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鐘之后,我準備從湘江橋上跳下,臨死之前,我要把我的故事告訴你們……”
電話那頭,伴著急促的風雨,傳來一個年輕小伙子稚嫩而顫抖的話語聲,我的心一下揪緊了。根據他在電話里提供的地方,我和攝影記者迅速趕了過去。在長沙下河街大市場附近的湘江邊,一名身穿黑色羽絨服的年輕男子,正無助地蹲在地上,低聲哭泣著。
“我沒有父愛。”他一遍遍地重復著這樣一句話。“我跟父親鬧過,也跟父親的情人鬧過。我從小就是個沒有父愛的孩子,父親跟我之間只有金錢的關系。”這個面容清秀、個子高高叫李蕭的男孩子,今年只有19歲,是長沙某大學二年級的學生。本以為,隨著富有的父親年紀大了,應該會離開情人回到母親身邊,然而11年,因為始終喚不回自己的父親,李蕭徹底絕望,于是這個19歲的大學生竟然準備以死來喚醒自己的父親……
古董商父親不古董
本來,李蕭應該是同齡人中的幸運者,父親李哲翰是京城小有名氣的古董商,在北京的房產多達3處,家產上千萬。李蕭一家住在朝陽區一處200平方米的大房子里。小時候,每次有同學來家里玩,都會驚嘆他家的房子竟然那么大。最讓他開心的,是通讀古今的父親,會給他講許多好聽的故事,講得最多的,是《水滸傳》和《西游記》。那時的父親是溫柔而慈祥的,那時的李蕭也是童真而快樂的。
誰說的,走得最快最急的正是那最美的時光。一切美好的畫面都在李蕭9歲那年永遠地被定了格。李哲翰的生意穩定下來之后,古董店有了一批固定的收藏買家,他變得越來越有錢。然而,李蕭卻發現爸爸回家越來越少了,媽媽也日漸憂郁。小孩子并不懂大人在想些什么,每次問起媽媽,媽媽只說:“爸爸在外地談生意。”
李蕭9歲生日那天,邀請了玩得最好的幾位小朋友到家里作客。吃過中飯,大家約好一起去家附近的朝陽公園玩。經過一家首飾店時,李蕭突然愣住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面前閃過,那是父親,最愛的父親,他正要興奮地喊出來時,卻發現父親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的阿姨,他的手正親熱地放在她肩膀上,兩人有說有笑地在選購項鏈,神色非常親密,就像家里還沒那么有錢時,父母之間的那種親密。可以看得出,那個阿姨比媽媽要年輕許多,父親正在給她試戴一條項鏈。李蕭的臉先是唰的一下紅了,緊接著又白得發青,他生怕伙伴們認出父親來,于是趕緊拉著大家跑開了。
那一瞬間,李蕭什么都明白了……那時,他還只有9歲,這個天性過于敏感的孩子,卻已經懂得默默地在心里流淚。
耳光撕碎的愛
李蕭永遠記得那天晚上——他正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業,已經幾個月沒有回家的父親李哲翰回來了。“不要再出去胡混了,那些女人看上的,只是你的錢。孩子越來越懂事了。你回來吧,我……求求你!”母親低聲哀求著,父親長時間地沉默著。他偷偷地打開一條門縫,往客廳里看著,父親背對著他站在那里,母親坐在沙發上低聲抽泣,為晚歸的丈夫新沏的茶放在茶幾上,還冒著熱氣,一口都沒喝。
沉默持續了很久,“我走了,以后會給你們母子一筆生活費的。”之后,是父親出門、關門的聲音。然后,是母親歇斯底里的大哭聲,李蕭怯怯地站在門后面……墻上的古董大吊鐘機械而麻木地敲響了深夜11點的鐘聲,可學校的作業還沒寫完,明天要上課的課本還沒準備,文具盒里的鉛筆全是鈍的,別的孩子的全是自己的父親整整齊齊地削好……年幼的李蕭說不清是難過還是害怕,不知道該為明天老師的責備而苦惱,還是為已經永失父愛而悲哀。
很快,李蕭的父母正式分居。然而,李哲翰和第一個情人的關系并不長久,幾個月之后,李蕭發現,陪在父親身邊的,又變成了另一個更年輕的阿姨。看著日漸消瘦下去的母親,李蕭心如刀割,他決定去找父親李哲翰。
那天,他來到父親和情人居住的房子,敲開門之后,李哲翰一言不發地坐在沙發上,冷冷地問他來干什么,這個還不滿10歲的孩子很快受不住父親的冷淡,他不惜用最污穢的字眼咒罵那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父親的情人:“臭婊子,你不就是為了錢,你為什么要搶走我爸爸……”“啪啪!”兩記響亮的耳光扇在李蕭臉上,火辣辣的,力道之大竟然使他咬破了嘴唇。一絲血緩緩地從嘴角流了出來,他輕輕拂去,眼淚瘋狂地爬滿了稚嫩的臉。從那一刻起,他已經分不清自己對父親是愛多于恨,還是恨多于愛。然而有一點,他卻非常清楚,那就是對那些明知道父親有家室卻緊貼上來的情人們的仇恨。
