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婆姨綏德漢（節選）

編者按：

《米脂婆姨綏德漢》是作家霍林楠耗時三載的嘔心瀝血之作，小說以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敘寫了大轉型時代的人生變遷和奮斗掙扎。作品在人物塑造方面頗費心力，以主人公命運的交織演繹出故事的迭蕩起伏，像一只萬花筒全景性地折射出了當今社會經濟改革不斷深化過程中的種種令人警醒和深思的現象，體現出作者嚴肅的創作態度和深刻的社會洞察力。作品以陜北語言為基礎，靈動、樸實、活力而又深情地凸顯了特定視角下作品的時代感。長篇小說《米脂婆姨綏德漢》因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計劃調整推遲出版，本刊率先節選其中第二章和第三章，以饗讀者。

第二章

楊虎娃跟著王月紅搭上一輛二路公交車來到這座城市的南郊世外花園別墅。她把虎娃引進一座豪華的紅樓里對他客氣地說：“請坐。”

看著這富麗堂皇的房子里別致的裝飾和特別的擺設，虎娃敏感地想到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百姓家。

他兩肩一聳對月紅說：“我這身穿戴哪敢落座?”

王月紅從衣柜里找了幾件干凈的衣服拿過來對他說：“都是閑放的，滿年四季沒人穿。你到衛生間洗個澡，然后把這衣服換上，這天氣能把人熱死。”

等到楊虎娃從衛生間走出來，月紅遞給他一瓶冰鎮飲料，微微笑著說：“真是做夢也沒想到，今天能在榆河城里碰見你，我真是太高興了。”

楊虎娃一邊喝飲料，一邊在房子里四處觀察著打量著。他問老同學：“這是你家?”

“我的憨人哪!”王月紅感嘆道：“我哪能住起這么豪華的房子，我和你一樣也是給人家當家政攬工的，這是江書記的家”。

“江書記?”虎娃不解地問：“哪個江書記?”

“你們綏德老鄉，如今是這座城市中最大的官”。

“噢，家里的時候聽說過，沒想到我剛下來沒幾天，就能在大名鼎鼎的江書記家里串一回門。”虎娃有點自嘲自諷地說。

王月紅卻深有感慨地說：“那年初中畢業之后，我們幾個沒有考上高中的女同學，在征得家里大人的同意后，就相跟著來到榆河市，先是一塊在一家副食加工廠當了一段臨時工，后來就相繼分開了。劉倩倩在榆河酒店吧臺上，賀燕子在連湖賓館當了服務員，我經人介紹就來到這個遠房姐姐家里洗衣做飯當起了保姆。這位姐姐原來是米脂歌舞劇團的演員，后來被你們老鄉江書記看下了，硬是追到手。”月紅給虎娃介紹說。

突然她好像又記起什么似的問道：“虎娃，上次我回去聽說你不是考上大學了嗎?怎么又在這兒攬工呢?”

“唉，大學倒是考上了，可是天紅成這樣，幾年來家里幾乎沒有多少收入，連填飽肚子都成了問題，那里還有錢讀什么大學?”。

“不是說政府對貧困大學生有專項資金扶持嗎?”月紅問虎娃。

“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剩下的又從何而來昵!當今的中國哪，高等學府也只有那些有錢人家的子弟才可光顧，咱們這窮家薄業的孩子，永遠只能守在這世世代代生存的黃土地上嘍!”

楊虎娃說到這里，臉上的表情流露出一種無奈和絕望。

月紅對他說：“虎娃，你還是原來的倔犟脾氣，一點也沒有變。不過你也不必太傷感。”這兩天，你再找土兩個小工，先把江書記丈人家的那幾孔窯洞給粉刷好，完了我還有個想法不知能不能實現。不過你現在也千萬別著急，路總是慢慢走出來的嘛!老天真是不公平，我知道你一肚子文化，不比那個有錢人家的子弟差。唉，現實就是這么殘酷。我在榆河呆了這么幾年，才慢慢懂得人活在這世界上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熬煎和愁腸一河灘，七事八事事情多得跟亂麻一樣，讓人有時難以理清頭緒。好在我在這座城市中認識了幾個熟人，完了看能不能想辦法替你找一份工作。不過你甭怕，我想至少要比你現在的處境強。

