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在去挑水的時候,看見毛豆的。
當時,你挑著一對兒北京桶。這種鐵皮水桶最早是北京一個郊縣的產品。后來其它地方也出這種桶,可旱塬上還是叫它北京桶。這種桶很大,一擔能挑七八十斤水。不過當時你挑的是一對兒空桶,所以你能把水桶弄得亂響。吱扭——咣當,吱扭——咣當。
你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弄,當時你就是想這么弄。人有時候就是想制造出一些動靜來。吱扭——咣當,吱扭——咣當,你就這么一路招搖著走了過來。這時候,你看見了毛豆。
毛豆是德林的女兒,你跟德林有仇。
其實,你把德林當作仇人很沒道理。德林捆過你一繩,這我知道,不過,你調戲人家女兒哩,人家能饒了你?可你說根兒不在這兒,根兒在……你搖了搖頭,沒往下說。但我心里明白,很久以來。你一直固執地認為,看兩只羊交媾與看兩個人偷情。肯定是兩種不同的結果。
那是一個暑假的下午,天上有風,像鞭子一樣趕著一堆一堆的云,那些云就像羊似的一群一群往前跑,地上就一片一片明起來,一片一片暗下去。你趕著羊攆著云影下的蔭涼。進了玉女溝。
玉女溝里長著很茂盛的蘆葦,正是蘆花吐穗的季節,到處彌漫著成熟的腥甜氣息;兩邊的坡上則長著葛藤、荊條和一些知名不知名的雜草。它們勾搭著,挽纏著,也很茂盛。
還有一棵老柿樹。
那棵柿樹像一個活了幾百歲的老婆娘,渾身都是斑駁粗礪的鱗甲,樹干已經朽空,可枝葉卻茂盛得屁滾尿流。離得老遠,你就能聽見鳥叫聲婉婉轉轉,可是一只鳥也看不見,你看見的只是茂盛的枝葉和枝葉間閃閃爍爍的柿子,像一盞一盞的紅燈籠,就好像那叫聲是這些柿子發出來的。
你一接近柿樹,鳥們就不叫了。它們靜了一會兒,突然訇地一聲。從樹上飛出來,像一股濃煙。像那柿樹突然著火了一樣。你撇下羊,讓它們自己吃草,你爬上了柿樹。摘了幾個蟲拱或是老鴰叼的烘柿。坐在樹杈上吃了起來。
就是這個時候。你看見了德林。
當時,德林是公社的副書記。“文革”初期,他領著三里五村的年輕人到陜州城打了一架,回來就成了公社的副書記。要不是上頭提出“要文斗不要武斗”,說不定德林的官還會當得更大。但德林總是很忙。
德林坐在一道土塄上。點了一根紙煙吸了起來。看不清是什么牌子。但確實是紙煙。忙人德林為什么會到這種地方來呢?你有些奇怪。
你正覺得奇怪,忽聽見嘩嘩啦啦一陣蘆葦聲響,杠子婆娘就出現了。杠子婆娘有三十來歲,可她仍然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她特別喜歡笑,笑起來喜歡用手捂嘴。好像她的嘴什么毛病。其實她有一張很好看的小嘴兒。村里的男人對她和對別的婆娘明顯不同。女人們嘴上不說。心里都明鏡似的。
德林跟杠子婆娘一見面就朝對方撲過去,像兩條有仇的狗。看不清誰把誰撲倒了。只看見他們倒在地上。緊緊地摟在一起。有一些蘆葦被他們壓倒。壓成了一張席子。他們誰也不說話,呼,呼,他們喘著氣,可他們就是不吭聲。很長時間他們一動也不動,就那么糾纏著躺在一起。
“德林哥。”杠子婆娘終于說話了。
“人前頭我叫你德林叔,可這會兒我就想叫你德林哥。”她說得有些騷浪。
“你叫么。我喜歡你這么叫。”德林說。他說得也有些騷浪。
“德林哥。”杠子婆娘叫了一聲。她的聲音有些怪。
“噢。”德林答應了一聲,德林的聲音也有些怪。
“德林哥,”杠子婆娘又叫了一聲,“我就想這么叫你。”
“我喜歡你這么叫。跟貓叫春一樣。你一叫就把我的心叫亂了。”德林這么說。
哧哧。杠子婆娘笑著。
哧哧。德林笑著。
哧哧,哧哧。他們就這么笑。
后來他們突然不笑了。你被他們嚇了一跳,你以為人家看見你了,就趕緊像蟲子一樣把身子往枝葉里蜷。過了好大一會兒,你才知道人家根本沒有看見你,因為你聽見了另外一種聲音,軟軟的。濕濕的。滑滑的,像貓喝水的那種聲音。
吧唧吧唧……
一個世界都是那種稀軟溜滑的聲音,就像滿世界都是喝水的貓……你放心了一些,把眼珠子固定在不遠的那個地方,讓它們一動不動。你看見德林翻了個身,像狗一樣把杠子婆娘壓在了身下,杠子婆娘就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呻喚,接著他們就動作起來。他們撕扭著,抖動著,喘氣的聲音像打氣筒一樣囂張。他們的腳像撒歡的牛蹄子,踐踏著那些蘆葦和雜草,啪啪亂響。
“噢……”德林這么叫。
“噢……”杠子婆娘也這么叫。
吧唧吧唧……還有這些聲音。
他們的頭發亂得像兩個雞窩,有一些葦葉沾在上面。
轟,你覺得有一團火從腳心燒了起來。嗖,燎過你的屁股溝;嗖,燎過你的脊梁溝;嗖,燎向你的頭頂。你聽見頭發咝咝啦啦地燃燒起來……這種聲音叫你心里發慌。好像那些喝水的貓統統鉆到了你的心里,好像有無數根貓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你的心,把心里的熱血都趕出了胸腔,趕到了身體的某個部位。那地方就憋得難受,好像一只點著了炮捻兒的爆仗。隨時都會爆炸。你使勁咬著牙,你不想讓自己爆炸。可你終究還是沒能忍住,一股熱流呼嘯著,從你的身體里噴薄而出。你猛地打了個冷顫,弄斷了一根樹枝。咔叭,那聲音像一只老鴰,突然從枝葉間飛了出來,在葦蕩里弄出一陣撲撲啦啦的回響。你害怕極了,恨不能把那聲音逮回來,重新圈到自己的身子里。
“誰?”德林威嚴地低聲喝道。
兩個身子突然分裂,像兩爿被斧頭突然劈開的木柴。他們頭上的葦葉像開放了一樣飛揚起來,又慢慢落下。
他們聽了一會兒,什么動靜也沒有。
“老鴰。我說是一只老鴰。”杠子婆娘說。
杠子婆娘坐了起來。她光著身子。兩個奶子像兩條裝滿了糧食的布袋。沉甸甸地吊在她的胸前。那時候她正奶著一個娃,所以她的奶水很旺。
“你叫我出了一場大力。”德林說。
“哧哧。”杠子婆娘笑了,她笑得很騷情。“你愿意嘛。”
“哧哧。”德林也笑了,他笑得也很騷情。“你得給我補補身子。”
“回家叫你婆娘補。”杠子婆娘笑著說。
“你給我補。我想叫你補。”德林笑著說。
你看見德林像豬娃一樣拱到杠子婆娘的懷里,他叼住了杠子婆娘的一只奶子,他的手還捏著她的另一只奶子。
“噢!”杠子婆娘晃了一下,她奶袋里的奶水就像半桶水一樣咣當咣當地響。
接著,就有了吞咽的聲音。
咕咚——噢。
咕咚——噢。
德林每吸一口奶水,杠子婆娘的身子就跟著收縮一下,嘴里就發出“噢”的一聲。她仰著頭,半閉著一雙毛眼眼,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難受還是好受。
“你是個畜牲。”杠子婆娘說。
“噢?”德林抬起臉。他的嘴角上沾著一滴乳白。
“哧哧。”杠子婆娘笑得越發騷情,“我開始覺得你是畜牲,這會兒又覺得你不是畜牲了。這會兒我覺得你是個好人。”
“噢。”德林又把臉拱到了杠子婆娘的懷里。
咕咚。咕咚。
“你是好人,你得給我辦一件好事兒。”杠子婆娘說。
“噢。”德林含糊不清地說。
咕咚,咕咚。
“你叫杠子當民兵連長吧,他說他想當。”杠子婆娘說。
咕咚,咕咚……
德林捏著杠子婆娘的奶子。他吸一口,那奶子就在他手里跳一下,一吸一跳。一吸一跳。德林看起來很得意。他太得意了,屁股一動一動的樣子。
好像過了千秋萬代。你聽見了羊的叫聲,干黃干黃的,塵土一樣從下邊漂浮上來。
你朝樹下看了一眼。德林和杠子婆娘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你的羊站在他們剛才躺過的地方。
這是一只公山羊和一只母山羊。公山羊就像大漆漆出來的那樣黑,母山羊就像雪堆堆出來的那樣白。母山羊站在那里吃草,尾巴撅得老高,露著亮汪汪的水門:公山羊沒有吃草,它正繞著母山羊亂轉,不時地用嘴去親吻母山羊紅燦燦的屁股。過了一會兒,公山羊就上了母山羊的背。母山羊穩穩地站著,一動不動;公山羊踮著后腿,一動一動……
這叫你心里老不自在。
公山羊一動一動的樣子。讓你想起德林一動一動的屁股,下作得很。你覺得羊就像拱著你的心,拱得你難受。其實,以前你也見過羊們這種樣子,以前你從沒覺得這種樣子有多么下作。可那天你就看不得它們的樣子,你覺得它們應該趁早多吃些草,吃飽了好省下家里的飼料。于是,你決定去把它們分開。
這樣,你就從柿樹上跳了下來。
其實,那棵柿樹并不算太高,而且你過去經常從這樹上往下跳。可這一回,你著地時正好踩在你扔下的烘柿皮上。你一滑,就摔倒了。你聽見你摔倒的聲音從膝蓋骨那鉆出來,又延伸出去,像水漂一樣漂成一溜兒,從腿上一直延伸到頭頂。
要說一個娃從小到大,誰不摔跤?而且,旱塬上到處都是厚厚的黃土,平時想找一塊石頭都不是容易的事,可那一次你就偏偏摔到了一塊石頭上,你的膝蓋被石頭硌了一下。
這就是偶然,這就是命。就像這滿世界都是好人,警察想抓個壞人立一功都得憑運氣,可你好好地走著走著,忽然就被小偷扒去了錢包。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偶然。
也就是這么硌了一下吧。白森森的疼痛炸雷一般從天而降,你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那叫聲就像折斷了一根樹枝,露著脆白的斷茬,咯嚓咯嚓地顫抖著。隨即,你就像一兜水一樣癱到了地上。你覺得心里像塞進了一團又臟又爛的碎布,憋得你想嘔吐。
你就那么趴在地上等著嘔吐,可是,等了好大一會兒。也沒有吐出來。鋪天蓋地的疼痛像猛雨一樣淋下來,把你激出了一個又一個冷顫。你的臉上結滿了黃豆似的汗珠兒,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亮光。有一些汗珠兒砰砰啪啪地砸下來,震得地面亂顫。
遠遠地有知了在叫,那叫聲干燥而急促,就像在陽光下不停炸響的放羊鞭,一下接著一下地抽打在你的身上。
真倒霉,你想。真是倒霉透了。
不如今兒早些回家算了,你又想,回。
你想完了,羊們的事兒也做完了。你轟著它們往村里走去。
你臉色煞白,嘴唇緊繃成一條青紫的曲線,好像你稍微一松,就會有一口鮮血噴出來。你咬著牙,一走一狠,一走一狠;每走一步,膝蓋骨都疼得吱吱亂叫;偶爾不小心踩到一塊土坷垃。傷腿一震,就像踩上了一顆地雷,一聲慘叫就跟著炸響……
二
走了很久,很久,你才聞到村子里的氣味兒。
咱媽下地還沒有回來,咱大在家,他坐在一根門檻上縫補著我們被日月磨破的衣裳。他身體不好。他身體本來就不好,當他像種紅薯一樣種下我們五個兒女以后,身體就徹底垮了。所以,他一般都待在家里,他就喜歡做這些細細碎碎的家務事兒。
你坐在另一根門檻上。你捂著膝蓋。心想,等咱媽回來得跟她說一下你的腿。你知道咱大從來不管這些事兒,這些事兒得跟咱媽說。
剛才貪玩的羊們這會兒才覺出了餓,貪婪地啃著院里的干草。后來,咱媽下工了。她一進院子,就看見了啃干草的羊們。咱媽抓起羊鞭子,照著你就是一下:“你不好好放羊!”
你聽見“嗖”的一聲,鞭子從耳邊掠過。你感到脊梁上有一塊肉跳了一下,好像那塊肉被鞭梢帶著離開了你的身子。你的眼圈嗞嗞啦啦地紅起來,聲音里就有了水氣。
“我不是不好好放羊,我是……”你說。
“還犟嘴,你是嫌一鞭子不夠你!”咱媽拿著羊鞭子又朝你掄去。
你要是躲幾下,也許咱媽就不打你了,可你就是不躲。你從來都是這樣,每一次你犯了錯,咱媽打你時你從來都不躲。咱媽沒法下臺,只好一個勁地打。啪,啪,羊鞭子打在你身上,就像打在一截木頭上,發出一些很干脆的聲響。
后來,咱大走了過來,他不說話。只是用手抓住了羊鞭子。咱媽使著勁往回抽,抽了兩下,沒有抽動。又抽了兩下,還是沒有抽動。他們就那么僵持著,像兩只抵架的羊。后來咱媽就松開了手。咱大沒有想到咱媽會突然松手,他被他自己的氣力弄得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咱媽噗哧一聲笑了。她從你身邊走過去,進了窯屋。過了一會兒,屋里就響了起鍋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屋里就飄出了飯的味道。
“媽,我腿疼。”吃飯的時候,你說。
咱大盤腿坐在炕上,雁似地伸著脖子,正用力吸著碗里的糊糊:“吸溜——”
咱媽坐在咱大身邊,她和他一樣吸著碗里的糊糊:“吸溜——”
炕下是我們兄妹五個,我們和大人們一樣:“吸溜——吸溜——”
“媽,我腿老疼。”你說。
咱媽咽了一下,問:“咋了?”
