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書記的感覺（外一篇）

小時候看見村里來的下鄉干部，非常敬畏和羨慕。這些下鄉干部通常穿的是嶄新的中山裝，戴著黃軍帽或“火車頭”帽子，身背標有“紅軍不怕遠征難”字樣的黃挎包，走到哪里，指手劃腳到哪里，不用干活，不受苦，人人抬抬舉舉，還要給做好吃的吃。每當看到這一幕幕情景，我們早就羨慕死了，總是跟在后面看不夠，總想讓他們在自己家里做客、吃飯。心想，如果自己長大以后當上一名國家干部那該多好、多光榮啊!

至于看到坐著“帆布篷”小車、穿一身黃軍裝或著一身昵子衣服的縣委書記，更是驚嘆不已!尤其想到他們統管一方天地和幾萬或幾十萬人口，那真正是大權獨攬、呼風喚雨，覺得他們是很大很大的官員，敬佩都來不及，心里也就壓根沒敢想將來能夠當上這樣大的官。

可是萬萬沒有料到，幾十年后，我竟然走上了縣委書記的崗位。現在，發展機遇十分看好，相互競爭非常激烈，真可謂是百舸爭流，千帆競發。一貫好勝、不甘示弱的我，苦思冥想，為縣域經濟的發展絞盡腦汁，費盡心血。在調查研究和集思廣益的基礎上，終于理出了縣域經濟發展的思路，決心通過幾年不懈努力，盡快趕上和超過其它先進縣區，實現既定的宏偉目標。一個縣好比一只麻雀，五臟六腑樣樣俱全。就自己統領的縣而言，共擁有七、八千名干部、上萬名財政供養人員、30多名縣級領導、十多萬民眾。四套班子的團結統一，全縣上下的步調一致，顯得多么重要。作為縣委書記，作為班長，協調是一項重要的職能和一項重要的工作。真可謂“磨不完的嘴，跑不完的腿”。為此，首先要當好表率，樹立形象；其次要發揚民主，廣開言路；再次要善于納諫，虛懷若谷。遇事要多商量，多溝通，真誠相待，以偉大的人格魅力影響班子和下屬。要求別人不說的話自己首先不說，要求別人不做的事自己堅決不做。但不知何故，現在我怎么也體味不到當年印象中的那種縣委書記的感覺，而是深感責任重大，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常常疲憊不堪，夜不能寐!

縣委書記在常人看來，大權在握，風風光光，前呼后擁，車上車下，光環耀眼。其實不然。縣委書記有縣委書記的天地，縣委書記有縣委書記的苦衷。拿我而言，自當了縣委書記之后，覺得沒有榮耀的感覺。整日忙忙碌碌，有應酬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費不盡的神。想的最多的不是升官發財，而是轄區的發展和穩定問題。追溯到祖宗五代，我家可以說沒有一個在“公門”吃飯的人，更沒有在朝堂當一官半職的人。也許是祖上行善積德，也許是遇上了小平改革開放的好政策和黨的陽光雨露，我竟然在恢復統考的第一年考上了中專學校，變為城市戶口，吃上了供應糧。畢業后，幸運地分配到上層業務機關，正式踏入公門，成為一名國家干部，打破了我家在“公門”沒有人的局面。在以后的歲月里，靠的是吃苦耐勞，靠的是勤奮好學，靠的是扎實工作，靠的是真誠待人，靠的是同事幫助，靠的是上級提攜，逐步成為工作骨干，并且一步一步走上領導崗位，直到今天的縣委書記。

縣委書記，在官場中并不是一個多大的官職，古代稱其為“七品芝麻官”，現代僅為一名處級干部。而對我和我家來講，卻是一個并不小的官職，大大超過了我當初當一名民辦教師的愿望。說實在的，我真的知足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官場滔滔無絕，事業卻永無止境，本人豈敢再有癡想?