兩個久別重逢的老同學又互相拉搭回憶了一些中學時代的往事，以及對當今社會的一些看法，并相約在不久之后，幾個同學相聚一場，直到天將麻麻黑，街上亮起了路燈，月紅才將虎娃送到附近的一個公交車的站牌下。

黃昏降臨榆河這座城市時，被火辣辣的太陽燒烤了一天的榆河城，這時的氣氛變得熱鬧起來：老漢老婆們拄著龍頭拐杖紛紛走出各自家的大門來到飛紅流綠的大街上。在五顏六色街燈的照耀下，他們在街心花園木登上坐了下來。老人們互相打著招呼，訴說著各自的腰腿疼痛的痛苦以及兒女們孝順程度和感嘆著天不下雨。用自己們的經驗預測著今年的收成好壞。

年輕的后生女子們手牽手，肩并肩相跟著竊竊私語或互投媚眼，有的甚至激動之余時還時不時在戀人的臉上夸張地親吻一下，以表白自己雖然和心上人面對砸，但還是想得不行的那種揪心戀念之情。

碎腦娃娃們互相嬉笑著，打鬧著在一片燈火通明的大街小巷追逐著，玩耍著，童真無邪使得他們對人生充滿了無限地熱愛和快樂。

虎娃走后，王月紅沉浸在回憶當中，雖說米脂綏德兩個縣，但是兩個縣的優秀城鄉青年大都在附近的一個中學上學。

在學校時，共同的愛好使得他倆很快地就走到了一起，盡管當時學生男女封建不太講話，但是從一開始認識楊虎娃以后，王月紅就從心底里深深地感覺到，這個綏德后生別樣的個性，出眾的學習每時每刻都牽動著她那顆天生多情女子的心。紅顏早熟在這女子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驗證。

可愛的少女曾經在心里無數次憧憬著和這后生在一起的各種未來。她暗暗為他高興而高興，為他痛苦而痛苦。她家里的生活情況比虎娃家好不了多少，都是農民家庭，一年四季靠土地上收獲，光景和光景能有多大的差別!但是心好的月紅還是背地里用各種不同的方法來幫助著這個家庭更為貧窮的年青后生的生活。要是讓她聽到，有人在背后說楊虎娃的壞話，就像誰拿刀子剜她的心一樣痛苦萬分難以忍受，她立即會用最鋒利的語言，甚至有時像農村潑婦一樣將其罵得狗血噴頭。她的這些舉動，常常弄得對方莫名其妙，用一種不解的眼光看著這個平時溫柔體貼的俊女子：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在生病發高燒。初中畢業以后，現實生活使得他們倆很快就分開了。她和幾個女同學來到榆河，而楊虎娃卻以優秀的成績考上了高中，走進了被家鄉人稱之為陜北人才搖籃的高級中學——榆陽中學就讀。

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王月紅都在心里惦記著楊虎娃這個人。她打聽一切可以打聽到有關他的長長短短的消息。但是雖說他倆同在一片藍天下，卻畢竟天隔一方相距幾百公里的路程，好像在兩個世界生活似的，很少有對方的音訊。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的巧合，使月紅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今天上午她到東關人市去叫粉刷工時，無意間碰上了曾經朝思暮想的楊虎娃。這個人的出現，不僅給她帶來驚喜，同時也將她平靜的生活攪得一塌糊涂。是她既高興又愁腸：高興的是畢竟他倆又要在一個城市生活了，愁腸的是這么有文化有知識的小伙子因為貧窮卻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落到今天靠攬工維持生活的天地!但接下來更多的是替他擔憂，可憐的人兒你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現在月紅在心里暗暗下決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不管三七二十一幫助這個初中老同學走出眼下的困境。

不過，現在的王月紅早已不是中學時代那個天真爛漫的純女子了。早在兩年前，在表姐上海治病走了之后，瞎心眼子江維漢在一天夜里借著酒勁回來奪去了她少女的貞操。這個可惡的老色狼事完之后還厚顏無恥地在她臉上身上亂親一氣，說什么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這米脂的女人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況且按輩數你又是我的小姨子，小姨子就有姐夫的一半嘛!這個江書記死皮懶臉一付得意的樣子：“你沒聽人們常說一句順口溜嗎?

