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次,趙丁在荒野的山谷里踽踽獨行。他告訴自己,一個非凡的人物是不需要愛情的。他怎么一個人跑到山谷里去的呢?他是一點也不記得了。這就像是夢中的一個片段,既無來處,也無去處——沒有前因。卻有后果。
他和簡寧同在八組團(tuán)九號院長大,離開八組團(tuán)之前就已同居。反正在老鄰居看來,兩人終有一天要結(jié)婚,對此也沒人說長道短。那時候,他們年齡都不小了。
趙丁眼里的簡寧,是一天比一天衰老。每月都有那么幾天,他都不好意思看她。就像女人的經(jīng)期,總是無法回避。目光不過一瞥,就是一灘的粘連血紅,讓他觸目驚心。為減少“經(jīng)期”對心靈的沖擊,他會選擇多跟家人呆在一起。他有一個哥哥,已結(jié)婚買房分出去住了,但八歲的侄子在這邊兒。還有一個姐姐,結(jié)婚多年,沒房子,好像也從沒想到買房子,就住在父母家里,如今已是三口之家。
平時家人聚集在一起。是很熱鬧的。
趙丁懼怕這種紅塵熱鬧,他和簡寧獨在另一世界,倒也不為這種熱鬧所苦。偶爾從一個幽僻的世界走出去,真心覺得這種熱鬧實在是好。他會想,沒有侄子,沒有姐姐、姐夫、外甥女,自己該怎么辦?他那個姐夫很沒出息,在街口經(jīng)營個蒲扇大的貨亭,一個月也剩不下仨瓜倆棗,卻安心得像院門口那兩個石頭墩子,從來都是早早回家歇了。坐在小飯桌旁慢慢喝酒。老白于,二鍋頭,酒精他也敢喝。一般情況下趙丁不陪他。他喝酒時眼皮子不抬,好像沒有小舅子這個人。
趙丁坐下來跟他對飲,樣子卻像他的大哥。也不是他相貌有多老,關(guān)鍵是他姐夫鐘艾和儼然童蒙時期,淳厚單純,渾身奶奶的,把他襯得好像有了好幾百年的滄桑,擠擠眼皮都能掉下一噸半的秦磚漢瓦。
簡寧也有自己的去處。這時候她去父母家,才隔兩三道門。
她沒有大姐,卻有兩個哥哥,也都成了家。她哥嫂待她是很客氣的,她就像回了趟娘家。一年的時間,她得有大半年不在家住,可是她媽仍舊留著她的床,即使空著,她媽也不讓撤。她睡在自己睡了二十多年的床上,感覺上也還是沒出門的年輕姑娘,清新,純潔。她實際上是很漂亮的。在八組團(tuán)像她這么漂亮的姑娘還真不好找,她嫂嫂就常拉著她的手說。瞧我妹妹還是這么年輕,這么漂亮。她們相信自己這樣說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絕不會讓這個過了三十歲還沒嫁出去的小姑子聽出別的意思。
甚至讓人感到他們同居太晚,他們二十歲就該生括在一起,因為他們是很般配的一對。這就是別人誤會了。實際上他們不到十七歲就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
八組團(tuán)九號是個大雜院,鼎盛時期住過十五戶人家。真是魚龍混雜。
趙丁五六歲的時候,跟另一個同歲的女孩在院里玩耍。被同院的不良少年哄騙到家里。那少年給他們拿了連環(huán)畫冊和糖果,女孩光著身子,很安靜地躺在席子上,一邊看畫冊一邊任由少年在自己身上撫弄。趙丁也好像被畫冊上的內(nèi)容吸引住了,對那少年的所作所為視若無睹。后來他還被少年抱到女孩身上,性器官涼絲絲的接觸也同樣沒讓他感到驚奇。
可是簡寧無意中闖了進(jìn)來。兩人的目光忽然撞在一起。就讓他們相互記住了一輩子。
事過不久,那女孩就隨父母搬家離開了八組團(tuán)九號。
再想起那天的情景,趙丁已對那女孩沒有任何印象。只記住了簡寧,是個小姑娘,頭上翹兩把刷子,常把小手掩到嘴上,有一種受驚的卻又非常膽大的表情。
那天簡寧也并不明了屋里的一伙人在干什么。她記著的趙丁,是伏在女孩子身上的。少年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就若無其事地招呼她跟他們一起翻看畫冊了。于是,他們一同看著畫冊,一同吃著糖果。
夏天寂靜的午后,屋子里有一種衛(wèi)生院的味道。
