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他是一個農民工;30年后,他是東方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2006胡潤金融富豪榜”第19位。
30年前,他們是一同打天下的兄弟;30年后,他們反目成仇,即將法庭對決。
2006年11月,當年福難同當的32位兄弟,一紙將張宏偉及其東方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訴至法院,要求確立他們公司股東的地位。張宏偉怎么也沒想到,他們不遲不早偏偏選在這時候來清算舊賬——公司股份改革正面臨成功與否的關鍵時刻,大有挖墻腳之嫌。這一紙訴狀,使塵封往事迎面撲來。
被逼的憤怒
1993年12月,東方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公開發行4000萬股股票,其中900多萬股按個人貢獻、職務、工齡等指標被分別劃到職工名下,并發給職工資產股股票作為憑證。作為創業元老,32位“老兄弟”都分到不菲的股份。
然而,并不十分明白股票為何物的股東們,只依稀認為“好像以后可以換錢”,于是,900多萬股的大部分,并同他們的戶口簿、結婚證,鎖進了小匣子。
13年后,2006年7月,東方集團股改,引起股民一陣騷動,那些幾乎被遺忘的原始股同時也被擾動。32位創業元老手中共計285萬股的原始資產股最先蘇醒。他們開始彼此聯系,這才發現分別后彼此的境況都頗為落魄。流落各地的舊人很快重聚,大家希望張宏偉能兌現當年的承諾:285萬股的原始資產股,多年滾動已增至大約2280萬股,按2007年1月12日每股8.68元的價格算,這部分股權市值約為1.97億元。
然而,當他們興奮地趕赴東方集團,一盆冷水卻迎面潑來。寬敞明亮的高管辦公室里,沒有人認出這些“前輩”,更沒有人認同這些已經泛黃的《東方企業集團股票》,工作人員數次擋駕,他們最終也沒能見到當年的證人——張宏偉。
心很快結冰,因為被否定的,不僅僅是這些年月已久的股票,還有他們自己!出發前特意著裝的他們一屁股坐在路邊,“富貴不能忘本!”他們絕對要找到張宏偉理論一番。于是,“股東維權委員會”很快成立,韓國志被推選為委員會秘書長,赴京“求見”張宏偉。
韓國志1985年來到東方集團,先是給集團黨委書記當司機,后被派往北京、海南分公司工作,1995年后未被公司安排工作。
“在北京我多次到公司找張宏偉,都被公司的人擋駕。我只好天天蹲在公司門口守著。有一天,我得知張宏偉要外出開會,就守在公司門口等了一天。到凌晨1點多鐘,見張宏偉乘車出來,我也打車跟在后面。可能是張宏偉發現后面有人跟蹤,報了警。在天安門廣場附近,來了10多輛警車將我攔了下來。”10多年沒見面的兄弟就這樣相見了。
第二天,張宏偉在公司接見了韓國志,表示公司認可老員工們的資產股,至于怎么給、什么時間給,公司在研究后會拿出一個方案來。
“張宏偉說自己很忙,以后就不要來北京找他了,有事可以電話聯系。2006年8月6日,東方集團曾派人到哈爾濱調查,此后就沒了音信。那段時間,我打了好多次電話他也不接。2006年8月份我再次到北京找他,他也不見我了。張宏偉是全國政協常委、工商聯副主席,沒轍的我就帶著股票憑證、公司章程以及體改委有關文件等資料,到全國政協信訪部門、全國工商聯上訪,但都沒有答復。”
一路風塵卻收獲無幾的韓國志將此行向兄弟們匯報后,大家憤怒了,憋屈了幾十年的委屈一股腦兒傾倒出來,一怒之下,他們決定與張宏偉對簿公堂。
那些年月
1984年,正式注冊成立哈爾濱東方建筑工程公司,擁有400萬資產。
1988年,組建東方企業集團公司,注冊資本898萬元。
1992年,改組設立東方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就在“股東維權委員會”送交訴狀的幾天后,如鯁在喉的弟兄們卻意外地相繼接到10多年沒有聯系的張宏偉打來的電話,電話里,張宏偉開始回憶當年一起創業的崢嶸歲月。
張宏偉4歲就隨著全家下放到哈爾濱呼蘭縣楊林鄉,20歲跟著舅姥爺學蓋房子。1978年,24歲的他帶著一支絕無僅有的“特殊施工隊”——自帶糧食、蔬菜、行李、鍬、鎬、筐、木瓦匠工具,“浩浩蕩蕩”開進哈爾濱醬菜廠。在當年的醬菜廠職工的記憶中,這是一支衣裳襤褸的施工隊伍,但他們卻在短短的7天內,完成了兩層樓的全部砌筑任務,質量完全合格。
