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想“桃花源”

這是一個極富想象力的商業設計，在山清水秀的浙江鄉村一步步變成現實。

從天目山下到千島湖畔，一個浙江商人用他的商業狂想，在這些被城里人視作“桃花源”的地方，進行著全新的試驗，改變了一個又一個村莊。

有人聲稱，他創造了一種模式，足以給新農村建設和城市養老帶來新啟示；但也有人說，他打了政策的擦邊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冒險家。

大山深處的改變

深冬季節的天目山薄霧彌漫，氣溫要比山外低很多。距杭州市90公里的九思村，此時并不像普通山村那般空寂。路燈光透過蔥郁的樹林，八幢規格相同的鄉村公寓錯落有致。與一般“農家樂”不同的是，這些鄉村公寓整齊劃一，每幢四層，每層4個標間，陳設并不亞于任何一個中檔賓館。

對于記者的到來，村民們早已不那么拘束，而在兩年以前，他們與外界的交流還相當有限。山區地薄田少，農民們主要經濟來源為雷竹筍和山核桃，年均收入不過7000塊。

讓平靜生活發生改變的，正是這八幢鄉村公寓和住在里面的城里人。

公寓除一樓為農戶自家居住外，二至四樓則住滿了上海、杭州等地的老人，老人們花上5.5萬元便可在此居住30年。目前因為天冷，很多都已返城，而每年的8、9月份，與兒女前來消夏的老人絡繹不絕。

一個全新的商業生態，在這里顯得生機勃勃。

村委書記江苗華給記者算了一筆賬，每戶農家有12間標準房，一戶老人一天的吃住消費為30至50元，以此估算，僅7、8、9三個月，農戶的收入就可增加2萬多元。老人們返城時，時不時會從農戶處購買土雞、竹筍等農副特產，這又是一筆收入。

與此同時，村子里的茶室、棋牌室、理發室也已相繼開業，所產生的利潤由農戶們平分。

然而，昔日的泥坯房變成整齊劃一的鄉村公寓，農民們并沒有花一分錢，住在他們家的那些客人，也并非由他們出面組織。除此之外，負責料理老人生活，村民每個月還能領到500元工資。

這樣的景象并不僅僅出現在九思村。諸如千島湖、莫干山以及天目山的其他幾個村莊，都有相同的鄉村公寓，并且規模還要大得多。

這些村莊的所有改變，都源于一個叫朱為民的浙江商人，還有那個令人叫絕的商業設計。

不是騙子，也不是神經病

身材微胖，留一小撮絡腮胡，40歲的朱為民語速極快。之前，他是杭州小有影響的園林商人，不過此時此刻，他卻一下子出名了——

在農村，很多人一輩子的夢想就是蓋一間新房，可真等房子造好，積蓄也用光了，此時大量空置的房間卻被用來曬谷子、放雜物。

而在城市里，伴隨老齡化社會的到來，許多家庭開始為養老問題犯愁。比如上海的老齡人口已占全市總人口的18%，很多養老院卻還是5人一間的舊宿舍。

二者一揉合，不就是巨大的商機嗎？

2005年2月，朱為民開始了四處奔走。天目山下的九思村，就這樣成為了他的試驗基地。

朱為民的邏輯是：由自己的聯眾公司出錢，幫農民把舊房拆了，然后在宅基地上修建新房；新房產權以及底層的使用權仍屬于農民，聯眾則從農民手上得到二、三、四層12間房30年的使用權。30年后，所有房間都回歸農民手中。在此期間，農民在自己家里經營食堂，接受統一培訓和管理，服務于樓上的12戶老人。

對農戶來講，他們不用一分錢，就把新房造起來，每月還能有個不錯的收入；對城里的老人而言，能夠在寧靜的鄉村安度晚年，價格還比住養老院便宜。

村民們對此聞所未聞……眼前這個能說會道的城里人，并沒有贏得太多信賴?！叭f一我把房子拆掉，你不出錢建好，我們住哪里？”

