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的時刻到了
歡樂的你開始猶豫
融化的積雪又結了冰
八里長街落滿沒有預約的笑聲
——題記
一
我與楊黎光相識十多年,我們差不多同時來到深圳,可以說我近距離地觀察他十多年,如今提筆寫他,幾乎不用采訪,一切都歷歷在目。
對于那些上世紀抵達深圳的人來說,邁向南方之南的每一個腳印都布滿了生命的痕跡。
楊黎光也不例外。
1992年1月6日凌晨時分的安慶古城,依舊籠罩在一場五十年未遇的大雪之中。
正處于創作旺盛期的楊黎光又是一夜未眠。一年多以前,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走出迷津》剛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在這個凌晨,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大混沌》又寫到了“尾聲”。
“尾聲”之后是另一個開始。在出發前的這個早晨。楊黎光感受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猶豫與不舍。
就要出發去深圳了,只是此時此刻的深圳卻突然變得那樣的遙遠與難以觸摸。
當年的心情細節已經湮沒在歲月的煙塵中。但時隔多年之后,楊黎光對于那次出走還是刻骨銘心。
雖然事后在人們的描述里,楊黎光1992年的出走被定義為一次決定性的文學轉身,是楊黎光本人生命里的一次輝煌轉折。
但作為他自己來說,心中的猶豫與不舍是顯而易見的。空氣里到處彌漫著傷感的氣息。楊黎光首次獲得魯迅文學獎后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就如實地坦言,1992年在做出離開安慶到深圳的決定時自己確實“想了很多,不是沒有猶豫的”。
可以想象的是,當時肯定有一個類似于哈姆雷特式的詰問擺放在楊黎光的紛擾思緒上——走還是不走。
更為關鍵的是:所有的一切,都必須在那樣的一個早晨找到自己的抉擇。
事實上,許多人已經先他而去,他們都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恰當的理由,腳步是那樣的決絕與堅定——但楊黎光做不到這一點。
在1992年的這個初春的早上卻有太多留下來的牽掛。
但楊黎光還是出發了,在他自己記憶中的那個滴水成冰的早晨。
也許,真的需要這么一場漫天的飛雪,也許,真的需要一種深入骨髓的生命新體驗,才能再度激發生命中那隱匿已久的激情:也許真的需要一次對于習以為常生活軌跡的抽離,也許真的需要一個對已經可以預見的生活的決絕轉身,才能再度擦亮自己的文學生命。楊黎光對自己說。
把女兒叫醒吧,楊黎光走到廳里對妻子說,出發前他想給女兒一個最親切的吻。妻女依舊在舊宅的門樓里站立,隔著車窗的她們已經越來越模糊了,那生活了30多年的古城安慶也慢慢地幻化成水墨畫般的一抹遠影。
安慶沒有直達深圳的火車,楊黎光只能乘汽車到省會合肥經廣州再轉車至深圳。在安慶長途汽車站,楊黎光意外地看到了母親,昨天已經回家和母親外婆告別。為防母親傷感,說好早晨不用母親來送,但母親還是一個人悄悄地來到長途汽車站,依然是游子臨行前慈母的千叮嚀萬囑咐,直到汽車開動。透過車廂里的后視鏡,人們看到楊黎光眼角沁出的熱淚。
到了廣州,除了站前廣場出奇的熙攘和人們為夢想執著奔赴的激情,楊黎光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街邊那些依然怒放的鮮花了。