這個起點后來被廣為傳頌。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民工隊,從此成立為呼蘭縣楊林公社建筑工程隊,這就是東方企業集團的前身。1992年,東方企業集團改組設立了東方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從此,無數可以載入中國企業發展史的傳奇便一一誕生:1988年,在前蘇聯境內成立了第一家中外合資企業;1994年1月6日,在上海證券交易所正式掛牌上市,成為國內第一家上市的民營企業;1994年2月24日,中國人民銀行總行批準東方企業集團成立財務公司,成為國內上市公司中第一家擁有非銀行金融機構的公司……
一邊是集團輝煌的飛升,一邊卻是當年艱苦創業的元老們四處流落。
“我是1995年原來開的車被換了之后,公司沒有再給安排工作,覺得沒臉呆下去,只好回家,但當時并沒有與公司簽訂解聘合同。”
“我是1995年下半年因病在家休息,此后公司沒有安排我工作,我也一直沒有出去找工作。公司從未正式解聘我,也沒有宣布我退休。”
“我們大部分被擱置起來,自己能找到資金或建筑項目就繼續做,否則就讓閑著,既不發工資,也不宣布退休發退休金,更沒有勞保。”
原來1994年東方集團上市后,需要吸引層次更高的人員,而這些創業元老大都是農民出身,文化素質不高,“于是,1994年上市以后一段時間里,原來的創業元老們基本被清理出局。”
那些人們
金彥芳,1956年畢業于哈爾濱建筑工程學校。1987年,52歲的她放棄了安逸的國營企業工作和晚年生活的保障,加入東方公司,從事合同預算工作。之前,她是黑龍江省住宅建筑工程公司主任工程師(正科級),兼經營部副主任。1995年,60歲的金彥芳被東方公司退養,沒有退休工資,也沒有任何養老、醫療等社會保障。
2004年前后,金彥芳被確診為肺癌。由于沒有醫保,只能自費治療,一年就花了十幾萬元。她于是想到了那15萬股資產股。病榻上,她無數次寫信向張宏偉呈請,卻都如泥牛入海。
2006年10月10日晚上,金彥芳在彌留之際,把股票放到兒子的手中,說“兒子啊,我病了這么多年,欠了不少債,你要好好保存這些股票,東方公司會有說法的。”“說著說著,她頭一歪,就這樣去了。”金彥芳40多歲的兒子淚流滿面。
金彥芳解脫了,曾與她共事多年的于長鹿有些苦澀,又夾雜些羨慕。
厚厚的灰塵覆蓋著一捆捆書籍,從房間一直堆到走廊,房里只有一張破爛、簡易的桌子和幾把滿是污垢的破舊椅子,21英寸的舊電視是唯一的電器。“不好意思,我幾年前就已經半身不遂了。”于長鹿艱難地挪到門檻旁,望著樓道口的那縷陽光,回憶起曾經輝煌的自己。
“我1953年畢業于哈工大土木系。1989年前一直在國營企業。1989年東方公司在哈爾濱市建筑行業企業資質審查時,連一個有證的工程師也沒有,只評為承包6層以下的四級建筑施工企業,而哈爾濱規定,樓房必須蓋7層以上,意味著四級施工企業無權在哈爾濱承包建筑工程。當時負責資質審查的建工局領導就向東方公司介紹了我。
1989年12月,東方公司派人找到我,好話說盡,要我調檔案加入公司。按照規定,三級企業的技術負責人必須具有本專業工程師以上技術職稱,因此我一調入東方建筑公司,東方公司馬上通過了資格審查,被評為三級施工企業,可以承包1~12層的樓房以及21米跨度以下的廠房。
但是一年后,我發現東方公司不可能給退休金。我當時已經57歲了,經過一番思考后決定辭職,去了黑龍江省城研建筑公司,因為它是國營的,有退休金。
兩個月后,東方建筑公司的人事科長三番五次勸我回去,說了許多好話,因為幾個月后就是年底施工企業的資質審查時間,東方公司的資質審查將面臨通不過的危機。我于是提出了兩個條件:一是必須保證每個月給我開工資;二是保證退休后給發退休金。公司經理答應了,還給我寫了保證。于是我又調回到東方建筑公司。1991年底,東方公司的資質年審通過了。
1991年11月26日,我被省人事廳評為高級工程師。東方公司有了我這個高工,就可以晉升為二級建筑企業,有資格承包30層以下的民用建筑、30米跨度以下的工業廠房等建筑物。在當時的哈爾濱,有二級資質的建筑公司不超過10家。
同時,東方企業集團在向省體改委申報股份制試點的申請文件中,需要報有高級職稱的職工人數,雖然人數報了不少,但真正具有高工證書的,只有我一個人。后來公司股份制試點批了下來。
分配資產股時,盡管我進入公司的時間不長,但我交了1000元,獲得了5.2萬股。
1994年9月,公司上市快一年了,集團動員我、金彥芳等4個人退休。集團當時的人事處長對我們說,用你們的資產股每年的分紅作為你們的退休金。但時至今日,東方企業集團從來沒有給職工資產股股東分過紅!
