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風光,是一種根植于人民自然屬性中的詩意畫廊。在現代都市的情感擠壓中,擷幾束大野的鮮花,獻給人類詩意地棲居于大地的理想追求。
有牛馬腳印的村莊
農人們講,有牲口出沒的村莊才叫村莊。這就好比有野花有綠草的地方才叫原野一樣。那是一個村莊的魂,經過了多少輩的聚散,才凝結而成。這魂魄是溫馨的,它有凝露花草的清香,有菽麥的清香,有牛馬嚼食的草料的干香,當然還有莊稼人自己身上散發出的汗香。一個村莊如果沒有牛馬出沒,就好像沒有炊煙一樣,那是死寂的,是可怕的。如果綠樹間缺少了鳥叫,如果大地上沒有了茂草和鮮花,那將是一種什么景象?
春日清晨,牲口們從夢中醒來,發出各種不同的叫聲,走出村莊,走向開滿鮮花的曠野。哞哞叫的是牛,咩咩叫的是羊,昂昂叫的是驢,不斷打著響鼻,沖起鄉路上塵土的是騾馬。它們的腳步或安閑,或散漫,或細碎凌亂,走在農人之前。
村莊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鳥雀唧唧喳喳,唱出它們的欣悅。但莊稼人無暇去聽,他們有自己的活兒,哼著小曲,耕田耪地。他們專注于自己的勞作,傾心于莊稼。牛馬們也無暇去聽,它們是莊稼人的幫手、朋友,也和莊稼人一樣,在土地上出力流汗。于是,鳥雀便只有寂寞地叫,唱給自己去聽,一遍一遍。這婉轉的啼鳴還是傳進了莊稼人的耳朵,傳進了牲口們的耳朵。有時,莊稼人會暫時停下手中正做的活計,側耳諦聽一下,伸展一下懶腰,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自言自語道:“這頭頂的樹上,啥時又多了一窩黃鸝呢?”伴隨他的牛馬聽見了,但它們不能回答他,只能抖動一下耳朵,刨動一下蹄子,或甩動一下尾巴,驅趕一下身上的蚊蠅……無數的日月,便在這短暫的佇立中悄然流逝。
在落雨的天氣里,牛馬們不必干活,莊稼人憐惜它們,讓它們靜靜的休息。但牛馬們并沒有閑著,它們會專注于瓦溝里流動的雨水,聽雨滴在青瓦上跳舞,那叮叮咚咚的聲音,就像有無數的孩子在敲響著一面面小鑼鼓,靈動而熱烈。這時,它們便會做一些美麗的夢,夢到青草,夢到芳草地,夢到飄著麥香的田野,以及秧雞、野鴿子和布谷鳥的叫聲。
一個村莊里都有幾處馬廄,那是牛馬們的家園。馬廄里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氣息,莊稼人熟悉這種氣息,牛馬們也熟悉這種氣息。它像久藏后啟蓋的酒,氣味悠遠,濃烈得化不開,嗅之讓人沉醉。那是原野上青草花香的馨氣,是牛馬身汗汗的土腥氣,還是村莊的煙火氣,秋陽下莊稼的香氣。世世代代,牛馬們就生活在這種氣息里,和莊稼人息息相通,相依為命。它們如花的蹄印,疊滿了村里村外,如一枚枚印章,深刻地蓋在村莊的胸膛上,也蓋在游子多愁的心中……
南瓜花開在院墻上
墻是土墻,不高,上面苫著青瓦。不知經過了多少歲月的浸蝕,墻面已坑坑洼洼,還歪歪斜斜裂著許多手指寬的縫隙。而墻頂上的青瓦已成了黑色,上面還結著許多銅錢大小的紫紅色的苔蘚。這些苔蘚到了雨天,經過雨水的洗滌.便會變得鮮鮮亮亮,從暗紅中透出無限的綠意。一些瓦松、蒿子、貓兒草就散亂地長在黑瓦上,風來隨風搖曳,雨來任雨抽打。晴天一身陽光,夜晚一頭星月。這就是我家后院的那堵土墻。它的背陰面是鄰居張大媽家。墻根下,有棵香椿樹,一棵柿子樹,還有一棵杏樹。它們都是祖父種植的,為了他的兒孫。除此,土墻下還有一塊一間房大小的隙地,上面堆了一大堆土。每年清明節過后,祖父就會在那兒點上六、七窩南瓜。幾場春雨,南瓜破土發芽。那芽兒嫩閃閃、水靈靈的,仿佛一碰就能碰出一窩水來。這嬌嬌弱弱的模樣,最怕雞狗糟蹋。雞會用它們那尖利的喙啄食掉嫩芽;貓狗冒失,則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撞斷它。不過,祖父有的是辦法,他到野外去刈來野棗刺,密密實實地將南瓜芽圍起來,這樣.雞狗就奈何不得它們了。于是,南瓜芽在春風陽光的愛撫下,如一個個經過精心呵護的娃娃.放心大膽地生長。不久,它們就長成了一叢叢巴掌大的葉片,綠汪汪的,摸上去澀澀的,隨了風兒晃動。