滴水成冰的世界。一轉身,就變成了這樣一個花團錦簇的別樣世界。
到深圳的那一天,是公元1992年1月8日。10天后的18日小平同志抵達深圳。發表了重要的南方講話。深圳揭開了新的發展篇章,而一個屬于楊黎光個人的春天故事也開始撰寫了。
二
楊黎光是在1995年元月開始接觸王建業案的。據他自己的回憶,當時他是接到王建業妻子懷疑他創作長篇小說《欲壑·天網》就是寫他丈夫的電話后才開始萌發采寫王建業案的。
關于王建業案和楊黎光就此寫成的《沒有家園的靈魂》并不是本節想著重敘述的。
問題的關鍵是從1992年元月到1995年元月。在時間跨度上。恰好是三年。而更值得我們關注的是。無論是楊黎光本人還是相關的報道里。這三年并沒有得到相關的重視,在某種程度上講。還可以說,這三年甚至陷入了某種敘述缺席之中。
“1992年元月,我調到了深圳,開始了我的全新生活,雖然后來我寫了我的第三部長篇小說《欲壑·天網》,但這已經不能完全表達我的思考。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深深地感到。在深圳這個充滿了激烈競爭的社會里,小說的表現形式,已經不能更快更直接地表現火熱的生活。于是我開始轉向報告文學的創作。先只是寫一些中篇在報刊上發表,如今看起來,顯得比較表象與膚淺。”
在楊黎光的《回顧我的文學路》中對于這三年也只是這一百來字的記錄與評價。
事情恐怕不像描述里這么簡單。
從安慶到深圳,這并不只是一種地理上的遷徙,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這也是一種深刻的文化遷徙。
文化上的隔閡與不適應更是顯然的,雖然楊黎光對此并不愿多說。但我們依然可以從他對于南方之南那些古怪習俗的嘲弄得以管窺。
我們那里是先吃飯后喝湯,呵呵,這里是先喝湯后吃飯;我在內地一個月才兩百多元工資,乖乖,你猜我在深圳第一次理發花了多少錢,40塊大洋,五分之一的工資,嘿嘿。
精神上的漂浮感和情感上的疏離感,在楊黎光抵達深圳之初是可以想象的。
這種糾纏與掙扎,就這樣大踏步地行進在1992年到1995年的時間之軸上。楊黎光感受著自己真實的心情。
安慶,無疑是楊黎光最早的精神家園。他曾經說過,這塊土壤把我這個城市貧民的兒子,引入了文學的殿堂。
在深圳,楊黎光能夠同樣尋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個精神家園嗎?
在這三年里,楊黎光呈現給我們的是少有的沉默與清教徒式的生活格調。他在思考什么?
哈代說,一個離家的孩子,從他出發的那一天,他就開始走在漫長的回家途中。
是的,這三年來,楊黎光也走在“回家的途中”,他在尋找一方讓他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
只要我們對楊黎光在深圳十年的作品鏈進行了足夠詳盡的研究,無論是寫作“商品經濟下人的行為異化”和“人的物質欲望”的《沒有家園的靈魂》、《美麗的泡影》、《驚天鐵案》。還是探討當代人精神追求的《傷心百合》、《打撈失落的歲月》,乃至于他寫的那些膾炙人口的散文《走不出外婆的目光》、《父親的手》、《毒井》、《我們心中的幽靈》,其實都貫穿著一種深沉的家園之思。
一切都在分崩離析。一切都在重新塑造,身處在我國市場經濟前沿陣地的深圳,楊黎光在為自己,也為社會上千千萬萬的入樹立一種全新的精神景觀,一個能讓每個人想睡就睡著的“精神枕頭”。
什么是人的最大財富觀?人追求財富時應該有著怎樣的公共準則?而對自身無止境的欲望,人應該有著怎樣的精神追求?一個曾經不懈地仰望過星空的男人,來到一個處處都充滿了誘惑的地方。他該如何堅守自己的道德準則?