趙丁和簡寧只是偶爾想起來那少年的父親是一名外科醫(yī)生,少年是五年級的學(xué)生。每個星期,醫(yī)生都要像個嚴(yán)厲的老師一樣對少年罰站,然后自己去八組團(tuán)衛(wèi)生院上班。醫(yī)生的影子剛一消失,少年就從罰站的地方跑開,好像從來不在乎父親會突然轉(zhuǎn)回。
脫離擁擠雜亂的大雜院,是每個大人的夢想。
趙丁還沒有長大,他才十七歲,他就想著自己離開九號了。他去了幽靜寬廣的曠野。他放學(xué)回到九號,差不多就是故地重游。他常常一個人呆在大雜院的角落出神,好像在重溫舊日時光。驀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隱藏在了一叢茂密的石榴樹下,那里正是當(dāng)年少年的罰站處。少年已杳無蹤影,石榴樹也不再是當(dāng)年剛剛扦插的一根柔弱枝條。
五月的石榴花開得火紅,石榴葉兒蒼翠年輕。
趙丁孤獨地蜷縮在樹叢后面,抱住自己的肩膀,渾身顫栗。八組團(tuán)九號從不間斷的腳步聲,雜沓在離他不到兩米遠(yuǎn)的地方,但就像已在幽深的記憶里。
早早約好似的,如同那個曖昧的夏日中午,簡寧飄然而至。
他們只是默默對視一眼,就并排坐在地上。從石榴樹旁走過的人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甚至沒有人注意到這棵開在窗下的石榴樹。
石榴花徒勞地美麗著。
趙丁的母親來尋找兒子,在石榴樹旁嘀嘀咕咕一陣,走開了。
簡寧的父親來尋找女兒,對石榴樹視而不見。
石榴樹遮擋著窗子,也遮擋住了房間里的人的目光。醫(yī)生搬走之后,這已是第五戶人家。
窗內(nèi)的夫妻,憤怒地爭吵。
石榴樹卻是寧靜的,似乎與整個大雜院無關(guān)。
每個從石榴樹旁路過的人,都無法預(yù)知它的深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兒時的一幕,被趙丁和簡寧收藏多少年,在這一天里才終于化作了一張廢棄的電影票。他們看到并參與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成人電影,完全不是改編自幼稚的連環(huán)畫。
石榴樹的枝葉張開。走出不同往日的簡寧,然后又走出不同往日的趙丁。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然后又有第二次、很多次,直到石榴樹被砍掉大部分。他們秘密約會的地方,搭建了一間小廚房。
殘留的石榴樹從墻下斜生出來,好像一條苦苦哀求的手臂,探向空中,要揪住什么似的。它什么也揪不住,但它好像揪住了趙丁和簡寧。
兩人每次返回九號,都會感覺到是這樣的一條手臂,把他們雙雙從大街上揪了回來。
他們參加了工作,九號的人就等著趙、簡兩家辦喜事。結(jié)果僅僅是看到他們住在一起。
簡寧一大早從趙家出來,端了水盆在趙家的墻根下洗臉,卻去自己家化妝、吃早飯。洗臉?biāo)疀]倒,是趙丁打著哈欠出來倒掉的。很有些老夫老妻的樣子了。
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似乎也是一家人,但都知道,他們沒有領(lǐng)證。他們不是合法夫妻。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都在一個院子里住著,讓趙丁不要簡寧試試!老趙也不會答應(yīng)。趙家的人定會感到?jīng)]臉見人。除非他們搬出九號,搬出八組團(tuán)。很顯然。趙家沒有這個能力。對簡家來說。也是一樣的道理。所以,證是重要的,也并不一定是重要的,甚至是完全不重要的。有了愛情什么都是。沒有愛情什么都不是。九號的人理解,這是時尚。單就愛情二字咂摸,會讓人咂摸出純粹來。卻也有一份古樸。
猜測,兩家家長私下里互遞過婚契,走的是老戲上的路子。事實不是這樣。
非常突然,聽說趙丁在東城的安慧家園買了房子。
趙丁不在家里住了,簡寧回自己家收拾東西,她的二嫂沒有任何顧慮地笑著問她,妹妹,啥時吃你喜糖啊?
你說什么啊!她瞪著她二嫂,幾乎是在吼了。你說什么啊!你說什么啊!
