卑親疏有不同的講究。頭磕得好不好,響不響都能體現出一個地方人的文化,關鍵著呢。哪有那么簡單,雙膝一曲,撲通一聲,屁股一蹶就完事兒?那不讓王專員欽差笑掉大牙,知道小吳村不知禮節。”
吳天籟打了一個激靈:“那還不趕快組織村人練習?弄不好鬧出笑話,咱小吳村老少爺們兒臉面就丟盡了。”
李孬臉上掛了喜氣:“噢噢,那俺就先走了。另外俺琢磨著得把咱張莊的嗩吶班子順便請來,迎接王專員不能讓人小瞧了。咱鄉下人不懂套路,太寒磣,添點喜慶。”
吳天籟忙附和道:“那還用說,只要老輩子規矩,咱苦點累點算啥,請啊!”不起 李孬一溜煙跑去張羅著。
王專員來的那天,小吳莊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百姓穿戴齊整,一同站在村頭的老槐樹下。村里村外打掃了數遍。通往村外的唯一條小路被村民墊了一層黃土,清水潑地,家家戶戶收拾一新。
吳天籟站在槐樹下。李孬蹦到石碾上,唾沫星子亂飛:“鄉親們,大家站好,不要亂講。聽俺說,到時候一定按俺講的練習的樣子下跪,不然,咱小吳村老少爺們兒臉上可就沒了光了。人活臉,樹活皮,咱爺們兒沒了臉皮,以后子孫們還咋活呢?為了不丟臉皮,咱爺們兒一定要比對待祖宗樣歡迎朝廷欽差王專員。以前,咱小吳村祖祖輩輩哪有這榮耀?能親眼見到欽差王專員這樣的官兒?因此,俺想趁著王專員朝廷欽差沒有到的空閑兒,咱爺們兒見縫插針再練練。
老槐樹下站的,都是他一個一個從村里嚴格挑揀出來有模有樣的人,站成一片接受李孬的指導訓練。李孬聲嘶力竭地扯著嗓子吆喝:“下跪,叩頭。一叩頭,二叩頭,三叩頭”他每喊一遍,精挑細選出來的人便屈膝下跪一次,然后按照李孬的要求磕一下頭。有實誠的人額上一片青紫。
突然,有人喊:“快看,欽差來了!”
村里人立刻鴉雀無聲,大家踮著腳跟伸著脖子往村外眺望。
李孬馬上吆“陜站好,準備了。”被選出來的接待專員的村民,一個個精神抖擻,挺直了腰板。李孬又忙沖著嗩吶班說:“俺說伙計們,拿出爺們看家能耐玩命地吹,吹得越喜慶越熱鬧越好。到時候,俺絕對不會虧著你們的。都是老鄉老鄰的,俺小吳村有光了,你們張莊臉上也好看哇。”嗩吶班子里的人慌忙點頭應承著:“那是那是,到時候,支書一定多獎勵俺們一個白饃饃吃。”李孬爽朗地笑了:“中,到時候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老哥偷倆饃塞到褲襠里,給老嫂子帶去。”那人挺憨厚不知李孬罵他,咧著嘴兒嘿嘿滿足地笑著。
人群里一陣騷動。王專員在老社長陪同下,有說有笑指指點點向莊里走來。
李孬焦躁不安起來。他不停地沖著支書擠鼻子揮手暗中給他遞眼神兒,催促著他趕快過去跪下請安。
吳天籟一動不動,拘謹得不知所措。一時,腿腳僵硬了,他不知了該怎么樣邁腿走路,忘記了走路時是該先抬左手或著右手,先邁左腳還是右腳。他臉上的汗水就像雨水淋了。李孬攛掇著讓他趕快迎駕。吳天籟用盡了渾身的勁兒,終于抬起了腿,腿腳隨著心的顫抖踩在棉花上似的高一腳低一腳,鴨子般晃動著向王專員迎去。
小吳村聚在村頭的群眾,沒有瞅見大轎、小轎,傳說中欽差大臣乘座八面威風的轎子。也沒有看見鋪天蓋地浩浩蕩蕩的儀仗,更沒有瞧見威風凜凜地鑼鼓喧天,鳴鑼開道。他們失望了,心里質疑著:“這不像是皇帝的欽差大人,糊弄人的吧?”
有人很快就制止道:“莫瞎說,也許是給欽差開道打前站的。”
人群中立即有人附和善“哦……”頓時,所有的人又齊整整地站著隊兒,踮著腳兒看欽差大臣。
王專員在人流的簇擁下,走在眾人前面。他一把抓起渾身瑟瑟發抖的吳天籟,拼命熱情地搖晃著吳支書的手,和藹可親地寒暄著,詢問些鄉下人的生活。吳天籟囁嚅著,滿臉憋得通紅。王專員扭頭沖著社長“你瞧這娃,靦腆得大姑娘似的。”
王專員注意到黑壓壓圍觀的人群之中有嗩吶班子站著。他來了興致,抬頭問吳天籟:“這是咱們吳莊的嗩吶班子?”