相信每一個身處社會轉型期,每一個身處市場浪潮的人,甚至是具體到那些也和楊黎光那樣。在上個世紀末投身到如此這般既是天堂又是地獄的現實景況的人來說,類似的精神拷問總是向他們迎面走來,折磨著他們的每一根神經末梢,讓每一個人都心潮澎湃。
在一張張布滿生命情節的臉孔前,在一盞盞瀉紅流碧的街燈下,在一個個彌漫著致命誘惑的角落里。在一則則觸目驚心的傳說里。楊黎光的思緒開始飛翔了,他宿命般馱負著為這么一個轉型社會尋覓精神標本的使命。
認識楊黎光的人都說,那些日子里。楊黎光表現出驚人的好奇心與求知欲。幾乎每天他都騎著他那輛破舊的摩托車穿行在深圳的大街小巷,他在陽光下尋找著每一個令驚奇的故事。他在記,他在想,他在枝蔓紛亂的精神叢林里尋找著每一個可能的出路。
“我的文學創作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92年前;第二階段是我來到深圳以后。這一階段是我創作的成熟期。我從安徽來到廣東。從經濟相對不發達的地區來到中國市場經濟的最前沿。數年的積累與思考,使我的創作發生了一個非常大的變化,即開始探討當代人的精神追求。研究商品經濟下人的行為異化。”
我的思考和論述全部表現在我的作品里。
大音稀聲。相對沉默的三年。事實上是楊黎光最為關鍵的三年。
三
1995年是屬于楊黎光的。
那天下班回家,我就見到宿舍里的朋友在飯桌前拿著剪刀在剪報,湊前一看,原來也是報紙上連載的《沒有家園的靈魂》。
類似的舉動在當年的深圳是極為普遍的,事實上,那幾天,報社同事也都在議論楊黎光的這部新作。
《沒有家園的靈魂》是根據當時號稱建國以來貪污數額最大的原深圳市計劃局財貿處處長王建業的犯罪歷程以及他與情婦史燕青的人生軌跡為主軸寫成。
這種題材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并非罕見。人們鬧不明白的是,一個貪污犯怎么能這樣寫:挺壞的這么一個人。有時卻還真有點兒人情味兒,你甚至你可以發見其靈魂深處的掙扎,男歡女愛,有著明顯的算計,你卻很難說這是一場明確的買賣。王建業與史燕青之間的真情總是穿越那些烏七八糟的濫事中閃身而出。
如此新奇的一種閱讀體驗就這樣向深圳萬千讀者迎面走來,欲罷不能。這是這座城市少有的文學癲狂。
無數的讀者一大早就守候在報亭旁,他們在等待著楊黎光為他們的清晨提供精神早餐與沒完沒了的談資。
這一年,創作了《沒有家園的靈魂》的楊黎光、橫空出世,急速成長為這座城市上空的熠熠閃耀的明星。
事隔多年之后,人們的評價也仍然是恰如其分的,在九十年代,一個作家能夠贏取影視明星那般的社會認可度。楊黎光是絕無僅有的一個。
那段時同楊黎光辦公室里的電話總是此起彼伏響個不停,甚至有公司的白領們集體打來電話和楊黎光一同探討他的作品。楊黎光也創造了中國文學界絕無僅有的一個現象:作品在寫作中。報紙在連載。讀者在評論,作者把讀者的評論和意見又寫進了第二天連載的作品中。讀者參與了作者的創作,使他的作品得到更大的社會關注度。
表面上,楊黎光卻似乎屹立在這股熱潮之外。每天依然操持著自己的編務,和同事們說說笑笑。
只有夜深人靜,書房里那盞臺燈再度悄然亮起的時候,楊黎光才又開始研究那28本案卷和自己一年多來記下的幾十萬字的采訪筆記,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開掘開始了。
30萬字的《沒有家園的靈魂》對于楊黎光并非是一次愉快的文學之旅。
時至今日,人們仍在津津樂道《沒有家園的靈魂》給楊黎光帶來的榮光與鮮花,卻沒有多少人留意這場靈魂穿行給他帶來的沉重。
事實上,投射在這30萬個漢字之間的兩個靈魂之間的糾纏與交戰對于楊黎光的情感與理智來說,都是件非常沉重的事情。
那年的12月28日,在參加完王建業的公判會后,楊黎光說自己一個人在人群散盡的體育館里呆立著。思緒卻在10公里開外的執行王建業死刑的沙灣刑場,并聆聽驟然響起那一聲槍聲帶給他自己的啟示。
那一年的冬天,楊黎光破例沒有回安慶老家看雪,那年新年的鐘聲敲響的時候,他刻意地,獨自跑到自己的陽臺上。放眼遠望明滅閃爍的都市燈光。
腦子里什么也沒想。
四
寫完《沒有家園的靈魂》很久,人們仍然在津津樂道著作品中王建業和史燕青的情感故事,楊黎光對此卻有著與眾不同的感想,一天午后的辦公室。楊黎光的報社同事循例又開始了屬于他們的午間情感專題閑聊——這在深圳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當牧歌式的真情漸行漸遠的時候,情感死海總是千帆競渡。
平時絕少參與這種永遠沒有答案的“午間半小時”的楊黎光此時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笑容可掬地說,好,我來寫一部“真正的真情故事”。我想,你們在里面會看到有關這個問題的個人答案。
這是有關《傷心百合》長篇報告文學的最初消息,其實楊黎光應該已經開始了相關的寫作了。
顯然,在寫完《沒有家園的靈魂》之后,馬不停蹄的楊黎光已經開始了另一次靈魂泅渡。
不到兩個月,厚厚的一疊原稿就已經擺放在大家的面前了。
楊黎光再一次令我們驚嘆不已!