她二嫂就知道惹著了她,很后悔,找借口躲了。
沒外人時,她媽小聲責(zé)怪她,你怎么這么不懂道理?你二嫂不過是好心問你一句。也沒別的意思。
她淚水嘩嘩流,說,我不懂道理,我就不懂道理了,又怎么樣?我是個老姑娘,我嫁不出去了,我惹你們心煩了吧。
她媽聽了,暗生她的氣。她怎么變成這個樣子呢?真是讓人操心的老閨女,愁死人了。她自己心里也想,我今天的確很不懂道理,但就這一次!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也不跟家人說去哪里,匆匆走出家門。
路過那棵石榴樹的時候,看到樹枝依然像是在招呼她。
略怔一怔,快步上前,抬起手來。狠狠抽打一下。樹枝上已結(jié)了一顆顆的石榴,它們搖晃著緊緊附在枝條上,像有牙咬著,經(jīng)得住任何猛烈的狂風(fēng)暴雨。
2
簡寧來到安慧家園,看上去就像一位年輕女學(xué)生,動作和神情都含有一絲羞怯。她沒把自己當(dāng)成新房子的主人,是很懂道理的表現(xiàn)。她是初到賈府的林黛玉,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讓趙丁看著都忍不住有了一肚子的憐惜。
買了新房子應(yīng)該是興奮的,即使還沒有付清房款。但興奮應(yīng)該只屬于趙丁。在這之前。趙丁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一個人擁有三四個房間。簡寧也替他高興,但有分寸。那天,除了房間里的椅子,簡寧幾乎沒有主動觸摸任何東西。廚房里灶具不全,趙丁事先從外面買了熟食。他們坐下來享用,趙丁幾次做出親昵的動作,都被簡寧不動聲色地推開。趙丁渾然不覺中把椅子拉到了簡寧的對面。他們喝了一瓶紅酒,趙丁的目光已流露出要放蕩一晚的信息。
吃完飯,趙丁整理了桌子,簡寧袖手旁觀,心里想道,自己就是趙丁的一個客人。桌子干凈了,簡寧也站了起來。她說,我回去了。趙丁起先沒聽明白,眨巴一下眼皮。簡寧又說,我回宿舍。
趙丁懶在了椅子上,竟沒想到挽留她,甚至沒想到送送她,任由她自己開門出去。
簡寧在街上的時候想到自己做得對。這個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人能像自己這樣通情達(dá)理。目前,房子是屬于趙丁一個人的。
簡寧從來沒看出趙丁要買房子的跡象,沒聽他說過攢錢,每月都不忘給家里交飯費,當(dāng)然是她和他兩個人的。在侄子和外甥女身上,花錢也很大方。偶爾出差,回來就很細(xì)致地整理報銷,一分錢也沒落下過,也讓簡寧幫著弄,每次都能多出三四千元,但是買回來的東西遠(yuǎn)遠(yuǎn)要超過這個數(shù)。
他媽金項鏈都有了兩條,上次去海南,卻又捎回來一條白金鉆石項鏈。他媽是個為人實在的老太太,并不十分情愿接受他的孝心,說我這老脖子了怎么能戴這樣時新的東西?只是收起來,從來沒有戴過一次。對他姐姐和嫂嫂也是如此,不是吊墜就是手鐲地給她們送,好像他有花不了的錢。他沒給簡寧買過一樣。倒是給她媽買過。簡寧知道,他是喜歡這些金金銀銀的東西。他喜歡的不給簡寧,簡寧暗想起來,還會覺得很有意思。
他媽接過他的東西,埋怨他亂花錢,眼睛卻朝簡寧瞟,簡寧就覺得很沒有必要。簡寧已經(jīng)得到了。得到了什么?不太清楚,總覺得是很有收獲的。他回頭看到的是一個沒有金沒有銀的簡寧,好像有了金有了銀,簡寧就不再是簡寧了。他回頭看她的眼神跟平時也沒有什么特別。但讓她隱隱感動。說實在的,她很享受。她需要那樣的眼神,哪怕短暫到只是一瞥,哪怕意思淡到?jīng)]有,像一點點的煙飄在無窮的風(fēng)里。
不知不覺中,簡寧開始盼望趙丁出差,盼望趙丁花錢買些金金銀銀。他給才上三年級的外甥女買了對指頭肚似的銀耳墜,他姐姐還沒說什么呢,姐夫鐘艾和卻叫喚起來,街口李紅鷹的姑娘小菲,十個指頭染了九個黑的,抽著香煙,坐在渾小子的車子上,讓渾小子帶著滿街亂竄,李紅鷹看見了愣是屁也沒放!你給玲玲買耳墜,不如先帶她出去把耳朵眼兒扎了!
