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從1999年第一次8卷本的《楊黎光文集》出版,至今已經過去7年多了,整理一下這7年來發表的作品,發現不知不覺中又寫了這么多。
1996年的6月我做了一個手術。術后的一天傍晚在醫院的走廊上散步,突然,我感到自己是那樣的虛弱,生命好像就維系在那不斷的呼吸中,如果呼吸停止了,也許生命就結束了。疲勞的我靠在窗臺上憑欄遠眺,遠處是深圳著名的國貿大廈,門前的人流如過江之鯽呈現著勃勃生機。仿佛經過一次生死考驗的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寫了這么多年。該是有一個交待的時候了,于是就有了把自己的作品結集出版的念頭。但出版文集并非易事,直到1999年,8卷本的《楊黎光文集》才得以出版。
抱著厚厚一摞文集,當時我想。對自己的寫作生涯也算有了一個交待。今后也許再也寫不了什么了。也不知道老天爺還會給我什么樣的安排。
不知不覺中。許多往事就浮現在眼前。
二
我并不是出生在一個書香人家,父親幾乎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工人。母親雖有文化。其程度也只是能算算賬。寫寫字。但是,父親忠厚善良,母親精明能干。這些對于我后來的成長,必然都有一定的影響。
我的家鄉在長江岸邊——安徽省安慶市,這是一座歷史文化古城,在中國近代史上,你能找到一連串發生在安慶的重大歷史事件。許多歷史風云人物都在安慶這座歷史舞臺上表演過。家鄉對我的最大影響。就是她的文化氛圍。安慶人喜歡讀書。崇尚讀書。也許其原因是,要改變生存環境只有讀書。安慶的民風,也講究讀書,哪怕你讀閑書。故鄉的這塊土壤把我這個貧民的兒子,引入了文學的殿堂。
我的父母沒有給我一點文學的基因。那么,我又是怎樣愛上文學的呢?
想想。真正給我直接影響的應有兩個人,一個是我的舅舅。一個是我兒時的一位鄰居。上小學的時候。我在舅舅的單身宿舍里住過一陣子。最早接觸過舅舅的那些現在看來應算少得可憐的藏書,開始對讀書感興趣。至今,我還珍藏著一本1958年版的《新華字典》和一本《哲學詞典》,都是舅舅的藏書。可是,舅舅并不喜歡文學,他的藏書中,幾乎沒有文學書籍,只是跟著舅舅我開始喜歡讀書。
小時候,我的家住在一幢滿清時代留下來的大宅子里。這幢有著“三進三堂”的大宅子。里面住了近二十戶人家。有一個鄰居的兒子,大約比我大五、六歲,人很聰明。在他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他停學頂替他父親工作。那時候我喜歡跟在他后面玩,他是大孩子,又參加了工作。我跟在他后面。想看一看校門之外的精彩世界。校門之外的精彩,主要是可以談戀愛。寫情書需要華麗的詞藻和一些名人名言。這些從哪里來?只能從文學書籍中抄。我想。不少青年喜歡文學恐怕都跟這一點有關。在文學中尋找愛情,用文學去抒發愛情。當時我還小。還不懂戀愛的滋味。我的這位兄長,愛上了一個女同學。他當時談戀愛的方式。主要是寫信。為了把這些信寫好,他借了一些唐詩宋詞之類的書,然后在那里現抄現賣,用來給他所愛的女同學寫信。他做這些都不避我。還喜歡和我一道分享。當時,給我的印象,詩是那樣的美。當時還是在“文革”之中,一個“大破一切舊文化”的時代,很難看到這些收錄有唐詩宋詞的書籍。所以,偷偷地看這些詩詞。特別是那些歌頌愛情的詩。想象的空間特別大,顯得很刺激。于是我就向他借來看、抄、背。這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文學的一種意境的美,一種抒發情感的美。于是,我漸漸地愛上了文學。
記得那時候,小小的我常常在黃昏獨自一人坐在長江的大堤上,腳下是一望無際的蘆葦。長江從夕陽里流出,流出一江波光粼粼的金水,我情不自禁地吟著:“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真有一種大文學家的抱負。
從那以后,我千方百計地找中外文學名著來讀。我每天睡覺前必須要讀書才能入睡的習慣就是那時候養成的。我的文學基礎。恐怕也是那時候、奠定的。后來上了大學,在大學里。我學的是中文。這才系統地接受了文學的熏陶。
三
我的創作成熟于一個社會轉型期,在這個轉型期中,幾乎人人都在經受著考驗。包括我自己。人們在遍嘗誘惑之苦后,又在尋找著自己的精神家園。我把這個精神家園物化成一個“枕頭”。一個讓你想睡就能睡著的“枕頭”。我希望人人都有。
我認為。文學是我生命的一種延續。我熱愛文學,是因為它可以最大限度地留住時間。留住歷史,留住生命。歷史并不僅僅是史學家們記錄的。還有我們文學家的責任。
文學,是人類精神活動的一種重要體現。但要想真正搞好文學,作家必須吃得苦澀。我多年來的體會是:文學是一種積累。創作是一門苦學。
出版了8卷本的文集之后。隨著歲月的流逝。我走進了中年,淡泊生活,工作之余,又覺得無所事事,于是不知不覺中又拿起筆,7年來又寫下這么多。其中尤其以50萬字的長篇報告文學《驚天鐵案——世紀大盜張子強伏法紀實》和記述2003年那場震驚世界的抗擊“非典”的報告文學《瘟疫,人類的影子——“非典”溯源》寫作最為艱巨。前者讓我第二次獲得“中國報告文學‘正泰杯’大獎”,后者讓我第三次獲得中國文學最高獎之一的“魯迅文學獎”。
于是2006年又增補出版了13卷本的《楊黎光文集》,這讓我的創作又延續了長長的一段。
四
在13卷文集即將出版之際,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懷疑:寫了這么多,可到底是為什么而寫作?