吳天籟嘴唇更是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王專員眉開眼笑:“沒想到這靦腆像大姑娘的娃,恁有能耐。你瞧這村前村后,村容村貌蠻像模樣嘛。好好,一切都比我想象的要好。更值得肯定的是這村里百姓文化生活搞得不賴。想不到哇,村里人還拉起了戲班子嗩吶隊!”
王專員舒展了雙眉,回身瞅著老社長:“你這老家伙咋搞的。恁好的寶貝疙瘩藏著掖著,也不請老子來看看?老子天天替這些莊稼人日子著急上火,睡不著覺啊。”隨即,指著身邊跟著的地區領導道:“回頭趕快派人來小吳莊調研下,好好總結總結經驗,給黨中央,給毛主席,讓他老人家放心!”
王專員扭頭沖著嗩吶班子的人說:“伙計們,俺老王可是知道這一帶最有名的是張莊的嗩吶班兒。你們敢不敢來一段兒,跟他們比試比試?”
嗩吶班樂了:“咱們就是張莊的,是小吳村隊長請咱們過來,給他們湊熱鬧捧場昵。說來迎接朝廷命官,欽差大人王專員。”
王專員哈哈大笑了起來:“狗屁欽差命官兒。不過你們張莊的嗩吶在這十里八鄉的確出名不賴。特別是嗩吶班子里的領班老張頭。哎,老張頭還有沒有?”嗩吶班里怯生生地答到:“沒了,前些年就蹬腿走了!”王專員顯得十分惋惜:“哎,多好的手藝,嗩吶吹得哇啦啦哩,那才叫絕活。激動時,老人就會脫了衣裳,露出光溜溜的膀子。最后,雙腿一曲站在桌案上,雙手挽花似的一手一把嗩吶,兩個鼻孔里輪換著吹,牛得很哇!你們快快吹一段,讓咱也過過癮。”
嗩吶班亮出了十八般武藝。
王專員如醉如癡。
就在這時,李孬舉起手里的鐵皮喇叭,扯起了嗓門,聲嘶力竭地喊:“一叩首!”
所有村民一下子來了精神。立刻彎腿屈腰,按預先演習的,沖著王專員磕起了頭,雷鳴般齊臻臻地高呼:“恭迎朝廷欽差大人王專員蒞臨視察!”
“二叩首!”
村民額前頓時起了血皰:“恭迎朝廷欽差大人王專員蒞臨指導!”
“三叩首!”
村民們額頭上頓時鮮血淋漓,聲音排山倒海,響徹云霄:“恭迎朝廷欽差大人王專員蒞臨視察!”
王專員愣怔在那兒,社長驚詫了,一時間,他們手足無措。
漸漸,王專員冷靜下來。回頭一把揪住社長的衣袖咆哮著:“俺告訴你,新社會是靠大伙兒踏踏實實干出來的。花拳繡腿俺不希罕!”
說罷掉頭走了。
吳天籟傻了眼,李孬也傻了眼。一切完完全全是經他同意,并且跟附近村里知禮數的長輩人協商討教過的,怎么會惹怒王專員呢?
李孬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很委屈。
社長臉漲得豬肝樣。他垂首頓足一陣兒,最后發狠道:“你娃!膽子越來越來野了。給你個雞巴典型模范,就做精了?做吧!”說罷,氣鼓鼓地緊隨王專員走了。
小吳村的群眾瞪著迷惘的眼睛。沖撞了皇帝的欽差是件很嚴肅的事兒。人有失足,馬有漏蹄。戲本本上不都是這么寫的么?
迎接朝廷欽差事件給了吳天籟沉重的打擊。他一頭倒在屋里炕頭上稱病不起。村里大事小事,一堆三六五,統統撒手不管。
消息很快傳到了社長的耳朵里。社長余怒未消,這下更是暴跳如雷。他發了脾氣,拍了桌子,摔了凳子:“奶奶的,老子還滿肚子委屈苦水呢!反了,老虎屁股摸不得了?”然后指示秘書:“這就下文,這就把那混球支書撤了!”這一來,吳天籟真鬧騰出了情緒:“不干了,真的不干了!”把平時斜挎在肩膀上的糞簍糞叉,賭氣地摔在大街上。
小吳村的事兒,讓社長傷透了感情。村里自打鬧農會,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他傾盡了許多許多心血。他不能眼看著那種亂象繼續下去。他心里反反復復顛來覆去考慮著,盤算著。最后,終于又揣摸盤算到了李孬的頭上。李孬這娃能經受住考驗,撤了,仍然不計前嫌,出手幫著吳天籟抗旱澆麥,并且還搭進去一只老綿羊。可李孬這娃最大的毛病是不服管束,膽子野。要讓他重新出山,擔任支書,得給他頭頂上弄個緊箍咒。
社長一路上拾著糞,一路上苦思冥想。最終,也沒有揣摩透應該給他弄個啥模兒的箍兒。
李孬覺得迎接王專員的主意是他出的,卻反而惹惱了王專員和社長,讓吳天籟挨了批丟了官。心里也挺憋屈,不是滋味。他肩上挎個簍簍,手里攥著把糞叉,無精打采地在村頭轉悠了半天。
吳天籟摔在大街上拾牛糞的家伙,李孬替他撿了回去,丟在墻角。
吳天籟一蹶不振,他鐵青著臉。
李孬有些尷尬:“天籟,誰曉得事兒會弄成這樣?”