這話說得沖,趙丁噎住了似的。但很少參與趙家家政的簡寧突然開口了。簡寧說,買個耳墜兒有什么了不起?就讓你擔(dān)心到這地步!不戴可以收著的。
鐘艾和知道剛才把話說過了,緩和了口氣,說他能有幾個錢,給小孩子家也破費。
簡寧就說,他不是百萬富翁,買個銀耳墜也還買得起,不過一二百塊錢的東西。
她一點也不客氣,反讓鐘艾和眼里含了笑意,趙家的人眼里都含了笑意。嗯,她是可以成為一個好妗母的。事實證明,她對趙家老小,也從不吝嗇。她拉過來那小姑娘,拿兩個耳墜在小姑娘耳朵上比量著,說戴了耳墜子跟平常就是不一樣。那小姑娘樂得,真是仙女似的。她把耳墜交給趙丁的姐姐,說收起來吧。那小姑娘還鬧著要戴,她就說,等你再大幾歲,我?guī)闳ピ溲蹆骸?/p>
這時候,一家人真是其樂融融。她感到自己臉上放光。完全蓋過了金銀的光輝。
趙丁獨自看過房子了,付首期了,甚至都沒有向簡寧透露過一點信息,好像他有足夠的能力買下一整套房子。他所做的一切,也都好像是要給簡寧一個驚喜。
結(jié)果,結(jié)果是什么?簡寧去過新房子,最后又一個人走出來。這就是結(jié)果。她站在街頭,形只影單,跟老房子舊房子都沒有關(guān)系。根本不用想到趙丁會從窗后注視自己,但她承認(rèn)自己曾有那么一瞬間的迷失。
一輛出租車開來。好似一股颶風(fēng),把她從街旁卷了上去。
既不去八組團(tuán),也不重返趙丁身邊,做出這樣的決定簡寧毫不費勁。
3
天這么晚,簡寧突然出現(xiàn)在曹珊的面前,曹珊立刻斷定出了事故。
曹珊曾是簡寧的學(xué)生,但更是簡寧的朋友。她認(rèn)為自己對簡寧的感情生活了如指掌。簡寧從一出生就屬于趙丁了,也是屬于八組團(tuán)的。忠貞的簡寧是曹珊永遠(yuǎn)也不能到達(dá)的鏡子的另一面。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她們成為朋友好像不可思議,其實也并不難以理解,沒有另一面,鏡子永遠(yuǎn)也不能成為鏡子。曹珊在專科學(xué)校學(xué)習(xí)時就有數(shù)不清的男友,工作后好像少了,但終究不像簡寧只有趙丁一個。她現(xiàn)在的男友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相處一年多了。那小詩人名叫武小朋,連份固定工作都沒有,就靠她養(yǎng)著。簡寧似乎感覺到他們有要結(jié)婚。的意思了。她知道自己并不世故,但心底不愿意曹珊找這么一位寫詩的。要長遠(yuǎn)過日子,最少也要有養(yǎng)活自己的能力。靠老婆的男人,能好到哪里去?就準(zhǔn)備提醒曹珊一下,但她看到的曹珊永遠(yuǎn)都是很快樂的,什么話也就說不出口了。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所以在這一年多兩人見面的次數(shù)反比過去多,而且電話聯(lián)系也多了。隱隱感到自己有個不光明的意識,那就是想看到曹珊厭倦。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簡寧拿得準(zhǔn)。她覺得自己就像在曹珊身上種了一粒種子,她需要每隔一段時間來看看這粒種子發(fā)芽了沒有。
驚悸的神情,在曹珊眼里一掠而過。
簡寧想不到自己的心靈變得如此敏感。她從35歲的年紀(jì),從自我禁錮。走向了曹珊的25歲和張揚揮霍。儉吝久了的生命,一旦要放開手腳,總要發(fā)出異樣的光來。簡寧由不得自己了,她比曹珊還要年輕,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青春的歲月,難免要對曹珊造成逼迫。她明確認(rèn)識到了自己下一步的行動,在她和曹珊之間,要有一場緊張的風(fēng)月比賽。不管曹珊要不要參與,這場比賽都是一定要進(jìn)行的。這場比賽無關(guān)乎任何人,無關(guān)乎趙丁,八組團(tuán)。
我要在你這兒住幾天。她對曹珊說。
你那么美,曹珊笑著說,簡老師真美。
小武不在嗎?簡寧問她。
我們的簡老師還是那么年輕!