豬的骨頭，

羊的髓：

黎明的被窩，

小姨子的嘴嘛

月紅當時痛苦地用牙把嘴唇咬得鮮血直流，她在心里暗暗地呼喚著楊虎娃的名字。她當時甚至想到死也想到要告發。然而現實生活中，她一個鄉村弱女子，又怎能斗得過一個幾十萬城市人口的市委書記呢?再說了，這種丑事一旦捅出去，不了解情況的人，還以為是她在勾引當官的呢?這種男女關系誰能說得清。要是這事傳回去，讓家里人知道了，讓她今后可怎價活下去呀。

思前想后，王月紅只好打掉門牙往肚里咽。好長一段時間，她的精神都在一種無狀態下麻木地生活著。到是江維漢書記還像往常一樣，裝的一般正經：一副嚴肅相，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該上班時就上班，該回家時就回家，把她呼來喚去顯得異常平靜，甚至有時專門把貴賓約到家里來會見。但是只要他老婆出門走了。一有機會他就不放過這個綿羊似的所謂的小姨子。

當然在物質和金錢方面，她得到了豐厚的回報。月紅現在的穿著打扮在榆河城里也算得上是時髦一流的。加之人樣子本身長得漂亮，無論你從那一方面，都看不出她是個農村姑娘，她現在名譽上是這個家的保姆，實際上是等于江維漢的小老婆。

就在月紅沉浸在一片對往事的回憶當中時，門鈴響了起來。

感覺告訴她：江書記回來了。

“家里都好吧?”江書記一邊扔下公文包，一邊問王月紅。

“也沒啥事。”月紅看了一眼這個城市中的當家人。然后很不情愿慢騰騰地將一杯沏好的茶遞了過去。

江維漢一邊拾起茶幾上的扇子扇涼，一邊對王月紅說：“天氣熱得渾身的汗，我去洗個澡，你把我換洗的衣服拿過來。”

說這活時，這位書記臉上的表情少了平時在外的嚴肅性。他笑嘻嘻地站起身：“哎呀在家千般好，出門處處難啊!省上開了幾天會，天氣比咱這還要熱的多，簡直能把人熱死。”

女人的敏感性，讓王月紅知道，這位堂堂的江書記洗澡后又要干什么了。然而，這位米脂女子現在早已經對這一切習以為常了。

不過今天楊虎娃的出現，多少使的這個花朵般的姑娘心中多了一份傷感，同時也多了一分責任。他想，今個她一定要借此機會，向這位被稱之為姐夫的達官貴人開個口，給處在困境中的楊虎娃，找一份至少比攬工要強的活兒，實實在在幫他一把。

江維漢從浴室出來，他對還在沉浸在一種深深的思考之中的王月紅招呼到，“怎么心事重重的樣子，這么不高興?你姐昵?她不是在她媽家幫助重新收拾窯洞去了嗎?”他問王月紅。

“噢”月紅答應著。

“怎么她又回來訓你了?”他走到她跟前特別地問道。

“沒有。”月紅否認道，“她這一向都住在劉家灣山上，領了粉刷窯洞的事情。”

江書記重新臥到在軟綿綿的沙發里，他用觀察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位平時溫順體貼的小姨子，今天的心情好像有點不正常。他喝了一口茶問道：“月紅你怎么了?我老感覺你今個有點不對勁。有什么心思不妨說出來嘛!” “我還能有什么心思，關系都和你在這個分上了。”王月紅有點傷感地說。 “那你是怎么了?像《紅樓夢》里的林黛玉似的一副病悠悠的樣子，讓人一看就心疼的要命。”他放下茶杯招呼她道：“來，過來。”

月紅一副不情愿的樣子走了過去。

江維漢將王月紅攬在懷中然后乖哄著說：“傻丫頭，有什么心事你盡管說，在榆河這個城市當中，我姓江的沒有辦不了的事情。換句話說，在這一片藍天自云的下面，一切的一切都由我說了算。說完這話的時候，江維漢得意的把頭往上揚了揚。”

月紅扭過頭，看了一眼這個滿臉橫肉喘著粗氣的中年男人，然后說：“今天中午，我碰見我中學時的一個同學。”

“一定是個男的吧?”江維漢驚訝地打斷王月紅的話，他抬起頭問，“是不是你的初戀情人?”