南瓜長啊長,到五月份就開始跑藤扯蔓。這時,雞狗再也奈何不得它們。祖父便拔去野棗刺,讓南瓜自由自在地生長。五月的風吹著,五月的陽光照著,五月的雨間斷地落著,南瓜像一個個喝飽了乳汁的孩子,瘋長起來,蔓藤扯滿了整個后院,一直爬到后院的墻上。而金黃色的南瓜花,也在我不經意間開了。那花兒起初只有幾朵,靜靜地開在一片碧綠里,但不久,就逐漸地繁盛起來,于是,整個后院就變得熱鬧了。蜂兒振動著金翅,嚶嚶嗡嗡地飛來了,它們飛進碩大的南瓜花中采蜜,花葉被壓得一墜一墜;蝴蝶成雙飛來,只是在花間流連一番,又交交錯錯,在我目光的注視下,翩翩地翻過墻去,飛得沒有了蹤影。還有蟬,它鉆出土地,爬到樹上,也開始鳴叫;還有金龜子,也在后院的上空來回飛舞。這些,都惹出我無限的遐想。
最讓我遐想的還是那開在墻頭的南瓜花,它們拼盡了力氣爬上墻頭,是想看看墻外的世界嗎?
難道它們不知道墻的那邊是張大媽家嗎?南瓜花不管我的遐想,它們還是爬呀爬,一直爬到墻頭,爬到墻外,爬到鄰家的院落。到了秋里,它們也會把瓜結在鄰家。等到南瓜長成后,鄰居張大媽總會顛了一對小腳,把結到她家的瓜,給我家一個個送來。祖父總是呵呵地笑著,又給送回去。祖父有祖父的理由:“土里長的東西,長到誰家算誰家的。”說這句話時,祖父還很硬朗。如今,他已去了另一個世界,靜靜地躺在村東的墓地里。那開在院墻上的南瓜花,也變成了我夢中的情景,和祖父的慈祥的面龐一樣,永遠搖曳在我的記憶里……
二爺的菜園花滿畦
涉過清清的小峪河,再向村南走上二里多路,在一片桃林邊,有一個五畝地大小的菜園。這是我們生產隊的菜園。二爺就一年四季住在菜園里,他是這個菜園的務菜人和看園人。
二爺的背有些駝,他走起路來總是慢騰騰的。起初,我以為二爺的駝背是因為常年勞作所致。但后來,祖父否定了我的這一奇怪想法。他告訴我,二爺的背是民國年間,被拉壯丁的國民黨軍隊打成了這樣。于是,每每看見二爺,我就替他難過,覺得那幫國民黨兵實在是壞透了。
菜園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尤其是春夏秋三季,簡直讓我們著迷。
春天,幾場楊柳風過后,大地回春,麥苗返青。我們到桃園里去看桃花,瘋鬧過后,我們又踅到菜園,去菜畦中挖薺菜。薺菜肥肥嫩嫩,整個春天里都有,不過,到了三月份,便長老了,開出乳白色的碎花,不能再吃。“薺菜兒,年年有,采之一二遺八九。今年才出土眼中,挑菜人來不停手。而今狼藉已不堪,安得花開三月三。”從明代人滑浩所著的《野菜譜》中,也可大致見出薺菜的生長狀況。除了薺菜花,這個季節里,菜園里還有許多野菜也開著花。最常見的有蒲公英,開出的花如向日葵,金黃燦爛,不過只有小酒盅大小罷了,蝴蝶最愛在它的周圍流連。還有馬子萊,莖紅,葉橢圓,狀如馬耳,開出的花如臘梅。馬子菜吃起來滑溜爽口,摻在面中烙餅尤其好吃。麥瓶兒也很多,這種野菜多生于麥田中,葉細似韭,到了三四月份,便開出好看的紅花,一株多枝,花朵狀似花瓶,故鄉人以麥瓶花呼之。除了這些花,還有油菜花、韭菜花、蔥花……花事繁盛。二爺就在這些花草的包圍下,笑瞇瞇地勞作。他一會兒除草,一會兒灌園,休息時,就掏出旱煙袋,吧嗒吧嗒地吸兩鍋旱煙。田野上的風吹著,南山上的云飄著,春天便在這種靜寂中悄然而逝。當蟬開始鳴叫的時候,夏天便來臨了。夏天的菜園,花兒是開開謝謝的。一如這個季節的雨。