“磕了。”
“吸溜——”咱媽又用力吸了一口糊糊,又咽了一下,說:“該,叫你不操心。”說著,把碗伸過來,叫你給她添飯。
你接了碗,一走一狠,一走一狠。艱難地走到了鍋臺邊。你那矮小黑瘦的身子。就像鍋臺邊那根用了幾十年的燒火棍兒。你給咱媽盛了飯,又一走一狠,一走一狠,艱難地走到了炕邊。
咱媽接過碗,說:“來,我看看。”
你抬起腿,膝蓋紅紅的,亮亮的。
咱媽說:“黑地兒醒了,吐口臭唾沫抹抹。”
臭唾沫是鄉下人的萬金油,鄉下人有了磕磕碰碰,總是抹些臭唾沫。如果拋開臭唾沫的藥用功效,也許還可以看到鄉下人與生俱來的堅強。白天他們總是把傷口藏起來,只在深夜里亮給自己,自己給自己治療,或者說給自己一個安慰。
黃昏的余暉被一家人一口一口吸溜進了肚里,夜暮嘩啦一聲就落了下來。
吃罷晚飯,一家人就早早地睡了。
你想,快點兒睡著吧,睡著了就有臭唾沫了。可你就是睡不著。疼痛像火一樣。激烈地從骨髓深處燒到皮層,又從皮層跳跳蕩蕩地回到骨髓深處,就這么深深淺淺,來來回回地折磨著你。好像那條腿一下子跟你的身體斷絕了關系,身體不認它了,使勁地撕扯著它。要把它拽下來扔掉。
咱大卻睡得很死。能聽見他咯嘣咯嘣咬牙的聲音。咱大一睡著就咬牙,咯嘣咯嘣,咯嘣咯嘣。就跟老鼠一樣。你聽著咱大咬牙的聲音,覺得好像老鼠咯嘣咯嘣咬你的膝蓋。當時,你真想拿過一把菜刀,用刀背把咱大那些牙一顆一顆敲下來,叫它們別咬。
那晚的月亮很圓,就像一張錫紙剪出來貼在了窗戶上,泛著涼森森的光。
你想,要是能把月亮揭下來就好了。刺棱,揭下來,啪,貼到膝蓋上,就跟貼了一張好膏藥似的,涼森森的,一定很好受。你想象著那種涼森森的感覺。
你想,明天得跟咱媽說說,叫她去莊先兒那兒給你買一張膏藥。
“我腿老疼。”早上醒來,你跟咱媽說。
“老疼老疼,不是叫你抹些臭唾沫嗎?”咱媽說。
“抹了,抹了還是老疼。”你說。當時你心想,要是有一張膏藥就好了。
“老疼老疼,誰磕了不疼?摔一下還想花錢哩?”咱媽說。
你知道那膏藥是沒有指望了。咱媽這么一說,你就不指望那膏藥了,你想,還是等晚上好好地睡一覺吧,還是指望臭唾沫吧。
你這么想著,趕著羊出了大門。你走路的時候,覺著前頭好像有一大堆疼痛擋著路,每走一步,你的腿就得繞一個半圓,然后一呲牙,才狠著心落地,好著的那條腿就趕緊跟上去。你就這么走路,一走一繞,一走一狠,圈圈點點,點點圈圈……
時間如流水一樣。被人們匆忙的腳步趟著,嘩嘩啦啦地流過。痛苦的日子就這么被你一繞一繞地繞了過去。一繞一繞。就繞到了那年的中元節。
“走,給你爺你奶燒些供餉。”咱大對你說。
中元節又叫鬼節,這一天,陰間的大門會打開。鬼魂們可以到世上走走,把家人燒給自己的供餉帶回去享受。
那天,你走在前面。咱大走在后面。咱大就是這時候發現了問題。他看見你每走一步,那條腿就繞一個半圓,然后一呲牙,才狠著心落地。他看見你就這么走路,一走一繞,一走一狠。這叫咱大心里緊了一下。
“腿還疼?”咱大說。
“不疼了。早就好了。”你說。
咱大大腿一軟,差點兒坐到了地上,好像你的腿疼一下子轉移到了他的腿上。
“娃,真的還疼不疼?”咱大說。
咱大不敢相信你的腿就那么不疼了。不就是那么磕了一下么。怎么說不疼就不疼了呢?咱大心想。他覺得你的腿還應該繼續疼著。繼續疼著,那腿就還有救,要是真的不疼了,你的腿就沒救了……
后來,咱大就領你去找了莊先兒。莊先兒早年教過私塾,也懂些醫道。旱塬上把教書的和行醫的,統統尊稱為“先兒”。可見對學問和生命的敬重。當時,莊先兒早就不教書了,可他還行醫,人們有了病,常找他看看。
“莊先兒,你給娃看看腿。”咱大說。
莊先兒用手捏了捏你的膝蓋,說:“娃,疼嗎?”
“不疼了,好了。”你笑笑,露出一口細碎的白牙。
“娃,你說你的腿還疼……”咱大說。他乞求似地看著你。
“真不疼了,早就好了。”你不笑了。你覺得大人們有些日怪。你腿疼的時候,大人們不叫你說疼,可你腿不疼了。大人們又叫你說疼。日怪,你想。
“晚了。”莊先兒說,“要是還疼,那碎裂的臏骨就沒有長住,那還有救;可娃不疼了,臏骨早就長住了,娃這腿也就這樣了。”
我娃毀了。咱大心想。
“娃……”咱大的眼里就蓄滿了淚水,“就磕了一下么,娃就那么磕了一下么,怎么就這么不疼了呢?”
三
說到底,就是這事兒。就是因為這事兒,你跟德林結下了仇氣。你固執地認為。看兩只羊交媾跟看兩個人野合,肯定是兩種不同的結果。
你跟德林有仇。可你卻喜歡人家女兒。所以。那天你看見毛豆的時候,一下子就想入非非了。
當時。毛豆坐在她家的窯垴上。窯垴上堆著很大一堆棉花,它們被熱烘烘的太陽曬干了,所以就堆了起來。毛豆就坐在棉花堆的旁邊。她看見你走過來,就跟你使了個眼色。然后又指了指懷里。
毛豆的懷半敞著,有半只奶子露了出來。
棉花很白。毛豆的奶子也很白。
這叫你愣了一下。“咚”,你聽見心里頭猛地響了一聲,就趕緊停下了腳步,你以為毛豆也聽見了你的心跳。過了一會兒。你就覺出手心里有些異樣,脹脹的,癢癢的。熱熱的,好像握住了什么東西。你使勁地捏了一把。
軟的。你想。
熱的。你又想。
肥嘟嘟。你這么想。
“德林把你婆娘弄了。”你跟杠子說。
很久以來,你一直想跟杠子說說這事兒,可咱媽不讓你說。“管住你那臭嘴。”咱媽說,“你敢亂嚼舌頭,我敲了你的門牙。”可你到底還是沒有管住你的嘴,每一次看見杠子,你就會產生一種說話的欲望。后來,當你知道自己的腿已經殘疾的時候,心想,要不是那天看見德林跟杠子婆娘的事,興許就不會摔那一跤了。不摔那一跤,你的腿也就不會殘疾了。
這樣,你就跟德林結下了仇氣。那天,你找到了杠子。跟杠子說了那事。你以為杠子聽了以后肯定會跳起來。然后抄起一件家伙去找德林拼命。可是沒有。杠子只是默默地拿出紙條兒和煙末兒,默默地卷了一根煙。默默地吸了起來。他一口一口地吸著,吸得春夏秋冬,地久天長。
你覺得有些失望。
(尸從)貨。你想。人家弄你婆娘哩,你這(尸從)貨。
“肥嘟嘟。”杠子突然這么說。
“噢?”你問。
“我說秋歌。”杠子說,“秋歌的奶子肥嘟嘟。”。
“噢。”你說。
秋歌是德林的女兒,她管著村里的廣播。那時候,每個村子都有一個廣播室,除了通知開會,還經常廣播一些文藝節目,比如:“火紅的太陽剛出山哪,朝霞紅滿了半邊天哪,路上走過來人兩個哪,一個老漢一個青年哪——哼——”
秋歌就管著這些事兒。
秋歌有一頭長長的黑發,她很愛惜自己的頭發,每天她都要把她的頭發洗一遍。可她從來不在自己家里洗,她去大隊部洗。廣播室就設在大隊部。她也不在廣播室的窯屋里洗,她把水盆端到大隊部的地坑院里,嘩,嘩,弄出一院子濕淋淋的聲音,那院子就好像成了一個水池,秋歌成了一條在水池里游動的魚。然后,她彎下腰身,讓長長的頭發垂下來。用一把梳子插在腦門上往下拉,一直拉到發梢。有一些水被她淅淅瀝瀝地篦下來,她的頭發就像一條黑色的瀑布。人們站到窯垴上,可以看到她白嘩嘩的脖子和肥嘟嘟的胸。
秋歌就喜歡讓人這么看她,她沖著看她的人媚狐狐地笑。
“肥嘟嘟。”所以杠子這么說。
“根留,你把秋歌弄了去。”杠子對你說。
“德林又沒弄我婆娘。”你說。“我又沒婆娘。我不去。”
“肥嘟嘟的奶子你不去?”杠子說。
你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在動來動去,很不自在。后來你好像又聽到了蘆葦蕩里貓喝水的聲音,你覺得有一根貓舌頭在你的心上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
“人家秋歌不讓哩,我是個瘸子。”你說。
“你腿瘸那東西又不瘸。弄那事兒又不是跑路哩。”杠子說。
你不說話了。你用杠子的紙條和煙末兒卷了一根煙,學著杠子的樣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咔咔咔咔,你咳了起來。那時候你還不太會吸煙。所以就被嗆了一下。你咳嗽的聲音又快又急,唾沫像一些小釘子四處激射,把地上的浮土弄出了許多小坑。
“你去,你是中學生哩,我知道秋歌喜歡文化人。”杠子說。
“我覺著秋歌不會讓我弄。咔咔咔咔!”你咳嗽得山呼海嘯。
“你先捏她奶子,你裝著跟她玩哩,你一捏她奶子她就軟了。”杠子說。
“你知道?”你說。
“女人們都這樣,你一捏她奶子,她就管不住自己了。”杠子說。
“你日哄我哩……”你說。
“我沒日哄你,我做啥日哄你?”杠子說。“你去試試。你要是弄不成,我請你啃豬頭。請你喝酒。”
“嗬嗬。”你笑了,“我弄不成啥也不叫你請,弄成了我要你一樣東西。我把秋歌弄了。給你出一口氣,可我不能白出力。”
“你想要啥?”杠子說。
“我要你那頂黃軍帽。”你說。
杠子當過兵,復員時他穿回了一套軍裝,上衣和褲子分別送給了他的兩個小舅子,他只剩下了那頂黃軍帽,平時他舍不得戴,只有逢年過節時才戴兩天。那頂軍帽像一面旗幟似的飄揚在杠子的頭頂,招搖著杠子的威武英俊和曾經輝煌的歷史。
杠子那頂黃軍帽一直是你心中的夢。多少次你在想象中戴上了那頂黃軍帽,想象著在沖鋒號的鼓蕩下,身手矯健地朝敵人的陣地猛撲過去。你覺得戴上了那頂黃軍帽就像生出了兩條健壯的腿。
“你去,你把秋歌弄了我就給你。”杠子說。
杠子看著你進了村子。他看著你拐了一下,又拐了一下,就看不見了。他知道你去了廣播室。這時候秋歌肯定在廣播室里。
肥嘟嘟。杠子想著你和秋歌的事。
他這么一想,就覺得身上某個地方憋得厲害,就像褲襠里鉆進了幾只螞蟻,它們在那里爬來爬去,叫你覺得難受。
“拉拉扯扯親了一口兒,奴的小綿綿手兒……”杠子在心里唱了兩句。
球,那些歌都是瞎編哩。手再好也沒有女人的奶子好。杠子想。
秋歌的奶子肥嘟嘟,根留這狗日的可受活了。他想。
媽媽的德林,你弄我婆娘,我叫根留弄你女兒。他這么想。
杠子原以為這么一想,心里就會好受一些,可他想過以后,心里一點兒也沒有好受。他覺得那些螞蟻就像瘋了似地在他褲襠里折騰,把他折騰得渾身像失火了一樣。
“狗日的,你可受活了。你受活了還想要我的黃軍帽……”杠子在心里罵了一句。他覺得你這一回可是占了個大便宜。“德林弄的是我婆娘。又沒有弄你婆娘,憑什么你弄人家秋歌?要去也該我去,憑什么你去?”