寫了給誰看?
還有誰在看文學書籍?
14年前。我南下深圳之際。寫完了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大混沌》的最后一章,那天清晨窗外白雪靜臥,只有麻雀飛過,卻并無降落之心。7年前,我抱著一摞文集,茫然地走入人流之中,心里不知道還能走多遠。今天,13卷本的文集出版,卻突然感嘆人生。感嘆歲月,無論勤奮者、懶惰者、貧窮者、富貴者。或者我這已經抱不下自己全部出版文集的寫作者,都是殊途同歸。因為回首時,歲月不會再重頭來一次。
文集出版之際想到時間的流逝,正是思考生命價值的一次機會。雖然你想不透生命的玄機,但仍然會增添一份對歲月的珍憐。
我想用一桿秤,稱稱自己的分量。盤算是否對得起時間。對得起歲月。人生我已經走過一半,這一半中的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時間。我在干一件事,那就是寫作。13卷本的文集是對我最大的回報。可在人生最精華的一段時間里干的事情。真的如自己自小就認為的那樣。有意義嗎?
爬格子,是寫作者自嘲的一句最形象的話。一個字,一個格子。我寫了幾百萬字的作品,就是13卷的文集。也遠不是我這些年寫的全部。那么我已爬過了千山萬水。我的青春。我壯年最黃金的歲月。就是在孤燈只影下不停地“爬”著度過的。
生活的質量到底有多高?
五
我們把寫作看得太神圣,寫作者也把自己看得太神圣,甚至有“神圣”的寫作者把自己當成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實在是太抬舉寫作者了。
其實,寫作可以成為一種職業,不能成為職業者。就是一種業余愛好,我屬于后者。
中國有以作家的身份來給作家定位的習慣,如工人出身的叫工人作家,農民出身的叫農民作家,知青出身的叫知青作家……他們的作品題材也往往與自己的職業相近,因為源于生活的體驗。
我既不是工人,也不是農民,更不是知青,我算什么作家?
我的職業是報人。我屬于記者作家?可沒有當記者前我的創作算什么呢?
寫了幾百萬字的文學作品,出了十幾本書,突然不知道將自己的寫作如何歸類,13卷的作品涉及了社會的各個領域,這也許是我的創作特點之一。
重要的不是自己屬于什么,而是寫了什么。
我對自己的朋友和同事曾灌輸一種自以為得意的成功體會:一個人一生只能做成一件事,言下之意,我連續獲得了三屆“魯迅文學獎”。這表明我一生做成了一件事。
夜深人靜之際,我突然對一種新想法感到不寒而栗:如果一個人一生只做一件事,那該是多么的悲哀。一旦到了晚年,到了他因退休而不能再做其它事的時候。他將會如何地茫然不知所去?
六
有人說,我寧愿自己的書被一個人讀一千遍。而不愿被一千個人讀一遍。我真羨慕說這話人的自信。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將我的13卷文集讀一遍。因為我不知道現在還有多少人在堅持閱讀,特別是讀文學作品。
那么,下一步我還會繼續寫下去嗎?
我想了很久,最后不得不無奈地回答,恐怕還是得寫。因為,選擇寫作實際上是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十幾年的寫作生涯。讓我已經把寫作當作一種生活習慣。
如果不寫,我還干什么?
去年的除夕,我下決心這天一定不寫作。因為按照家鄉的習慣,年三十如果還在勞作,那么將表明你會一年勞作到頭,這些年寫得實在太累了,我想歇一歇。
可看了一半鬧哄哄的“春節晚會”,還是和以往的除夕一樣又走進了書房,還是下意識地打開了電腦,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始寫作。
這樣,不知不覺中把十幾年前就開始寫的一部長篇小說《園青坊老宅》。竟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又“爬”出來了。竟然“爬”了40多萬字。這部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也許開始了我文學創作的又一個時代。
這也表明:我還會繼續寫下去。就像安徒生童話《紅舞鞋》里的那位小姑娘一樣,一旦穿上了紅舞鞋,就會不停地旋轉,直到她再也轉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