“火車跑的快，全憑車頭帶”。從理論上講，縣委書記的主要職責是出思路、用干部、把方向，但事實上僅僅把握這些還遠遠不夠。要撲下身子，狠抓落實，真抓實干，靠前指揮。對一些重大工作、重大問題，要親自出馬，親自協調，親自督促，親自落實，以取信于民，促進縣城經濟大發展。對一個縣來講，縣委書記是促一方發展、保一方穩定的第一責任人，而且時刻處在矛盾和問題的最前沿和交匯點上。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推進，各種利益和矛盾相互激蕩，相互依存，所以信訪穩定就成了一個關鍵問題。由于受幾千年來封建思想的影響，人民群眾的法制觀念普遍淡薄。在他們的心目中，一個地方誰的職位最大就找誰，似乎只有“一把手”才能解決。因此，不管大事小事都愛找“一把手”，打電話、寫信、來辦公室討要好處和尋求方便者涌涌不斷。你一一答復和接見吧，確實身心憔悴，力不從心，難以應酬；不答復不接見吧，老百姓就埋怨你高高在上，不理朝政。至于你縣委書記還有許多重大的問題要處理，還有許多難言之處和苦衷，他才不理不管呢!

“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各項工作都要靠縣一級一一實施，各方面的矛盾和問題都要靠縣一級來處理。恕我直言，現在往往一級不相信一級，各強調各的工作重要，會議不斷，檢查不停，文件亂發，整日處在文山會海和迎來送往之中。開不完的會，講不完的話，批不完的文件，應酬不完的事，沒有一點閑暇時間，失去了常人的許多樂趣。這些又有幾人能看得見、體會得了呢?

改革開放確實引入了競爭機制，激發了活力，促進了快速發展，但是也助長了形形色色的腐敗，扭曲了一些人的靈魂。一些人私欲膨脹，不顧大局，不是從“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出發，而是利用各種關系打通各種關節，投門子，找靠山，拉關系，采取種種卑劣的手段，為自己謀求不正當利益。謀官的，送禮的，包工程的，安排人事的，要工作的，討好處的，需網開一面的比比皆是。這里面包括親屬、朋友、老鄉、同學、同事、下級、上級，像蒼蠅一樣纏著你，使你無處躲藏。答應吧，辦理吧，滿足吧，不符合原則，不符合政策，群眾對你意見很大，說你徇私枉法：不答應吧，不辦理吧，不滿足吧，他們便會一反常態，記恨你，誹謗你，誣告你，謾罵你。特別是親屬和上級最使人頭疼，一旦達不到目的便反目為仇，成了你最大的敵人。此外，送禮的一旦收了吧，就把繩索套在了你的脖子上，任憑他擺布，輕則謀了利還要誹謗你，重則還威脅你陷害你；不收吧，又說你不識人間煙火，不重情誼，背后甩下一句話：還不如喂狗算了!你反倒成了“不入群”的人，你看這有多難呀!

現在，什么都強調“一把手”，做下成績是大家的，出了問題卻是“一把手”的。干部出了問題，，說你對國策不重視，沒有督促檢查；穩定出了問題，說你沒有盡到保一方平安的責任；教育出了問題，說你目光短淺，誤人子弟；安全出了問題，更是不得了的大事，說你草菅人命，要追究你的責任。其實，縣委書記哪有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去一個環節一個環節檢查呢?去一道關口一道關口把關呢?真是如臨深淵，稍不注意，就會落得身敗名裂。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追求，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嗜好。我愛好學習，愛好寫作。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常常利用節假日和夜晚讀書、看報、寫作、思考問題。就這么點兒時間，自己還不夠支配，不是有人上門來找你，就是朋友、同學、同事叫你吃飯。去應酬吧，意味著當日的計劃就會落空，勢必會加重來日的負擔；不去吧，傷了朋友、同事、同學的感情，說你架子大，看不起人，不注重感情，最終勢必會導致失去很多朋友。甚至在干部考察時，大家往往不給你投票，有意冷落你。老人、妻子、兒子有時也不大理解，時不時埋怨你不陪他(她)、不看他(她)、不過問家庭事情。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自古“忠孝不能兩全”，這樣就難夠苦了自己。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有的人在看電視，有的人在玩牌，有的人在娛樂，有的人已酣然入睡，而自己卻“挑燈夜戰”，凌晨一兩點睡覺是常事，甚至躺下之后，常常夜不能寐，只好一次一次用“安定”來催眠。

這就是我在縣委書記崗位上的體會。當縣委書記的感覺其實并沒有孩提時代所想象的那么好。五十感悟

不知什么時候，冷不防誰叫了一聲“老祁!”我的心猛地一怔。這究竟是叫我呢還是喚別人呢?然而對方卻死死地盯著我，堅定不移地又叫了一聲“老祁!”我這才明白原來是在叫我呢!