“我不能叫根留弄成那事兒。”杠子跟自己說,“德林答應讓我當民兵連長哩。我不能叫他把人家女兒糟蹋了。人可不能昧良心。”
“我也不能叫根留把我那黃軍帽拿走。德林讓我當民兵連長哩,當民兵連長可不能沒有黃軍帽。”杠子這么跟他自己說。
不能叫根留弄成那事兒。弄那事兒丟人哩,犯法哩。杠子心想。他還是個娃,我這是為他好呢么。杠子這么想。
就這樣,杠子向德林揭發了你。他覺得這樣對誰都好。
你離開杠子的時候。聽見“啪噠”一聲,村里的高音喇叭開了,然后是一陣嗞嗞啦啦的聲響,接著是秋歇敲話筒的聲音:“嘭嘭,喂,嘭嘭。毛主席語錄:‘牛鬼蛇神,你不打它就不倒,就像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全體社員注意了,全體社員注意了,現在廣播通知——接公社革委會通知,今兒后晌在玉女溝水庫工地召開批斗大會,要求全體社員一律參加。誰敢不去,罰工二十分,扣玉谷三十斤。”
“啪噠”,喇叭又關上了。
后來,你就走進廣播室的窯屋。窯屋里有些黑,那種黑帶著很深的涼意,你被激得打了好幾個寒噤。得得,你聽見牙齒響了兩下。過了一會兒,窯屋里漸漸地亮了一些,你看見秋歌不在。剛才還聽見她廣播呢,可這會兒她卻不在了。
日怪。你嘟嚷了句,心里有些失望。
不過毛豆在。毛豆是德林的小女兒,她和她姐一樣,都有一頭好頭發,她們都喜歡在廣播室洗頭。當時,毛豆剛剛洗過頭發,她正坐在桌子跟前編辮子。水在她胸前弄濕了一塊。細花襯衫就緊緊地貼在了那里,那地方就顯得有些鼓。毛豆的辮梢毛茸茸的,被她細長細長的指頭弄得一撩一撩的,撩在那鼓鼓的胸上,就發出一些軟軟的頭發的聲音。
你覺得毛豆的辮子撩到你心里去了,你被她的辮子撩得心里發慌。肥嘟嘟。你想。秋歌的奶子肥嘟嘟,毛豆的奶子也是肥嘟嘟。
“毛豆,我找你姐玩哩。”你說。
“我姐不在。”毛豆說,“我姐去水庫上了。”
“我跟你玩。”你說,“我是說,你姐不在我跟你玩……”
“看你這娃。”毛豆說,毛豆比你還小著兩歲,可她卻喜歡裝大人。
你走到毛豆背后,對著鏡子里的毛豆說:“這事兒你可不能怪我,你姐不在么……”
這樣,你就從背后把手放到了毛豆的奶子上。你以為毛豆會像杠子說的那樣一下子就軟下去,可是毛豆一點也沒有軟。她“噢”地叫喚了一聲,身子就硬邦邦地挺住了。
沒軟。你心想,人家一點兒也沒軟。你這么想。你想,也許應該把毛豆的奶子捏一捏,就像吃柿子一樣,一捏一捏,柿子就變得軟和了。可你沒敢捏。人又不是柿子,你要是把人家捏疼了,人家就該惱了。所以,你只是輕輕地把毛豆的奶子揉了幾下。
“我跟你玩哩……”你說。
“看你這娃……”毛豆說,她的身子慢慢就軟了下來。
“這你可不能怪我,”你說,“是杠子叫我來呢么……”
“噢……”毛豆軟軟地這么說。
這時候,窯門猛烈地響了一下,厚厚的陽光像一堵墻似的砸到了窯屋里。德林和杠子就站在那片明亮里。德林的眼里有兩根燒紅的鋼針,嗖地一下就扎進了你的身上。
你和毛豆都夢一樣呆在那里。
“支書來了,快跑……”過了好大一會兒,杠子才喊了一聲。他覺得應該對你喊一聲,就這么喊了。可他是在心里這么喊的,所以你沒有聽見。
你沒有跑,你像一棵遭了雷擊的柿樹,一動也不動地種在窯屋里。散亂的目光和粗糙的呼吸,如風中盤旋的枯枝敗葉一樣無所適從。
毛豆“噢”地一聲哭了。接著,她就像旋風一樣從窯屋刮到坑院里,又從坑院刮到窯垴上,一會兒就不見了,只有她嗞嗞啦啦的哭聲在陽光下干澀地響著,像鐵鍋里快要熬干的幾滴水。
后來,德林叫杠子把你用繩子捆了起來,像牽狗一樣牽到了大隊部的窯垴上。
毀了。你想。
他們叫我游街哩。要開我批斗會哩。德林要辦我丟人哩。你想。
算球了,游街就游街。批斗就批斗。他要是敢開我批斗會,我就對人們說我把他家毛豆弄了。看哪個狗日的丟人。你就這么想。
可是,德林沒有叫你游街,也沒有開你的批斗會。一走到窯垴上,德林就跟杠子說:“就這兒,把這小狗日的綁到這兒。”
窯垴上光禿禿的,連一棵樹毛也沒有。杠子不知道把那“小狗日的”綁到哪兒。所以他茫然地看看四周,又茫然地看看德林。
“笨蛋。”德林說。他說著,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德林從杠子手里接過繩子。往地坑院里一掄,繩子就被繞到了一棵小榆樹上。窯掌的半腰長著一棵小榆樹,繩子就繞到了那上面。德林笑著把繩子交給杠子,然后點著了一根紙煙,說:“(尸從)貨。綁短些。”
杠子把繩子一緊,噔噔噔。你往窯垴邊上退了幾步。
“再短些。”德林吸了一口煙,笑瞇瞇地說。
杠子把繩子又一緊,噔噔噔,你又往窯垴邊上退了幾步。
“再短。”德林又吸了一口煙,他還是一臉的笑容。
杠子看了看德林的笑臉——沒法再短了,你已經退到了窯垴的邊沿,再短你就掉進地坑院里了。丈六深的地坑院,掉下去就會要了你的小命——杠子看了看德林,德林的臉上仍然是燦爛的笑容。
笑里藏刀。杠子想。
德林要做了這小狗日的哩。杠子又想。
他這么一想,恐懼就像冬天的寒風一樣,一下子抽干了他身上的熱氣,剎那間他覺得腿疼腰酸,渾身發冷。
“小狗日的。”德林笑著罵了一句,從杠子手里把繩子接過來。
杠子趕緊扭過頭去,他不想看見你摔下去的樣子。他忽然后悔了,他后悔不該揭發你,你是為他出氣哩,可他卻把你弄到了死地……
然而,德林并沒有讓你摔下去,他只是把繩子慢慢地拉緊。隨著繩子一寸一寸地縮短,你的身子就一寸一寸地下蹲。你不想掉下去送了小命,就只能一寸一寸地往下蹲。最后,你形成了一個半蹲的架式。德林把繩頭兒綰到了你的身上。
“看住這小狗日的。”德林對杠子說。
說完,德林就走了。德林總是很忙,他不會把更多的時間耽擱到你的身上。
杠子驚慌失措的目光就像一盤推不動的老石磨,吱吱呀呀地追隨著德林,看著他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最后像一縷魂似的融進白晃晃的陽光里,身后留下了一道紙煙的濃香。
杠子的目光被累得氣喘吁吁。
太陽很毒。一到這個時辰。太陽就變成了一條瘋狗,狠勁地咬著旱塬。遠處起伏的山峁在日光下泛著土黃的色氣,一跳一跳地顫抖。近處的知了在樹影里一聲接著一聲,氣短而干燥。
“wuingwing—一mia,wuingwing—mia”知了就那么叫。
我寫不出這幾個字,天地間有許多聲音都不是人能夠做出來的。知了的叫聲像一把鈍鈍的刀子,不停地刮著人的頭皮。太陽越毒,它們就越使勁叫。
杠子看了看你,你像狗一樣佝僂著身子,半蹲在窯垴的邊沿,瘦骨嶙峋的胸脊,像一只破舊的荊條簍子裝在你的身上。可你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驚慌和害怕,眼睛里滿是與你年齡極不相稱的沉穩。
“過來,給我解開。”你對杠子說。
“德林說了,他叫我當民兵連長。”杠子說。
“(尸從)貨,人家把你婆娘都弄了。”你說。
“德林說了,他叫我當民兵連長。”杠子說。
“(尸從)貨,德林他算個球。你想不想當支書?你要想當,我就能叫你當上。”你說。
“嗬嗬,就你?”杠子笑了。他剛才還緊張得要命,這時候他看到你還安安生生地活著。心里就不再緊張了。
“過來,給我把繩子解開。”你說。
“你能叫我當支書?哈巴兒狗攆兔子,仗你跑哩還是仗你咬哩?”杠子說。
“世上的事兒都是人翻弄哩。靠哈翻弄?靠文化。讀了《水滸》不要命,讀了《三國》不要臉。你看看文化有多大勁。”你說。
“世上的人,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誰?不要命的怕不要臉的。”你又說。
“嗬嗬……”杠子笑了。
“明白了?”你說。
“不明白。”杠子說。
“對著母豬吹大笛,你咋聽都是豬娃叫。”你說,“過來,給我把繩子解開。”
“德林說了,他叫我當民兵連長。”杠子說。
“你解不解?”你說,“你不解我可要吆喝了,我叫全村人都知道德林把你婆娘弄了。”
杠子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你解開了繩子。“小狗日的,我看你咋著叫我當上支書。”
你揉著被繩子捆疼的手腕,很長時間沒說話,很長時間才說話:“狗日的,咱走著瞧吧。”
四
那是你第一次摸了毛豆的奶子。很多年以后,當毛豆的奶子又一次亮在你眼前的時候,你的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你朝天上看了看,太陽才剛剛偏西,正白花花地晃著人眼。
你想,不會吧,就這個時候?
你想肯定是自己看花了眼,這個時候。哪會有這種好事。
于是就繼續走過去。北京桶被你弄出一陣亢奮的聲音:吱扭——咣當,吱扭——咣當。
毛豆著急地瞪了你一眼,又朝懷里指了指。
你的眼前一下子黑了。日頭好像叫天狗一口吞了去。滿世界突然就黑了下來,只剩下毛豆那白花花的奶子晃著你的眼。你覺得喉嚨里糙得很,糙得就像塞進了一把豬鬃。你使勁咽了一下,果然覺得像咽下了一把亂哄哄的東西。
我的,你想。毛豆本來就該是我的。你這么想。
世界上很多事都有著“本該”,可“本該”就像一條沒有主見的狗。走著走著,突然看見命運招了一下手,就朝著另一條岔路上溜走了。
比如,讀完了初中和高中,我們本該回到兩戶村,安分守己地當個莊稼漢,可沒想到高二上學期。高考制度在我們猝不及防中突然恢復了。于是,我們人生的路上就出現了一個岔口。我們窮兇極惡地讀完了最后一年高中,參加了第一次全國統一考試,然后,懷著不知死活的心情離開了大營中學。
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就是那種像羊腸子一樣的土路,旱塬上大多是這樣的土路。很多時候,我常常覺得旱塬上的這些土路,就像一根根牛纏繩,它們默默地牽著人們,從沉重的歲月深處。一步一步地熬了出來。還有許多故事和細節,也都是順著這些土路走進了塬上的溝溝岔岔,峁峁梁梁,走進了人們的日子。
翻過了一道峁梁,大營鎮也叫我們翻到屁股后頭去了,學校像一條倒空的布袋。悄沒聲息地被丟在黃河岸邊。翻過去的還有太陽,所以,天雖然還亮著,地上卻黑了下來。也不是全都黑了,灰灰的,就像娃們使的一塊尿布。塬上凹下去的地方才是全黑的,像娃們留下的尿痕。
當時,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誰也不說話,就那么不緊不慢地走著。
我們是:你、我,還有毛豆。
本來還有多多,可多多高中沒念完就當兵走了,這樣,就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多多不喜歡念書,他說他一看書,那些字就變成了一群跳蚤,蹦蹦達達直往他身上撲。弄得他渾身都不自在。他說,他上學就是為了養個子,個子養成了他就去當兵。正好那年部隊來招空軍,大營中學就多多一個人體檢合格,他就當兵走了。
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靜得像一截廢棄了多年的牛纏繩,只有我們的腳步在路上弄出一些沙沙的聲音。跟老鼠打洞一樣,聽起來叫人心慌。
過了一會兒。天上生出了一顆星星,又是一顆,又是一顆。就像天是一塊土地。星星是埋在土里的種子,一顆跟著一顆發芽了。這時候,地上才加倍地黑了下來。
我想,要是多多在就好了,那樣我們就可以一邊走路,一邊說些什么,可多多不在。你一向不怎么跟我說話,你老是把我當小娃看。大人跟小娃有啥可說哩?你肯定這么想。
當然,還有毛豆。要是沒有我,你們肯定會像兩只麻雀一樣,嘁嘁喳喳說個不停。我知道你們兩個好。你見不得德林,卻喜歡人家的女子。毛豆也喜歡你。這我知道。好像那次你摸過了毛豆,就在彼此的心上留下了記號。所以,要是沒有我,你們肯定會有很多話。可我就像狗一樣跟著你們,有些話你們就不能隨便說了。
沙沙,沙沙。就那么干干地走著。
大營鎮離兩戶村四十二里,都是些曲里拐彎雞腸子路,從大營中學走到兩戶村。半天時間都走不完。這樣的路。我們已經走了兩年,一星期一回,一星期一回。這條路就像一張豬嘴,不知嚼爛了我們多少雙鞋子。不過。這也許是最后一回了。我們已結束了學生生涯,以后就再也不用老是走這條路了。
“說說話么。”毛豆說,“走路不說話,就跟走在墓道里一樣,瘮人哩。”
你沒有吭聲。我看了看毛豆,看不見她的眉眼,只看見兩根辮子一撩一撩的樣子。
“要是多多還在就好了。”毛豆說。
“噢。”我說。人家毛豆都說兩句話了,再不理人家就不好了。一個女娃么。
“可多多當兵走了。”毛豆說。
“噢。”我說。
“原來我們四個人,多多一走就剩下我們三個了。”毛豆說。
“噢。”我說。
“你說,多多這會兒在做啥呢?”毛豆說。
“我說不來,我又不是多多。”我說。
“多多會開著飛機在天上飛嗎?”毛豆說。多多當的是空軍。所以毛豆這么說。
“天都黑了。”我說。
“那不一定。”毛豆說,“我們都見過黑天飛機從咱這兒路過。所以我說那不一定。”
“別說多多。”你突然開口了。
“說人家多多哩,又沒說你。”毛豆說。
“我叫你們別說多多。”你說,“你們一說多多,我就心里毛糙得慌。”
“你看你……”毛豆也不說話了。
沙沙,沙沙。我們就那么于干地走著,聽著我們的腳步聲往黑黢黢的溝岔里傳。塬上到處都是黑黢黢的溝岔,腳步聲往里一傳,溝岔就好像深了許多。
后來,我們翻上了雞冠峁,這樣,就看見兩戶村了。
其實,我們看見的只是兩戶村麻糊糊的影子,還有幾星狗眼一樣的亮光,兩戶村離我們還有著一段距離。“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藍。咱們拉話話容易拉手手難……”塬上就是這樣。有時候兩個人就隔著一道干溝,你可以親親熱熱地打情罵俏。可想要走到一起做點什么,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但不管怎么說,我們已看見兩戶村了。
“日他媽我不想走了。”你說。
你說著,把手里的行李往路邊一撂,一屁股坐了下來。
路邊有一棵樹,看不清是什么樹,也許是柿樹。或許是榔榆、土槐什么的,它長在路邊的一道高埂上。你坐在那棵樹下面,你說你不想走了。我和毛豆也停了下來。
這時候我覺得鞋里有一些發粘,我用腳趾頭摳了摳,知道鞋里頭鉆進了許多土。在旱塬上走路。鞋里頭常常會鉆進許多土,被腳汗一和。就成了粘唧唧的黃泥了。于是,我坐下來脫了鞋子。
毛豆沒有坐。她就那么站著。
“日他媽我一點也不想走了。”你說。
“不想走就歇歇么。”毛豆說。“反正早晚都會到家的。”
“墓坑,我說那村子是墓坑。”你說。
“看你說哩。村子么,你說墓坑。”毛豆說。
“墓坑,都跟死人一樣,一股死人氣。”你說。
“看你說哩。你大你媽也在里邊你這么說?”毛豆說。
“我不管,我就這么說。”你說,“墓坑,你一進去,一輩子都別想走出來了。”
我們又不再說話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想當莊稼漢。可是,人又不能當一輩子學生,你出了校門,就得回到你的村子,回到你的地坑院里,那地方早就給你備下了一個位子,你一走到那位子上,你就成了一個莊稼漢。
土埂上邊是一塊玉米地。那年雨水很好,玉米們就可著勁瘋長。能聽見它們嘎吱嘎吱舒展筋骨的聲音。還有風,不大,但確實有風,一溜兒一溜兒地順過來,就有了樹葉和莊稼的聲音。我們不說話的時候,它們在說,好像它們也有滿懷的心事。
我想,以后的日子里,我就該好好伺候它們了。我不敢說我能成為好把式,但我想。我至少不會比別人差。
“好地。”我說。
“死人氣。”你說。
“就是好地。”毛豆說,“我爺爺說。先人們把兩戶村安到這兒,就是看這兒土好。”
“土好?土再好也不能吃。”你懶散地靠在樹干上,無奈地說。“要是先人們把兩戶村安到城里就好了。就是安到郊區也比這塬上好。”
“看你說的。”毛豆說。
“狗日的。”你折起身子,把一塊土坷垃使勁扔了出去。
人要是一塊土就好了。你想。人要能像扔土一樣把自己使勁一扔就扔到城里。那就好了。你這么想。就是扔到城里燒成一只尿盆也比在這塬上好。這么一想,你就覺得心里像長出了一蓬葛針。
后來,就有了月亮。一開始沒有月亮,后來月亮才偷偷溜出來的。不是滿月,就那么窄窄的一綹兒,像一只耳朵,像在偷聽我們的對話。所以月光很淡,像紗一樣從天上霧下來,在夜風中織來織去。
遠處的狗叫了一聲,接著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狗們的心總是很齊,從沒有見過一條狗叫而另一條狗冷眼旁觀,就是那些離得太遠或拴在院子里不能出來的狗,也會遙相呼應,以壯聲威。
過了些日子,高考的成績下來了。你考了個全縣第一,我沒有你考得好,不過也過了分數線。就跟做夢一樣,咱們家一下子考上了兩個大學生,把整個兩戶村都給驚動了。分數公布那天,村里的老少爺兒們都來恭喜。
“老堆,你給咱一下子供出了兩個大學生,你給咱兩戶村爭光了。”莊先兒跟咱大說。
“就是么,一下子就出了兩個。”老少爺兒們說。
“嗬嗬。”咱大笑著。不停地給老少爺兒們讓煙、讓柿餅。
“都是你培養哩么,你功勞大著哩么。”咱媽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一邊跟莊先兒說。
咱媽是個胖女人,她身上掉下了咱們五個娃,不但沒有把她弄瘦,反倒讓她一天天胖了起來。她說:“都是托老少爺們兒的福哩,我家這日子……要不是老少爺兒幫襯,哪有他兄弟的今天么。”
莊先兒跟你說:“娃,你記著,是你大成全了你。”
老少爺兒說:“噢。要不是你壞了腿。你大會供你上學!”
