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的活兒豐富多彩。從記事起,我就開始下溝上山,砍柴割草,放牛牧羊,送飯挖菜。在眾多的農活中,有兩種農活兒伴隨了我一段時光,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送 糞
高中畢業后,18歲的我參加了隊里的集體勞動。隊長看我年小體弱,就讓我和村里一個掙9分工分的姓王的社員一起送糞。所謂送糞,就是將集體羊圈、牛圈里的糞用老镢一镢一镢挖出來搗碎,然后用鐵锨不斷地堆成堆,將雜質和石塊過濾掉,裝在口袋里,用毛驢馱運到地里。送糞在眾多的農活兒中看起來比較簡單、輕松,但實際并非如此。首先挖糞就比較吃力。圈舍中的糞土經過牛、羊的長期踩踏變得非常堅實,挖起來十分困難,加之當時農村吃喝不好,挖不多時就大汗淋漓,沒勁了。扛糞也是令人難以吃消的活兒。裝好了糞,一口袋足有一百四、五十斤重。力氣大的人,可以很輕松地就把糞袋抱在驢背上,但像我這樣個小體弱,剛從學校回來的“書生”,是根本達不到這一步的。只能先跪在地上,讓大人幫助我將糞袋放在肩上,然后爬起來,把糞袋再撂在驢背上。說實話,按當時的體力,我是扛不起一袋糞的,但是也不能眼看著老王一個人去扛。為了減輕老王的負擔,在村里熬個受苦的好威信,一貫好勝心極強的我,只好硬著頭皮掙著去扛。當我扛著一袋糞往起爬的時候,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渾身打顫,眼看就要不行了,但一想到當天的任務還差得很遠,便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緩緩地站了起來。這情景恰似體育競賽中的舉重運動。有時也有失敗。在扛著糞袋即將站起來的一剎那,眼前突然一黑,腳步一亂,連人帶糞栽倒在地上,那狼狽相現在想起都令人十分窘迫。更使人頭痛的是,糞袋在途中從驢背上掉下來。村里土地面積較廣,送糞往往要翻山越嶺,走很長的路程。時間長了,毛驢也通了人性,每當快要到達目的地時,七、八頭毛驢爭先恐后往糞場里跑,爭著要主人卸糞。這樣一來,還未等到驢跑進糞場時,有的糞袋便從驢背上掉下來,需要重新去扛。此時,因為在途中,既無人來幫助我把糞袋放在我肩上,又沒有人為我牽驢,好不容易折騰半天,剛剛抱著糞袋站起來,準備往驢背上去放時,那耍奸的驢忽然又躲跑得老遠,叫我追不上。我只好將拼命才抱得起來的沉重的糞袋又撂在地上,去追著牽驢。一個人,牽了驢,便抱不起糞袋,而抱了糞袋,卻又沒有辦法牽驢。折騰數次之后,人已精疲力盡。好不容易,才把這袋糞擱在驢背上,而另一頭驢背上的糞袋又掉了下來。面對這種情景,全身發軟的我,真想坐在山洼上大哭一陣。
但送糞也有輕松愉快的時候。七、八頭毛驢慢悠悠地走在崎嶇山路上,蹄聲和脖鈴聲交織在一起,發出陣陣清脆的聲音,在山谷中回蕩。我和老王跟在毛驢的后面,談古論今,拉著家常,感到無限的愜意。
老王年輕時曾是鄉上雇用的郵遞員,由于職業的原因,他經常翻閱報刊雜志,也看了不少書籍.所以懂得較多。而我當時剛剛高中畢業,也算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因此,我們倆很能談得來。送糞之際,我倆常常上至天文地理,下至人間萬象,天南地北,海闊天空,無所不談,無話不說,久而久之,便成了要好的朋友。
我和老王送糞持續了好幾個月,后來大隊成立了基建隊,隊里又安排我到基建隊勞動去了。
點黑豆
家鄉有種植黑豆的傳統習慣。之所以大面積種植黑豆,一方面是為了調劑糧食品種,更重要的是為牲畜做精料。
每年驚蟄一過,春耕生產便拉開了序幕,豌豆、谷子、豆子、玉米、洋芋等農作物按節令依次開始播種。
小的時候,每當春耕季節,我常常下地幫助大人干農活,點黑豆。
在平緩地帶,往往靠牛來犁地。我掛著布袋,跟在犁地人的后面,順著犁溝,走一步點一顆,走一步點一顆;陡坡地帶,需要靠人工種植,大人在前邊用镢頭挖一窩,我便在后面點一顆。這種活在農活中最簡單,最為輕松,但卻非常枯燥乏味。
初春時節,大地剛剛解凍,氣溫還沒有完全回升。耕作時人們一般部赤著腳,腳踩在冰冷的泥土里,刺骨地疼痛,不一會兒雙腳便麻木了。簡單重復的勞作往往使人感到十分厭倦和困乏。抬頭望去,火紅的太陽掛在天空,似乎一動也不動,感到時間過得非常緩慢,甚至等不上太陽落山、有時走著走著,便打起了盹,將豆子點在了犁溝外。為此,常常遭到大人們的一陣責罵、這時候往往牛也累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犁地人只好喊一聲:“歇歇!”于是,牛和人幾乎同時倒在了地上。春風呼呼地刮著,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人的臉頰。我躺在黃土地上,感到非常舒適香甜,很快就睡著了。等一覺醒來后,日頭已經偏西了。