吳天籟默著頭,吧唧吧唧吸著旱煙。
李孬見他悶嘴葫蘆似的沉默著,頓時來了氣:“天籟,沒良心啊?孫子想坑害你!俺把心都扒給你了,只琢磨著咋能把場面搞隆重點兒,讓王專員高興。嗨,這世道,咋變得咱都不知道該咋活了?”
寡婦憋屈著,她愈想愈覺得李孬這娃心毒,當著李孬嘴里就沒有了好話:“人心隔肚皮,誰能把誰心扒出來看看?”
吳天籟聽出來娘的不滿情緒,反倒勸起了娘:“娘,支書本來就是人家么!”
寡婦眼睛紅紅的。她想起了小芹,臉立即冷了下來:“放屁!你當支書對待人家咋樣?咱為人太實誠呀,唉……”
吳天籟怯怕娘由著性子泛濫悲哀和淚水,嘴里說出難聽的話,讓李孬下不了臺面,就輕松地笑笑,說:“李支書幫了咱不少的忙。這不,不干了,反而輕松了。咱是莊稼人,靠本本分分種地生活!”
李孬十分尷尬。他滴了眼淚,悄悄地把滿簍的牛糞往吳天籟家糞堆上一倒默著頭走了。
寡婦用袖子擦了擦淚,瞧見李孬漸漸走遠,松了口氣,低聲對娃說道:“這反倒好,咱誰也不怕,不行把小芹娶過來。橫豎也不是干部了,也不干涉到別人?”
吳天籟默著頭,注視著漸漸離去的李孬。他夢見過小芹,她的孤獨和寂寞被消融成眼中的一汪柔情,溫暖的淚水。
夕陽落在村邊的樹叢里,遠處像覆著一層淺淺的紙。
李孬內心不停地為自己開脫。自己夾起尾巴好多年,可是上次自己也是不明不白被區長給擼了。俺公平嗎?豫西大旱是常有的事,老太爺不長眼,不肯滴一滴雨啊!這,哪能怪俺這個狗屁村長?你一生氣,就把俺給指了。要是當時向對待他那樣給俺拿拿主意,點撥點撥,也許上縣里當勞模佩紅戴花的一定是俺李孬啊。李孬這樣想象著,忽然心里踏實了許多。他忘掉了老搭檔吳天籟的苦惱,眨巴眨巴眼睛,詭秘地笑了。然后,嘴唇一咧哼起了小曲。
蹲在老槐樹下石磨上哧溜哧溜吃飯的莊稼人,私下里揣測著小吳村的政壇變化。小吳村不穩的時局使他們多了一個心眼兒。習慣了干部翻燒餅似的日子,如今又瞧見李孬挎著糞簍簍興高采烈的樣子,老遠就急忙起身,紛紛用筷子點著飯碗,臉上堆著笑,招呼著:“李支書,撿羊糞呢?”撿羊糞仍然是李孬的專利,至少在小吳村百姓的心目中如此。
李孬把肩膀一顛,一傾,一滑,糞簍子伶俐地換到另一個肩上。他臉上立刻有了笑容:“撿羊糞呢!”
村里人熱情備至:“李支書,先吃吧。”
李孬嘿嘿笑著,把肩膀上的糞簍一顛,朝著群眾說:“先吃吧。”
小吳莊的群眾立即從李孬的表情與動作細微之處悟出了不同的信息。隨即,滿村的人流都模仿起李孬的動作:糞簍不再局限于左肩或者是右肩,而是忽左忽右;手里不再固執地或掂著或提溜著,而是忽而提溜忽而掂著在手里。許多以前的牛糞派也紛紛脫化變節。見了李孬絕對不敢有絲毫的馬虎不尊重,輕蔑地喊什么:“李孬”了,而是十分親切地稱呼道:“李支書!”以前喊過李孬的村民,在家里偷偷準備了幾張桌子板凳,以各哪日李支書的情緒不佳之需。
六
秋收過后,李孬讓人悄悄地把村里的糧食收成隱瞞了一部分。隱瞞糧食,私底下叫打埋伏,上面稱作瞞產。產量向上少報一些,就意味著秋季村里的余糧公糧可以向國庫少繳點,村民手里多留點兒糧食。
那時,農村余糧公糧上繳調配缺乏應有的透明監督。鄉下人民風淳樸,不會日鬼搗棒槌坑騙國家。群眾積極性蠻高,余糧繳多了,公社縣里就召開表彰大會,給繳多了光榮戶發個草帽茶杯之類的獎品。光榮是虛的,屬于精神享受。鄉下人厚道,依然看中精神享受,依然盼望著能得到上面印有“繳糧光榮”、上面印有個紅五星,然后落款是“人民公社”或是“縣人民政府”的茶杯或者草帽,盡管這些茶杯或者草帽帶著的榮譽最終往往落在了鄉村干部的頭上,或者捧在他們的手里。但群眾對此毫不介意,似乎自己也沾上了榮耀,樂此不疲。
李孬不僅貪慕虛榮,還看重實際。他首先瞞報了產量,打了埋伏,把隱瞞下來的糧食偷偷地留在村里,控制在了自己手里。然后,再靜靜地窺視著榮譽茶杯或草帽。
群眾有了心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私下里得到了實惠,即半瓢糧食的獎勵和鼓舞。村里更多的群眾開始念叨嘀咕李支書的好處。
李孬的膽子膨脹了起來。
李孬清楚橫在自己面前的兩位關鍵人物一位是社長,一位是前任支書吳天籟。社長是老革命,他瞅你不順眼兒,揪了烏紗帽就擼了。吳天籟也不好惹。他一根筋。
螳螂擋道,蚍蜉撼樹。李孬從老人家著作里學會了這樣的詞。吳天籟就是橫在他面前的螳螂,就是撼大樹的蚍蜉。村里許多的村民得到他多半瓢糧食的獎勵和鼓舞,都成為了他的鐵桿擁護者與支持者。只有吳天籟是擋道的螳螂和撼樹的蚍蜉。
吳天籟苦思冥想,猜出了支書的心事。就激動地對李孬道:“支書,那樣遲早會翻船哪!”