與父親的情人斗
生意越做越大的李哲翰,興許是為了證明自己成功男人的魅力,11年間除了不斷地換更好的車,就是走馬燈似的換著情人。這11年,和母親的萬念俱灰不同,李蕭卻始終盼望著父親回歸的那一天,而與父親的情人們進行著一場又一場明里暗里的爭奪戰。
李蕭第二次挨李哲翰的打,是在他11歲那年的夏天。趁父親難得的一天回家,李蕭偷了他另一個家的鑰匙,再悄悄地配了一把。

那天,李蕭先乖巧地打了個電話給李哲翰“請安”,確認他和情人都不在家后,再偷偷地展開了他事先預謀已久的“行動”……用配好的鑰匙打開父親的房門,李蕭把衣柜里“那個”女人的衣服褲子統統拿了出來。隨后,用一把鋒利的刀片小心翼翼地將上面的線縫輕輕劃開,并不是完全斷開,可穿的人只要動作稍微大點,或者穿久點,就會把線縫完全撐開,后果可想而知。這個既聰明又敏感的孩子,想的不是弄爛衣服解恨這樣簡單,他要她當眾出丑,知難而退。弄好一切之后,李蕭又將衣服按原位掛了回去,再不露痕跡地悄悄關門離去。
幾天之后,李蕭被父親李哲翰叫到了他的辦公室。沒有入室盜竊的跡象,又單單是情人的衣服遭了殃,李哲翰早就猜到這和自己的兒子有關。或許是出于內心深處對兒子的愧疚,畢竟孩子還只有11歲,他這次并沒有像上次那樣失去理智扇李蕭耳光,而只是順手拿起桌上的戒尺作勢輕敲了兒子肩膀一下,并警告他不許再有下一次。整個被教訓的過程,李蕭都低著頭,一言不發,他其實一直在偷笑——從開始聽到那個女人從外面哭著跑回家的細節時起,他就打心眼里笑了出來……不久,李蕭就聽說了父親的這個情人離開的消息,因為她覺得不安全。
同樣的招數當然不能用第二次,李哲翰也早就換了門鎖,并且也開始努力嘗試著跟兒子搞好關系,甚至還幻想著讓自己的情人們也和兒子搞好關系。
那段時間,李蕭表現得很乖,阿姨長阿姨短地叫個不停,把李哲翰和他那個新換的20出頭的小秘書樂開了花。小情人還是太嫩,雖然早耳聞李哲翰有個“難搞”的兒子,現在卻看到李蕭如此乖巧懂事,便天真地以為是自己的魅力起了作用。為了進一步搞好和將來“兒子”的關系,她過生日那天還特別邀請他參加。這下,正中李蕭下懷……
那天,李哲翰特別為小情人包下了一家西餐廳舉行生日Party,邀請了很多她的朋友參加。“祝阿姨生日快樂,越來越年輕漂亮!”當著所有人的面,李蕭把準備的禮物恭敬地遞到小秘書手上。大喜過望的她,迫不及待地拆開了精美的包裝,原來是一瓶著名的Channel 5號香水。小情人掩飾不住興奮,拿起香水就往自己身上噴……頓時,一股刺鼻的怪味彌漫了整個餐廳。“什么味道啊?”大家紛紛掩鼻。“啊!是尿!”眾人下意識地從小情人身邊退開,有人甚至當場作嘔吐狀。渾身散發著尿臭的小情人呆若木雞,隨后號啕大哭著跑出了餐廳。李哲翰惡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兒子一眼,隨即也跟著追了出去。
這一眼,從此深深地烙在了李蕭的心底,他頓時失去了剛才計劃得以實現的幸災樂禍,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卻始終倔強地不肯掉下來……
唯一不缺的是錢
這次,有更多人知道李哲翰有個超級難纏的兒子,他的身邊也確實冷清了一段時間。然而,讓李蕭沒有想到的是,沉寂了一段時間的父親很快又“活躍”了起來,和以前不同的是,他將“愛巢”筑到了李蕭母子不知道的地方,同時,除了偶爾的一個電話和往銀行卡上打生活費,他幾乎再也沒在合法妻子和親生兒子面前出現。李蕭醞釀的眾多“精密計劃”也自然而然地全都成了空談。眼看著父親離自己越來越遠,李蕭也將自己的內心更深地封閉了起來。
2005年,那個夏天的北京,除了炎熱還是炎熱。李哲翰當時的情人是一個寡婦,他們斷斷續續地在一起生活已有好幾年了。李蕭的高考成績也出來了,530分,北京市的學生,這個分數可以填報一所北京很不錯的大學。但是,他卻想離開這個傷心之地。敏感而天真的他甚至認為,一旦自己離開了北京,爸爸一定會拼命地想他吧,說不定還會回到他們母子身邊呢。在填寫志愿的時候,李蕭想也沒想,就填寫了一所湖南的高校。