“哪兒的話，你把所有的人看得都和你一樣壞!”王月紅有點不高興的樣子。

“那這個后生跟你是什么關系?”老家伙吃醋地問。

“只是老家上中學時的一個同學而已。”

“哦，”江書記略有所悟的低了低頭，“原來是這么回事。”他一時又來了興趣，欲將王月紅攔腰抱起。

“慢著，”月紅說：“今個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才行。”

“什么條件?”江維漢有點吃驚地問道。

“你得幫我替我這位受苦受難的同學找份輕松一點的工作。”

“怎么樣?我就知道你們倆的關系肯定不一般。”

“王月紅聽見江維漢這么講，憤怒地一什站了起來，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可怕的光芒。”

“我以前純不純別人不知道，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那你為啥要幫他?”這位在政界上精精明明，在生活中糊里糊涂的書記大人越發地搞不明白了。但聲音顯然比剛才低了許多。

“我覺得他太可憐了，命運對他太不公平了。”本來他是考上大學的，因為家里窮，加之這幾年家鄉上邊十幾個縣份比咱這里還要旱的歷害，莊稼幾乎沒有多少收成。現在你不給他找個活干，像他這樣的人往后可怎價活下去呀!王月紅說到這里，眼睛里淚花子亂轉。

“噢，原來是這!這位肥頭大耳的江維漢，終于弄明白了這位俊女子的心事。”

“是這，你就別管了，”江維漢拍了一下自己已經沒有多少頭發的腦袋說：“完了我自有安排，但是事成之后，你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講起這件事情，其中包括對你姐。”他特別強調：“往后生活當中也盡可能和這個小伙子少來往，以防引起別人對這件事的注意。現在的形勢不比以前，從中央到省委都高度重視領導干部的腐敗問題，不要因小失大，要時刻注意群眾影響和社會輿論。”說到最后，這位書記大人也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因為他深深地越來越感受到中央高層領導堅決制止腐敗的決心有多大，就連貪污腐敗的副委員長成克杰也敢槍崩，何況向他這樣的地廳級干部更不在話下，形勢對他們這樣的領導干部逐步形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之勢。使得他不得不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行。”王月紅低頭應承著。

第三章

當主家胖大嫂破著嗓子吶喊吃飯了時，楊虎娃將肩膀上的最后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工地上。胖嫂的這一聲喊叫，意味著這一天的辛苦勞動就要結束了。

為了調動匠人小工們的勞動積極性，吃完饅頭燴菜以后，主家還特意弄了個簡單的酒場——切了一大盆自家腌的酸白菜和本地產的最廉價的美水酒管飽用。楊虎娃狼吞虎咽吃了兩個饅頭和一老碗燴菜后，便獨自一個人來到前面破口子石窯里——攬工漢們睡覺的地方躺了下來。小伙子現在沒有一點喝酒的心情。

前幾天，他和兩個小工在江書記丈人家里半山上粉刷完窯洞后，又在東風劇院廣場重新找到靠近火車站楊坡這家箍窯洞的人家。他在這里干了快一個月了。雖然營生苦了點，靠肩膀扛老石頭，但是對楊虎娃來說，心里卻覺得踏實多了。只要有活干能掙到錢，苦累臟對于目前的他來說都已經無所謂了。

可能對于別人，也許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時代，但是對于楊虎娃和家鄉人來說，這是一個可怕的年頭：老天一點雨都不下，土地干得子種都入不進去。做生意買賣又愁腸沒本錢，這農民老大哥往后的日子可怎過呀!

想起離開家鄉的那天上午，父母親站在鹼畔上照他去遠行時淚汪汪的情景，一種比刀割還難受的痛苦，使得小伙子一扭頭朝縣城方向的公路上緊走了幾步。

因為他不愿意讓生他養他的父母看到，他此時此刻同樣悲傷痛苦的心情。

他要讓老父老母知道，虎娃沒有那么沒出息，兒子已經長大成人，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他，楊虎娃本該這時候驕傲地別著西北大學的校徽，出現在大學的校園內外和其他青年學生一樣心里美滋滋地懷著對美好未來憧憬而讀書學習。可是現實與貧困使的他不得不放棄這其中的一切。

他甚至賭氣地打算這一輩子哪兒都不去，就在黃土地上像祖祖輩輩父老鄉親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滾打摸爬一生。