李孬尋思著他是沒有憑據胡亂的瞎猜,就慢吞吞地說:“殺豬截屁股,一人一個殺法!”
吳天籟不依不饒,脖子青筋暴跳:“李支書,那樣遲早會翻船哪!”
李孬黑了臉。他邊走,嘴里邊嘟嚷:“看誰能把雞巴揪下來?”
吳天籟掂起糞叉緊攆幾步,他大聲地沖著李孬背影嚷嚷著:“李支書,為你好,真的,雞巴揪不下來。那樣遲早會翻船哪!”
李孬鼻子里哼哼了一聲,頭也不回。
吳天籟只得耷拉著腦袋,默默地走在路上拾他的牛糞。
村里的百姓也覺得吳天籟雞腸小肚。這分明是嫉妒李支書唄。李孬當了支書,打埋伏留下來余糧,偷偷地給大伙兒好處啊。
李孬的地位更加穩固了。他的肩上忽左忽右挎著糞簍簍,手里或提溜或掂著糞叉,隨心所欲地走在大街上。所到之處,村民們都起齊榛榛站了起來,紛紛點頭哈腰端著飯碗兒,說:“李支書,撿羊糞呢!”
李孬肩上的糞簍簍隨心所欲,手里的糞叉隨心所欲,臉上的表情隨心所欲:“撿羊糞!”
有人尋到李孬,臉上堆著笑兒:“支書,你忙,羊糞咱替你撿!”
李孬想了想,腦子立馬上浮現出社長的模樣:“不好,社長是老革命了,還不忘撿糞。”
那人臉上滿是燦爛的笑:“支書,以后咱們撿了算你的不就成了?”
李孬猛地一拍大腿:“好!念你娃一片誠心,這就進村支委吧!”
這人姓何,叫何尚。起名時,爹娘沒有仔仔細細推敲,給娃起個莫名其妙的名字。娃嘴有點歪,村里人聯想到他的形象就喚他歪嘴和尚。
李孬笑盈盈地瞧著何尚:“你小子,支委就是村里比俺小的官兒。”
歪嘴和尚感激涕零:“那中那中,只要能讓俺跟著你身邊,就是當孫子都中!”
歪嘴和尚學著李支書的模樣,肩上忽左忽右斜挎個糞簍,手里忽提溜忽掂著個糞叉,在村前村后跟百姓爭搶著個羊糞。眼見羊糞日漸難覓,自己又是新支委,要絕對保證支書的羊糞供應。又不好意思再和群眾撕破臉皮,爭搶著撿個羊糞蛋蛋,他絞盡腦汁不停地揣摩著。苦惱了很久,他想出了法子。他直奔羊圈兒,給一個個老羊屁股上戴個布兜兜。這樣,再也沒有人和他們爭搶羊糞蛋蛋了。既避免了與群眾發生直接矛盾,又保證了李支書羊糞源源不斷地供應。
李孬喜氣洋洋,把村里打埋伏隱沒下來的糧食獎勵了新支委一瓢。
新支委歪嘴和尚高興地咧著大嘴兒,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
七
新支委和尚揣測了支書的心事。他認為支書的最大心病就是老婆,打心眼里李孬就沒有瞧得起他老婆。
做了村官的李孬漸漸地有了自己的愛好,他慢慢喜歡上了喝酒,有事沒事總喜歡弄個小菜,自斟自飲,新支委在他桌邊兒磨著,慢慢地也加入了他的喝酒隊伍。
酒能亂性。喝多了,李孬借著酒勁一陣胡思亂想。這一想就想到了自己的婚姻上,想到了黑臉寡婦和村里成分高的老姑娘小芹:“小芹模樣兒俊呀!”他嘴里感嘆著,淚水從眼里流了出來。新支委輕輕地說:“李支書,不就是點那事嗎?交給俺,請領導把心放回肚里吧!”