為了說服村民，朱為民把十萬塊錢押在村委書記江苗華的手里，他用這種最直

不論客觀主觀，老父李永剛的金玉良言到了李偉那兒，永遠只能得到負面的反彈。

接的方式保證，自己的造房計劃是真的，他不是騙子，更不是神經病。

最終，江苗華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他和另外七戶村民簽下了生平第一份合同。

2005年7月，九思村的八幢新房在原來的宅基地上拔地而起，幾十戶來自杭州的市民嘗試性地住了進來。朱為民的商業狂想，第一次從想法變成現實。

事實上，在整個新房建設過程中，朱為民一刻也沒消停過。當地政府幾乎所有部門都到過九思村，大家對此都感到陌生，但一時又說不出哪里有問題，于是采取了觀望態度。

與此同時，一個又一個的電話打進杭州市長熱線，很多人開始爭論，朱為民究竟是在打擦邊球搞房地產，還是確實玩出了新花樣。

2005年8月，九思村事件引起了浙江省有關部門的注意，其所在的臨安市，專門組建了調研組。調研員們開始走村串戶，朱為民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他明白，在沒有取得政府認同之前，自己就像是戴著鐐銬跳舞，遲早會有跳不動的一天。

一個月后，朱為民懸在心里的石頭終于掉了下來。課題組報告指出，九思村的實質是農戶將自己的房屋使用權交由企業出租經營，目前看來，由于符合一戶一宅的規定，也沒有占用耕地，與《土地管理法》無直接抵觸。對農民增收、居住條件改善也能起到一定作用，但必須繼續探索、規范，提防“變異”。

串聯“桃花源”

九思村的變化同樣引起了鄰近村莊的注意，越來越多的村子開始主動找到朱為民。

“有的村一共180戶人家，結果召開村民代表大會，90%以上都要求與聯眾簽定協議?！薄耙恍┐遄右郧笆菑纳缴弦?，考慮到城里人到來需大量用水，建設成本很高，村民們聽說后竟主動籌資修起蓄水池?！?/p>

農民的愿望永遠是那么質樸。

而朱為民很清醒，作為商人他必須考慮企業的融資模式和贏利模式，這樣聯眾才能夠良性地運作下去。

九思村的實踐表明，每間客房以5.5萬的價格出租30年，在杭州、上海等地是不愁市場的。而5.5萬的定價，顯然也經過了周密測算。幫農民蓋一幢樓大約需要45萬，除去滑坡加固，修建路燈、化糞池之類的額外投入，聯眾每轉租一間房，利潤仍在8000元左右。

而鄉村公寓大多位于風景名勝區，每年的旅游旺季，景區賓館往往人滿為患。與此同時，老人們返城探親時，房子便空置起來。于是朱為民和住戶們商定，客戶的房間可委托聯眾代為出租，所得收益四六分成。

2006年3月，千島湖、莫干山以及天目山附近的其他幾個村莊，陸續出現了相同的鄉村公寓。其中很多都是整個村莊一百多戶村民全部參與。

棋盤越來越大，也讓朱為民開始有了更深的思考。在他看來，“農村的資源其實可分為顯性和隱性兩類，像莊稼、牲畜等農產品都只是顯性的一類，它的山水、空氣甚至村民的淳樸，這些才是最能帶來效益的隱性資源?！?/p>

朱為民要做的，是把這些隱性的資源切成N刀，然后賣給城里人。

2006年9月，莫干山下的大有村。朱為民把做園林生意時栽下的近千棵桂花樹全部搬了過來，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打造一個社區型景區，然后把城里的觀光客吸引過來?！鞍滋煸谶@里狂歡，晚上就住在鄉村公寓”。

與此同時，聯眾的經營思路開始多樣化。凡是到鄉村公寓居住的客人，一律成為聯眾鄉村休閑俱樂部的會員，會員通過公司的信息平臺調劑，便可實現免費的易地居住。也即是說，客人們這個月可以住天目山下的鄉村公寓，下個月可以住到千島湖畔。只要網上有對等的信息出現，便可自由交換。

朱為民要把這一個個城里人眼中的桃花源，全部串聯起來。這也成為聯眾吸引更多客戶的一大噱頭。

從商業設計的角度而言，聯眾模式確實有它新穎的地方。而如何確保這一新生事物不與現行法律相沖突，這又是朱為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按照我國當前的《合同法》，租賃合同最長期限是20年。而聯眾公司簽定的卻是一份30年的合同。

朱為民的解釋是，他們和農戶簽訂的是一份“合作經營合同”，而非“租賃合同”。這樣就可以給農戶一個“經營者”的身份，從而避開現有法律關于租賃期限的規定。

與此同時，聯眾公司與客戶簽訂的則是一份“合作投資協議”，據說這已經是改進過后的第三版。該協議規定客戶是以“共同投資”的形式取得某一房間的租賃使用權30年。

最重要的是，農戶在這份合同中是作為“保證人”，家中所有成年人都必須簽字，見證方則為當地村委會。

聯眾治村

越來越多的城里人長住農村，城鄉兩種不同的生活習慣難保不會引發矛盾。一旦個人間的矛盾演化為群體性的矛盾，對聯眾模式的沖擊肯定是毀滅性的。

可以說，只有讓農民們最大限度地得到利益，才能給聯眾模式打上閉合的一環。

朱為民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他在每個村里都設有自己的辦事處。按照聯眾公司的設計，老人與村民在生活中一旦發生摩擦，并不是直接和對方理論，而是將具體意見寫在登記本上，交由公司出面溝通。