春季是黃風天(沙塵暴)最多的季節。上午一般風和日麗,天氣較好,可是一過中午便刮起了大風。五、六級的西北風卷著黃土,鋪天蓋地而來,不一會兒人們就變成了土人,就連耳朵、鼻孔里部塞滿了土。有時遇到更大的狂風,刮得天昏地暗,吹得人東倒西歪,難以耕作下種,只好收工回家。
趕 集
陜北大理河川有一個鎮子叫石灣。嚴格地講,它只是橫山縣的一個邊遠鄉鎮,但因其地處橫山、子長、子洲、靖邊四縣交界地帶,方圓幾十里的群眾都來這里趕集,所以在當地名氣很大,成為陜北的一個名鎮。鎮上很是繁華。古老的大理河繞鎮而過;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全是用石頭鋪成,足有四、五華里長,還有一條不寬不窄的二道街;鎮上的窯洞全是青一色的石窯,古老的城墻和城門依稀可辨;鎮的東頭有一所完全中學,糧站、郵電所、衛生院、書店等也應有盡有,散布在街道兩側。集日高峰期,鎮上車水馬龍,人山人海,足有四、五萬人,十分紅火熱鬧。
我家住在石灣鎮南邊的子長縣境內,距石灣鎮足有四十華里。小時候,我經常和大人們一起到鎮上趕集。趕集對每一個人來說,心態和目的都不盡相同。大人們趕集主要是進行商品交易,將家里的一些糧食、牲畜和農副土特產品在集上一賣,然后再買回一些布匹、煤油、食鹽等生活必須品,來維持簡單的家庭生活。年輕婆姨女子們平時深居簡出,見不上大世面,往往利用趕集的機會將自己精心打扮一番,一方面是要到集上為自己瞅一、兩塊好布料,買一、兩件好衣服,但更重要的是在更大的場合、更多的人群中去展示自己美好的一面;懶漢二溜子對受苦早就膩了,往往利用趕集在鎮上散散心,逃避大集體繁重的體力勞動;至于后生和娃娃們,則主要是去湊熱鬧,看紅火。
記得石灣鎮每月逢“二”逢“七”遇集。每當集目的先一天,人們就開始為趕集忙碌起來,精心打點要賣的東西,積極準備上路的干糧,提早約好趕集的同伴。第二天天不亮,人們就起來做飯,以便早早上路。從我家到石灣鎮途中要翻越兩座大山,穿行一條長溝,趟過一條大河。當時交通不便,除極少數人騎毛驢、坐架子車外,大部分人靠步行。一路上,你呼我喚,人越聚越多。當翻越最后一座大山、登上安士焉村的最高峰時,放眼望去,四周山梁上、溝岔中,花紅柳綠,人頭攢動,趕牲畜的、拉車子的、背糧食的、拖兒帶女的人,匯流成河,一起向石灣鎮涌去。那人歡馬叫的場面,恰似一幅流動的圖畫,十分美麗壯觀。
最有意思的是渡河。大理河是陜北無定河的重要支流,河道較寬,那時河上無橋。一到夏天,河水上漲,過河極為困難。有毛驢的,騎上毛驢就過去了;沒有毛驢的,只能趟水過河。男人們脫了鞋襪,挽起褲腿,就可過去;婆姨女子們卻過不去,只好求男人們來背。每當這個時候,婆姨女子們也放下了平時的羞羞答答,任憑男人擺布。這時的男人也來了精神,背起女人就向對岸走去。有些調皮的后生走到河當中卻不走了,跟女人們開起了玩笑,謊稱要往河里撂,急得背上的婆姨女子大喊大叫;有時,調皮的后生趁機偷偷地在年輕婆姨身上擰一把,那婆姨也無可奈何,只好默不作聲。也有時,騎毛驢的、背人的一不小心掉在了河里,成了“落湯雞”,惹得兩岸人一陣哄笑。
那時,市場管理得很嚴,糧食和一些重要的農副產品是絕對不允許私自交易的,一旦被市管會的人發現,就按投機倒把來論處。但是為了多賺幾個錢,不少人還是偷偷地去買賣。因此,交易往往在背巷、河灣、橋下等較隱蔽處進行。買賣雙方都不敢大聲喧嘩,連價格也要靠“捏碼子”來商定。盡管如此,有的還是被市管會的人發現了。于是,買賣雙方便背起糧食等,沒命似地四處逃竄。
供銷社是趕集的人們必去的地方,而且整個鎮子上只有一個,面積不過四、五十平方米大小,人們置辦貨物十分擁擠,尤其是扯布(買布)更為困難。那時,緊缺的商品實行的是供給制,扯布只能憑布票。賣布欄柜前常常擠滿了人,人們爭先恐后、滿頭大汗地搶購布匹。勁大的還能買上,勁小的特別是婆姨女子根本無法擠到跟前,只好托熟人來代買。往往這時,小偷也會乘機而入,人群中會突然傳來尖叫聲和哭喊聲,原來是一些婆女子的錢物被小偷偷走了。盡管被偷走的只有幾塊錢,甚至只是一塊布料,但對當時缺衣少吃的農家人來說,無異于一場災難。周圍的人們在詛咒小偷的同時,也向被偷者投去了同情的目光,但一切都無濟于事。
責任編輯 苑 湖
祁玉江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出版散文集五部,現在陜西省延安市某縣從事行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