關于《傷心百合》,這些年來似乎沒有《沒有家園的靈魂》或者《生死一線》、《瘟疫,人類的影子——“非典”溯源》那樣為人們所長久的探究與討論。
但在我看來,在楊黎光的作品鏈中,《傷心百合》絕對是個異數。它獨特的文學品質并沒有得到外界的充分認識。
無論是《沒有家園的靈魂》,還是隨后推出的《美麗的泡影》、《打撈失落的歲月》,細心的讀者都會發現,貫穿其間的主題誠如楊黎光在《回顧我的文學路》中所揭示的那樣:探討當代人的精神追求,研究商品經濟下人的行為異化。
無論是王建業,還是曾莉華。乃至楊黎光2002年出版的《驚天鐵案》中的張子強,他們的人生經驗確實展現了“商品經濟下人的行為異化”那么《傷心百合》呢?
他的主人公以及他所經歷的一切;乍看之下,似乎遠遠地站立在類似于“商品經濟下人的行為異化”范疇之外,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更愿意用楊黎光曾經用過的一個概念:東方倫理的芳香來涵蓋《傷心百合》中主人公所做的一切。
問題并不在于楊黎光寫出了什么。一個作家。一個志存高遠的作家。他對人類靈魂的探索是沒有邊界的。而且他總能從天外飛鴻般的靈感中獲得令人稱羨的題材和寫作模式。
所以,異數判斷的另一種可能的追尋路徑可能反而是什么驅使楊黎光寫出了如此這般的作品。
俊朗的臉龐、健碩的身材、極具穿透力的嗓音,當然還有灼人的才華,套用楊黎光自己在小說中曾經用過的一個詞,他自己無疑也是個渾身充滿優雅的“雄性氣息”的男性。
但我與楊黎光12年的工作學習交往中,他在生活中從未發生過任何可受指責的事情,哪怕是那些影影綽綽似是而非的傳聞也絕少傳出。
這并不是件簡單的事情,特別是考慮到深圳這么一個充滿了各種各樣誘惑的地方,楊黎光這種面對只求加深自己靈魂的苦行僧式的生活更顯得那樣的彌足珍貴。
楊黎光總是通過自己筆下的一個個人物實踐著自己的價值理想與靈魂的自我澄清。
通過王建業案的寫作,他完成自我關于人生財富是什么的省思,抗拒著物質誘惑,而通過《傷心百合》,他顯然是通過主人公那種“人格芳香”表達著自己邁向一個好男人的堅定心路和對芳香東方倫理自覺依歸。
五
為了了解楊黎光在寫作《生死一線》的背景,我特意上網查了1998年那場發生在嫩江流域洪水的水文資料。
電腦屏幕上赫然寫道:1998年松花江哈爾濱發生了有記錄以來的特大洪水,水位最高達120.89米。實測洪峰流量16600立方米,約為300年一遇。
1998年洪水的特點是:發生時間早,較正常年提前一月。洪水的次數多。嫩江支流發生多次洪水。而干流連續發生三次大洪水:暴雨洪水集中,嫩江干流洪峰主要控制站均超過歷史記錄,高水位持續時間長,比一般洪水最高水位持續時間約多10個小時。
洪峰剛剛過去,潰堤流域大地還漫著齊腰深的洪水,楊黎光就踏上嫩江平原的黑土地了。
眾所周知,以松嫩大地發生的這次300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為背景,真實地記錄了吉林省政法系統的領導、干部和數千名干警。在黨中央的正確領導下,在綿延千里的嫩江大堤上轉移1萬多名受困囚犯的動人故事的中篇報告文學《生死一線》讓楊黎光于2000年再度獲得“魯迅文學獎”。
所有這些光環與榮耀都是后來的,而且在楊黎光自己看來,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
讓楊黎光印象深刻的是。趟著齊腰深的洪水,在松嫩大地科爾沁草原的邊緣,連續采訪12天的記憶細節。
這也許不是持續時間最長的采訪,但卻是楊黎光報告文學創作生涯中最為艱險的。
在《生死一線》中楊黎光給我們留下了艱辛采訪的情景片斷:
當我踏上這塊黑土地時,距那場共和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萬名囚犯千里大營救正好50天。