“嗬嗬。”父親笑著,不停地把煙和柿餅往老少爺們兒的懷里塞。
說得你覺得那腿真是壞得值:說得咱全家都覺得你的腿真是壞得值哩。
那天,咱們家的地坑院盛滿了歡聲笑語,就像咱家的地坑院變成了一個大糧囤,裝滿了金燦燦的糧食。裝都裝不下了,流得滿村都是。
五
后來,你就找到了毛豆。你想,你不能光顧著自己高興。你不能扔下毛豆不管。
“我快要走了。”你說,“我想和你說說話。”
“說么,你說么。”毛豆說。
這樣,你就朝村子外邊走去。毛豆跟在你的身后。她跟你拉開了一段距離,這樣,看起來就好像她沒有跟著你,好像她在走自己的路。可走著走著,她就跟上你了。
你見不得德林,卻喜歡人家的女子。何況,你捏過毛豆的奶子,也許從那天起。你就把她捏到心里了。后來上了高中,你們就不怎么說話了。高中的男生和女生都不怎么說話。可你一直都覺得你們的心很近。人就是這樣,有些人他跟你整天稱兄道弟。可心與心總是貼不到一起,有些人你跟他連話都說不上,可心卻是連著的。
后來,你們上了雞冠峁。這里本來有很大一片柿樹林,可大煉鋼鐵的時候,都叫德林砍下燒炭了。但不知為什么沒有全部砍完,剩了一棵。那棵柿樹孤零零的。像一個守寡多年的老婆子。
你爬上了那棵柿樹。
毛豆跟著也爬上了那棵柿樹。
這棵柿樹已經很老了,可它仍然很是茂盛。旱塬上有很多這樣老而不朽的柿樹。晚風吹過來,那柿樹先是一邊開始掀動,慢慢地才動到另一邊。枝葉間閃出一些空隙,天在其中就藍得發黑。月光就有些晃眼。柿樹上長著很多枝杈,有一種枝杈從一根主干上長出來,然后分成兩根權或三根權。人斜躺在這種樹杈上,就像躺在躺椅上那樣安全和舒適。塬上的人把這種樹杈叫作“老母豬柯權”,弄不清為什么這樣叫,塬上有很多話都這么蠻不講理。
你們就那樣面對面躺著。你們一躺上去卻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本來想著你們有好多好多的話。可等到說的時候卻不知道說什么了。你們就那么靜靜地躺著。就像一對孫子孫女躺在奶奶的懷抱里。天上的月光在枝葉間閃爍,就像奶奶那關切的眼神:晚風像水一樣在枝葉間流過,沙沙的聲音讓人想到老人慈愛的嘆息。
“毛豆……”你說。
“說么。你說么。”毛豆說。
你忽然覺得喉嚨里有些干,就使勁咽了一下。你覺著咽下去的不是唾沫,而是一塊干土。那塊干土把你的喉嚨拉出了幾道紅印印。
“毛豆,我想拉位你的手。”你說。
“給你,你拉么。”毛豆說。
毛豆把手遞給了過來。你小心地拿著那只小手,能感覺到毛豆的手有些涼,那幾根手指頭就像幾根小蟲子一樣靜靜躺在你的掌心里。讓人愛憐。那種涼涼的感覺,就像蟲子蛀過你的腦子,留下了永久的蛀痕。
安靜和老樹一起輕輕地籠罩著你們,月光落在樹葉上,如同小雨落在古琴的絲弦上,發出輕柔而潮濕的聲音。這時候,從月光的深處有小曲兒隱約傳來:
拉拉扯扯親了一口兒
奴的小綿綿手兒……
“說么,你說么。”毛豆說。
她說話時,手指頭動了一下。涼涼的指尖劃過你的掌心,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像電一樣從你的掌心迅速傳遍全身,最后在身體的那個部位集中起來,那地方就有些脹。
半空中飄蕩著月光的余韻:
先解扣扣兒后解懷
奴跟你玩耍來……
“毛豆……”你說。
你的喉嚨干得像塬上的旱地,就咽了一口唾沫,你覺著你咽下的不是唾沫,是一顆堅硬的石子,那石子把你的喉嚨拉出了幾道血絲絲。
“毛豆,我想摸摸你。”你說。你的聲音很低。
“給你,你摸么。”毛豆說。她的聲音也很低。
毛豆把你的手拉到了她的胸前。這樣你就摸到了她那兩只奶子。
真暄啊!你心里說。
真暖啊!你心里又說。
毛豆的奶子又暄又大,就像兩只才出籠的熱饃饃。塬上女娃一過十二、三,胸脯就隨著她們的呼吸一天一天地豐滿起來。好像她們吸進的空氣全都聚到了胸脯那里。旱塬上就出產這種奶子。這種沒有經過任何化學污染的純天然綠色食品,哺育了旱塬上一代又一代人。
肥嘟嘟。你突然想起了這三個字。幾年前你就摸過這對兒奶子。從那時起,這種肥嘟嘟的感覺就像柿子一樣永遠結在了你的指頭上。
“說……么。你……說么……”毛豆說。
毛豆的聲音很軟。軟得就像一陣若有若無的風,在柿樹的枝葉間繞來繞去。繞來繞去,最后全都注進了你的身體。你的整個身體被她的風鼓蕩起來。
月光像剛從織機上卸下來的白紗,輕柔縹緲,風兒細細吹過,滿世界都是簫聲笛音。有夜行的路人在遠處放肆地歌唱:
天當被子地當床
奴給你脫衣裳……
“毛豆……”你說。
你的喉嚨里快要著火了。你又咽了一口唾沫。你覺得你咽下去的不是唾沫。是一把干蒺藜,你的喉嚨被拉下了一塊血肉。
“毛豆,你給我……脫衣裳。”
“脫么……你……脫么……”
于是你就脫光了毛豆。那身子真白啊。干黃干黃的旱塬上怎么會養出這么白嫩的身子呢?可毛豆的身子就是這么白嫩。月光透過柿樹的枝葉灑在她的胴體上,那斑斑駁駁的白,就像柿樹上落滿了一群自蝴蝶。夜風拂過。雪白的蝴蝶在一煽一煽地撲動著翅膀。她的嘴唇紅嫩鮮潤,像半開在雨后的花瓣兒,夜露在她的鼻尖和下巴的絨毛上掛了細細的露珠兒,你忽然覺得渾身就像一塊干旱的土地,一種想爬上去吮吸的欲望不可遏止。
“我……我想……親你……”
“親……么,你……親么……”
你的身體貼了過去,把那少女的胴體緊緊地擁在了懷里。你輕輕地撫摸著,毛豆的肌膚光滑而圓潤,就像一塊暖玉,幸福著你的每一節手指。你輕輕地揉弄著她。她的肌膚細膩而溫柔,就像一團棉花,在你的揉弄下,慢慢地變成了一根潔白的花捻兒。老柿樹有聲有韻地晃動起來,嚶——嚶——老柿樹就像一架紡花車,把那花捻兒紡成了一縷綿綿不絕的絲線,纏繞在樹干上。纏繞在樹枝上,纏繞在每一片樹葉上。
天上的星星細雨一樣灑落下來,凝結在柿葉的尖尖上,一粒一粒,晶瑩而濕潤。就像毛豆那雙迷離動情的毛眼眼……毛豆像一張千年古琴,她等啊等啊,等待了千載百世,終于等到了一個這個優秀的琴師。
你的手指在毛豆的每一寸肌膚上游弋,你一邊頻頻地親她,一邊熱情地彈她。彈著彈著。毛豆就真的變成一首樂曲了。她的眼耳鼻舌身。就像樂曲中的宮商角羽徵,她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像絲弦一樣歡快地顫動起來,她的每一個體位都發出了歡快的聲音……
毛豆的雙手也放到了你的背上,略帶涼意的指節在你的背肌上歡快地游走。
毛豆,毛豆,你也要把我彈奏嗎?彈吧,彈吧,我們應該互相成為對方的琴,成為對方的琴師……你動情地想著。
不是有一句話叫“琴瑟和諧”嗎?那時的毛豆就像一張琵琶,她的每一寸肌膚都是一根絲弦,你對她的每一次撥弄,都會發出委婉、纏綿、充滿陰柔的淺吟低唱,一如她綿軟的肌膚;而你,就好像一把古箏,你的每一塊筋腱都是一根鐵弦,她對你的每一次操持,都是激越、嘹亮、充滿陽剛的金戈鐵馬之聲。一如那堅硬的胸肌……
“你要了我吧……我叫你要我么……”毛豆迷亂地呢喃著。
在這剛柔相濟、陰陽和合的天地交響樂中,你生命的根頑強地伸出,它努力掙扎著,要把它自己栽進毛豆的身體里。那一刻,你已經不能自已,你想,就讓我在毛豆的身體里生根發芽吧,只有這樣,我才能管住自己,才能讓自己永遠也離不開這個女子……
這時候,一道手電光從下面照上來。一下子就照亮了毛豆那雪白的身子。
“好狗日的,又是你!”下面吼了一聲。
剎那間,月亮轟地一聲炸裂,碎片拖著光亮濺向四面八方。
是毛豆她大——德林。
那時,德林還是公社的副書記,他經常到處開會,這樣就免不了走夜路,所以,他有一只虎頭牌五節手電。手電本來是三節的。可他嫌它不夠亮,就又接了兩節,這樣那電筒就成了五節的。他用一根尼龍繩把手電筒拴起來,挎在腰間。但他一般不打開它,當他覺得哪里有可疑跡象時才會突然打開。刷,那電光就會像一把利劍似地刺向那里。人手里有了利器,就會覺得自己掌握著生殺大權。就有了膽量。
刷,就是這樣。
那天晚上,德林刺中了你們……
六
“我女兒叫你娃弄了。你說吧。”德林跟咱大說。
德林就找到了咱家。咱大、德林,還有莊先兒,幾個人坐在咱家的窯屋里。商量著你跟毛豆的事兒。
咱大順著眉眼,臉上是那種痛心疾首的樣子。
“我沒有,我沒有弄她。”你說。
你說著,看了看毛豆,看不見她的臉,她的臉被手捂了起來,只看見有淚水從她的指頭縫里爬出來,就像幾根拐線蟲。
“你脫了毛豆的衣裳。”德林說,“一個女娃你脫她的衣裳?”
這時候,燈泡突然亮了一下。鄉下的電壓總是不穩,有時燈泡會突然亮一下,有時燈泡會突然暗一下。
“我女兒的身子叫你娃看了,你說吧。”德林接著說,“這事兒你可得說個章程,我家毛豆是黃花閨女哩。”
咱大還是不吭聲。他知道他不能說話,他要讓德林先說。人說話就像壘磚頭一樣,你不說話你就還有退路,你一說話那磚頭就把你的退路堵死了。所以咱大等著德林先說。人能拆別人壘的磚頭,可人不能拆自己壘的磚頭。
“你說?”德林說,“反正我女兒的身子都叫你娃看了,掏幾個錢你接走算了。”
咱大終于抬起了眉眼,他說:“我沒有錢。你知道我沒有錢,我這日月過的……”
“我不要錢。”毛豆終于把手從她臉上拿開了,她那毛眼眼上還掛著淚蛋蛋。她用那毛眼眼定定地看著你。說:“說么,你說么。”
這是那天晚上毛豆說的最多的一句話:“說么,你說么。”
一開始她就這么說。后來她還是這么說。那哀哀的聲音從她的嗓子里抽出來。就像從那里抽出了一條淚濕的絲帶,浸透著水水淋淋的乞求和軟軟綿綿的渴望。
你一下子明白了,毛豆想叫你娶她哩,她想用這條濕淋淋的絲帶把你的心拴住。可是她自己卻不愿說出來,她一直都在等著你說。
在柿樹上那會兒,你差點就跟毛豆這么說了,可這會兒你卻不想說了。不是你不想娶她,從那天摸了毛豆的奶子。你就想:要是這輩子能娶下毛豆,那你的福分就大了。可是,你可以娶她,但當時卻不能那么說。你不說,就是你們兩個什么事情也沒有,如果你一說,就好像你們做下了什么丟人的事,就好像你犯下了錯誤,好像你是為了改正錯誤才娶了她。所以你不說。
“八月石榴剝皮皮,人人都說我和你。咱倆人沒有那回事,好人背了個壞名譽。”你想,我不能叫咱倆背上那種壞名譽。
這時候,莊先兒把旱煙袋從嘴里拔了出來。從開始到現在,莊先兒一直都沒有說話,他只是一口一口地吸著旱煙。現在,莊先兒把煙袋在鞋底上咣咣磕了兩下,這表明他就要表態了。就像城里的領導一樣,他們在思考時總是在玩弄一支粗大的鉛筆,他們一放下鉛筆,就說明他們要表態了。
莊先兒把煙袋在鞋底上咣咣磕了兩下,同時也啟動了他的話語程序。
“根留你是咱村頭一個大學生哩。幾十年了,我估摸著兩戶村也該出個人物了。你看,果然就應到了你們兄弟身上。”莊先兒說。
“到了大學你可得好好用功哩。將來圖一個好前程。”莊先兒說。可他卻沒有提毛豆的事兒。
“噢。”你點點頭。
“路是趟出來哩,人是混出來哩。出了門可得好好混人。在家里,犯下錯老少爺兒們擔待你;到了外邊,犯下錯人家可不會擔待你哩。”莊先兒說。可他還是不提毛豆的事兒。
德林就有些急。叫你來說正事兒哩,咋就不往正題上走呢么?