我怎么也不相信我是“老祁”，而且我過去工作過的單位，他們見了我都親切地稱我“小祁”，我也覺得很親昵、很習慣。而“老祁”則是過去有人對我父親的尊稱，我卻沒有資格享受。說真的，從我自身心理講，仿佛也沒有到了“老祁”這個年齡段，好像還處在三、四十歲，甚至二、三十歲那個階段。怎么昨天還是“小祁”，今天突然就變成“老祁”了呢?無論如何我也和“老祁”對不上號啊。

回過頭來細細想，我忽然醒悟了，“老祁”就是我，我就是“老祁”。因為我的年齡已經到了50歲了。50歲，在古代就是一位老人了：花白的頭發，長長的胡須，臉上布滿了皺紋，著一身時髦的長袍，駝著背，拄著拐杖，戴著老花鏡，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小時候，我曾在鄉下也親眼目睹過50歲老人的形象，比起上述所說的50歲老人的模樣顯得更為老氣：頭發歇頂，眼睛昏暗，滿臉亂蓬蓬的胡子，牙齒稀疏，著一身污垢斑斑的衣服，佝僂著身子，往往很自覺地站在眾人一邊或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默不作聲。難道眼下我就是這般模樣?我細細地品味著，這才感悟到自己確實已漸入老境。兩鬢不知什么時候白了，而且白發愈來愈多。為了保持尊容，不得不到理發店一次又一次染發。早晨起床后，枕巾上留有不少發絲，梳頭、洗頭更甚，頭頂上，發絲變得越來越稀疏，已明顯開始歇頂。有時不經意間頭上整塊整塊脫落頭發，無論怎么“擺弄”，就是不得出來。過去一宿兩宿不睡覺，并沒有什么大的感覺：而現在一宿沒睡好，次日便昏昏沉沉，萎靡不振。身體不知什么時候也發福起來，體重幾年間增加了五、六公斤，胸悶氣短便是常事，在醫院一檢查，血稠、神經衰弱、血液循環不暢，鼻炎、咽炎、胃炎、腸炎、前列腺炎等慢性疾病接踵而至。換句話說，整個系統全都出了毛病。至于眼睛早已昏花。小時候常常嬉笑父親看書時總是瞇著眼，把書舉的很遠；母親做針線時，往往因穿不上線而嘮嘮叨叨，要求我們子女們幫她穿針。沒想到，我也像父母親一樣早已眼花了，至于穿針引線更是難以做到。再看看昨天拖著、抱著、背著的兒子，仿佛一夜間長成20多歲的大后生，而且漸漸遠離了我的呵護，獨自生活了。我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涌著，我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了延續，他正在重復著我過去的工作和生活，人們不時親切地喚他為“小祁”，而且常常在我的面前夸我兒子、“小祁”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成熟，如何如何成為單位上的骨干。當然，這一方面使我非常欣慰，非常自豪；可另一方面，連同上述一切的一切，也證明了我老了，我確實老了!

說真的，正如一些人講的，我確實是一個虔誠者和工作狂。我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中的每一處景色，同類中的每一個義舉，社會中的每一樁苦難，常常令我感動，情不自禁。我熱愛讀書，書店里的每一本書，對我來講都愛不釋手，總想多翻翻多看看，總想了解其中的奧妙。我熱愛寫作，因為它是我真情的流露，情感的釋放，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它，如果失去它，內心就會郁悶，精神就會失去寄托。我熱愛朋友，更喜歡交友，尤其與那些志同道合、熱忱厚道、情深意切的同仁們有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情。我更熱愛工作，向來把事業看得高于一切，一旦進入工作狀態，其它一切就拋在了腦后，廢寢忘食，一絲不茍，就像攻碉堡、奪高地那樣，從不服輸，不取勝誓不罷休!