我深入到仍然被洪水淹沒的災區,進入水深過腰的監獄,走進坍塌一片的管教宿舍區,和幾十名干警、武警、家屬、囚犯交談,又沿著萬名囚犯大轉移的路線,東西貫穿千余里,進行了12天的艱苦采訪,留下了20盒錄音帶。
據了解,在寫完20多萬字的以死緩犯人曾莉華為主角的長篇報告文學《打撈失落的歲月》以后,楊黎光曾經打算暫時歇筆,“我想,這可能是我最后一部長篇報告文學了”。報告文學寫作的艱辛是部分原因,何況一直堅稱自己是業余作家的楊黎光本身作為深圳報業集團的領導也有著繁重的編務,可以相信,楊黎光當時確實有歇筆的考慮。
但題材本身所呈現出來的人文色彩,已經融化在楊黎光血液里的作家責任感卻讓楊黎光決然地踏上了黑土地。
在楊黎光的私人相冊里,有著這樣的一張照片,一名囚犯的家屬握著楊黎光的手。熱淚滾落在布滿褶皺的臉上,齊腰深的洪水環繞著他們,而遠處低矮的瓦房只露出窄窄的一方屋頂。
楊黎光說,那是他即將結束12天的采訪時,同行的吉林省干警特意給他拍的,這位專門負責外宣工作的干警說。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作家。這樣的記者。
六
1998年,我帶著妻子和女兒一同回家看外婆。這時外婆再也認不出我了。由于臥床太久,外婆身上到處都痛,媽媽常扶外婆起來坐一坐。可是外婆怎么坐著都不舒服,好像一個孩子那樣吱吱呀呀吵個不停。我知道,是外婆身上疼。于是,我將外婆抱起,然后像抱孩子那樣輕輕地搖。外婆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安靜得像一個熟睡的嬰兒。我知道,小時候,外婆也是這樣抱著我入睡的。
“妻子用攝像機攝下了這個珍貴鏡頭,讓外婆永遠活在我的懷抱里。”
我幾乎能背下楊黎光這篇《走不出外婆的目光》,而且相信這樣的文字與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一樣,它們將成為延續我們東方精神倫理的一種可貴資源。
文章中提及的錄像我是看過的,看的時候雖然也有種淚盈于眼的感動,但我必須要說,它遠沒有看到這段醇美文字后帶給我的那種震撼。
當然,我也是第一個讀到這篇文章的人。具體日期已經記不得,但肯定是在1999年9月份的某一天。
楊黎光與往常一樣,準時地出現在辦公室,只是這一次他的腳步聲輕了些。楊黎光走到我的跟前,說,寫我外婆的。
你讀楊黎光的其他作品,像《沒有家園的靈魂》,像《生死一線》,甚至是《傷心百合》,你可以體驗到他那種尖銳的思維力,你可以體驗到他那種仿佛背負人類苦痛的悲憫,你甚至可以感受到字里行間那種浸入骨髓的人文關懷,但我卻從未像今天這樣像一只溫暖的大手在你的心靈久久撫摸的感覺,文字與心靈的牽連力在這里得到了極為契合的表達。
文章是登在了翌日的周末版上,它引起的反響是空前的。
在楊黎光《回顧我的文學路》上對此有著詳細的記錄:
“這篇文章發表后,我沒有想到有那么多的讀者給我來信來電,他們幾乎都不是文學愛好者,但都飽含熱淚,甚至失聲痛哭地同我一道懷念各自的親人。”
“我沒有想到一篇短短的散文有著這樣大的魅力,沒有想到中國人心靈深處散發的東方倫理的芳香使我們心心相印。”
我總覺得,楊黎光的散文,有著與他的報告文學同樣的藝術魅力,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在秋風冀北駿馬之外,欣賞到楊黎光為我們呈現出的另一種江南杏花春雨景觀。
楊黎光擔任深圳報業集團副總編輯、深圳晚報總編輯以后。我更是經常可以在報上看到他針砭時弊的短札散文了。
特別是2005年以后,楊黎光似乎在散文方面也投入了很大的精力。
七
楊黎光被點將了。
我剛從外面采訪回到辦公室,就聽到同事在議論楊黎光被省里抽調到抗擊非典寫作組的事情。