李孬踉踉蹌蹌站了起來,手里捏著酒杯感激地說道:“來,兄弟,你把事……給哥辦了,今后你……你就……就是俺的……村長,不……不對,你就是……就是……俺的爹。”
新支委舌頭伸不直了:“不,支書,俺……只要你……的村長,不……不……做爹!”
李孬急了,他大聲說道:“你……只能做爹,不能做村長。天籟跟俺爭了恁長時間村長,不,你是爹,俺……是……村長!”
歪嘴哈哈地笑了:“支書,你……醉了不……不是?你是支書,不是……是……什么……什么村長!”
新支委使出了自己的招兒。他先是裝鬼弄神,深更半夜偷偷地砸小芹家的門。小芹家是用樹枝編的破柴門,哪經受起折騰?嚇得小芹晚上呆呆地坐著,整夜整夜不敢合眼。歪嘴和尚又抱來只發情叫春的野貓,野貓叫得難聽極了,沒明沒夜凄厲地叫著,弄得小芹心亂意煩。最后,她不得不哭哭涕涕地找到了支書李孬。
很快,村子里傳出了李支書搞定了小芹消息。李孬的黑臉婆娘心里覺著很不舒坦。她聽了風言碎語,心里很憋屈,不是滋味。這天,她悄悄地準備了一根燒火棍兒,瞅準機會,一腳踹開了小芹家的柴門,把他倆堵在床上,嘴里連珠炮似的罵得小芹無地自容,嚇得小芹哆哆嗦嗦鉆到桌子下邊。
李孬畢竟是支書,啥陣勢沒見過。他不慌不忙,眼瞅著老婆鬧騰累了,猛地把桌子一拍,板凳一摔,這一拍一摔,恰到好處。立刻嚇得黃臉婆娘渾身篩糠,雙腿發抖。上次村里抗旱澆麥,丈夫提留著殺羊刀攆了她亂跑,她心有余悸了。雙腿一軟,一下咕咚癱倒在地上。
李孬用手指門大聲嚷嚷著:“尋死也要撿個地方!這地方是你死的地方?別臟了這里,快滾!”
黃臉婆嚇得屁滾尿流,站起來撒腿跑了。
生活作風問題傳揚出去名聲不好聽。歪嘴把腦袋湊近支書的耳邊,小聲嘀咕了陣兒。李支書立刻眉開眼笑,當即決定再獎勵和尚一瓢糧食。
歪嘴攆走了媳婦,甩了上衣,光著膀子,蹲在門口的石凳上滋滋地抽著自制紙煙,替李支書盯著梢。
這一種生活沒有過多長,老社長調走了,調到縣里做了縣長。據說是組織變動,老革命王專員提拔到省里做了省長。然后,就把自己一起打游擊,鬧農會,土改的老社長推薦了縣長。
新社長是位“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沒有讓李孬睡過的小芹喝過的墨水多。不懂得老子的“老”字幾種寫法和幾種讀音。但這廝腦子靈,思想先進,一口氣能背下來“老三篇”!因此,便破格提拔成了新社長。
李孬太大意了。他認為新老社長一樣,喜歡頭上裹條羊肚子白布,肩上挎糞簍,都喜歡撿糞。
李孬肩上挎著新撿的滿滿一簍新鮮的羊糞,背進公社的會議室里。公社的會議室是個大禮堂,四面捂得嚴嚴實實的。禮堂內正在開會,閃閃發光的滿簍羊糞熏得人喘不過氣來。
新社長也不住地咳嗽,最后,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發火道:“干嘛呢?這是你家的糞池子!”
李孬平時社里村里寵著他,哪受過這不屑。他嘴里嘀咕著,頂了句嘴:“老社長比你樸實,厚道!”
新社長一下子火了:“厚道個球哩!”他忽然發現自己這樣評價老領導不合適。忙改過了口:“你當了模范,腰桿硬了?我跟你說,我要的是地里的莊稼產量。公糧余糧,一畝地一千斤,二千斤,三千斤,那才叫能耐!我可告訴你們,今年咱社里的公糧余糧,錯了一大截子呢。別以為我是傻!”
李支書眉頭緊皺,慢悠悠地吸著煙。
返回途中,他把肩上的糞簍,手里掂著的糞叉,重重地往路旁的陰溝里一摔,嘴里嚷嚷著:“去他奶奶的吧!”然后,用力把煙一擲:“雞巴!活人能讓人憋死?”
新支委忙磕頭倒蒜似的點頭哈腰,應承著:“那是,那是,活人咋能讓尿憋死!”