然而連續幾年的干旱，不僅徹底地打消了他這一念頭，也由此轉變了像他一樣世世代代靠土地上生存的莊稼漢的傳統觀念。

祖輩們曾經趕著毛驢走西口，輪到他們這一輩人只好搭著車兒向南行了。

村里村外除過年老的、吃奶的和婆姨娃娃外，剩下的人早已都加入到浩浩蕩蕩的打工潮流中去了——為生計也為活命。

楊虎娃現在一個人躺在破口子爛窯里，在黑暗中他大聲嘆著氣。盡管后邊酒場里的叫喊聲不時地傳過來，但是他卻對此沒有一點心情。就讓那些同伙餓狼們去吃去喝吧，可憐的攬工漢們也只有在這些場合才會忘掉所有的遠慮近愁。

一天的勞累使得揚虎娃渾身上下骨頭就像散了架，然而小伙子這時候卻一點睡意都、役有。他一翻身坐起來，從枕頭下找出一本扯得面目全非的小說《往后的日子》，拉亮破口子窯洞里的電燈看了起來。

很快，楊虎娃就被書中的動人情節給深深地打動了。

書里有個叫趙大偉的小伙子，和他現在的處境是何等地相同哪!只是他所處的那個年代，還是中國剛剛改革開放初期階段和現在要相差整整二十年之久。然而他的生活經歷和性恪愛好又是和他如此地相似。虎娃在心里深深地佩服作家程遠，竟能如此體察到他們攬工漢的靈魂深處，還能知道他們這群人在想些什么，真是神了。

雖然在上學時，老師一再強調以功課為主，課外閑書盡量少看，以防耽誤學習。

但是對于文學有著特別愛好的楊虎娃，還是背轉老師在上課時間偷偷地看了幾本程遠的小說。

虎娃自認為這位現實主義大師的作品，可以代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小說領域中的最高水準。

后來由于高考臨近，他不得不暫且仍痛割愛，放下手中這些心愛的小說，投入到那場決定他人生命運的高考當中。

虎娃的家鄉和程遠的故里，只有短短幾十里路。雖說程遠是清澗的而他是綏德的，但是兩縣交界處老鄉都在一個地界上種地，所以他從來就認為作家程遠是他的故鄉人。

著名作家程遠去世的時候，他還很小。那時候只聽大人們說：“陜北出了這么一個大能人，好人不長壽啊。”那段時間，家鄉人紛紛議論著這件事情。虎娃當時只是瞪著一雙大眼睛在聽。后來，當他逐漸長大并初步涉入文學這一魅力無窮的殿堂時，他才最終明白過來作家程遠的英年早逝，對西部乃至全國文學領域的損失該有多么大呀!

在高中讀書時，虎娃就在報紙上知道，程遠的骨灰被安葬在榆河大學后邊的精英山上。楊虎娃當時就萌發了一個念頭，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給這位文學大師去掃墓可是由于現實生活的逼迫使得他暫前還沒有實現這一愿望。

可惜讀到最佳處，書破頁缺沒下回。楊虎娃不得不戀戀不舍地將這本讀后心有余味的小說放回枕頭下。此時此刻，他還被書中的情節所感染著打動著。錢小榮——趙大偉的同學，這一女子讓虎娃聯想到前一向碰見的王月紅。這位初中同窗女同學現在的變化可真不小。雖說也是給人家當保姆!然而這可不是給尋常人家家里當保姆哪!市委書記，這在普通老百姓眼里的官有多大啊!

那天王月紅的一舉一動讓虎娃感覺到，這個米脂女子再也不是當初中學時代處處依戀他的那個心地純潔的就像一碗白開水一樣的女娃娃了。這女子能在市委書記家里當“御廚”來頭可真不小。可想而知這位初中同學今后的前程可大著哩，不敢小看。

楊虎娃覺得，王月紅對他的情感到是沒有多少變化，甚至由于幾年不見，這女子對他某些方面顯得比以往似乎更親近了。也許是在異地他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原故吧。

在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楊虎娃無奈地又拉滅電燈，重新躺在一片黑暗之中。

后邊喝酒劃拳的聲音仍然不斷，還好像有誰在唱酒曲，大概是劃拳又輸了。

男人有愁唱曲子，女人有愁哭鼻子嘛。這些攬工漢們借著酒勁發泄著自己心中的苦悶和煩惱。隨風飄過來幾句：

“藍個瓦瓦天上云追云

什么人留下個人想人：

蕎面圪坨羊腥湯，

死死活活相跟上……”