聽上去兩人的對話牛頭不對馬嘴,但她們相互理解其中的邏輯。簡寧從趙丁身邊走開,無疑得到了曹珊的支持。
武小朋不在家,曹珊剛才正寂寞著。曹珊告訴簡寧,武小朋去杭州參加詩歌筆會了,這次筆會對武小朋非常重要。他可能還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簡寧放心了,她最終還是要做一個通情達(dá)理的人。她不想給別人造成不便。現(xiàn)在她感到一切都非常順利,離開趙丁、八組團(tuán),馬上就找到了落腳處,而且不會寂寞。
跟曹珊在一起,是不會寂寞的。有時她會想,別看曹珊愛情上風(fēng)光,其實很像個中年婦女。如果早就料到會如此順利,她或許不會等到這一天。離開趙丁就是懸崖峭壁,這是她過去曾有的荒唐的感覺,雖然不是十分強烈,但的確有過。
兩個女人躺在一張床上,看著黑黢黢的天花板。幻想星空。一支胳膊向簡寧伸過來,襲擊頭腦的睡意頓時消失,整個身體已變得直橛橛的了。從那胳膊壓在簡寧身上的力度和它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上來看。曹珊把她當(dāng)成了武小朋。這丫頭,一分鐘前還嘁嘁喳喳的呢。再聽一聽,好像還有小小的鼾聲。
簡寧不由得感到眼眶濕潤。她什么時候像曹珊一樣,生活這么放松啊!她35歲了,35歲的身后只是一道直線。從她跟趙丁同居。再早,從他們相會石榴樹下,或者從她撞見小小年紀(jì)的趙丁趴伏在一個女孩身上向她抬起稚嫩的臉,她就在走這條直線,好像每時每刻都在告誡自己,永遠(yuǎn)不要偏離。
簡寧輕輕拿起曹珊的胳膊,放在兩人的空隙處。沒人告訴她不可以讓眼淚流出來。不過一忽兒工夫,她就感到自己臉上濕漉漉的,枕頭都濕了。
她沉浸在大海一樣的悲傷里面,就一無覺察有個人已經(jīng)逼近了床前。那人呼一聲撲過來,她覺得自己像只小船一樣被浪頭打沉了。她使勁地往下墜去。
驀然一驚,想到的不是曹珊,想到趙丁了。
趙丁帶一隊兵馬,氣勢洶洶來抓她。她嘶叫一聲,不!睡著的曹珊也就醒了。
那是簡老師,曹珊忙說,隨手開了燈。
竟是武小朋回來了。剛才沒有什么誤會似的,曹珊顧不上簡寧。只是滿眼的驚喜。你怎么回來了?怎么不告訴我一聲?我們都睡了啊!曹珊怨罵他,你個死東西!
武小朋隨口說,我想你了嘛。他的眼睛卻盯著簡寧。簡寧忙要整衣起來,就聽他說。不要起來嘛,我們仨在一個床上睡。他笑瞇瞇的,像在品味一種食品,目光卻像一把劍。
真是意外,簡寧沒有著惱。她又躺下來,鎮(zhèn)定地側(cè)著身子。
曹珊罵著武小朋,說你想好事!看把簡老師嚇住了,快出去。把他往外推,他還扭著脖子看簡寧。
簡寧在床上躺平了,房門就在曹珊背后關(guān)上了。門外有一個小小的客廳,擺了一張沙發(fā)。簡寧靜聽著從客廳里傳來的動靜……他們終于叫了起來。簡寧不由得用手掩了口,渾然不覺回到了遙遠(yuǎn)的童年。
4
簡寧對詩人沒感覺。她的生活中不需要詩歌。沒有詩歌,大家也好像活得很好。過去她跟曹珊交往。武小朋幾乎是不存在的。即使他在眼前。她也是盡量把他往小里看。可是她沒想到自己那么快就跟他睡到了一張床上,可能連曹珊也沒想到。
那天晚上簡寧沒能睡好。曹珊跟武小朋激情后。自個兒回到床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帶了一身武小朋的氣味。簡寧被這陌生的男人氣味纏繞包圍,怎么也不能入睡。朦朦朧朧熬到凌晨三四點,接到了趙丁的電話。
這么早把電話打來,簡寧還是覺得太晚了。本來是有沖動的,卻克制住了,看著黑暗中曹珊的甜蜜面容,壓低了聲音說,你繼續(xù)睡吧,我在曹珊這里。
那邊只有趙丁的呼吸聲,很輕。過好一陣,才聽他慢慢說,試著打的,以為你關(guān)機(jī)了。
繼續(xù)睡吧。簡寧感到了自己聲音的溫柔。母性潮水似的,剎那間充滿了她的胸膛。小心著涼。睡吧,啊?
武小朋睡了一夜沙發(fā)。簡寧很過意不去。臨上班的時候?qū)Σ苌赫f,今晚我請你倆吃飯。曹珊忙說,怎么能讓老師請客?武小朋提議,要去就去唐人俱樂部,是我一個朋友開的。
白無的時間,簡寧過得很安靜。她像在等待什么,一會兒覺得自己在等趙丁的電話,一會兒又覺得在等待夜晚的來臨。她好像不必操心今晚的住處。在學(xué)校里,她有一間宿舍,但她好幾年沒去過那間宿舍了。那里應(yīng)該積聚了很厚的灰塵!不過想一想。就覺得那些灰塵撲面而來,嗆得她喘不過氣。她那么安靜,誰能看出來她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女人呢?