“有了前程可不敢忘了兩戶村,老少爺兒們都對你們有恩哩。”莊先兒說。可他就是不提毛豆的事。
毛豆也有些急。說說么,你得說說根留么。她看著莊先兒,眼睛里充滿了乞求和渴望。
“毛豆對你有情有義哩。我看著你倆長大,這我知道。她也巴望著你混個好前程哩。”莊先兒終于說到了毛豆。
你沒的吭聲,他看見毛豆點了點頭。德林也跟著點了點頭。
“你可不敢忘了毛豆,你要敢忘了人家我可不依你哩。”莊先兒說。
“噢。”你說。
“毛豆你回去吧。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莊先兒說。莊先兒慈愛的目光,陽光雨露般地在毛豆身上潺潺流過,傳達著暖暖的關愛。
毛豆點了點頭。她一點頭那些淚蛋蛋就掉下來了,你覺著那淚蛋蛋一顆一顆都掉在了你的心里,你的心都叫她弄濕了。
毛豆就這么走了。
“你看,莊先兒都說了么。”德林說。
“就是么。莊先兒都說了。”咱大說。
“就這吧,彩禮我一分錢也不要你了。毛豆就是你家的人了。”德林說。
“德林你瞎說什么。”莊先兒看著德林。說,“咱女兒咋啦?瞎了?瘸了?憨了?傻了?嫁不出去了?為啥么不要彩禮?”
“那……”德林說。
“誰養個娃也不容易,咱憑啥把女兒白嫁給人家?再說哩,就咱毛豆那相貌,那品行。嫁給誰都是高看誰哩,少一分彩禮也不行,別看你是書記。我都不愿意哩。”莊先兒說,“就這吧,德林你先回去,女兒這事兒交給我,我就不信給女兒找不著一個好人家。”
莊先兒這么一說,把德林嚇了一跳,他覺得自己真是氣糊涂了。就是么,憑我女兒那相貌。那品行,憑我這個公社副書記,為什么不要彩禮?他想。我把女兒一尺五寸養大成人不容易哩。我可不能白白便宜了別人。我女兒怎么了?我女兒不就是叫別人看了一眼嗎?這有什么?人又不是細米白面,挖走一瓢少一瓢,人叫人看了一眼又不少什么。德林這么想。他覺得自己剛才差點兒犯了個大錯。差點兒自己上了自己一當。
德林感激地看了莊先兒一眼,說:“莊先兒。女兒這事兒就靠給你了。”
“德林你放心吧,女兒這事兒我管著。”莊先兒說。
德林就這么走了。他走的時候狠狠地看了你和咱大一眼。那眼神里有一種不屈不撓的表情,好像在說。少一分錢誰也別想娶他的女兒。
咱大一片茫然,他那張病懨懨的臉像一塊荒地。
“娃,你心里咋想哩?”莊先兒問你。
你沒有吭聲。你心里說將來我會娶她的,可嘴里卻沒有說。你覺得當時不能那么說。
“要不你娶了毛豆吧。”咱大說。“人家可是黃花閨女哩。人家的身子都叫你看了,你看了人家你就得娶人家。”
“糊涂哩,我說老堆你真是糊涂哩。咱村里出一個人物容易嗎?就為這點小事兒毀了根留?”莊先兒說。他靜靜地看著你,說,“沒啥,不就是看了看女人的身子嗎?這有啥?娃,你可不敢糊涂。讀書人有了功名,就算走上了遠大前程。往大處說,那天安門上就不興咱去招招手?往小處說,省里縣里那印把子就不興叫咱掌管一回?再往小處說。娃你今后就是城里人了,你不能就你自己當城里人,你得給咱兩戶村生一窩城里人。可你要是娶了毛豆,那你娃,你孫,就又變回來了。就又變成兩戶村的莊稼人了。咱村里出個人物不容易哩,你可得往大處想。往遠處看。”
莊先兒的話就像德林的手電筒,剛才他刷地朝德林照過去,一下子就讓德林看清了自己的糊涂:后來,又刷地朝你照過來,一下子照出了你的鼠目寸光。幸虧你沒有把根栽進毛豆的身子,要是你一栽進去,就再也拔不出來了,就永遠也離不開毛豆了,你就會像那些柿樹一樣,永遠也離不開兩戶村。離不開這片旱塬了。
莊先兒的話像明燈一樣照亮了你的前程。
“女大十六藏,男大十六闖。去吧,娃。前頭的路寬著哩。”莊先兒說。
就這樣,莊先兒一腳踏平了這場風波,一腳又抹去了這場風波余下的泡沫。莊先兒就像一桿智慧的牧羊鞭,放牧著整個兩戶村,他一方面像一根堅挺的鞭桿。一方面又是柔韌綿長的鞭繩。他牧鞭上的每一個結,都是一朵思想之花。
我常常這么想,當一個人思想過于豐富時,他自己就做不過來了,他得把他的思想教給別人,讓他的思想在眾人身上開花結果。從這個角度去看,莊先兒就像一個大地主,他有著太多的思想沃土,自己種不過來,就租給別人去種,通過眾人的勞動獲得思想的豐收。
可誰也沒有想到,正當你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時候,命運之手一把就撕爛了那幅美麗的圖畫,
又過了些天,我的錄取通知就下來了,卻沒有你的通知。到縣里一問,才知道你體檢不合格。人家說。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要花多少多少錢哩,國家怎么會花這么多錢去培養一個瘸子呢?
你當時就哭了,你說:“我不過是磕了一下,我只不過就那么磕了一下么……”
你和毛豆的事,后來就沒人再提了。
七
很長一段時間,你看誰都覺得不順眼,好像天下的人都成了刺猬,扎得你眼睛難受。于是,你決定找一個仇人。你覺得人一輩子應該有個仇人,要不,人活著還有個啥勁?你把兩戶村的人在腦子里篩了一遍,這樣,德林就成了你的仇人。
人和人不是一下子就成為仇人的,德林沒把毛豆嫁給你,才最終成了你的仇人。要說,這怨不得人家德林,人家本來是要把女子嫁給你的。是你自己沒上成大學,這也怨不得人家。可你就看不慣德林那揚眉吐氣的樣子。媽媽的,憑什么他總是那么揚眉吐氣?憑什么?
后來,你就到洛陽把德林給告下了。洛陽離兩戶村有四百多里。可你說,再遠也得去,我就看不得德林那揚眉吐氣的樣子。
那天下了一場大雪,這讓你多少有些失望。你本來想看看城市的樣子,可一場大雪掩去了城市的本色。連樓房也都成了起伏的峁梁。有一些娃們在馬路上打雪仗,能看見雪團在他們身上炸開的樣子,卻聽不到爆炸的聲音,聲音被他們厚厚的棉衣吸收了。不時的,有汽車從馬路上開過去,都小心地避讓著娃們。城里娃不怕汽車就像鄉下娃不怕狗一樣。
你問了幾次路,后來就到了洛陽地委招待所。你剛走進去,一股熱乎乎的暖流撲了上來,身上的雪花嗞嗞啦啦就化完了。
“熱是百家姓。冷是三字經。”
你突然想起了莊先兒說的一句老話。
那時候,誰也沒有見過空調,甚至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么一個季節的敵人。所以,熱是百家姓,天熱的時候。他能找個涼快的地方,你也能。要不就比著脫衣裳,脫到最后,剩下的是一模一樣的皮肉。老天爺不會因為他白一些、胖一些。你黑一些、瘦一些就不把一碗陽光端平。可天冷就不一樣了,冷是三字經。人家日子過得好,就可以羔子皮襖火炭盆。守著婆娘娃子喝老酒:你就不能,你只能單衣爛衫守著破窯寒窗看黑老鴰拉屎。
“熱是百家姓。冷是三字經。”你這么想。
一開始你弄不明白:外邊撲鼻迷眼地下著大雪,這房子里怎么會這么暖和呢?也就是青磚白灰么。連個火盆也沒有。可房子里暖和得像春天的羊圈。不過很快你就明白了。
那天,你剛進那座大樓,就覺得有些內急。你吸了吸鼻子,很快聞到廁所的味道。你順著那股味道找到廁所,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泡。拉完了卻發現出了問題:沒有手紙。要是在鄉下這也不是什么大事,隨便揀個石頭都能把屁股弄干凈:要不就趁個墻角把屁股溝子蹭一下。可那是地委招待所的廁所呀。里面收拾得場光地凈,連個土坷垃也沒有。也不能去蹭墻角,墻角在門口那里,一撅屁股外邊的人就能看見。外邊有幾個長得很好看的女娃。你不敢對人家耍流氓。
后來,你看見了一個東西,那是掛在窗戶下邊的一個鐵家伙,一棱一棱的,正好可以嵌到屁股溝里。你就撅起屁股,朝那個鐵家伙蹭過去,就像一條撒尿的公狗。
“嗷兒。”你叫了一聲,就跳了起來。你覺得屁股好像叫蝎子蜇了一下。
看看那個鐵家伙,上面光溜溜的,連只螞蟻也沒有。你試著拿手摸了一下,咝,你吸了一口涼氣。那家伙燙得像個火鏊子,你卻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一個暖氣包。數九寒天的暖氣包。
于是,你明白了:鐵爐子么,人家屋里生著鐵爐子哩。看不見一點火星兒,但那確實是一個鐵爐子。一
后來。你走進了另一個屋子。那屋子的門口有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三個毛筆字:“清三辦”。你想,這大概就是“清查處理三種人辦公室”了。
屋子里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桌子后面坐著一個人。
“兔子,我告狀哩。”你對那人說。你路上受了涼氣,鼻子里像塞了兩個軟棗,所以就把“同志”叫成了“兔子”。
“坐。”那人說。
你就坐下了。可你只坐了一下。就趕緊站了起來。你的屁股叫暖氣包燙了,沒法往椅子上坐。
“沒事兒,我站著說。”你對那人笑笑。
“好,你說。”那人說。
“我告狀哩。我告俺村德林。”你說。
“德林?”那人說,“德林是誰?”
“德林是俺村的支書,也是俺公社的副書記。”你說。“這不關緊,關緊的是德林是三種人。”
那時候,上頭正在清理文革中的“三種人”,你在心里一對號,就把德林對成了“三種人”。
“你憑啥說德林是三種人?你有證據嗎?”那人說。兩根手指頭在辦公桌上不停地敲著。得得得。很自信的樣子。
“塬上的鼻涕娃都知道德林是三種人。”你說,“證據多得趟腿絆蛋。”
你說,德林組織過紅衛兵。又說德林參加過造反派,光女娃就睡了無數。還說德林在陜州城參加過武斗……說了很多。這些事兒有些是你看到的。有些是德林自己說的。也有些是別人說的,還有些是你編造的。總之。你在心里先糊了個“三種人”的高帽子,然后想著法把它往德林頭上扣。
“兔子,這都是實情。塬上的鼻涕娃都知道這是實情。”你說。
“同志,不是兔子。”那人笑著說,兩根手指頭還是不停地敲著,得得得,自信得很。
“著涼了……”你笑笑,很慚愧的樣子。
“嗬嗬。”那人笑了一下。
“嗬嗬。”你也笑了一下。
“嗬嗬嗬嗬。”你們兩個一起笑了起來。
這樣,你就把德林告下了。上頭一落實,發現德林果然是“三種人”,就給他弄了個雙開除:開除黨籍,開除公職,一下子就把德林弄成了兩戶村的莊稼漢。
德林下臺以后,杠子就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兩戶村的支書。
“我說過能叫你當上支書么,你看,我說了就能叫你當上。”你得意地說。
“狗日的。”杠子笑了,他也很得意。“你當老師吧。村小學缺個老師,你去吧。”杠子說。
這樣,你就成了兩戶村小學的民辦教師。當民師是有補助的,秋糧若干。夏糧若干,一個月還有現金補助若干。這樣你就不用瘸拉著殘腿干農活了,除了給娃們上課,清閑得很。你把空閑用來瞅別人的毛病,瞅下了,就一張狀子告到鄉里,有時候告到縣里,然后隔三差五地去打聽處理結果,
人們說你的腦子出了問題。
人的腦子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出了問題。有些問題不是一下子出來的,沒出來的時候,它就像狗一樣臥在人的腦子里,誰也不知道那里已經有了問題。等突然有一天它躥出來狂叫一聲,人才會知道確實是出了問題。
八
砰啪!一個兩響炮在窯垴上炸了一下。
你被嚇了一跳。當時,你正在做著一件見不得人的事。
那是一個星期天,本來你想好好地睡個懶覺,可沒有睡成。天快亮的時候。你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成了早年的德林。你一成德林,好事兒就一場跟著一場來了。好像在玉女溝,好像在大隊的廣播室,也好像在小學的教室里,你跟一個女子睡在一起,跟她在做那種事情……后來,你就醒了。你把剛才的夢想了一遍,可就是想不起來那女子是誰,好像是秋歌,也好像是毛豆。又好像杠子婆娘……總歸是一個肥嘟嘟的身子,卻想不起她的臉面。
日他的。你罵了一句,把粘乎乎的褲衩脫了下來,扔到炕下,拉起被子蒙住頭。你想再睡一會兒,重新進入剛才那個美夢。可怎么也睡不著了,夢中那些齷齪的事兒,好像變成了一群虱子,從你的腦子里爬出來。爬滿了你的全身,弄得你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你撩開被子坐在炕沿上,愣愣地看著窗戶上的一片亮光,把一只腳放在另一只腳上蹭,然后又倒過來,蹭來蹭去。過了一會兒,才用腳在地上尋到了鞋子,趿拉著就下了炕。光著屁股在窯屋里轉了一圈,想找一件干凈的褲衩換上,可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你忽然想起前一天我二姐剛剛洗過衣裳,說不定把你的衣裳收拾到別的屋里去了。
于是,你就穿上褲子走了出去。
太陽已經出來了。雖然還看不見,但它確實是出來了。窯垴上有些淡漠的紅色,都是被陽光照的,那些凹下去照不到的地方,還灰黯著。就像人臉上長了一些垢甲。我二姐還沒有起床。她和兩個妹妹睡在另一個窯屋里,還沒有醒來。
后來,你進了她們的窯屋。旱塬上沒有那么多的規矩。都是一家人,哪來的那些規矩呢?
