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鄉村主體的“敘事”

“我是鄉下放進城里來的一只風箏，飄來飄去已經二十年，線繩兒還系在老家的房梁上?！睆堄钤谛≌f《鄉村情感》中的這個比喻，描述了一種典型的身份割裂狀態，“我”在城市已經20年，但精神上卻仍然屬于農民，“我”這個已經沒有農民身份的人，在不斷強化自身農民身份的過程中，獲得了代表農民敘事的權利。這種割裂的身份狀態是中國鄉村小說中的重要現象，在它的背后，隱含著關于鄉村敘事的兩個主題：第一是鄉村主體的確認，第二是鄉村與城市的精神對立。

小說是一種虛構，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把關于鄉村的小說看成是一種對于鄉村的“想象”和“敘述”。從這個意義上說，作家的“敘述”是小說的基礎。鄉土小說的實踐也是從作家的敘述沖動開始的，魯迅在《朝花夕拾》序言中談到，“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庇伤寄疃鴶⑹觯骷业那楦行枨?，形成了鄉土小說創作的推動力。既然鄉村小說中的鄉村是作家敘述中的鄉村，那么，我們不禁想知道：這些作家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寫出鄉村“自我”，鄉村到底是農民的鄉村，還是別人的鄉村?

從鄉土小說的傳統來看，寫作者的身份確實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鄉土小說的開創者魯迅出生于紹興城內的一個望族，后來成了知識分子，雖然少年經歷過家庭破落，但和農民相比，畢竟還有很大的距離?！豆枢l》和《祝福》的視角，也是從“我”這個知識分子來展開的，閏土、祥林嫂和“我”之間存在著明顯的隔膜。有研究者還指出，魯迅對于農村的認識和了解并不充分。在這樣的多種距離中，魯迅筆下的鄉村是不是鄉村主體就很成問題了。這樣說不是否定魯迅鄉村敘事的真實性，而是想說明鄉土小說的最初敘述者不是來自自身，而是他者，在魯迅的小說里，鄉村不是敘事的主體，而是知識分子眼中的客體。雖然魯迅和他筆下的“我”對鄉村是充滿感情的，“我”看到的故鄉是“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但是我寧愿歸因于自己暫時的心境不好而影響了對故鄉的印象，依然一廂情愿地自語“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是這種童年式的感情無法遮蔽魯迅作為成年知識分子所具有的理性，閏土的艱難、阿Q的愚昧，祥林嫂的恐懼，這是魯迅所取的材料，它來自于魯迅所說的啟蒙主義立場——“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痛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编l村是一個需要療救的“病人”，這個巨大的象征被敘述出來了。和魯迅相比，20年代的鄉土小說作家，包括王魯彥、許欽文、許杰，擴大了對鄉村生活的展現，但是他們的身份、視角和態度無疑都延續了魯迅的道路。通過敘述鄉村的非現代性，通過表明對這種非現代性的批判和拋棄，鄉土小說確立了自身的現代性特征，但是在此時，鄉村作為主體的形象還沒有建立起來。