有得必有失。正因為這樣，在生活和工作中，我也失去了常人所沒有失去的。我失去了對兒子的父愛。本來，兒子小時候非常聰明、可愛，隨之而來的必然是調皮、貪玩，由于我對事業看得過重，沒有靜下心來耐心地去教育、去輔導。孩子畢竟是孩子!但是當時我怎么就不理解他呢?只是一味地“恨鐵不成鋼”，一味地采取“高壓政策”，采取打罵等“法西斯”式的手段，百般限制他的任性和貪玩。久而久之，使父子之間的情感逐漸疏遠，甚至一提到我，兒子就會“談虎色變”，使他過多地失去了童年和少年的歡樂。如果是現在，我絕對不會那樣做的，我一定會抽出更多的時間，拉著他的手，親昵地陪他一塊兒玩耍，給他講許許多多童話故事和做人的道理，甚至不厭其煩地陪他做作業、解難題，使他在父親溫暖的懷抱中茁壯成長。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再也不讓我拉他的手了，再也不讓我給他買好吃的了，更不愿接受我苦口婆心的教育。關于妻子，過去我曾在多篇文章中提及過，她當時是被她的姐姐、哥哥和媒人逼迫、很不情愿又無可奈何地嫁給了我，我們真正是先結婚后戀愛的那種關系。結婚后，她為了我，舍棄了一切，包括她的父母、她的親情和她的兒子。可是，由于我工作非常忙，對事業看得重，年輕時沒有更多地陪伴她。白天，我忙忙碌碌，不是在機關處理事務，就是在鄉下奔波；夜晚，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還要讀書、看報、寫作，不能與她親昵地敘說家常。有時，竟然將工作中的情緒莫名其妙地發泄在她的身上。她默默地承受著，躲開我悄然上床睡去。待我完成了既定的任務，已經是次日凌晨。我躺下后，大腦異樣地興奮和活躍，思來想去，怎么也睡不著。而睡眼惺松的她，拖著疲倦的身子一邊給我倒水服“安定”，一邊還要撫慰我安然入睡。久而久之，也給她染上了神經衰弱癥，而且這種病很是麻煩，積勞成疾的她，常常忍著病痛的折磨。她病倒了，我竟然很少陪她去醫院看病，總是找出種種理由，讓身邊工作人員或鄰居來代替我應盡的責任。說實在的，一方面我確實很忙，另一方面怕麻煩，更重要的一條是怕醫院給她檢查出哪種可怕的疾病，就自做“掩耳盜鈴”狀，自己欺騙自己!母親呢?“偉大的女性”、“偉大的母親”加在她身上一點兒也不為過。她為了我們家，為了哺育自己的兒女們，特別是為了我的成長、進步，費盡了心血，吃盡了苦頭。她終于老了。可我對她關心照顧不夠，常常用“忠孝不能兩全”來開脫自己的“罪責”。至于對待兄弟姐妹們，更沒有年輕的時候那么熱情，給予他們那么多的關心和幫助。彼此間往來愈來愈少，情感愈來愈淡，以至他們見了我無言以對。我怎么能變成這個樣子呢?

思索過去，再想想未來，更感到誠惶誠恐。眼下，我真正是50歲的人了，按現在的生活條件和人生劃分的階段，還算是中年，但己開始邁向老年，漸入老境。“人生七十古來稀”。如果按70多壽辰計算，以后的時光只有20年。20年彈指一揮間，滿打滿算才是7300天，這是多么殘酷的現實呀!如果福大命大，壽辰達到80歲，剩下的時光也就30年，最多也不過10000多天。而且年事愈高，生活質量愈低，在某種程度上講，生還不如死呢!

50歲，是壯年和老年的“分水嶺”。到了這個年齡段，一切都已經明白了，用孔夫子“五十而知天命”這句名言來概括，是最恰當不過。寫到這里，我總覺還有許多話要說，但限于篇幅，只能就此打住。在文章結束的時候，我要自己問自己，同時也向同齡朋友們道上一句，如何面對50歲壽辰，怎樣才能圓滿過完有限的時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