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先煜,抗日名將佟麟閣將軍的三女婿。1938年,他在國民黨第39軍新8師擔任作戰參謀期間,親自指揮了炸黃河大鐵橋、花園口決堤等影響抗日戰爭局勢的驚天戰事。以下是他在臨終之前,對這段崢嶸歲月的回憶。
1937年七七事變后,中華民族已到生死存亡關頭。日寇占我平津后,即分兵四路向華中撲來。中原大地,戰火千里,生靈涂炭。中國軍隊武器裝備很差,但仍以血肉之軀與強敵殊死抗爭,使日寇“三個月滅亡中國”的幻想破滅。
1938年2月12日,我新8師奉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將軍之命,由鄭州火速開赴黃河大鐵橋兩岸布防,并奉命在土肥原賢二率領的侵華日軍主力第14師團逼近北岸之際,毅然炸毀黃河大鐵橋,使敵機械化部隊不能長驅直入鄭州。
13日晚飯后,新8師師長蔣在珍命我前往黃河鐵橋,向已先期趕到的工兵連了解炸毀大橋的準備情況。
當時天色已晚,春寒料峭,陣陣冷風從河面上刮來,像刀子一樣割臉。指揮所離黃河鐵橋約3公里左右,我帶了兩個衛兵,以手電筒照路前行。沿途只見黑影幢幢,踽踽而行者皆由北岸過來之逃亡百姓,或哭或泣,拖家帶小,背包提箱。其情其景,慘不忍睹。
我到達橋上后,工兵連連長周玉睿即來見我,報稱該連已經開來三日,各項準備業已完成,對于炸毀大鐵橋,有充分之把握。午夜兩點過后,我才匆匆趕回指揮所復命。
蔣師長聽罷我的報告,頓時緊鎖眉頭,滿臉陰云嘆息道:“以我穿草鞋持步槍之兵卒,迎戰日寇之坦克裝甲,豈能戰而勝之?看來我萬余貴州兄弟,指日之間,便要血濺黃河了。”
我聽后血氣賁張,暗暗抱定為國捐軀之決心。
14日上午我們正吃早飯,敵機突然來襲,警報聲響得驚心動魄。我和指揮所里的官兵們紛紛跑出車站,疏散到田野上。此處無任何防空隱蔽之物,我們或蹲或立或臥,皆舉眼看天,目睹涂有血紅太陽旗標志的敵機在空中如入無人之境,我們除了氣憤之外,卻無法可施。敵機群呼嘯而過,并未投彈,觀其飛行方向,估計是去轟炸鄭州。
敵機過后,我們剛松了一口氣,回到指揮所不一會兒,便聽見遠處轟隆聲如巨雷。我沖出門一看,原來是敵機在歸途中沿路投彈,頃刻間,指揮所北側籃球場落3彈,鐵路對面中國銀行也被炸,煙火沖騰,泥石飛濺。百姓死傷無數,民居著火,男女老幼大呼小叫倉皇奔向田野。牛在狂奔,狗在亂竄,雞飛上房,豬撞倒墻……僅幾十秒鐘后,天地又歸于寧靜,仿佛剛剛結束了一場噩夢——但這畢竟不是夢,四處房子在熊熊燃燒,田野上到處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這時我猛聽見指揮所電話鈴驟響,飛步奔入,抓起一聽,是駐鄭州的軍部來的電話,通告敵機十余架轟炸鄭州市區,車站及大同路一帶傷亡慘重。
午后一時許,我隨蔣在珍師長乘手搖平板車赴黃河北岸視察陣地,隨行的還有警衛營營長劉蔭培、副官鄭自襄和兩名衛士。平板車到達鐵路橋上,因82孔處上午被敵機炸壞,南撤列車受阻,工兵們正全力以赴搶修。官兵看見師長來到第一線,紛紛吶喊請戰,還有不少學生官兵咬破指頭寫血書,場面極為感人。
15日上午,陰沉了數天的天空終于晴了一會,空中又響起了滾雷般的聲響。我們依然出屋四散躲避,仰頭一看,才發現那是我們自己的飛機。中國空軍12架飛機組成的機群飛越黃河,前往安陽一帶轟炸正乘勝前進的日軍。
軍民仰頭觀之,無不熱淚盈眶,歡呼雀躍!