突破20年代鄉土小說的傳統，試圖建立鄉村主體敘述的是來自湘西的沈從文。沈從文在寫《邊城》等湘西系列小說的時候，正在北京逐漸坐穩“京派”領袖的位置，按說，他也和魯迅以及20年代鄉土作家一樣，擺脫了鄉下人的身份，變成了知識分子群體中的一員。但是他卻念念不忘湘西的血脈，堅執地宣稱自己是個“鄉下人”，由于有了鄉下人的立場，他的敘事展現出了與眾不同的鄉村。沈從文的鄉村有兩個重要的特征，首先是表現鄉村的日常生活狀態，如果說茅盾的《春蠶》、葉紹鈞的《多收了三五斗》主要寫的是農民與社會之間的“對抗”，寫的是“波動”中的農民精神的話，那么，沈從文關注的則是農民生活中“安穩”的、常態的一面。沈從文不是不知道農民所遭受的外在痛苦，《丈夫》中就寫到了妻子到船上做妓女是因為生活的艱難，沈從文一樣可以把這個事件敷衍成一篇更加具有社會意義和戲劇效果的小說，但是這不是鄉下人的日常生活，對于沈從文而言，鄉村生活的日常狀態不是由“矛盾”、“事件”構成的，而是由這些矛盾和事件之后的“無事”構成的，在這種自然狀態中的鄉下人的喜怒哀樂，是鄉村精神最真實的展現。其次，沈從文擺脫了魯迅等人在感情上靠近鄉村而理智上卻進行批判的分裂狀態，對鄉村的愛和價值認同渾然一體。無論是在沈從文的感情世界還是理智世界，鄉村都是最美也最富有自然人性的。沈從文不是光談對湘西淳樸的感情，他也談理性，也談希望，在《邊城》序言中，他期望他的讀者具有關心中國社會變動、從事民族復興事業的“理性”，也希望《邊城》能夠給這些讀者以勇氣和信心，魯迅給與理性讀者的是“療救”農民和農村的希望，那么沈從文又憑什么來給理性讀者以勇氣和信心呢?沈從文的答案是：對處于變動和營養不良中的鄉下人所有的“活下去”和“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進行樸素的敘述。這個答案，也許是最接近鄉村和農民精神特征的描述，而這種精神，又是可以鼓舞我們這個民族的潛在力量。當沈從文獲得了這樣一種認識之后，他對鄉村價值的認同就有了更加堅強的支撐，在他的敘事中，鄉村作為主體的形象也建立起來。湘西系列小說是鄉下人的敘述，而不是知識分子的。還要指出的是，這種鄉村主體意識不僅依靠對湘西的情感和價值同一化得以建立，而且還通過與都市／知識者的對立進行了強化。沈從文對于都市／知識者的譏諷，集中在知識者的“虛偽”一面，《八駿圖》中寫達士先生等八位教授的性道德，不是集中在苦悶、矛盾這樣的中性價值上，而是“道貌岸然”這樣的負面因素上，沈從文的小說涉及到了對知識者道德和價值上的否定，顯示出和魯迅、郁達夫對知識者的溫和態度很大的不同?？梢院苋菀椎匕l現，沈從文對知識者進行審判的標準，是鄉下人的自然、人性和充滿韌性的精神力量。

沈從文依靠對鄉村主體的建構推進了鄉村小說的現代性意識，趙樹理的意義是把鄉村小說的主體細化并延伸到了讀者這個層面。沈從文的鄉下人是一個價值共同體，老船夫和船總順順地位、財產都不相同，但他們的精神特征是相似的，沈從文對他們的態度也是一致的。趙樹理眼中的鄉村是一個分階層和分群體的鄉村，不同的階層和群體精神特征并不一樣，趙樹理對他們的態度也不相同。小二黑和小芹、二諸葛和三仙姑、興旺和金旺，還有處于背景中的其他村民、露了一面的區長，都在鄉村這個空間中尋找著自己的位置，而趙樹理比較明顯地站在了年輕人的一邊，在那個時代，年輕人在婚姻上是沒有自主權的，權力掌握在父母手中，因此趙樹理的立場選擇無疑具有擴大弱勢群體主體性的效果。同時，趙樹理堅決地把自己的讀者定位于“農村中的識字人”，希望能夠通過他們進一步介紹給不識字的人，并采取了種種技術性的手段來達到這個目的，這是一種把更廣闊的鄉村納入敘事，建立更宏大的鄉村主體的努力。在解放區和十七年的政治空間中，趙樹理的方向得到了巨大的擴展，然而這種努力的后遺癥也逐漸顯現出來，在建構新農民主體的同時，另一部分農民卻被排除出了鄉村主體的范圍。在柳青的《創業史》、李準的《不能走那條路》等小說中，梁生寶、東山的形象日漸高大，而梁三老漢、宋老定等人卻在一系列的農村變革中，逐漸喪失敘述的力量。1962年邵荃麟提出“中間人物論”，要求給處于中間狀態的大部分農民在小說中應有的地位，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意識到鄉村的主體敘事能力正在變成少部分人的特權之后，所進行的針對性彌補，可惜這種補救沒有成功。這個階段農村題材穩穩占據小說主流地位，但是在這個表象下面，鄉村的主體性卻在萎縮。