聽那破鑼似的嗓音，肯定是那個子長鬼羅圈腿在唱。但虎娃現在已無心于這些了，一天的勞累使得他很快和衣進入沉沉的夢鄉之中。

他夢見自己在一個工地上扛石頭，但絕對不是在楊坡，而是其它一個仿佛很熟悉的地方，站場的嫌他走的太慢，拿一根木棍子在他腿上敲。一下兩下，他一邊忍耐著一邊艱難地往上洼走。

他心里想，如果這該死的站場駝背再敲第三下，他就要還手了。可是，不識好歹的駝背果真又在他的腿上重重地敲了一把子。他忍無可忍怒火沖天，將肩膀上的石頭塊子順手砸在半坡洼子上，轉過身對準駝背的臉就是一拳。 “哎呀呀，楊虎娃小子打人哩”。

“我就打你狗日的。”虎娃一翻身起來，才知道剛才一切都是在夢中。

爛窯里黑咕隆咚，面前站著一個黑木樁似的攬工漢，雙手抱著個臉，委屈地大聲叫著： “真是攬個閑事，受個閑氣。你嫩媽尋你尋不上，我好心好意引著她來尋你，你卻不說白黑就泡了我一拳，給了我個豆腐燴羊血——白的紅的這下全有了。”說話的攬工漢雙手捂著自己的鼻子(大概是鼻血流出來了)委屈地叫嚷著。 “哎呀，哥們，實在對不起，”虎娃在黑暗中向同行賠罪，“我剛才是在夢中……”

“說得好聽，對不起能值幾個錢?”這個被虎娃叫作同行的攬工漢憤憤不平地質問著楊虎娃，“真他媽的昨晚上沒夢見好夢，今個黑夜叫狗咬了這么一口。”這個攬工漢罵罵咧咧地向外走了。

借著朦朧的月光，楊虎娃這時才發現破口子窯前這時候還站了許多人。他感到事情有點不太對勁，趕緊在黑暗中摸索地拉亮了電燈。

天哪，王月紅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一點不夸張，就像仙女飄臨人間一般，嬌嬌欲滴站在爛窯門口，露出一口整齊好看的白牙對著他笑。后邊還有一群攬工漢圍在她跟前。大概這些人正在院子里喝酒著哩，見有這么俊的個女子找他，便好奇地跟了過來想看個究竟。

王月紅這個貂蟬故鄉的后裔長得俊秀，以往在家鄉和學校里是公認的。但是楊虎娃覺得到也罷了，大概是那時候平時交往得多也常見面的緣故。然而今晚在榆河陽坡這個敞口子爛窯前，此時此刻這位白個生生，俊個蛋蛋的米脂女子，卻讓虎娃看到她美如天仙的神姿有多么美麗可愛。也難怪站在他跟前的攬工漢們個個嬉皮笑臉，用別樣的眼光在她渾身上下打量著，仿佛要把這個女子一口吃了似的感覺。面對王月紅這突如其來的出現，楊虎娃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怎么，不讓我進來坐?”倒是王月紅落落大方地問她的老同學。

“這爛草窯臟的，哪里有你坐的地方。”虎娃十分尷尬地對月紅說。

見過大世面的王月紅倒不在乎這些，她走近來一屁股坐在楊虎娃剛才睡覺的地方上，這位善解人意的女子大概是看出虎娃此時此刻尷尬的情形，她說：“這地方睡覺其實也滿美氣著哩，夏天正涼涼的透風。”

兩人寒暄了幾句之后，王月紅馬上從隨手提的小包里拿出一張蓋著紅頭大印的A4紙遞給楊虎娃說：“你今晚趕快和事主家把工錢算清，明天一早拿上介紹信到市城管市容監察所去報到，開始你新的生活。”

“啊!”楊虎娃驚訝地大聲叫者，“這不會是天方夜譚吧?”他問月紅，同時又像問上帝。

“一切手續都已經給你辦好，我這幾天到處尋你，哎呀讓人找得好幸苦呀!今天總算把你這個貴人找到了!”月紅有點埋怨地對虎娃說到，“老同學，真是有點對不起你。”楊虎娃一高興，那別樣的個性又來了：“你讓我這會兒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感激之情，此時此刻這世界上沒有任何語言能夠表達，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那就是謝謝你!”虎娃真誠地對她的老鄉說著。突然他像記起什么似的問月紅：“我的這工作大概是江書記給我找的吧?”