唐人俱樂部地處偏僻,因為簡寧聽說是武小朋的朋友開的,心里不以為然,可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竟是里外兩重天,外面看是一荒廢的大廠房,里面設(shè)施卻極盡豪華。
一進(jìn)去,那些花團(tuán)錦簇的小服務(wù)員都沖武小朋點頭,武小朋那個得意勁兒,就像皇帝來到宮女中間。
武小朋挑了座位。才落座,俱樂部的經(jīng)理就來致意。那是一個很有派頭的中年人,嘴角叼著大大的象牙煙斗,一抬手,袖口里就呼隆隆閃金光。簡寧心里納悶,這樣的人也寫詩?是不是自己真的落伍了,詩歌成了高雅的時尚?看來她是有些小看武小朋了。
武小朋是個貨真價實的詩人,可是等那經(jīng)理一走開,還沒走兩步遠(yuǎn),武小朋就壓低聲音對簡寧說,這里的女人沒有他沒碰過的,來這里上班的女人沒有超過三年的。他的聲音很低,曹珊也沒能聽到。曹珊盯著他,猜他對簡寧說了什么,才使簡寧如此驚異。
有了錢就不缺女人,武小朋直起腰來又說。
小武你別使壞啊!曹珊說,小武你在簡老師跟前要有個詩人的樣子!
武小朋一笑。他看著簡寧,又說,我有一個朋友……卻打住了,有什么讓他不好意思似的。他呷口酒,咳一聲。我有一個朋友“南巡”了,在藍(lán)甸小區(qū)租的房子還不到期,要我替他轉(zhuǎn)租出去,他接著說,簡老師……
武小朋你搞什么!曹珊生氣地打斷他。
我在幫簡老師忙,簡老師需要租房子,武小朋說。
曹珊猛站起來說,簡老師就跟我住一起,跟我住一輩子。今天晚上你休想碰我!把包往肩上一甩就要走。
簡寧拉住她。小武說得對,簡寧說,我是想租房子,也不要大,帶廚衛(wèi)就可以。謝謝你小武。你怎么看出來的?我為這事愁一天了。
我就不讓他碰我!曹珊氣呼呼的,又坐下了。
真搞不懂你。武小朋責(zé)怪曹珊。基本的事實就是,簡老師沒處可去,你卻視而不見!
武小朋你別自以為是!曹珊又沖動了。簡老師怎么沒處可去。她老家就在本城,她有八組團(tuán),她有……她有學(xué)校的宿舍,她有我。
你他媽也太自欺欺人了!武小朋說,你他媽活了二三十歲就沒他媽長過腦子!
曹珊站起來正要反擊,卻一拉簡寧。簡寧以為她要拉自己離開,她卻只是讓自己跟她走到陽臺上。在一株高大的綠植后面,曹珊鄭重問道,簡老師,我還是直接問您吧,您跟趙丁老師到底怎么樣了?
簡寧看著曹珊暗綠的臉孔,卻感到自己就是一尊冷凝的蠟像。過了很久,簡寧才說,他不是我想要的。聲音沒有一點溫度。
曹珊突然放松下來。其實我就想聽這句話,她小聲說。隨后嗤地一笑。反正不能是他不要我們,她說,任何男人都不能先不要我們!簡老師您說呢?
我也不是他想要的,簡寧又說。
曹珊一動不動。她的臉孔比綠植的葉子大不了許多。可憐的簡老師,她嘆息一聲,在簡寧身上輕輕摸了一把。太悲哀了,簡老師。
簡寧卻像很高興,說,快去吧,小武要等急了。
兩人回到座位上。
俱樂部經(jīng)理意猶未盡。又來跟武小朋談詩。武小朋大力渲染浙江詩會的盛況,俱樂部經(jīng)理一臉向往。曹珊不知什么時候兩手托起香腮,從神秘的幽深里凝望他們。
5
第二天簡寧的住處就落實了。房間里還有一部沒搬走的老臺式電腦,武小朋試了試,竟還能用。不問不知道,武小朋的朋友卻也不是光棍一條,是和女友一塊居家過日子的。簡寧又覺得自己小看武小朋了,好像一提到詩人。就又小又扁,不但是個窮光蛋,還要雪上加霜是個老光棍。武小朋先是幫她買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又幫她布置了房間,讓她覺得他在這方面算得上一個行家里手。她暗地里拿他跟趙丁對比,實在覺得不差什么。忙活一整天,房間收拾干凈了,讓人看上去非常舒適。
曹珊白天上班,下班后趕來,三個人又在一起吃飯。這回是簡寧付賬,武小朋也沒搶。簡寧一再地對武小朋表示感謝,搞得曹珊都說她太客氣了。武小朋也說,簡老師,你要再說一個謝字,我就跟你去住!曹珊狠狠踢他一腳,說他想得美。簡寧顯得很高興,從她的眼睛里也看得到她對武小朋是欣賞的意思。可是,一走出飯店大門。她的態(tài)度就變了。
她沉默了。武小朋曹珊兩人不停斗嘴,她都聽到耳朵里。卻沒插一句話。
來到住處,曹珊還要留下來陪她,她不同意。