可惜,屬于我們的這點可憐的自豪感轉瞬即逝。午飯后即接上峰通知,豫北情況緊急,29軍將向山西轉進,新鄉已不能保,飭令工兵于當夜11時開始裝藥,長官部并派工兵隊長某前來指導技術事項,待命炸橋。
16日凌晨5時,蔣在珍師長接戰區司令長官程潛命令:新8師掩護并指揮工兵連炸橋,固守黃河南岸陣地。蔣師長當即嚴令全師官兵與陣地共存亡,縱余一兵一卒,亦不得擅行撤退。
11時許,警報驟響,有敵機1架,盤旋鐵路橋上空偵察。因敵機作超低空飛行,斯時狂風怒號,波涌浪卷,鐵橋中央一名哨兵竟然被敵機卷起的狂風吹落江中,慘遭滅頂。
當晚突接長官部電話,程潛命令:拂曉時炸毀鐵橋。
蔣在珍師長放下電話,把目光落到我臉上,一字一板地說:“熊參謀,炸橋的命令已經下達,指揮工兵連實施爆破的任務就交給你了。你準備一下就去橋上吧。”
接受命令后,我心潮澎湃。這一天,我在日記中寫到:“黃河大鐵橋計有100孔,每孔約40公尺,為世界偉大工程之一。方今倭寇侵略,在‘焦土抗戰’下,決定予以破壞,殊覺可惜!”又記:“偉大的黃河鐵橋,功在人民與國家,今天為了戰略關系,不得不忍痛破壞,我還來擔負指揮監督工兵連執行爆破任務,這是誰也想不到的事啊!惋惜之余,惟祝愿抗戰勝利,短期內能把新的黃河大鐵橋重新建造起來。”
17日拂曉時分,一切準備就緒。我與蔣在珍師長、朱振民參謀長及指揮所軍官齊集在南岸橋頭上,等待由新鄉南開的最后一趟列車通過鐵橋,然后發出炸橋信號。
那日大風不停,仿佛山河嗚咽,與中華民族同悲。凌晨5點過,最后一趟列車在熹微的天光下趕到了。那是由悶罐車、平板車、客車組成的一趟混列。車上裝滿了戰斗到最后一刻的鐵路員工和他們的家屬,還有不少傷兵。清冷慘淡的燈光下,我們看見車上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肅穆、悲壯、凄涼的神情。
當雪亮車燈穿透迷蒙夜空,當列車發出“哐啷哐啷”的巨響駛上鐵橋之際,司機看到了如林般屹立在黃河之北、黃河之南、黃河之上的眾多軍人。他突然拉響了汽笛,而且毫不間斷,那尖厲刺耳激人心扉的聲音仿佛是悲愴的呼喚——那是一個飽受屈辱的民族發出的含血帶淚的憤怒與不屈的吶喊。頃刻間,天之下地之上回蕩開大海漲潮般洶涌澎湃的號啕與怒吼:
“中國人打回老家去呀!”
“收復失地!殺死日本人!”
軍人淚,奪眶而出……那一刻,巨大的吼聲撞擊著所有中國軍人的心,巨大的恥辱感緊緊地攥住了我們,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軍人是啥?是國家與民族勇武剛強的化身。誰都清楚“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然而,由于國家落后與貧弱,我們這些身穿軍裝的男子漢想勇武卻勇武不起來,想剛強也剛強不起來。我們流淌的眼淚中既包含著悲憤,也有深深的羞愧……
列車過橋后,傅衡中團長奉命率領掩護部隊立即撤向南岸。
5時一刻,蔣在珍師長向我下達了炸橋命令。我高舉信號槍,連發白色信號彈3發。頓時,此起彼伏的爆炸聲震天動地,黃河鐵橋籠罩在滾滾煙團與頻頻閃爍的火光之中。
當爆炸聲停息后,我和周玉睿立即上橋檢查。豈料,因技術原因,多達百孔的大鐵橋僅被炸壞3孔而已,其余的97孔雖已是遍體鱗傷,但只不過是被炸藥崩掉了一層“皮肉”,一個個巨大的橋墩,依然挺立在滾滾江濤之中。此時天色魚白,前方情況不明,黃河以北又無我軍作戰,且地勢平坦,鐵軌未及破壞,特別利于敵機械化部隊之行動。蔣在珍師長焦慮萬分,深恐強敵倘一趕到,奪去鐵橋,稍加搶修就能行車,這樣便打開了西通鄭州及中原腹地,南下武漢及江漢平原的大門,也必然會嚴重影響統帥部的戰略部署。倘如此,個人丟腦袋事小,禍延抗戰大計,必然給國家造成無法估量之嚴重后果!