2005年9月,他收拾好東西,向媽媽告別之后,獨自來到了南方。大學和他想象的一樣,一切都是新的,他不用再擔心同學們知道他的父親因情人離開了他和母親,也不用擔心在路上會偶爾碰到爸爸挽著情人走過。
每個月,李哲翰會給他的銀行卡里存3000元生活費,同時,由于普通話標準,李蕭還在長沙一家電臺兼職做配音,每次配音兩小時,每個月還可以有2000多元的收入。一個月5000元,可以讓一個大學生過著非常富足的生活了。
在大學的兩年時間里,躲在長沙夢想著父親回歸的李蕭,用自己的前途冒險換來的依舊是不斷的失望。長期以來仇恨著令父親變節的錢,生活一直很簡樸的他,開始用“奢華”的物質生活麻醉自己。渾身上下的穿著都是名牌,鞋子一買就是1000多元一雙。在周圍同學的羨慕眼光中,李蕭知道,自己唯一不缺的,就是錢。
以死封緘
2006年12月,長沙的雨下個不停。
要放寒假了,一個周末,神情落寞的李蕭從學校坐公共汽車到火車站,準備買票回家。幾天前,母親哭著打來電話,父親終于要和她正式離婚了,準備迎娶那個寡婦。這次是真正意義上要離開他們母子了。和父親的情人們苦苦斗爭了這么多年的李蕭第一次感到了絕望。一直以來,父親和他的情人們是他心里最深的一顆刺,被他視為家丑。為了保守這個秘密,維護自己的尊嚴,他疏遠了從前的朋友,甚至和同學刻意保持著距離。大家只知道李蕭有一個極為富有的父親……
公交車上很擠,下車之后,他用手一摸口袋,糟糕,錢包丟了,里面裝著所有的銀行卡、現金和身份證。他一時間都快哭出來了,怎么辦,他多么想盡快回到家擁抱自己的母親。和同學借錢?快放寒假了,同學們都沒錢了。問父親要吧,他不想對這個自己徹底“怨恨”著的男人低頭。
然而,眼見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李蕭只好決定向父親李哲翰要錢。他撒謊說自己得了痔瘡,馬上要做手術,讓他趕快寄錢過來。可讓他意料不到的是,父親卻說反正快放寒假了,堅持叫他回北京做手術。
一想到父親為情人買鉆石、金銀首飾,幾十萬不在話下,可這區區幾千元,他卻舍不得干脆地給自己,李蕭非常生氣,再一想到這么多年來自己所做的努力,而他仍舊要狠心地永遠離開他們母子,他更是憤怒得渾身發抖。
12月30日下午,李哲翰打來一個電話,還是要他回家做手術。電話中,父子倆再次激烈地爭吵起來,他已經記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哀求父親離開情人,回到家人身邊:“你到底會不會離開那個女人?”李蕭在電話這邊流著淚問道。李哲翰的回答卻仍舊不痛不癢:“大人的事,小孩子別摻和!你再這樣,以后一分錢生活費都不給你!”之后就掛掉了電話。
當時,李蕭正站在湘江邊,頭腦一片空白。“為什么,他的任何一個情人都比自己唯一的兒子重要?為什么他那么狠心?我到底該怎么辦?”他對著湘江無助地大聲吶喊,沒人給他答案,聲音淹沒在無邊的風雨之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雨越下越大。不知不覺,李蕭已經在河邊站了好幾個小時,雨水打濕了全身。“大概只有我死了,父親才可能回家,只有我死了,才能結束這痛苦的日子。”11年來,他與父親斗,與父親的情人斗,甚至不惜遠離家園,都只為了喚回早已失落的父愛。然而,此時,當這個絕望的念頭閃過,他仍然不禁打了個冷顫。
不知道過了多久,已經冷得麻木了的李蕭終于一步步慢慢地向河里走去……眼看著水已經淹沒了褲管,這時另一個念頭又冒了出來,就這么死去,要是父親還是不知悔改呢,剩下母親一個人該是多么孤獨和悲傷。于是,停在離死亡一步之遙的地方,他低聲而無助地啜泣了起來。
就這樣想了很久很久,他想到自己雖然年紀很小,但經歷了曲折,可以把這些通過媒體轉達出去,讓所有離開家的父親,都知道他們的兒女和妻子所受的苦。于是,他撥通了記者的電話,他要把自己11年來深埋在心里的委屈和心酸都講給一個陌生人聽……
(注:文中李蕭和李哲翰均系化名。)
編輯 范佳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