白色的辣椒花,紫色的茄子花,金黃的南瓜花黃瓜花西紅柿花,嫩綠色的扁豆花豇豆花,等等。不過,我們的心已不在花兒上,早就移在了瓜果上。偷黃瓜,偷西紅柿,偷菜園中一切能吃的東西,便成了我們的日常功課。二爺呢,除了日常的勞作,這個時節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防備我們這幫小賊糟踏果蔬。但這又怎么能防得住呢,我們一個個機靈似猴,聲東擊西,匍匐鉆藤,最終是滿載而歸。留下二爺只有站在園中苦笑的份。除了菜園,桃園,豌豆地也都是我們這個季節的侵害對象。
秋天里菜園中最吸引我們的是菊花和大麗花。這些花種在二爺房間的門前,秋陽下,紅紅黃黃,艷麗無比。我們常站在這些花前看花,有時,趁二爺不注意,便摘下一朵兩朵的,拿在手中玩……是一年的秋天吧,連陰雨不斷,小峪河漲水,菜園連接村莊的橋被沖斷。大約二十多天,沒有二爺的消息。隊上派人涉水過河去看,二爺已病得不成樣子。生產隊把二爺送到縣醫院,沒有治好,二爺死了。聽村上人講,二爺死于腔子疼痛,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病?
二爺去了,自此,我不再到生產隊上的菜園去玩。
吃柿子的鳥飛來了
早晨起來一開門,覺得脖子涼颼颼的,連呼吸進肺里的空氣也似乎清冽了許多。一低頭,地上的草叢、枯枝敗葉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霜。哦,降霜了!不幾日,村里村外,柿樹的葉子便漸漸變紅,起初是紅綠相間,最后綠色逐漸消退,然后變成一片絳紅色,望去若霞。鄉間的柿子樹仿佛一下子全都喝醉了酒,或靜靜地沐浴在秋陽下,或搖曳在澄明的風中。而一嘟兒一嘟兒橘紅色的柿子,要么高擎枝頭,要么垂于葉下,望去讓人饞涎欲滴。
是在一天早飯時間吧,當人們正端了老碗,或蹲或站在街門前吃飯時,一大群一大群的鳥兒從西北天邊飛來了,它們嘰哩咋啦地叫著,飛臨村莊的上空,落到一棵棵柿樹上。于是,家鄉的柿樹上頃刻間便變得熱鬧起來了。它們邊挑揀著樹上已軟熟了的柿子吃,邊扇動著翅膀,肆無忌憚地叫著。柿樹葉被它們一片片碰落。這是一種專吃柿子的鳥,比喜鵲小一些,尾巴也沒有喜鵲那么長。家鄉人不知道它們叫什么名字,因了它們的叫聲,便呼之為燕咋啦。燕咋啦一年只來一次,每次來,家鄉的柿子樹就要遭到一次洗劫。但家鄉人似乎并不惱恨這種鳥,他們信奉一句話:天造萬物,有人一口,就有鳥一口。而且他們固執地認為,燕咋啦光臨誰家的柿樹,是這家人的榮耀,說明這戶人家仁厚。那一年,如果柿子熟得早,家鄉人提前用夾桿摘了,而吃柿鳥還遲遲不到,鄉人就會給柿樹的頇上留下七、八顆柿子,等吃柿鳥來了吃。于是,這一年,家鄉的村里村外,就會出現一種迷人的景觀,棵棵柿樹上有殘留的柿子,紅彤彤的,在秋陽下泛光。
有一年秋天,因為父母忙,我和弟妹奉父母之命,摘卸后院柿樹上的柿子。一個上午,我們就將一樹柿子摘得光光。中午,父親回來了,看到這種情形,他的臉陰了下來。他顧不上吃午飯,便搬來梯子,把卸下來堆在筐中的柿子,揀帶枝的拿了十多顆,用草繩綁在樹項。完事后,他鄭重地對我們說:“記住,做人要厚道,莫要讓鄉親們戳脊梁骨!”
離開家鄉二十多年,盡管家鄉的景物已在我腦中變得模糊,但父親說過的這句話,卻至今還在我的耳畔縈繞。
責任編輯 張艷茜
責任編輯 呂 悅
高亞平 男,著有散文集《愛的四季》、《靜對落花》、長篇紀實文學《風雨長安路》及小說多篇,現供職西安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