新社長帶領社里機關干部到小吳村檢查工作。他先是察覺了小吳村秋季余糧公糧瞞報打埋伏的事兒。接著,又隱隱約約聽到了李孬拿打下埋伏的余糧討小芹的歡心。
那時侯,上級已經感覺出各地隱瞞糧食產量,向國家少繳瞞報糧食的問題。全國正在轟轟烈烈開展“反瞞產”運動,新社長是靠“老三篇”背得滾瓜爛熟起家的,政治嗅覺比狗鼻子還靈敏。他即刻認識到隱瞞產量的嚴重性,很快,組織社里干部進駐小吳村調查此事。
李孬這下慌了手腳。他認為新社長是有意拿自己開涮,跟自己過不去。這下再劫難逃了,自己不該項撞人家啊。他懊悔不己,破罐子破摔,他天天跟小芹泡在一起。小芹沖他笑得咯咯的,還湊在他耳邊說自己腿腳發軟,周身酸困。李孬笑了笑,他下床走了幾步,忽然,覺得自己走起路來兩條腿也軟弱無力。小芹往炕上一倒撲哧笑了,她身體柔軟如綿。李孬喜不自禁,他趁勢一把把她抱在懷里。就在這時,院子里有了一絲響動,嚇得小芹趕緊用小褂掩住胸口。李孬豎起耳朵聽了一著陣兒,四周靜悄悄的,兩人嗤嗤地都笑了。小芹琢磨了半響,她把自己想法告訴了李孬。李孬笑得手軟了,他無力地在她的臉上摸了一把,笑了,笑得淌出了眼淚。小芹噙著淚,李孬伸手把她攬進懷里,她微笑著想掙開卻低不住他硬硬地緊貼著她身上蹭。后來,她起身先走了,腿腳酸麻麻,瓢飄忽忽地像是踩在棉花上。
歪嘴依舊替支書盯梢,哄騙著老婆替支書挪窩。漸漸地他也瞧出了支書臉色的蒼白憔悴。便小心翼翼地提醒說:“支書,身體要緊哇!”
李孬呆呆地瞅了他一眼“不得了了,這廝不愧是喝過墨水,會背‘老三篇’。”歪嘴很仔細地想了陣兒,終于,臉上露出了狡詐的笑:“支書,新社長不是愛背‘老三篇’咱為啥也不背‘老三篇’他一個人背‘老三篇’都弄了個社長,咱不僅村干部背,還要組織全樹老少爺們兒一起背。這一背,他新社長不就沒有辦法咱了?沒準兒,咱還能弄個縣長干干哩!”
李孬驟然興奮起來。他兩眼放光,很快,他制訂出一個新的宏大的計劃,他準備把全村老少爺們集中起來,組織個千人集體背誦“老三篇”。老人家的“老三篇”能保佑那小子混了個公社社長,那俺就能憑借著“老三篇”保住烏紗帽。
李孬身先士卒。很快,他找來了書沒日沒夜地啃起了“老三篇”。村里村外,婦孺孤老都找來了書,都啃起了書本背起了“老三篇”。
寡婦臉上有了笑容。她喜滋滋念叨著“老三篇”的好處,自己也托關系靠門子弄了本“老三篇”,不分晝夜地啃了起來。
小吳村的群眾手捧著“老三篇”,口里念叨著李孬半飄糧食的好處。他們心里有數,李孬瞞了糧食產量,打了埋伏,還沒有忘記咱鄉里鄉親,還給了咱家半瓢糧食你吳天籟給俺過啥?再說睡小芹,百姓更是七嘴八舌:“睡了就睡了唄,女人不是瓦罐里的米用點少點!女人就是讓人睡的嘛!”“讓你摟個五大三粗黑臉寡婦你干嗎?更何況,睡了小芹也沒被揪住,捉奸捉雙,你有啥憑證?”
新社長一籌莫展了。他一時摸不著頭緒,心里暗暗咕嚕:“奶奶的,啥雞巴事兒!”回頭想想村里婦孺孤老皆會背“老三篇”,他便心軟了。小吳村,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言語。 李孬臉上重新有了笑容。他喜滋滋地照樣抱著小芹睡,照樣在村里享受支書待遇,然后,頤指氣使。新支委依舊把婆娘娃兒攆出來,然后像條狗似的蹲在大門口哧溜哧溜吸著自制的紙煙筒子,比狗還忠誠地替支書放哨盯梢。村里的人依舊是老遠瞧見李孬,喜笑顏開地招呼著:“李支書,先吃吧!”之類的話。
吳天籟耷拉了腦袋,手里掂著糞叉,躊躇在村路上拾牛糞。
李支書笑瞇瞇地站在路邊。
李支書躊躇滿志地抽著紙煙。然后,把煙輕輕松松地吐了幾口,拿眼慢慢地欣賞著縷縷青煙消失殆盡。他腳下踩著一堆干牛糞,隨即一腳,把牛糞踢到陰溝里,抬眼注視著溝底:“老吳,給你一泡牛糞。”
吳天籟彎腰拾著溝里的牛糞。
“老吳,把腦瓜兒抬起來。別天天耷拉著腦袋,疑神疑鬼瞎揣摩別人!沒用的,能把誰雞巴咬下來?”