我給他打電話一問。果然是真的。
據說。廣東省作協組織了一批作家,想寫個反映廣東人民眾志成城抗擊非典與醫護人員舍生忘死搶救非典病人的大作品。省作協的同志們認為能寫好這個大文章的,非楊黎光莫屬,于是點將,而且還要求楊黎光去負責整個采訪最為關鍵的部分——全景式報道。
“這是上面點將的,當然啦,我自己也想去,這么大的事情,躲在一邊恐怕不行吧。”楊黎光在電話里淡淡地說。
放下電話,心,猛揪了一下,雖然也說不清為什么。
2003年的春天,緊張得令人窒息的氣氛籠罩在每一個角落。
而且新聞界已傳出多名記者因采訪感染上了非典了,受感染的醫護人員更不在話下了。
此時此刻到非典一線和病房采訪實在是太危險了。
真的不敢往下細想了。
對著電腦,怔怔的,長久地出神,突如其來的惶恐與擔憂。
文學是我生命的一種延續。這是他曾經說過的,問題是:這一次,他真的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詮釋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了。
我知道,再說些什么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雙手合十,讓我們祈禱吧——祝福中國,也祝福所有在這場沒有硝煙卻慘烈依舊的戰爭中執著前行的勇士吧。
后來,我在《瘟疫,人類的影子——“非典”溯源》的前言里,讀到了這些閃爍非凡光芒與血性的文字:于是,作為一名記者,報告文學作家,我知道該出門了,盡管滿世界都是口罩。那天,我對妻子說,我要去廣州。妻子說,廣州非典鬧得那么兇,人家躲都躲不及呢。我說,我就是為了非典去的。妻子沉默了一會說,不能不去嗎?我說,不能。說完就出門了。
決絕。還有那種令人蕩氣回腸的果敢。
隨后的一個多月里,我只能從他妻子那里零零星星聽到一些有關他的消息。身體還好,采訪也還順利。只是很忙,偶爾回家也是匆匆一見然后立即又走了。
更多的細節卻是沒有了。
更多的詳情卻是兩年后的2005年在深圳舉行的楊黎光創作學術研討會上了解到的。
在非典疫魔最為猖獗的42天里。他跑了40多個醫療單位,先后有包括非典病人在內的1 20人接受了他的采訪,最忙的一天,他足足跑了上千公里,往返河源、佛山、廣州三市。
當時同樣奮戰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場上的戰友、廣東作家李深明在此次研討會上不無感慨地說道:我終于明白楊黎光能連續兩屆獲得魯迅文學獎的原因了,他是個為了寫好文章連命都不要的人啊。
“他是中國文壇的拼命三郎。”許多人都這么說。
除了就此寫出的《守護生命》長篇通訊成為當時反映廣東人民抗擊非典的權威報告。作為通稿刊發于省內各大媒體外。楊黎光在完成這個全景式報道之后仍高歌猛進,對非典進行著縱深的溯源,以一個學者的嚴謹和一個作家的承擔對人類瘟疫進行全面的梳理。經過7個多月的研究與寫作,《瘟疫,人類的影子——“非典”溯源》終于順利出版,而這又讓他于2005年第三度折桂“魯迅文學獎”,楊黎光也由此成為了中國惟一一位“魯迅文學獎”“三連冠”得主。
八
現在,幾乎每天,人們都可以在深圳報業集團的健身房見到楊黎光。雖然聲名在外,但不喝酒,不應酬,更不玩牌搓麻。多年來健身幾乎成了他除讀書寫作之外的惟一愛好了,而多年的堅持。楊黎光健碩挺拔的身材也讓他在文學之外贏得了不少欽羨的目光。
了解楊黎光的作家朋友說他這個人的特點就是干凈,長得干干凈凈,活得干干凈凈,心靈干干凈凈。中國的老話說,相由心生,長相的干凈,實在是源自心靈的干凈,是由內到外,內外一體的。而他內在的干凈,幾乎到了具有“精神潔癖”程度。所以,他才能超然于這個欲望賁張的時代,去苦苦尋索心靈的家園。