從魯迅開創鄉土小說的歷史開始，建立和擴展農民、鄉村的敘事能力，就成為鄉村小說的一條重要線索。在這個過程中，雖然出現了種種波折，但是總的來說，還是取得了很大的進展。新時期以來，鄉村小說展現了更加豐富的面貌，汪曾祺的高郵系列是對鄉村精神的禮贊，莫言的《紅高粱》小說挖掘了鄉村中蓬勃的生命力、賈平凹的“商州志”表現出農村在變革中的精神碰撞，陳忠實、張宇、劉醒龍、劉震云、劉恒、李佩甫等人都從不同的層面展示了鄉村蕓蕓眾生之相，不同地位、不同性格、不同生活環境的不同個體在鄉村敘事中都努力地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也使鄉村主體變成了一個復雜、廣闊、可見的實體。

“沉默的大多數”，這是王小波在他的雜文里對失去話語權的弱勢群體的高度概括，農民，也許是這個群體中最大的一個部分。近一個世紀以來的鄉村小說，不斷地打破著這種沉默，但是這種打破并不徹底。我們可以看到，在不斷強大起來的鄉村主體敘事中，還有很多部分被遮蔽著，比如鄉村女性，她們的聲音很微弱和單一，所受到的壓抑也特別強大，這些壓抑在很大程度上又是鄉村本身帶來的?！峨x婚》里剛強潑辣的愛始終于屈服，《呼蘭河傳》里天真的小團圓媳婦死于非命，我們可以歸罪于舊時代的封建意識，但是，《我在霞村的時候》里的貞貞終于不見容于家鄉，《創業史》里的改霞因為有著自己的個性而被敘述成落伍者，則讓人不能不深思于鄉村男性敘事的價值意圖。即使是在那些被作家和讀者喜愛的女性人物身上，我們也可以看到被“代替”的痕跡，孫犁的《荷花淀》刻畫了柔情似水的水生嫂，當水生要走向前線時，他給妻子的最重要的叮囑是“不要叫敵人漢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在女人流淚的應答中，小說獲得了一個情感的高潮，但是這種描述更大程度是鄉村男性主體對于女性的包裹；在《鄉村情感》中，作為新兒媳婦的秀春除了按照父親的叮囑做好安排的事情之外，沒有任何的個性描述。服從男性的“叮囑”，這兩篇小說建立了鄉村女性的象征性狀態。所以，《萬家訴訟》里到處要“說法”的何碧秋，對于鄉村女性主體意識而言有多么重要的意義，對比城市女性主體敘述的放大，這樣的鄉村女性形象實在是太少了。

還需要提到鄉村小說的一個主題，即城鄉對立。對都市文化的批判乃至厭惡，在現代文學中已經形成一種隱含的傳統，但是當代小說中出現的大量細節，卻形成了一種扭曲城鄉關系的狀態。路遙的《人生》、張宇的《鄉村情感》，包括邱華棟的許多小說，都或多或少地把都市定義為鄉村情感、道德和價值的吞噬者，其中的情節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是作家的態度卻值得探討，在他們的敘事中，鄉村的主體性似乎被自我消蝕了，這樣的心態無疑損害著鄉村主體性的進一步發展。

我們討論的鄉村小說“主體性”的內涵，不僅包括鄉村個體和群體能夠獲得自己的話語權，也包含他們作為“敘述者”具有敘述的獨立性乃至自由，并由此建立開放、豐富和充滿活力的民間話語系統。無論哪個目標，都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和都市文學相比，鄉土小說受重視的程度遠遠不夠，這可能與鄉村小說的作者和讀者都集中在城市，而且以知識階層為主有很大的關系，這是文學難以改變的特性，也是鄉村小說的先天不足。90年代以后文學的內在因素在不斷改變，民間敘事的方式得到了一定的擴展空間，從這個角度來說，鄉村敘事和鄉村小說的前景值得期待。

責任編輯 常智奇

王 軍 文學博士，南京審計學院對外漢語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