吳天籟抬起了頭:“李支書,雞巴咬不下來。那樣,遲早會翻船哪!”
李孬哈哈大笑了起來:“老吳,如今是新社長了,這不調查來調查去,老子不還照樣是支書雞巴?”
“李支書,聽俺一句勸吧!”
“俺就是遺臭萬年,也用不得你絮叨!”
八
小滿一過,莊稼人就拉篩子動笸籮整場備鐮,積極準備著地里的麥子開鐮收割。
今年風調雨順,夏糧豐收在即。
新社長心情很好。小吳村群眾集體背誦“老三篇”,更是讓他感覺覓到了知音。他來到村里,一屁股坐在地隴上,對著黑壓壓的莊稼人口若懸河,講解著背誦“老三篇”的體會。體會講解得細致入微,栩栩如生,不遜那次全區干部會上一炮走紅。新社長講得唾沫星子橫飛:“咱們一定要把‘老三篇’的精神食糧轉化成沖天的革命干勁兒,力爭夏糧有個更好的收成,畝產力爭突破五千斤!畝產五千斤,你們說不多吧!大家有沒有信心?”大家被他情緒感染著,鼓動著,話語也沒有經過腦子就扯著嗓子隨著他喊了出來“有!”
新社長繼續鼓動著村民“到那時,我就帶領大家,一同到北京去給全國人民背誦“老三篇”,讓他們都瞧瞧咱莊戶人翻天覆地的新變化!”
李孬聽得目瞪口呆。
新支委悄悄地拽下李孬的衣襟。李孬回過了神兒,他久久地凝視著新社長:“社長,五千斤是多少啊?”
新社長看眼支書,哈哈大笑了起來:“瞧瞧,你們的支書平時挺機靈的,準是被眼前的喜悅嚇傻了!五千斤……大約就是你們去年上繳的余糧吧?”
李孬頓時覺著渾身一陣顫栗,眼前所有的臉都變的模糊了起來。他一言不發,只是用牙緊緊咬著嘴唇,默默地注視著歪嘴。
一陣熱風拂過,地里的麥子很快變成了金黃色。麥子成熟了,莊稼人開鐮收割。
李孬愈加地顯得憔悴起來。他心事重重,眼里布滿了血絲,頭發亂蓬蓬地像個雞窩。他煩躁地在麥場上走來走去。麥場上的石磙轱轆很粗糙,打麥用的掃帚,木锨都備挺挺當當。
“奶奶的,這不是逼良為娼嗎?”他重復著這句話。
李孬想起了天天佝僂著身軀,耷拉著腦袋拾糞的吳天籟。
李孬站在村頭,腳下是一堆濕漉漉冒著熱氣的牛糞。他俯身注視著蘑菇似的牛糞,這一次,他沒有抬腿兒把牛糞踢到路邊的陰溝里,而是,靜靜地注視著它。
吳天籟來了。
李孬突然發現吳天籟蒼老了許多。背微微有點駝,變成了羅鍋,黑黝黝的臉爬滿了皺紋。他們是一塊兒長大的小伙子啊,沒想到轉眼會老。
吳天籟習慣了李孬的動作。他默著臉站在陰溝里注視著李孬,等待他一腳把牛糞踢起。
李孬靜靜地站著。他一動不動,始終沒有抬腳。
吳天籟懵了,他懷疑李孬的腿或者腳近來是不是出了毛病。
孬突然覺得自己蒼老了,憔悴了。他扭身沉默地走了。
吳天籟急急地從陰溝里爬上來。站在路邊,掂著腳尖伸長著脖子沖他吆喝著:“支書,那遲早會翻船哪!”
新社長樂不可支,難以遏止著心中的興奮喜悅。這是他出任新社長后獲得的最大收獲。第一是小吳村婦孺孤老幾百人會齊聲背“老三篇”。在全地區幾千干部會上,小吳村黑壓壓一片人,把“老三篇”背的聲情并茂,滾瓜爛熟。真是歷史的奇跡,亙古無見啊!二是小吳村人不但會背,而且能結合生產勞動,活學活用。泥腿子們竟然使糧食畝產預計可達五千斤!新社長神采奕奕,興奮得一晚上沒有睡覺。他親自給縣里、地區、省里逐一寫了份匯報材料。
縣里、區里,特別是省里的頭頭腦腦愣怔了。他們很快回函指示,讓調查核實:看今年小吳村的夏糧能否突破五千斤!
夏糧備割工作準備得井井有條。村民們摩拳擦掌,七嘴八舌道:“社長,你啥時候帶俺們上北京,給全國人民背‘老三篇’呢?”
新社長笑著說:“快了,快了,待收割了莊稼,畝產達到五千斤。我就帶你們去北京,見毛主席他老人家!”
李孬愈加地忐忑不安,心里天天貓抓似的。火辣辣的日頭,照得地里熟透了的麥子一片金黃。開鐮收獲的時刻,終于來臨了。
一畝地五千斤啊!五千斤不只是動刀子割他的肉,而是要他們村里人的命啊。
新社長瞧了瞧他那僬悴的臉,體恤道:“老弟,這段日子你沒日沒夜地干,的確累了,辛苦呀老兄!感謝你啊!”