與他的精神潔癖相呼應的是精力過人。健康的生活,塑造了健康的體魄,十幾年來,他一直是利用業余時間從事創作活動的。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己始終是個“業余”作家。
現在,依舊是每天早上七點準時出現在辦公室里,作為深圳報業集團副總編輯和深圳晚報的總編輯,他手頭有著眾所周知的繁雜編務和行政管理工作,精力充沛的他不僅料理得妥妥貼貼。同時,還在報上開設了廣受社會各界關注的金牌專欄——“總編值班札記”。于是,在深圳便出現了這種有趣的復合現象,作家楊黎光和報人楊黎光同樣被讀者追捧。對文學愛好者來說。他們所崇敬的是作家楊黎光;對普通市民來說。他們所喜歡的大概是報人楊黎光。正如深圳晚報這份貼近市民的報紙一樣,“總編值班札記”這個新聞言論專欄。讓報人楊黎光與深圳讀者更加親近。
2005年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頒獎典禮在深圳舉行,有關方面基于他在中國報告文學方面的突出貢獻,特意為他舉行了一次研討會。高朋滿座,嘉賓的發言精彩紛呈。中國文壇的“楊黎光現象”引起了與會學術界的高度關注。
而他,依舊只在會場的角落里靜靜地坐著,靜靜地記著,研討會開了足足一天。可他只是在會議快結束的時候,在如潮的掌聲中,打了個揖。連說了三聲“謝謝”。
這次為了寫作此文,在他的樓下,我們又有了一次為時極短的晤談。
也許真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心態越來越平和了。“我本來就是一位業余作家。業余作家最大的好處就是,如果不想寫了,就可以不寫了,因為寫作不是我的終身職業。有了三次獲獎,讀者對你的期望值也會越來越高,可我十分清楚,自己究竟能攀多高呢?”
“大抱負是沒有了,可寫作愿望還有。13年前,我就構思了一部長篇小說。后來由于來深圳中斷了寫作。可十幾年來這部構想中的小說的人物始終在腦海揮之不去。我的愿望是在我還有寫作熱情的時候,把這部長篇小說寫出來,我不急。慢慢地寫。作家陳忠實說,他寫《白鹿原》是為了死后能有一個枕頭。我也把這部小說。當成我的人生回憶,慢慢地體味,慢慢地咀嚼。”
“慢慢地體味。慢慢地咀嚼。”
正如我在前面曾提到的,十幾年前。作為小說家的楊黎光突然改寫報告文學,原本就是由小說引起的一次“意外”。那時,他的長篇小說《欲壑,天網》正在報上連載,王建業的妻子主動對號入座,給他打來電話硬說《欲壑·天網》就是寫他丈夫的,因而才萌發了長篇報告文學《沒有家園的靈魂》的創作沖動,并且由此引發了他一次充滿光彩的文學“轉身”。
正如我所了解與期望的,作為小說家的楊黎光肯定會完成又一次文學“轉身”——重新提筆繼續他的小說創作。我相信,他會向我們,向他的老讀者展現另一番光彩。
“慢慢地體味,慢慢地咀嚼。”
小說家以這樣的姿態創作的小說,一定也值得讀者“慢慢地體味,慢慢地咀嚼”!讓我欣慰的是,當我這篇文章還未寫完的時候,這部4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園青坊老宅》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看看吧,一定會發現不一樣的一個楊黎光。
據我所知,楊黎光在寫那部長篇小說的同時,一直在悄悄醞釀準備一套大作品,聽說叫“生命的思考”系列,據說是個大題材。也是一套很另類的作品,介于文學和社會學之間。如果屬實,應該是楊黎光在創作上的一個重大改變。我曾向他求證,他答非所問地笑笑說,別聽外人瞎說,慢慢地寫吧,要看生命還給我多少時間。
“我曾經說過,選擇寫作是選擇一種生存方式,我現在仍是這么想。”
天高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