這樣,你就看見了我二姐的身子。
三個女娃合蓋著一條被子,難免就拉來扯去的,這樣就把我二姐的身子亮了出來。要是冷天,說不定我二姐就會被凍醒,你就看不見她了,可當時天還不冷,所以我二姐不知道她已經亮出來了。
那時候,我二姐已經發育得很好了,那白皙的胸脯上像臥了兩只小白狐,小白狐的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你。你聞到了一種很古怪的味道。那種味道讓你心里很難受。你覺得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成了炮捻兒,一點火星都會把你炸得粉身碎骨。你知道是那兩只小白狐的味道。你想,你應該用被子把那兩只小白狐捂住,把它們捂到被窩里。你就聞不到那種味道了,那樣你也許就會好受一些。
你這么一想,就管不住自己了。你躡著腳。一步一步地朝炕前走去。你也知道不該這么做,你應該從窯屋里退出去,遠遠地躲開那兩只小白狐。避開那種味道。可你就是管不住自己。你一步一步地走到炕前,兩只手已經伸了出去……
這時候,我二姐醒了。
“哥。”我二姐叫了一聲。
你聽見我二姐這么叫你。你不說話,你好像被凍僵了一樣,彎著腰,兩只手伸出去。伸在離那兩只小白狐不遠的地方。
“哥!”我二姐驚叫了一聲,她猛地拉過被子蓋住了身子。兩只小白狐倏忽一下,就鉆到了被窩里。
“哥,你是畜牲。”我二姐蒙住了臉。
你看見我二姐的身子在被子里一下一下地抽搐,你知道她哭了。
“哥,你是畜牲。”你聽見她這么說。
你站在那里,看著被子下我二姐不停抽搐的身子,感到有什么東西從你眼里慢慢地爬了出來。
砰啪!
就是這個時候。窯垴上響了一聲兩響炮。
你嚇了一跳。也就是這聲炮響救了你。讓你從噩夢中醒了過來。你收回雙手,倒退著。一步一步地退出了窯屋。一出窯屋。你就挨打的狗一樣猛地躥了一下。你瘸著殘腿,就像一只中了槍的狗。逃出院門。逃出了地坑院。逃到了窯垴上。
一支迎親的隊伍正從咱家的窯垴上經過。砰啪,砰啪,他們放著兩響炮,還有響器班嗚哩哇啦地吹著嗩吶。
毛豆要出嫁了。
新郎當然不是你。新郎是多多。
多多當了空軍,但他沒有開上飛機。他是給人家開飛機的做飯的。這樣,多多就學了一手烹調的手藝,復員回來以后。就成了附近有名的廚子。像多多這種人,在旱塬上誰家辦事兒都離不了他。好吃好喝,最后還能得到一份厚禮。本來,德林想把毛豆嫁給你。可你沒能上成大學,這事兒就黃了。誰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一個瘸子不是?德林被“雙開除”以后,失去了原有的權力,他扳著指頭把附近的年輕人算了一遍。然后就選中了多多。
那天是多多迎親的日子。
噼噼啪啪。杠子用竹竿挑著一掛大鞭放得紅紅火火,炸得整個村子好像要跳起來一樣,滿地都是燦爛的紙花花。一群娃們爭搶著落地未響的鞭炮,像一群爭食吃的小狗。德林家的地坑院里排了幾張八仙桌,親戚朋友們圍著桌子吃八碗、喝燒酒。一些人忙碌著,像老鼠搬家一樣把嫁妝往外搬,被子、褥子、自行車、縫紉機……他們把這些東西裝到門口的一輛拖拉機上。
德林的臉上笑得燦爛,他穿梭在幾張桌子之間,不停地招呼客人們吃好喝好。
你就看不得德林那燦爛的笑臉。你常常巴望著德林碰上一些倒霉事,最好是走著走著突然掉到溝里,也別要了他的小命,把他那張臉皮蹭掉就行了。想一想,看著你的仇人沒臉沒皮地走在村里,你心里會是什么滋味兒?可德林一直活得很好,雖然他被弄了個雙開除,可他還是凈碰到好事兒。
看熱鬧的人站在窯垴上,指指點點地評論著地坑院里的景象,眼睛里充滿了贊嘆和羨慕。
后來,人們都吃好了,杠子過去跟吹鼓手說了些什么,吹鼓手們操起家伙,重又賣力地吹打起來。
砰啪!門口響起一聲催轎炮。多多抱著毛豆從窯屋里走了出來。他們都穿著新衣裳。多多的臉上掛著羞澀的笑,毛豆的臉上卻有兩滴亮亮的眼淚,說不清是幸福還是傷心。
砰啪!催轎炮響了第二聲。
肥嘟嘟。你的腦子里突然蹦出這三個字,同時,覺出指頭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毛豆的奶子肥嘟嘟。你想。
你突然想起了那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想起了像琴一樣被你操持的毛豆的身子……許多年過去了,你以為早就把這事兒給忘了,沒想到那天一看見毛豆,那種感覺一下子就在你的指頭上醒了過來。你仇恨德林,可你喜歡德林家的毛豆。
眼下,毛豆就要出嫁了,可新郎卻不是你。
毛豆被多多抱著。她的頭發還是又黑又長,不過現在它們被盤了起來,這樣就露出了又白又長的一截脖子。
日他媽肥嘟嘟。你搓了搓手指頭。
多多抱著毛豆,一步一步地朝門外走去。院子里的人也紛紛起身,廝跟著走到門外。多多把毛豆放到一輛摩托車上,自己也跟著騎了上去。后邊還有七八輛摩托車,它們在門口排成一溜兒。毛豆的姐夫在派出所里當片警。他能弄來這么多摩托車。
砰啪!催轎炮響了第三聲。
轟,轟轟。摩托車們相繼發動起來,緩緩地朝多多家駛去。
“毛豆!”你喊了一聲。
你被自己嚇了一跳。扭頭看了看周圍,人們仍然興奮地說笑著,誰也沒有注意你。你這才知道你只是在心里喊了一句,根本沒有喊出聲來。
毛豆……你在心里這么喊。
那天,你像野狗似地在峁粱上轉了一天。天擦黑的時候,才回到家里。誰也不理,徑直走進窯屋,像放倒一根樹樁似地把自己放倒在炕上。你就那么仰臉躺著,兩只眼睛圓滾滾地睜著,幽幽地看著窯屋頂上的那些裂紋。
晚飯做好了,咱媽一碗一碗地盛好。許多年來,咱媽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全家人的第一碗飯都是由她盛好的。
“去,叫你大哥吃飯。”咱媽對我二姐說。
我二姐不說話,也沒動身子。
“說你哩,耳朵里塞驢毛啦?”咱媽說。又說:“去,叫你大哥吃飯。”
我二姐把臉扭了過去。她把兩只手捂在臉上,她的身子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接著就一抽一抽地動起來。吸溜,吸溜。我二姐不停地吸溜著鼻子。
“你哭啥哩”咱媽說,“誰咋著你了你哭?我讓你去叫你大哥吃飯你哭?”
吸溜吸溜。我二姐站起來。捂著臉跑進了她住的窯屋。
“我是你媽哩,鱉娃!”咱媽跳了起來,“我是你媽就不能說你兩句嗎?”
小妹放下飯碗,走進你的窯屋里,過了一會兒,又出來了。她端起飯碗開始吃飯。其他人也都端起飯碗開始吃飯。吸溜,吸溜。他們吃飯的聲音就跟我二姐哭泣的聲音一樣。他們以為過一會兒你就會出來吃飯的,可直到他們把一碗飯吃完,也沒見人出來。
后來,咱大就進了你的窯屋。
“根留。”咱大說。
你不吭聲。你像一根樹樁,千千地躺在炕上,兩片嘴唇像長在了一起。緊緊地抿著。
“根留,你咋了?”咱大說。
你還是不吭聲,緊繃著嘴唇,一下一下地咬著牙根。
“根留,我是你大哩。”咱大說,“我是你大哩你不能不理我。”
你突然坐了起來。
咱大被你嚇得退了一步。你陰著臉,一副挑釁的神情,兩只眼睛瞪得像發情的兔蛋,直勾勾地看著咱大,好像要把咱大吃到你的眼窩里。咱大把頭一下一下地往脖子里縮。
“你看你。我叫你吃飯哩你這么看我?”咱大說著,退了一步。
“你不吃你不吃,你不吃看餓哪個鱉孫。”咱大這么說。一邊說著,一邊往后退,好像怕你撲上來咬他一口。退到門口的時候,他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在當院里。
“你欠我一張膏藥!”你突然喊了一聲。
然后,你跳下炕,開始收拾東西。把被褥包在一個床單里,又把衣服、書,胡亂塞到一個編織袋里。你提著這些東西走出了窯屋。
“你欠我一條腿!”走到院子里,你沖著灶屋里這么喊。
咱大覺得心里就像塞進了一根潮濕的木頭,懊悔像霉菌一樣一團一團地生長著。他想跟你說點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只那么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唾沫。他看著你一步一步地朝大門走去。你每走一步,一條腿就繞一個半圓,然后一呲牙,才狠著心落地,另一條腿就緊跟著一點。你就這么走,咬牙切齒的,就像對整個世界充滿了仇恨。
你就這么走出了家門。
“你毀了我了……”走到窯垴上的時候,你沖著院子里又喊了一聲。那聲音濕淋淋的。像泡在雨水里的一件破衣服。
九
旱塬是干燥的,但旱塬的理想卻是濕潤的。所以,兩戶村小學占著村里最大的地坑院,也占著最優越的地理位置。
在小學的后面,有三座黃土峁子,比肩而立,溫柔敦厚,老少爺兒們就把它叫“筆架峁”;小學的前面,是一條官道,像一枝筆,直直地指向黃河岸邊的太陽渡。這自然的地理,寄托著人們濕潤的理想:牛角掛書,耕讀傳家。民以食為天。不種田就失去了生存的根本,而讀書可以知書達理,可以平撫旱塬上驃悍的民風,也是進仕做官的唯一途徑。“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書中有大魚大肉白蒸饃,人們渴望著小學門前的那條官道,把兩戶村的子弟送到太陽渡,送上人生的航船和遠大前程。
當當當,當當當。你敲響了小預備的鐘聲。
說是鐘,其實就是半截鋼軌,掛在窯掌那棵榆樹上;鐘槌是一塊長條形石頭,受了太多的汗水浸漬,烏油油的像一塊鐵。放下鐘槌,你站在榆樹下伸了一個懶腰,雙臂高高地向半空舉著,好像要把什么東西從窯垴上抱下來。
就是這時候,你看見了德林。
德林趕著一輛驢車從小學的窯垴上走了過去,車上裝滿了棉花。德林又要發財了。你想。德林的棉花肯定會賣個好價錢,他又要發財了。
德林販棉花是這幾年的事。這幾年國家對棉花不再統購統銷了,人們去賣棉花,棉花站的人總是球長毛短地挑毛病。德林卻不用發愁,他大女婿是派出所的片警,管著棉花站的治安,這樣他就成了棉花販子。他不種棉花,他到各村去收,把收到的棉花拉到棉花站去賣,一賣就能賣個好價錢。這樣德林就發了財。
進去——進去——進去了
茅草——窩里——進去了
德林一邊唱著,一邊從兩戶村小學的窯垴上走了過去。
出來——出來——出來了
小河——溝里——出來了
“狗日的!”你罵了一句。
“我就見不得德林發財。他憑什么老是發財?”你經常跟人說。
“黑心財么,他不種棉花他老是發財?我告他狗日的去。”你這么說。
等有了空閑,一定得告他狗日的一狀。當時,你這么想。窯垴如刃,一下一下地切著德林和他的驢。他們的腿越來越短,他們的身子也越來越短,最后,只剩下一顆腦袋,晃了一下,也消失了。這時候,你才進了教室。
那天,你給學生們講的是時事,你把腿一高一低地支在那兒,弄出一種很怪的樣子,看起來像一棵歪脖子柿樹。
“有時候人不能太軟,你一軟,人家就會欺侮你。所以我們要加強國防。”你說。
“前些年,我們制造了一種非常先進的武器,叫‘導彈’,這種導彈可以打到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美國一看我們有了導彈,自然不甘心,就制造了一種更先進的武器,叫‘反導彈’,這反導彈能把我們打過去的導彈一下子反打回來。”你這么說。
你這么一說,學生們的臉上,就顯出憂國憂民的樣子。
“對,這可不行。美帝國主義和各國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我們怎么被紙老虎比下去呢?”你說。“我們又制造了更加先進的武器,叫‘反而反導彈’,能把美國反打回來的導彈再一次反打回去……”
你就是這樣。去鎮里或縣里告狀的時候,總喜歡把人家扔掉的舊報紙揀回來看。不但認真地看,還用自己的想象對報紙進行豐富和發展,然后一本正經地講給學生們聽。學生們常常被你這真真假假的東西弄得五迷三道的。
當時,你給學生們講的就是這些。
“想一想吧,同學們。假如有那么一天,美國、英國、法國,當然還得有日本,他們忽然發現中國那么強大,甚至那么的強硬,假如他們手拉手肩并肩地聚集在中國的大使館門前,聲淚俱下地控訴我們是‘帝國主義’,到那時,想一想吧,同學們,我們會多么地揚眉吐氣啊!當然,我們是永遠不會稱霸的,所以,這種情況也是永遠不會出現的……”你就這么跟學生們講。
講著講著,你的臉忽然苦了一下。你覺得肚子里有些難受,就像有一群小老鼠在肚子里折騰,爭著要從里面跑出來一樣,它們把你的腸子踢騰得生疼。你知道那是一些屁。
這個季節,紅薯早就下來了,紅薯成了旱塬上的主糧,紅薯吃多了屁就多。
“同學們,現在我們把剛才講的時事復習一遍——我們制造的先進武器叫什么呀?”你向學生提問。
“導彈——”學生們齊聲回答。
“卟——”你趁機放了一個響屁。
你覺得放屁畢竟是不雅的事,作為老師,應該注意自己在學生面前的形象。所以,你就用學生娃們的聲音把你的屁掩蓋了起來。
“美國的武器叫什么呀?”
“反導彈——”
“卟——”
你趁機又放了一個響屁。這時候,你覺得肚子里松活多了。屁是邪氣,人可不能老是叫邪氣憋著,憋來憋去。說不定就憋出了毛病。就像看到了不順眼的事兒,不能老是忍著,得想辦法把這些問題解決掉。你這么想。不但要想辦法解決,而且要徹底解決。
于是,你把最后一個問題提了出來。
“我們最先進的武器叫什么呀?”