李孬暗自神傷:“去他娘的,都是你崽子惹的禍!把老子按在火爐上烤哇?”
李孬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小芹了。
新支委歪嘴試探著道:“支書,不行俺讓婆娘娃兒回娘家幾天?”
李孬沒有吭聲,他默默地靜視著地里螞蟻樣蠕動著搶收莊稼的人,四周到處都是鐮刀割麥的聲音。
今年,莊稼收割得特別地好。地里麥茬僅有半指高,往年散落一地麥子的現象統統不見了,顆粒歸倉。收獲回來的莊稼堆放在打麥場里。麥場平平坦坦,鏡面樣光滑平整。
李孬整宿整宿地躊躇在打麥場里,他從麥場徘徊蹲到田間地頭,再從田間地頭回到麥場。然后,一個人孤寂地站著。
暗紅的太陽就像是血,讓他的腿軟得邁不動了。他身子不由得往田邊的大樹上一靠,想抱著樹嗷嗷地大哭一場,可就是哭不出來。
他眼睛直直的,說:“俺要去找小芹了……”
李孬跌跌撞撞徑直來到了小芹家里。他腦子一片空白。只覺得自己的腿在哆嗦,步子飄得厲害。小芹的屋里黑洞洞的。
“誰啊?”她的聲音從屋里飄出來,沒有一點力氣。
“芹……你咋哩?”
“俺有些暈,躺著哩。”
燈徐徐地亮了,小芹歪在炕頭,衣襟濕了一大片:“俺恐怕是患了癆病了……”
李孬坐在她的身邊,小芹順勢倒在他的懷里,她聲音低沉地說:“你咋能來這地方呢?想俺,俺過去啊!讓人看見對你影響多不好哇?”
李孬沒有語言,只是依偎著小芹默默地流著淚。小芹的手真暖和,身子滾燙,露著凄迷的微笑,眼睛打著飄。李孬就這樣眼睛直直地凝望著小芹,眼珠子一動不動。他哭了,沒有聲音。
小芹嘴唇動了下說:“累了?睡吧!睡一會就好了!”
李孬把疲憊的雙眼閉上,搖搖頭很痛苦地回絕道:“睡了,就恐怕再也爬不起來了!”
小芹用她那雙纖弱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唇上,說:“俺不許你說那泄氣的話,老天爺還不餓死瞎麻雀呢。”
李孬心里一酸:“這次,恐怕是要餓死人哩!”
小芹哽咽了,她把頭埋在李孬懷里,臉色蒼白地說:“不行咱不干這個破支書了!咱倆跑吧?”
李孬搖搖了頭:“咱能往哪跑啊?”
四更時分,小吳村忽然火光沖天。村里村外群眾一片驚呼:“著火了,麥場里著火了!”
所有的百姓丟下“老三篇”,拿著臉盆水桶,撲向了起火的麥場。
麥場里劈哩叭啦一陣亂響。熟透了的麥子變成了熊熊的火海。火依風力,很快,火海向全村別處的麥地蔓延。
這是他們一季的收獲,是他們賴以糊口養家的口糧,還有向國庫上繳的公糧余量哇。可是,一瞬間化為烏有。
李孬萬念俱灰,他兩眼牢牢地凝視著眼前的一片火海,耳朵里滿是熟透了麥子劈哩啪啦燃燒的聲音和村里群眾悲痛欲絕撕心裂肺的哭聲。
兩行火辣辣的熱淚漸漸地溢出了他那深陷的眼窩,靜靜地流淌在他的臉上,靜靜地落在他那腳下的土地。他慢慢地抬起了麻木了的腿,腳步突然加快,不顧一切地沖向了火海。
這時,他突然發現背后有一個人,那人從后面一把緊緊地抱住了他。他沒有扭頭,但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溫暖,感覺到那人就是小芹。
眼前熊熊的火焰像條火龍在空中上下狂舞著,驚恐萬狀揮舞著各種撲火工具的人群在晃動著,還有彌漫四周的那鬼呼狼嚎的聲音……
李孬感覺到死神的親近。他有些激動,有些興奮,有些想擁抱,熱吻,親近死神的欲望。他顫抖了起來。小芹緊緊地抱住了他,他一把擁起了小芹,跌跌撞撞地走向了火海……
九
消息傳到了上級。王省長氣得拍了桌子。提拔到縣里的老社長發了火,立刻帶著縣公安局長組成的專案組,進駐小吳莊徹查此事,查來查去,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
新社長嚇得屁滾尿流,跑了,摔死在山里的一條溝里。
村里人念叨李孬的好處。想到了半瓢糧食。盼望著能追認支書因公殉職,追認個烈士。但有人提出異議,說他是同地主家小芹一同挽著胳膊踏進火海里的。這一挽一踏把個因公殉職的烈士給燒掉了。
社里為保住小吳莊這個典型想盡了辦法。最后,只得認定這場不明的大火為天火,屬天災。
責任編輯:侯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