退休前我的工資是每月1300元,退休后就沒有了退休金、醫保等,生活一下子失去了來源。1996年,我們幾個退休老人曾給公司董事會及張總寫過報告,請求落實退休金的問題,公司一直沒有回應。1997年,我們又將這封信復印后發出去,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由于沒有收入來源,1994年我開始擺地攤,出早市、擺夜市,賣過線頭,一個賺幾厘錢,也賣過服裝。1998年5月,由于生活沒有著落,精神壓力特別大,很容易上火。一次最嚴重的上火后,就半身不遂,癱瘓了。至今,我已經病了9年。”
遺棄!背叛!
與張宏偉通話后,兄弟們心頭的冰開始融化:張宏偉并沒有忘記曾經患難與共的兄弟,當然就不會不承認他當年親手發放的股票。正當大家熱火朝天地商議著找個時間和張宏偉聚聚,像當年一樣捶胸灌酒的時候,一個月后,又一盆冷水迎面潑來。
2006年12月15日,張宏偉給這32名創業元老出具了一份《法律意見書》。傳閱之后,兄弟們的情緒迅速跌至冰點,他們終于明白,今天的張宏偉,不再是那個整個冬天都穿著不合體的棉衣的工地帶頭人了,他是東方集團董事局主席、全國政協常委、工商聯副主席,是“2006全球華商影響力100強”的第50位。
意見書上白紙黑字寫著,32人所持有股票憑證系原東方企業集團(現已更名為東方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向職工核發的職工資產股憑證。由于東方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同東方企業集團公司是兩個獨立的企業法人,因此,“依據東方企業集團公司的股票去主張東方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權,在法律上是錯位,無法得到法律上的支持”。
但和這份意見書擺在一起的,是“股東維權委員會”的律師剛找到的國家體改委體改生(1993)145號文《關于確認黑龍江省東方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繼續進行股份制試點的批復》,“1992年12月,東方企業集團改組設立了東方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原持有東方企業集團股份的個人股東轉為持有東方集團的股份,并同時放棄對東方企業集團的權益。”
正在這時,律師打來電話:“從工商局調閱的東方集團實業股份有限公司《公司股東(發起人)名錄》上,大部分股東的資產股股數不變,從幾萬股到幾十萬股不等,而張宏偉的資產股數量,1994年還是113萬股,在1995年公司實施規范化整治后,突增至1.315億股。你們的資產股數量不變,他的股數1年提高了100多倍,這是怎么回事?”
32個兄弟依舊沉默,因為他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意見書上有太多的詞句他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像這句“鑒于東方集團實業股份有限公司于1995至1997年的規范化整治,該公司原有的集體資產股和職工資產股結構因被規范化的股東結構所代替而自然失效,基于此,現主張權利的32人所依據的職工資產股憑證已失去法律效力。”公司當年根本沒有召開股東大會,也沒有通知他們,怎么就給“規范化”了?
此時,最困惑的當數韓國志。曾當面認可了他的資產股的張宏偉,卻在《法律意見書》上矢口否認——根據黑龍江省體改委復(1992)132號關于《東方企業集團職工資產股劃分方案》的有關規定,32人中有韓國志等8人較早因個人原因離開了東方企業集團公司,不再享有該職工資產股。韓國志查看《公司股東(發起人)名錄》,也沒有自己和另外7個人的名字,“當年,是東方閑置了我,怎么成了我‘因個人原因離開’東方?”
這時,有兄弟說:“《公司股東(發起人)名錄》又是怎么回事?以前從沒見過這份東西。上面顯示的股份數、身份證號碼等是相符的,除了被‘除名’韓國志等8人,其余24位元老都有簽名,可這些簽名都不是我們自己的筆跡,這又是怎么回事?”
太多的不明白,卻讓弟兄們明白了,他們幾十年引以為豪的友情、他們聊以自慰的曾經,已經被張宏偉忘記了。北國的冬天寒風凜冽,32個兄弟在風雪中躑躅。這么多年,無論生活如何跟他們過不去,他們都不曾寒過心,與戶口簿和結婚證鎖在一起的股票,不僅僅是生活無望時的救命稻草,更使他們在冬天想起曾經一同奮斗時熱血沸騰,讓他們鼓起等待春天的勇氣。可如今,春天一下子變得如此遙遠。
編輯 白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