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青石橋話舊（上）

若問及成都今日青年，“金河”、“御河”之所在，恐怕已鮮有人知了。

“金河”始開于唐宣宗七年（853年）。時任西川節(jié)度使的白敏由成都西南角開河引水浚內(nèi)江，因五行中西庚辛金，金生水，故取名“金水河”，簡稱“金河”。河道斜貫城池，經(jīng)22座石橋，于外東入府河，全長約10里。千百年來，“金河”幾經(jīng)疏浚，不僅能運(yùn)輸、防火、排洪，而且兩岸小橋流水，景象雅致，沿河人居，方便多多。22橋中，數(shù)皇城三橋（今人民南路百貨大樓段地下通道）和青石橋（原名為龜化橋）最為繁華。

如今的青石橋位于成都市中心地段，西北與鹽市口接壤，東北與春熙路毗鄰，北連青年路大篷車，南接新開街花鳥市場。而青石橋不僅曾經(jīng)以若干家諸如“正宗”、“資格”、“老字號”肥腸粉召喚著無數(shù)俊男靚女們擁簇在齷齪的店鋪內(nèi)外啖得臉放光彩，而且現(xiàn)今仍以大型集約農(nóng)貿(mào)市場、水產(chǎn)批發(fā)市場而著稱于省內(nèi)外。而“青石橋”作為地名、橋名的原本意義，恰如金河之不復(fù)，石橋之不復(fù)，只能漸次殘存于故紙堆里，青石橋原生的形狀也只能在濃縮的“老成都公園”里才能見到了。

40年前，或許再追溯到400年前或更早吧，青石橋作為渡河過水的普通石橋，方便金河兩岸過往行人，其地域名稱和意義也許就僅此而已。在其后漫長的歲月里，它與成都樸實(shí)無華的大街小巷一樣尋常，只是得益于緊鄰繁華地而略顯人流量密集些。但在我兒時記憶中，青石橋仍給我留下了深刻而鮮明的印象。

青石橋街全長約500米，南北走向，以石橋為界，橋北至東大街為青石橋北街，再往北就是暑襪街、凍青樹街、獅子巷了；橋南至狀元街與東丁字街接口為青石橋南街，再南就是新開街到頭了。可別小看了這幾條橫貫?zāi)媳钡闹休S，80年前，它可是成都縣與華陽縣的分界地，街西為成都縣，街東卻成了華陽縣。1928年成都興市，兩個縣府才分別移至茶店子和中和場，然而它還是為成都生意人現(xiàn)金交易時留下了口頭禪：“成都到華陽——縣過縣”，或稱“青石橋上跨一步——要過（現(xiàn)）哦”。

閑言少敘，回頭再從青石橋北街說起。北街連接?xùn)|大街的拐角處，即現(xiàn)在的服裝批發(fā)市場，是一家草藥店，不足百平方米的面積內(nèi)隔出三四間簡陋的診室和候診、撿藥大廳。店以清瘦矍鑠的陳富春“陳草藥”領(lǐng)銜掛牌，小小診所經(jīng)常門庭若市，病員以孩童及老年咳喘者居多。5分錢掛號，兩三毛藥錢，往往就能減人苦痛。遇到小災(zāi)小病時，我也去那里就診，但從未找過“王牌陳”，而總是津津有味地去等候那位個頭矮小、老眼昏花的“何老頭”問診。

何老頭也是清瘦、白皙，顫巍巍地伸出手搭在你的脈上，再用手扶一扶老花鏡，白眼端詳你的臉，讓你伸出舌頭，捋袖取你手掌在拇指和食指間反復(fù)撫過，認(rèn)真看了，然后用川南的地方音慢條斯理問道：

“你腦殼昏咚咚的？”

“你身上■嘰嘰的？”

“你周身蠕脹脹的？”

“你腸胃不多于消受？”

然后就問你的飲食、睡眠、大小便；接著問你的姓名、年齡、住址；最后用顫巍巍的手提筆抖動著在箋上處方。也有人先恭敬地遞上前次的處方，訴說“已經(jīng)松活多了”；再迎合老先生的問，把眉頭皺了；再附和著表現(xiàn)出“昏咚咚”、“蠕脹脹”、“咳聳聳”的難受情形，老先生就格外看得更仔細(xì)些。也有人慌忙報告完癥狀，敷衍著老先生不緊不慢、似有若無的問診，老先生就露了不解的神情，也許會在開方子時自言一句：“要過了下午些的時間，人就要松活些了。”