為了讓村民和老人們長期友好相處，朱為民和村民達成協議，由聯眾每個月發給他們500元工資，他們則負責老人房間的衛生打掃。

而事實上，對于每天能給自己帶來經濟效益的老人，村民們已經在無形中完成了服務者的角色轉換，雙方矛盾并不多見。登記本上出現最多的，往往是某戶農家的飯菜燒得不好吃；農戶端飯碗時，手指伸到了菜湯里之類。協調難度并不大。

在整個過程中，村民最為關心的無非是自己把舊房推倒后，造起來的新房質量如何。對此，聯眾公司只負責房子的設計，至于建筑工程的招標和監管，一律交由村委會負責。所有村民都可以參與到自家房屋的建設。

而城里人的來到，讓靜僻鄉村的人氣越來越旺。一些初級的商業形態必然會萌生。

聯眾和村委會約定，諸如理發室、小超市等商鋪，一律由村經濟委員會開辦，所產生的利潤由村民平攤。今后鄉村公寓形成規模，景區有了門票收入，村經濟委員會也會有40%的分成。

一切都在無聲無息地發展。隨著時間推移，一種特殊的和諧也開始在小鄉村里出現了。

一些閑不住的老人會時不時幫農戶們養養雞，干些輕巧的農家活，而等到老人們返城時，農民們也會送給他們一些地里的蔬菜。更重要的是，城鄉兩種生活習慣的交融，給許多農民的生活觀念帶來了改變。以前村里常見的隨地吐痰，現在卻很少看到了，許多曾經不修邊幅的村民也開始注重起儀表來。

與此同時，農戶與農戶之間，也開始有了競爭。比如一些農戶開始讓自己的子女外出學廚師，為的就是把其他農戶家的客人吸引過來。而那些不大會作飯的村民，也開始請來了自己的幫手……

等 待

2006年8月，在浙江東陽召開的全國村官大會上，朱為民不遺余力地向村官們介紹自己的模式。他稱自己為一個在呼啦圈里跳舞的商人，一個人轉始終會有轉不動的一天，只有更多的企業參與進來，才會干出一些事情來。

事實上，當聯眾在浙江做得風生水起時，身后也出現了一些跟風的公司，但很快又都死掉了。至于死掉的原因，用朱為民的話說，要么是太看重經濟效益與農民爭利；要么就是走偏了道路，成了非法占地。

很顯然，朱為民是一個精明的商人。他把自己的商業設計建立在一個全民關注的社會話題上，并且每一步都踩在政策范圍之內。

隨著時間推移，這個曾經飽受質疑的模式，開始得到了越來越多的正面評價。

浙江省農業辦的一位專家這樣解讀聯眾，整個模式其實就是農家樂的上層經營。它以農戶為基礎，通過公司的參與，公司的投資，公司的市場發掘，公司的客源組織，把農家樂提升到一個新高度。

從另一個角度看，聯眾也確實打開了新農村建設的一個特殊視角。相比許多地方流于形式的面子工程，它帶給農村的更多是內在的改變和看得見的收益。比起過去種田的日子，農民兜里的錢的確變多了。

也正因為此，在浙江的一些村莊，“朱老板比村長還牛?！?/p>

然而，聯眾畢竟是一個新生事物，未來的發展，是任何人都不能保證的。比如有人提出：萬一企業有一天倒掉了，住戶和農民的關系是否還會維持平衡？農村沒有大型醫療機構，萬一老人出現突發性疾病怎么辦？伴隨入住者越來越多，聯眾又如何確保客戶人身財產安全……

還有一點，城里人購買的是房屋三十年使用權，這是不可能有產權證的。但一切只停留在合同層面，漫漫三十年，住戶的權益又該如何保證？

采訪臨近結束的時候，朱為民的一句話讓記者深有觸動：農村孩子和城里孩子，坐在一起喝咖啡，需要一代人的努力。聯眾還處在一個試驗階段，等待它的還有更多考驗，但它確實給農民的生活帶來了變化。這或許是探討聯眾模式最終能否成功之外的最大意義。

編輯 黎 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