“這些你就甭問了，你趕緊抓緊時間結賬，明天千萬不能再耽誤了。”她提醒他：“我給你準備了一床新被褥和一些生活日用品。”

她又怕傷了虎娃的自尊心，很快補充說：“不過，等你工資下來還要給我如數奉還。”說完，她調皮地向楊虎娃擠了擠眼睛。

“好，我馬上就辦”，楊虎娃一臉的興奮，接著他問月紅，“現在幾點了?你得趕緊回去。一個女娃娃家這黑天半夜的，讓我把你送到公交車上，一會恐怕就沒車了。”兩人相跟著過了小河向對岸燈火輝煌的大街上走去。

送走王月紅和主家結過工錢之后，楊虎娃重新回到敞口子爛窯里躺在一片黑暗之中。

由于白天的勞累，其他攬工漢們先后打起高低不同的呼嚕聲，互相呼應著進入沉沉的夢香。對于他們來說，這后生的好事和他們屁的相干都沒有，他們連夢也夢不見：他們相信命苦人就是走到蜜州也甜不起來。這些人只是猜想虎娃這后生今個交了桃花運了，認得這么俊的個女子，以后每天生活都會像過年過節一樣幸福。他媽的，好事都是人家的，咱們怎就碰不上這號事。

楊虎娃這時候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是的，你讓小伙子怎么睡得著呢，他由一個衣衫破爛的攬工漢突然間明天成為這座城市中的一名堂堂正正的工作人員，他能不興奮嗎?小伙子先是將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想了一遍，然后心里不斷地感謝著他的老同學。月紅呀，你是我的活菩薩，你是我的救世主!我楊虎娃今后將永遠記住那兩句讓人心動彈的信天游：

百靈子過河沉不了底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前邊不遠處，誰家建筑工地上不時地傳來機器的轟鳴聲，大概是加班、加點的另一群攬工漢們還在勞動。看來這家的包工頭的心數更為不正，夜都這么深了還不讓這些受苦人睡覺休息，真是心夠狠的。

在黑暗中，虎娃大睜著眼睛無法入眠，從來不失眠的他，今晚卻失眠了。

這時候蚊子卻來熱烈地光顧他的身體，好像也是來向他祝賀似的，這實在癢得讓他難以忍受，他是多么希望黎明的到來哪。是的，黎明你快快來臨，因為對這個小伙子來說這個黑夜確實太漫長了。他索性一翻身起來，獨自一個人來到破窯下面的河道邊，在一塊玉米地里坐了下來。

節令已到夏至，但由于天早川道里的玉米長得只有一尺多高。南橋河在夜光下泛著點點白光，一路唱著長久不衰動人的小插曲，拐過彎經古洲橋注入榆河。夜靜得出奇，除過河道里青蛙還在不知疲憊地時不時互相呼應著鳴叫著，好像訴說著它們各自的心事。這不停的蛙叫聲使得整個大地越發顯得平靜了許多。

虎娃從來沒有感覺到，這夏至夜竟是如此的漫長。他現在突然覺得這座夜幕籠罩下的城市變得和藹可親起來。他對著黑暗中沉睡的城市默默地說：“可愛的城市，我從此再也不是匆匆過客了，我將要在你的懷抱里工作生活。我會加倍地熱愛你。”小伙子現在精神極度興奮。他想還是先上去收拾一下行李。除過洗漱用具和幾件換洗的衣服外，再就是那本被撕得面目全非的小說《往后的日子》要拿上。至于那床舊被褥，他現在決定給了那個從汾陽過來打工的比他還要窮的小伙子，晚上睡覺只蓋一塊爛門簾湊合著睡。幸虧是夏天，要是點水成冰的十冬臘月這后生可就慘了非凍死不可。在平時攬工當中，他們兩個還是比較合得來的一對摯交。”

想到這里，楊虎娃一閃身站了起來。他望著東方漸漸泛白的曙光，快步向那個破口子爛窯里走去。

責任編輯：成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