這么多年。簡寧頭一次獨自睡在一張床上。是在陌生的地方,她倒不怕,卻只是睡不著,總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有幾次渾然不覺走過去,在門口就停下了。她想到的不是歹徒。不是趙丁,想到的是武小朋。她幻想武小朋會獨自返回來。武小朋返回來做什么,她并沒有往下想。她堅決不想趙丁。她從趙丁的新家走出來,是她懂道理。她不想趙丁,也是她懂道理。武小朋如果回來,她會不會給他開門呢?她認(rèn)為自己會的,不開門也就不懂道理了。在她又一次聽到房門外的腳步聲時,她走過去了,并且開了門。
一男一女架著個醉漢,正向樓梯上走去。那醉漢抬起朦朧的眼睛向她一笑。她也笑了笑,靜靜的。
已是半夜時分,她覺得自己一點聲音也沒有。她又輕輕掩上房門。然后,回到床上。在周圍無數(shù)的陌生人中間,已經(jīng)跟趙丁沒有一絲關(guān)系了。她甚至不想再回到八組團(tuán)。她也不準(zhǔn)備告訴家里人自己的去向。她打定主意,自己就這樣在一群陌生人中間孤單單生活一輩子。
她睡著了。夢中變成小女孩,頭上翹兩把刷子,一蹦一跳。
天亮了,簡寧從一個小女孩的身體中醒來,她不但感受到了成人之后從未有過的輕松,而且還感受到自己像一束百合花一般的純潔。
跟趙丁分開三個晚上了,趙丁又打她的手機(jī)。她不接,任那手機(jī)響著,自己仍然待在小女孩的身體里。趙丁打了幾次。都沒有把她從小女孩的身體里拉出來。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一束百合花了。
一束純潔美麗的花朵,不可以跟滾滾紅塵有任何瓜葛。
吃午飯的時候,曹珊打電話告訴她趙丁詢問她的消息。我說我不知道,我一點都不知道,曹珊說。
簡寧沉默了一下。曹珊,你能讓小武來一趟嗎?簡寧說。
曹珊毫不在意。怎么不能?他現(xiàn)在是咱們倆的!咱們倆師生共夫。
簡寧要武小朋幫自己買手機(jī)。這樣的事她自已也能做,但她就是想要一個人陪著自己,好像要人做見證的意思。
新手機(jī)買下來。又換了卡,舊手機(jī)在街上賣了,價低得跟丟了似的。忽然,她發(fā)現(xiàn)武小朋在笑。笑得很怪。
你笑什么?
武小朋搖頭否認(rèn),但讓她感到他把她從里到外都看到了眼里。她是一個成年女人,知道做掩飾是沒用的。不過是躲閃一下,就能讓她感到自己完蛋了。
自己這輩子徹底完蛋了。
她坦然地迎著了武小朋的目光,心里卻在怦怦跳。
去我那里吧。她邀請武小朋。
兩人走在一起,雖然沒有像情人一樣牽起手來,但看上去已是情人了。不過才走了兩步。簡寧就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她好像感到自己把什么東西丟了。她看到很多人。
手機(jī)店門口有一棵大樹,一個樹杈上竟然扎著一根像是祈福的紅布條。收購她的舊手機(jī)的人背靠著樹干,佯裝沒發(fā)現(xiàn)她的注視。
她馬上明白過來,自己什么也沒丟,舊手機(jī)賣了。
價低,價低也是賣了。
不知什么時候,兩只手緊緊扣在了一起。
在床上,簡寧感到自己嘩的一聲,像副雨簾一樣敞開。年輕的激情的武小朋,仿佛一陣狂風(fēng)暴雨,猛撲過來,讓她又濕又涼,渾身麻嗖嗖的有一些刺痛,但無邊的適意立刻攫住了她。
6
那天武小朋走后,簡寧很長時間側(cè)身躺在床上。她看見了自己嘴角的笑紋。
武小朋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跡還在,但她已是平靜的。因為她有所準(zhǔn)備,所以心理上并沒有特別的感受。她只是凝望著那絲微笑。像一條有形的風(fēng)絲,也像一抹看得見的花香,輕輕淡淡像是沒有,但它時隱時現(xiàn),就在那里。她并不讓自己多想什么。
偶爾地想到曹珊,猜測曹珊在更換男人之后,也會像自己這樣。她感到自己實際上早就跟曹珊走到了一起,或許她比曹珊走得還要遠(yuǎn)。她是曹珊的老師嘛。
她感到自己不能不笑,她輕易就接受了第二個男人。她甚至有了自豪感。
她早早醒來。她覺得自己在家里一分鐘也待不住。
肚子里空空蕩蕩,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她泡了兩大包方便面,全吃了,一點湯汁不剩。她覺得自己吃起飯來像個村婦,大口大口的。
房間里的光線剎時明亮起來,是那種夏日特有的明亮。
這么突然,夏日就來到了!