“反而——反導彈——”
“卟——卟卟——”
你覺得肚子里徹底松活了,幸福得一臉都是燦爛的笑。
“很好。”你說。你對學生們的配合非常滿意。“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言以蔽之……好了,現在放學吧。”
學生娃們像散圈的羊一樣,涌出了教室,涌出了小學的地坑院,一路歡呼著他們的解放。
后來,你挑起了那對北京桶,打算給自己弄一擔水。自從那天你離開家。就再沒有回去過,你吃住都在學校,一個人過起了小日子。這樣,你就看見了毛豆和她的奶子。
十
毛豆看了你一眼,又看了你一眼,不停地朝懷里指。很著急的樣子。那奶子就白花花的。一閃。又一閃。
你不敢相信毛豆會讓你看她的奶子。雖然你不止一次地摸過它們,可毛豆后來卻成了多多家的,那對奶子也像兔子一樣,逃到了多多的炕頭上。沒想到。那天毛豆突然又把它們亮到了你的眼前。
管球她。你想,人家愿意哩。咱管球她?
你拐了一下,就朝著毛豆走了過去。吱扭——咣當,吱扭——咣當。北京桶被你弄得驚天動地。
這時候,就聽見“哇”的一聲,毛豆懷里的娃哭了起來。
毛豆說:“該,該,娃才睡下,你又給她吵醒了……”
一切又恢復了原狀,太陽仍然掛在頭頂,雖然有些稍稍偏西,可仍然白花花地照耀著這個世界。
你這才看見毛豆懷里有一顆毛茸茸的娃娃頭,娃娃頭正張著嘴大聲地哭。剛才娃拱在毛豆的懷里,你看不見,你看見的只是一對白花花的奶子。現在,娃一醒,你就看見了。娃才一歲多點兒。她總是纏著毛豆要奶吃。毛豆想把娃哄睡了好去干點兒什么。沒想到你把水桶弄得那么響,娃剛剛睡著又被你弄醒了。
“你看你么,娃才睡下……”毛豆說。
“嗬嗬。”你笑了起來,“我以為……嗬嗬。”
多多從棉花堆的那邊坐了起來。剛才棉花堆把他擋住了,你看不見他。這時候多多坐了起來。他說:“你挑水哩?”
“噢。”你說。
你說著,對多多笑了一下。你笑得很不自然,就像你做了什么對不起多多的事情。
“我當你不在哩。誰知道你在么。”你不好意思地說。
“噢。我在這兒睡哩。”多多說。“這天氣。你要是守著一堆棉花,你不想睡覺那就怪了。”
“睡睡,你是豬你老是睡?”毛豆說。
她一邊說,一邊晃著懷里的娃。那只白花花的奶子也一閃一閃地發著耀眼的白光。
豬奶子。你想。生了娃的女人都是豬奶子。你放下水桶,坐到多多的氈片上,拿多多的紙條幾卷多多的煙末兒吸。
后來,你們就在地上畫了些格格,用草棍兒和石子兒走起了“憋死牛”。
不遠不近的地方有幾蓬酸棗棵子,風一吹,叭嗒。有一顆酸棗落了下來,它滾到了毛豆的腳邊。她把它撿起來,一扔就扔進了嘴里。酸棗酸酸的。甜甜的,很好吃。女人們就喜歡吃這些東西。
娃已經不哭了,毛豆把奶頭一塞進娃的嘴里,娃就不哭了。
豬奶子。你想。大閨女的奶子是金奶子,小媳婦的奶子是銀奶子,一生娃就變成豬奶子了。你想,毛豆的金奶子叫多多和他娃拱成豬奶子了。你這么想。
一開始,多多老是輸,動不動就叫你憋死了,動不動就叫你憋死了。
“豬。”毛豆說,“多多你真是個豬頭。”
“嗬嗬。”你笑了。
“你媽那頭。”多多說。
多多擰了一下脖子,那上面就繃起一根一根的青筋,好像一些蚯蚓在雨后的路上亂動。人一輸就會變得有些毛躁。
毛豆心里說,誰稀罕看,輸死你。想著。她站起身來,把娃往胯腰上一挎,撇拉撇拉地走下了地坑院。她走路的樣子,就像一只鵝。
然后,你就看見了德林。你看見德林趕著一輛空驢車朝這邊走過來,你還看見那車把上掛了一個大豬頭,幾只豬蹄。
德林的棉花肯定又賣了好價錢,他又發財了。你想。媽媽那頭,德林怎么就老是發財呢?你這么想。
德林好像生來就不是做莊稼的命。你把他告成了“三種人”,給他弄了個雙開除。可他只是披了一個莊稼漢的名,并不做莊稼,他把自己弄成了棉花販子,日子過得跟說書唱戲一樣輕快。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德林經常這么說,“人要是掉進錢眼兒里,你想不發財都不行。”
現在,德林又賣了一車棉花。他正趕著空驢車往家走。當他從多多家路過時,停了一下,從車把上取下那幾只豬蹄,遞給多多,說:“拿回去,給毛豆燉燉。”又說:“奶娃的人了,你該心疼她些。”
說完,德林拐進了多多家的茅房。驢車就停在茅房門口,那頭驢悠閑地站在那里,不時地回頭看一看掛在車把上的豬頭。驢牙一呲一呲的樣子,好像在嘲笑那只豬頭。
鄉下跟城里不一樣,在城里,各家的廁所和廚房一樣,都是安放私人生活的容器,誰也不可以隨意地侵入別人的生活。鄉下的茅房都做在街上,人們隨便在門口砌一個池子,用秫秸一圍,就成了一個茅房。所以,路人可以隨便到哪一家的茅房里去解手。
過了一會兒,德林從茅房里出來。又趕著車走了。他背著手。腰板挺得像扇門,幾根手指頭在后腰上得意地動彈著。
德林又發財了。你想。
人交財運,想不發財都不行。你想。
“媽媽那頭。”你罵了一句。
“你罵誰?”多多說。德林給了他幾個豬蹄,卻把他數落了一頓,他心里正窩著一團火。
你突然苦了一下臉,說:“肚疼。”
“肚疼屎憋。”多多說。
“那我屙呀。”你說。你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走進了茅房里。
多多眨巴著兩只土不拉唧的眼睛,看著腳邊的幾只豬蹄。就像乞丐看著別人的施舍。他知道德林看不起他。說不定德林把毛豆嫁給了他,早就后悔了呢。當初,多多剛復員時,德林跟他說:“好好干,將來我把支書傳給你。”可德林剛說過這話,就成了“三種人”,支書讓杠子當了,多多什么也沒撈著。這樣,德林就有點兒看不起他。
“張狂的你吧……”多多說。
“他算個球。”你說,“我知道他是你丈人,可我就說。德林算個球!”
你解完了手,從茅房里走了出來。一邊系著褲帶一邊說。你臉上像刷了一層桐油,亮汪汪地放著光。你說德林算個球。
“走,咱接著走。”多多說。
你們就接著走起了“憋死牛”。這回輪到你輸了。動不動就叫多多給憋死了,動不動就叫多多給憋死了。
多多笑了起來。
你卻一點兒沒有喪氣的樣子。說:“我就說,德林他算個球。我叫德林請咱喝酒。”
這時候,多多的臉皮忽然緊了一下,他沒有說話,臉上顯出很有分寸的樣子。
“我說你丈人算個球。”你又說,“我叫他請咱喝酒。”。
多多還是不說話,他使勁地往一個地方看。
日怪,你想。你一邊想著,也扭頭看了一下,這樣你就看見了德林。德林就站在你的身后,你剛才看不見,可是多多能看見。
“德林叔……”你嘟囔了一句,臉上就有些不自在。“我是說……”
德林笑了笑,人家笑得很大度,很有氣派。
“根留,晚上我請你啃豬頭,喝酒。”德林說,“還有你,多多,你也去。”
德林說完就走了,走了一段,又回過頭來說:“去啊,你們。”
你們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你們不相信這是真的,甚至不相信德林來過這里。你們看了看德林剛才站過的地方,那地方有德林扔下的一個煙頭,還冉冉地冒著藍煙。
“啃豬頭?呀嗬?”多多說。“他請你喝酒?”多多不敢相信的樣子。
“嗬嗬,我說過么,德林算個球。我叫他請咱。”你說。
“喝他狗日的酒,啃他狗日的豬頭。”你說。
十一
腳步把一個白天慢慢地踩了去,夜晚嘩啦一聲就跌了下來。
判斷一戶人家的家境,有經驗的人可以通過某種簡單的方法。譬如,看一下這家的窯掌上都有些什么。假若這家窯掌上整年都有一吊一吊的玉米,那么這家的日子應該是比較殷實的。首先這家的細糧已經夠吃了,用不著吃這些粗糧了;其次,這家花銷也基本沒有問題,用不著賣這些粗糧換錢了。假如這家窯垴上除了這些玉米,還有一串一串的紅辣椒,一吊一吊的柿餅,假如窯掌上那一蓬一蓬的雜木棵子(比如黃荊和枸杞)里,還臥著一些公雞母雞,那這家的日子肯定就有滋有味了。
德林家就是這個樣子。
汪,汪。德林家的狗叫了起來。
德林家的狗拴在門洞里,不是本地的那種土狗,是長身尖臉的外路貨。所以這條狗在兩戶村就六親不認,看誰都像見賊一樣狂叫。誰要跟德林說事。得先跟這狗打交道。德林聽到人來,一般不急著開門,要是不想見的人,就裝個死鱉,讓狗來處理;要是貴人上門,他才會迎出來,罵聲“狗日的瞎了狗眼”,把客人迎進去。
你和多多就等在門口,等著德林出來迎接。可等了好大一會兒,也不見德林出來。
“德林叔,你出來不出來?你不出來我可走了。”你沖院子里喊了一聲。
又過了一會兒,德林婆娘才走了出來。
“媽……”多多叫了一聲。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好像他不該打擾人家。
“多多么。”德林婆娘跟多多打了個招呼,但她沒理你。她對著狗踢了一腳,把狗卡在她的褲襠里,讓你和多多走了進去。
狗挨了打,哼唧兩聲,從德林婆娘的褲襠里鉆過。臥到了一邊。狗被人冤枉是常有的事。它決不會因為受了冤枉,就跟主人賭氣再不咬人。誰都知道狗就是這種德性。
德林家的地坑院里堆滿了棉花。德林收棉花時總是嫌濕,可一到晚上他就把收來的棉花攤到院子里上潮。所以他家的院里到處都是棉花,你和多多只能一仄一仄地躲著走。
你們走進德林家的窯屋時,德林果然在等著你們。還有支書杠子。
當時,杠子正在給德林點煙。杠子給德林點煙的樣子很下作,好像德林是支書,他是德林。這叫你很不高興。你本來以為德林只請了你和多多,誰知道他還請了杠子,所以你有些不高興。
“坐。”德林說。德林說話時連屁股都沒有抬,他只說:“坐。”
你更不高興了。好狗日的你哩,連屁股都不抬一下么。
“坐。”杠子也說。杠子說話時,倒是拾了一下屁股。
你和多多就坐下了。你們坐在炕的外側。德林和杠子坐在里側,中間是一張柿木炕桌。炕桌沒有上漆。可用的時間長了,已經看不出木紋。
德林從炕頭掂過一只塑料壺,說:“我大女婿從縣上酒廠打的。好酒。”
杠子的眼里立馬就放出光來。他當了這么多年村干部,慣下了酒癮,一見酒就兩眼發光。
酒是你婆娘。你在心里罵了一句。你就見不得杠子這種饞兮兮軟唧唧的樣子。
“端。”德林朝窯屋外喊了一聲。
德林他婆娘就進來了。她把一個瓷盆往炕桌上一蹾,沒說話,扭頭就走了。
你知道她不愿意別人來啃她的豬頭。可你想,就啃你狗日的豬頭。啃你的豬頭,喝你的酒。你想得很解氣。
“好豬頭。”杠子說。
德林開始倒酒。吞兒吞兒一碗。吞兒吞兒一碗,他倒了四碗。
“喝酒。”德林說,“你們都知道,我這人不會白白請人喝酒、啃豬頭,所以你們放開。吃完了喝完了,我有話說。”
“大,有話你說。”多多說,“先說正事兒么。”
“我不說。”德林并不看多多,好像事情跟多多無關。他看著你的臉,說;“這會兒我不想說。我等會兒再說。”
“你不說你不說,啥會兒想說了你再說。”杠子說。“喝酒。”
吱——杠子喝了一口。他一喝就知道酒里兌了不少水。寡得很。他想,狗日的德林。他又想,兌水就兌水吧,兌水也是酒,咋說也比井水有勁。
吱——杠子又喝了一口。
吱——德林也喝了一口。他滿意地咂了咂嘴。一臉幸福的樣子,就好像那酒里沒有兌水。
你和多多沒有喝酒。這會兒你們還不想喝酒,你們這會兒光想啃豬頭。
“啃。”德林說。他擰下了一只豬耳朵。
“啃。”杠子說,他擰下了另一只豬耳朵。
狗日的你們。你心里罵道。你罵著,伸手從豬的左臉上挖了一塊。多多挖了豬的右臉。
吧唧吧唧。一屋子都是稀爛的聲音——吧唧吧唧。
“其實你們不知道,豬身上這耳朵最好吃。”德林說。
“噢,好吃。”杠子說。豬耳朵在他的嘴里糾纏著,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含糊。
狗日的你們。你心里罵。你原以為德林會把豬耳朵讓給你吃,可人家沒有。
你們啃完了豬耳朵和豬臉,然后開始啃豬頭的其它部分。豬頭是破開的,你們每人抓了一塊,用指頭摳,用牙撕,用舌頭勾,用嘴吸,每個人都啃得很賣力。十五瓦的燈泡照著你們,四張臉一律油汪汪地泛著光亮。
很快,一只豬頭就被你們啃完了。
狗日的你們。你在心里罵。一個豬頭啃完了,可你覺得一點都不過癮。你看著那一堆白森森的豬頭骨,覺得好像那都是別人啃下的,你根本沒有啃。
接下來你們開始專門喝酒。豬頭沒有了,可酒還多著哩。
“喝酒。”杠子說。吱——他就那么喝。
“你這么喝酒,死難聽。”你說。你就是看不慣杠子那種下作樣。
杠子沒說話,他看了一眼德林。
“其實,喝酒就得這樣子,喝酒沒有響聲不好。”德林說。
吱——德林也這么喝。
吱——吱——他們就這么喝。
你不想看他們了。你覺得他們喝酒的樣子太惡心人。你端起自己的酒碗,想給他們喝一個樣子看看。你喝酒一點兒聲音都投有,只見你的喉結上上下下動了幾個來回,一碗酒就干了下去。
“我喝完了,我不想再喝了。”你說著,就站了起來。
“我也不想喝了。”多多說著,也站了起來。
“先別走。”德林說,“你們先別走。”
“噢,酒不賴么。”杠子說,“還有這么多酒,急啥呢嗎?”