是說病情松活還是來看病的人數(shù)量松活，模棱兩可。我卻不那么著急，盡管在相對擁擠，劣質(zhì)煙夾雜葉子煙味，咳喘聲伴隨唾痰聲的不良環(huán)境中，我依然入迷般咧開嘴，注視著何老頭的一招一式，但凡他老人家沒有使用他的慣用“套路”或有所省略，我便覺失落。

草藥店門外是一大塊三合土地，平日里沖刷得干干凈凈，鋪上卷席便晾曬草藥。三合土南沿立一筒型自來水樁，每日下午五六點(diǎn)鐘，鄰近居民就挑著桶排水來了。水樁旁是一家菜攤，菜攤隔壁便是著名的“譚豆花”飯店。飯店設(shè)有十來座吧，不知哪年開館，亦不知哪年搬遷，移至何處，不過至今仍依稀聽人提起它，起碼應(yīng)稱得上是一家“老字號”吧。

草藥店路東，是一處東大街拐連青石橋街的雜貨鋪，與石橋北側(cè)的雜貨鋪同為這一帶百姓三天兩頭光顧的所在。店鋪雖不大，關(guān)鍵在于“雜”。油、鹽、醬、醋，果、糖、煙、酒，干雜、香料，咸魚臭蝦無所不有。為何還三天兩頭光顧呢？當(dāng)下的小孩們恐怕就想不清楚、弄不明白了，因為它甚至可以賣一顆糖、一支煙、一分錢甜醬、一分錢鹽……

或問：即便真這樣賣，難道還真有人不嫌麻煩這般買不成？有！那年頭，小孩們有幾分錢在手，腰桿硬朗著呢。曾讀姜湯寫的《中國活寶鄧建國》，內(nèi)中說當(dāng)下中國“影視大鱷”鄧建國兒時就干過這些名堂，用兩個瓶子去買醬油，一毛七一斤的油每次買二兩，根據(jù)四舍五入的原理，五趟下來，一斤油就成了一毛五。那時節(jié)，玩這種把戲的人相信不在少數(shù)。

當(dāng)時出售這些水貨，瓶裝的幾乎無人問津。雜貨鋪中醬園坊這一塊，迎門有一個玻璃柜臺，里面是各式分裝豆豉、豆瓣、榨菜、大頭菜的壇子。柜臺內(nèi)緊挨放置幾口大缸，缸內(nèi)分別裝著各種價位的醬油、醋。木制缸蓋上依次擺放著竹筒制一兩、二兩、半斤三種提子。菜油也是如此，只是容器和量具是鑌鐵制成，以示精確，放置的位置也與玻璃柜并列而已。每次路過我都在想：缸中之物桶進(jìn)筒出，這缸究竟是多久清洗一回呢？病從口入，它將會間接地為何老頭那里輸送多少病員呢？

小鄧建國們還別以為自己占了什么便宜，所謂道高魔更高，提筒在別人手上，哪怕每次手打一點(diǎn)“閃閃”或略剩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誰虧誰盈還再說呢。

說起“手上功夫”，那還真不是空穴來風(fēng)。打點(diǎn)醬油買點(diǎn)酒，拋灑點(diǎn)滴也不足惜；飯館里、食堂內(nèi)，舀肉的師傅手一抖，你的心早已涼了半截。最萬惡的是橋北與新半邊街連接口的青石橋肉鋪的“刀兒匠”們，多少年來，不知與左鄰右舍婆婆大娘們扯過多少筋。原由就在于他們手上那把刀“打閃閃”。一刀下去，刀口往內(nèi)閃，往外偏，肥、瘦、好、歹的取舍就全在他的隨意中了。

回想當(dāng)年，糧缺油水少，一人一月配給半斤豬肉，星期天把隊站了，臨近前默選再三，老遠(yuǎn)就認(rèn)準(zhǔn)了取這塊肉，割那一刀。排至名下，肉還未入他人籃中，于是賠了笑，錢票付訖，指著肉的進(jìn)刀部位以盼。誰料那位腳蹬高木屐，脖掛膠圍裙的胖大師傅一手倒提刀，一手托了肉，把眼乜斜了，再把頭撥浪鼓般的一搖晃：

“哦喲，你斤把肉，這塊不好下刀，不好整，不好整得。”

此時的你顧不得心境怎樣，一面仍賠著笑臉試圖讓他回心轉(zhuǎn)意賞下一刀，一面忙不迭另尋其次。胖師傅興許一時又心生惻隱，道上一句：

“你喊我咋個下刀嘛。”