此時風沙不減昨日,黯然無光。心急如焚的蔣在珍師長親赴橋上,令我繼續督促爆破,盡快將鐵橋徹底炸毀,并命4個營的兵力火速重返北岸據守,若敵前鋒逼近,須死戰以爭取炸橋時間,非有命令撤退者,一律就地槍決。
自17日凌晨至19日傍晚,整整三天三夜時間里,執行炸橋任務的官兵無一刻不在橋上,無一刻合眼。因疲勞過度,有的戰士走起路來歪歪倒倒,看上去恍若醉漢。我因身負重任,更需以身作則,疲累同樣如此。
我在日記中寫到:“數日來,日夜忙碌,未有一刻睡眠,聲音嘶啞,頗感痛苦,但決不敢因過度勞累而懈怠自己的工作。”
這三天,因土肥原師團攻占新鄉后,被且戰且退的宋哲元殘部吸引去了晉南,沒有沿平漢路南下襲取鄭州,我們才得以安全完成任務。
我每日無數次來回穿梭奔走于鐵橋上,督查作業進度。建造這樣一座大橋實屬不易,而要毀掉這龐然大物,也絕非易事。一聲霹靂,灰飛煙滅,蕩然無存,那是電影里才有的情景。每一次爆破,只能給大橋造成局部的破壞,工兵裝填一次炸藥,引爆一次,如此反復進行,黃河上爆破聲隆隆,不絕于耳。
19日中午吃午飯時,我突然聽到南岸橋頭處人聲喧嘩,不少戰士紛紛向橋頭跑去。我大步趕到,原來是戰士們在鐵橋的右欄桿上部,發現了一塊鐵碑。
戰士中能識字的不多,許多人嚷嚷著:“請熊參謀念念,請熊參謀念念。”
我仰頭匆匆瀏覽了一遍,頓時有亂箭穿胸之感。我高聲念道:“大清國鐵路總公司建造京漢鐵路,由比國公司助工。工成之日,朝廷派太子少保、前工部左侍郎盛宣懷,一品頂戴署理商部左丞唐紹儀行告成典禮。謹鐫以志,時在清光緒三十一年十月十六日。”我愴然涕下,痛呼道:“弟兄們,這是祖宗留下的記功碑啊!可今天,這座大鐵橋卻毀在了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的手上!”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還我河山!還我黃河鐵橋!”
戰士們揚起手臂,含淚怒吼。
就在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上,就在中華先人立下的彪炳豐功偉績的鐵碑前,我陡然感到我的心,我的雙腿,仿佛被灌上了鉛,變得那樣沉重……
至19日傍晚,我查知水面自39孔起,至82孔止,其間均已遭嚴重破壞,即便日寇奪去,也需三年五載方能修復。此時從南岸望去,有橋床爆倒者,橋墩爆塌者,橋床橋墩均爆落入水者。巍巍然鋼鐵長龍,此時恰似被肢解折斷的骨架,或沒于水中,或露于江面,凌亂不堪,一派狼藉。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上,展布開一幅凄涼悲壯的畫面。這畫面,深深地烙印在我們每一位中國軍人的心中,永不能忘!
任務終于完成了,然而,我們卻絲毫沒有通常完成任務后的那種滿足與歡欣,其復雜沉痛的心情無以言表!如此浩大的工程,先人當耗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方得以建成,然數日之間,我們便將它徹底炸毀。我們佇立在岸邊,依依不肯離去……風蕭蕭,河水寒,眼中含淚,心尖淌血。
20日晨,當長官部參謀長晏勛甫將軍蒞臨鐵橋視察,宣布炸橋任務完成,新8師全體官兵撤回南岸布防之際,蔣在珍師長交給我一個特殊的任務,令我擬《爆破黃河鐵橋記》,以為紀念。
我如癡如呆鼓搗了3日,嘔心瀝血,字斟句酌,終至成篇。全文1200字,有背景,有過程,結尾一段,可謂蕩氣回腸,至今還能背誦:“……直至20日晨,經晏勛甫參謀長視察后,始告停止爆破,計自39至82孔,均遭嚴重破壞。于是號稱世界偉大工程之黃河大鐵橋,徒留得殘痕幾許?念締造之艱難,知修復之不易。爰攝斯影,以志不忘,且益堅我中華民族抗戰到底之決心……”
(責編 朱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