“你們知道我不會白白請人喝酒,我不是那種人。”德林說,“我還有話。”
“有話你就說么。”你等在那兒。
“吱——”德林喝了一口酒,他緊抿著嘴唇,用舌頭細細地品著酒的味道,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咽了下去。他說:“我的錢,丟了。”
德林說這話時,竟然笑了一下,很得意的樣子,好像他不是丟了錢,而是拾了一大筆錢。他就這么笑瞇瞇地看著你。
這是你沒有想到的。你本來以為德林說這話時,一定是很難過的樣子,口氣也一定是求人的那種。要知道那是錢又不是一疊擦屁股紙,誰丟了錢會不難過呢?誰找錢不是求人的樣子呢?可你沒有想到德林一點兒也不是這個樣子,他竟然還笑。
狗日的德林。你在心里罵了一句。
多多覺得德林的目光落到他臉上,就像在他臉上點了一把火,讓他的臉烈烈的有些灼疼。他的身子慢慢地就軟了下來,好像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壓著他,推著他,讓他又重新坐了回去。他覺得他的右眼皮猛地跳了兩下。卟卟,就這么跳了兩下。
你也跟著坐了回去。
“丟了丟了,錢這東西。丟了可不好找。”你說。你本來沒打算這么說,可你忽然覺得應該這么說。你看到德林那一臉笑瞇瞇的樣子,就這么說了。
“噢。”杠子說,“錢這東西。”
“那不一定,別人的錢丟了不好找,我的錢可不一定。”德林說。他斜斜地靠在炕頭的被子上,臉上是一副安詳的樣子,就像在等著有人來給他捶背一樣。他說著,把臉轉向多多。“多多,我的錢可是在你家門口丟了。”
“我賣棉花回來從你家門口過了一趟是嗎?我給你留下了幾只豬蹄,還去你家茅房尿了一泡是嗎?我把錢兜放你家茅房的地上了,后來就忘了,后來就丟了。”德林說。
“那你說是我拿了你的錢?”多多說。卟卟,多多的眼皮又跳了兩下。日他的,不吃鹽有時候也會發渴哩。“你是我丈人哩,你說?”
“我可沒有這么說。你是我女婿哩,我知道你不會拿我的錢。”德林說,“當時你跟根留在窯垴上走憋死牛是嗎?”
“噢。”多多說。卟卟,卟卟,多多的眼皮不停地跳起來,就像兩只蝴蝶一樣,掙著要從他臉上飛走。
“這就對了么。”德林說。他的目光像風一樣從你和多多的臉上忽啦啦地刮過。
“你說多多沒拿你的錢,那你說我拿了?你說?”你說。
“我可沒有這么說。我請你們啃豬頭、喝酒,就是不想這么說。”德林說。
杠子看了看你。你不知什么時候又倒了一碗酒,這回你喝得很慢,但還是無聲無息的樣子。
多多也給自己倒了一碗。
“酒只管喝。可錢得給我。”德林說。
“噢。”杠子喝著酒說,“有那倆錢也富不了日子,為那倆錢弄個反貼門神不對臉可不劃算,鄉里鄉親的。再說,德林掙倆錢也不易么。”
“鄉里鄉親的,我才不想報案。”德林說,“你們知道,我大女婿是鄉里的片警,可我不想報案。不過,錢得給我。不想明著給,就今晚悄悄地扔到我家院里吧。”
“噢。從窯垴上一扔就行了,又不費事。”杠子說,“來,喝酒。”
可你和多多誰也沒有再端酒碗。能聽見你們的呼吸像穿堂的風,響亮而又壓抑。
“欺侮人么。這酒我可不喝。”你說,“日他媽不喝了。走。”
你起身走了出去。多多看了看德林,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說,也跟著從窯屋里走了出來。能感到德林的目光在后邊追逐著你們,就像貪婪的狗在追著兩只兔子。
啐。你把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到德林家的棉花上。
十二
太陽還沒有出來,青白的霧像紗帳一樣掛在塬上。這里一幅,那里一幅,升不起來也落不下去,就那么穩穩地掛著。早起拾糞的老漢在霧氣里動彈著,恍恍惚惚,像幾塊煮在粥里的紅薯。“撲踏,撲踏”,他們不緊不慢地走著。“咔,咔”,他們拼著老命咳嗽,清理著一夜的喉嚨。剛剛醒來的兩戶村,就像一碗清湯寡水的玉谷糝子。
在兩戶村的村委會,支書杠子正在跟你和多多說事兒。
杠子坐在一把木椅子上,他把他的一條腿也蜷在椅子上,他就這么坐著,一邊跟你們說話,一邊使勁地搓著他腳趾縫里的灰垢。煙斜斜地叼在他的嘴上,煙著他的眼,他虛瞇著,像沒有睡醒的樣子。
“德林說他的錢找到了。”杠子說,“德林說半夜里有人把錢扔到了他家坑院里,他說他看見了是誰扔的。”
你和多多都沒有說話。你們靠在窯掌那兒蹴著。
剛進來的時候窯屋里有些黑,在黑里坐了一會兒,用紙條兒把煙末兒卷好,窯里就不太黑了。墻上糊著一些獎狀,那些都是德林當支書時掙下的,現在它們還糊在那兒,好像時刻提醒人們記著德林。所以,那窯壁看起來就像一塊經年不洗的舊尿布。這兒黃著,那兒綠著,那兒灰著,這兒黑著。
你和多多還看見杠子吸的是紙煙,看不清是什么牌子,反正是紙煙。
“你得管管德林。”你忽然說。
“我管他?我管他做啥?”杠子說。
“你得管管他,你不能叫他把村里的棉花販到棉花站去賣好價錢。”你說。
“我管不了。人家掙錢是人家的本事,這我可管不了。”杠子說。
“你是支書你管不了?”你說。
“可人家大女婿是片警。”杠子說。
“片警算個球。”多多說了一句。他就看不慣他連襟的作派,仗著是個片警。目中無人么。
“片警算個球?片警要算個球,我只能算球上的一根毛。”杠子說,“球毛就是再硬也沒有球硬吧?你說?”
多多不說話了。他本來還想說些什么的,可他想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說出來。
兩戶村的人都見過德林家的大女婿,那家伙整天騎著一輛摩托車,嗚嘟嘟,來了,嗚嘟嘟。去了。風一吹。屁股后頭就露出一把烏黑的手槍,看著都叫人心寒。要是沒有那把手槍,多多敢說人家算個球,可人家一別上手槍,那就不一樣了。所以多多就不說話了。
沉寂如塬上那些永遠也走不到頭兒的干溝,靜得幾乎能聽見每個人曲里拐彎的心思。
“可德林到底是棉花販子。”過了一會兒。你說。
“這我知道。我又沒說他不是。”杠子說。
“那你不管?”你說。
“我說過我管不了德林。再說,我管了德林。村里的棉花賣給誰?棉花又不能燒火,棉花又不是柴禾。”杠子說。
“你不管你不管。你是德林一個人的支書嗎?”你說。
“那是你說。”杠子說。
“村里的人都這么說。”多多說。
“那是你們說。”杠子說。他說著。就顯得有些可憐。
許多年以來,杠子到底也弄不清他為什么就降不住德林。德林當支書時他就怕人家,那時候他曾想,啥時候我要是當上了支書,也許就不怕德林了。為了能當上支書。杠子可沒少下本錢,就連他婆娘叫德林睡了他都忍下了。當時他曾經想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后來他當了支書,還是降不住人家。他總覺得在德林面前,他這支書就像一張紙,人家說他是他才是,人家說他不是。嗞啦一聲就撕掉了。
要說德林除了有幾個錢,跟別人也沒什么兩樣,可杠子就是降不住人家。他總覺得德林身上有種什么東西讓他感到不安。好像德林是他的腦袋,他是德林的兩條腿。老是讓人家使喚來使喚去。后來他就想。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誰降誰也許是天生的吧?這么一想,杠子就有些心安理得了。
“(尸從)貨。”你在心里罵了杠子一句,
你覺得杠子一點都不像支書,杠子像一塊泛潮的袼褙,德林把他擺治成啥樣就是啥樣。比如德林販棉花的事兒,你跟杠子說了好幾次,可杠子就是不管。你不管你不管,我可不能不管。我不能看著他發黑心財。你想。你決定什么時候閑了,一定得去鎮里告德林一狀。
太陽終于照進了窯屋,陽光像水一樣潑在地上,嶄新嶄新的。襯得窯屋更加破舊。
“霧收了,我還要曬棉花哩。”多多說。他說著,就站了起來。
“我也該走了,我得給娃們上課哩。”你說著,也站了起來。
杠子不再搓趾頭縫了。他說:“我叫你們來,是想跟你們說點事兒。”
“你說。”你和多多就在那兒等著。
“德林說他要去鎮里報案。”杠子說。
“錢都找著了,他還報案?”多多說。
“噢么,找著了他還報個球案?”你說。
“德林說你扔錢時他都看見了。他說看見了就得報案。”杠子說。
“他說過他不報案呢么。”你說。
“他說了,可他又說了。”杠子說。
“這你得管管。”多多說,“他是我丈人,我管不了,可你得管管,他不能說話不算數么。”
杠子欠了欠身子,又開始搓他的腳趾縫了。他使的勁太大。椅子腿也有些松動,所以就咯吱咯吱地亂響,就像夜里老鼠磨牙的聲音。這聲音叫你聽著心里發慌,你真想用麻袋把杠子背到干溝里倒掉,你不想聽那種聲音。
“德林說不報案也行,可他不能自白地請你們喝酒,啃豬頭。”杠子說,“他說你們得把酒錢豬頭錢給他掏出來。”
“他說?”你問。
“噢,他這么說。”杠子說,“他說你們不給他豬頭錢他就去報案。”杠子說。
一屋子的靜寂。沉默如一盤推不動的老磨,緩緩地研磨著人心,讓人覺出了一些燥熱。有一些細汗從你的額頭上沁出,發出平沙落雨一般淅淅瀝瀝的碎響。
“他真的要去報案?”過了一會兒,多多說。
“他說的,他說要是不給他豬頭錢,他就去報案。”杠子說。
“他說過不報案么,他說過錢找到了就不去報案么。”多多說。
“他是你丈人,你還不知道他?”杠子說,“你見過他白請人喝酒、啃豬頭?他這種人……”
“……”多多咽了一下,又說,“根留拿他錢跟他耍哩,他不能不識耍么。”多多說,“這你可得管管,別的事兒你可以不管,這事兒你不能不管。”
“我管不了。你見我啥時候管得了他?”杠子說。
“媽媽的德林。”你說。你說著從地上站了起來,“隨他驢日的去吧。”
你晃了一下,就晃到了窯門口。“媽媽的德林。”你又罵了一句就走了。一走一狠,一走一狠。苦大仇深的樣子。
十三
后來,人們聽到了一陣鑼聲。好的睡眠就像一張網。能網住一個完整的夢。但那天晚上,兩戶村的人們聽到了一陣鑼聲。鑼聲很急,就像剪刀咔嚓咔嚓剪著那張網。把人們從夢中漏進了現實的世界。
人們想,這時候怎么會有人敲鑼呢?可他們確實聽到了鑼聲。那鑼聲響得很急,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就像催著人去做什么事情。他們跑到了窯垴上。他們感到有種異樣的空氣像旋風一樣滾動著。很快他們就知道那并不是鑼聲。
德林正在敲著一個洗臉盆,不是鑼。可那聲音聽起來像鑼。咣咣咣,咣咣咣。響得風起云涌,電閃雷鳴、半空里蕩起月光的余韻,一波一波地四面擴散。
德林家著火了。
“救火呀!救火呀!”德林一邊敲著臉盆一邊喊。那聲音聽起來不像人,就像一匹受傷的狼。
“天哪!天哪!”德林的婆娘哭叫著。她沒穿褲子。人一急就顧不上臉面了。她一邊喊著,一邊用手拍著白胖的大腿。
“噼啪,噼啪。”就是這種聲音。
“狗日的壞良心啊,燒了我家的花啊。”她這么哭罵。一邊哭,一邊不停地拍打她那白胖的大腿,那噼噼啪啪的聲音,就像急雨敲打著一只鐵皮水桶,直打得銹味兒四起,撲鼻子嗆眼。
德林家的地坑院里堆著很多棉花,現在那些棉花著了起來。火燒得不大不小,不緊不慢。棉花燒起來就是這個樣子。這樣,德林家的地坑院就變成了一個養魚池,一股一股的火苗,就像一些大大小小的金魚,在滿院的棉花堆里游來游去,搖頭擺尾的樣子,自在得很。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德林挨個兒給人們作揖。
可是人們誰也不肯幫他。人們只是在那里站著看熱鬧,看他敲臉盆,看他婆娘拍大腿,看那金魚一樣游動的火苗。德林走到誰跟前,誰就會把身子扭過去。人家不看他,他的揖就算白作了。
后來,德林來到杠子跟前,他撲通一下就給杠子跪了下去。他不停地給杠子磕著頭,他說:“支書你說說他們。快叫他們救火吧,快救火吧。”
杠子從來沒見過德林這種可憐樣子,他看著快要哭出聲來的德林,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句:(尸從)貨,我再也不怕你了。你讓我怕你恁些年,原來你也是個(尸從)貨。
“支書我求求你了。我請你啃豬頭,喝酒。”德林說。
杠子看了看他,一轉身,走了。
杠子走了,可德林卻不知道杠子走了,他還是對著杠子站過的地方不停地磕頭。
“嗬嗬。”有人笑了。
“嗬嗬嗬嗬。”人們都笑了起來。
人們的笑聲像碎銀子一樣抖落了一地。
笑聲很大。笑聲曲里拐彎地朝四面八方傳出去。笑聲一傳,這世界就驀然大了許多。德林這才知道杠子已經走了。德林來回扭著脖子看那些笑他的人,他的兩個眼珠綠森森地放著光,就像兩只急瘋了的狗眼。
刷,人們的頭發豎了起來。
刷,人們身上出了一層雞皮疙瘩。
“狗日的你們!”德林站了起來。
“好狗日的你們!”德林站起來像瘋狗一樣朝人們一撲一撲。
轟地一聲,人們像旋風一樣從德林干渴的目光里四散而去……
過了兩天,上頭來了幾個人,把你帶走了。他們在咱家窯垴上開了一個村民會,然后把你塞進一輛吉普車里,嗚地一聲就開走了,這樣,就算正式把你法辦了。
你臨上車時,擰著脖子喊了一聲: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