一刀下去，刀“打閃閃”一變向，肉已不是你所心儀，還只有得七八兩，補(bǔ)足的，盡是不堪；倘師傅不爽，在你舉棋不定或看走眼時來上一刀，再帶些添搭，你定是暗恨于心了。你要有幾句雜言，他老兄趾高氣揚(yáng)，諷刺挖苦一大堆，往往氣得太婆大娘們臉紅筋脹。走出好幾步了，他還不依不饒地吼道：

“二天你去給豬兒打個招呼哈，喊它少長槽頭多長膘嘛。”

眾人就乘勢巴結(jié)：“龜兒瘋子老娘兒，你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哎呀，硬是，討毬厭。”

其實(shí)細(xì)想起來，“十年動亂”的前五年，“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全國人民學(xué)習(xí)解放軍”，然而最吃香、實(shí)惠的職業(yè)還是廚師、司機(jī)和各類售貨員。而在售貨員系列中，“刀兒匠”應(yīng)是最“牛氣”的行當(dāng)。他們的言談舉止間無不顯現(xiàn)著志得意滿，僅以“閃閃”一刀為本，用以物易物之法，當(dāng)時的緊俏百物，就沒有搞不定的。平日里頤指氣使，惡語向人，三街兩里的，受了他的閑氣，還只得忍氣吞聲，你隔三差五，總還得轉(zhuǎn)到他名下。終于有一天，肉店未開門時，鋪外云集了一堆談笑者，笑逐顏開地圍看一張新貼出的打油詩：

“青石橋豬肉店，十人買肉九人怨。

本是想來買豬肉，回回卻把狗臉看。”

字是秀美，句是合轍，洋洋灑灑，整整一大篇，的確讓人揚(yáng)眉吐氣，但這絲毫減不了“刀兒匠”們的不屑與驕橫，“你打你的精神牙祭，老子照樣拈油大。”

肉鋪北臨兩家，是賣鍋魁的。住家當(dāng)門下了門板，支出一面案，旁立一烤爐，制作并出售白面、椒鹽、混糖、紅糖、白糖五種鍋魁，有不少拉板車的下力人和來往小販光顧。每逢開飯光景，顧客蜂擁而至，往往還得排一會兒隊。雖然鍋魁的吸引力遠(yuǎn)不如烤紅薯飄散出的誘惑，但打鍋魁人弄出來的動靜卻令人神往。他是以鮮明的節(jié)奏和連貫協(xié)調(diào)的動作來向人告示其嫻熟功底的。

面坯分揉畢，包糖點(diǎn)芝麻后，白衣、白圍、白袖套的師傅勻薄地在案上撒上一層面，把小面坯走馬燈般地在案上推轉(zhuǎn)后，左手取一面坯在掌下一按，右手執(zhí)面杖在案邊迅速敲出“噠、噠噠噠”一組帶彈性的節(jié)奏，然后迅速在面團(tuán)上搟壓兩個來回，左手即取橢圓面坯轉(zhuǎn)90度反面向案板扣出“啪”聲，同時右手又敲擊出“噠、噠噠噠”的節(jié)奏，再搟面，再“噠噠”。搟好一張后，將蘸油不多的氈團(tuán)去平面鍋面一擦，然后取坯輕放于鍋的一端，接著“噠噠”第二張。一鍋共8張，因此相關(guān)動作、節(jié)奏幾乎就是有板有眼，一氣呵成。執(zhí)杖在手，不搟面坯就擊案角，通法度，和音律，不由讓人聞聲而憶庖丁。

待8張鍋魁坯都上鍋后，師傅把平底鍋移開，將烤在爐中的8個鍋魁翻個面，再將鍋移回，在餅面層抹了油，接著又去“噠、噠噠噠”，“啪”。當(dāng)8張鍋魁又排列在案時，爐中的出塘，鍋中的下爐，案上的入鍋，井然有序，時辰天合，你再不用去擔(dān)心過了火，糊了面。我寧愿用散碎錢銀去買干硬的“提糖餅”或劣質(zhì)的餅干也不愿照顧鍋魁生意，因為那些東西好歹也算“點(diǎn)心”，而鍋魁卻只能稱作“飯”。但往往聞?chuàng)魮{聲而擊掌和之，繼而心情豁然，繼而雀躍而行。待“啪聲不聞噠聲消”時，便興高采烈，情不自禁口出“街歌”：

“口子上的鍋魁棒棒響，一個鍋魁重二兩，

情愿吃鍋魁不吃飯，騰、騰、騰，鍋魁莫得飯養(yǎng)人……”

（未完，待續(xù)）

（壓題圖選自《老成都食俗畫》，林洪德繪）（責(zé)編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