看到一個女人跌跌撞撞跑出樓道,很多人都投去好奇的目光。更讓人奇怪的是。那女人急沖沖跑到藍(lán)甸小區(qū)門口,竟戛然而止。她轉(zhuǎn)了身,幾乎以同樣的速度走上樓梯。
簡寧拿不準(zhǔn)是不是鎖了房門。她忽然覺得哪里不對頭,也立刻想到自己可能忘記房門鎖上。她果斷地掉轉(zhuǎn)頭,趕到房門跟前。
房門鎖得牢牢的,她暗笑自己。房間是在五樓,這么急促的行走讓她有些喘息。她再次離開,腳步平穩(wěn)多了。走下樓梯的時候,目光下意識地順著樓梯往上一瞥。
這幢樓房有幾層,簡寧竟然還不清楚。昏黃的燈影里,一個醉漢被人攙上樓梯,好像樓梯永無盡頭。顯然,那個醉漢就住在六樓之上。
簡寧加快了腳步,好像怕那醉漢從樓梯上下來。她沒有跟醉漢打交道的經(jīng)驗。趙丁喝酒,但她從沒見趙丁喝醉過。她的腳步又是跌跌撞撞的了。
簡寧在大街上奔跑。大街很長,不是城市的繁華地段,既不平整,街兩旁也沒什么好看,但簡寧想不到打出租,簡寧就這樣在大街上奔跑,好像前面有一家血本大甩賣的商場。果然。有幾個女人在她走過去之后,疑心地跟了兩步。簡寧想到了美國電影《音樂之聲》上的鏡頭,她就是那個邊走邊唱的女家庭教師。這部電影她只看過一遍,初中時候看的。當(dāng)時女教師的歌唱讓她感到很不自在。可是現(xiàn)在明亮的陽光遮蓋了庸常雜亂的現(xiàn)實世界,讓她恍然置身于阿爾卑斯山的綠野山巔。
瘋狂的夏日!
簡寧覺得自己就要瘋掉了。沒有什么能讓簡寧收住腳步。她會這樣不停地走下去,從城市這頭走到那頭。
那頭是什么?是曠野。她會走到曠野上去。
她已經(jīng)來到城市繁華地段。她是來逛街購物的嗎?不,她僅僅是在奔跑而已,已經(jīng)有多少人跟她擦肩而過。已經(jīng)有多少商鋪閃到了她的背后。一往無前,如入無人之境。
可是,她停下了,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一家叫真子的音像店。她怎么一下子看到了貨架上《音樂之聲》的影碟,連她自己也感到奇怪。那影碟好像在里面叫她。她走進(jìn)去,把影碟買下來。一種顏色發(fā)綠的外包裝,跟她想像的非常一致。
影碟放進(jìn)包里,簡寧走出店門。忽聽身后似乎有人說,小姐。你真美!完完全全是武小朋的聲音。她回過頭來,看到那位營業(yè)員在微笑著目送自己離開。
是個小伙子,個不高,挺瘦,臉上還有痘痘,穿著音像店自己設(shè)計的店服,白色的衣服鑲了綠色的邊,像個賣茶葉的。
簡寧在收回視線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跟蹤。她裝著一無覺察,繼續(xù)向前走去,已經(jīng)不再是奔跑了,步子有緊有慢。憑直覺斷定。跟蹤自己的是那位樓上的醉漢。她根本沒想到會是趙丁。
一股凄涼的感受向她襲來,但總共只持續(xù)了不到五秒鐘。她想自己確實跟趙丁沒戲了。怎么會連五秒鐘都不到呢?她立刻讓自己恢復(fù)了剛才的神態(tài)。
前面有個賣花的小孩蹲在地上,簡寧準(zhǔn)備裝著買花的樣子觀察一下自己身后。沒走到賣花小孩跟前,先在一個小地攤前停下了。攤主是個少數(shù)民族,向她熱情推銷一種明晃晃的銀飾。
眼里的余光一瞥,好像發(fā)現(xiàn)有個人影匆忙一閃。躲在了書報亭后面。她只在晚上見過一次喝醉的鄰居,他不醉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她一點也不知道。但她就是相信那個人影不是別人。她一點不覺得害怕。她在暗暗地興奮著。
接下來,簡寧有好幾次試圖看到那個人都沒有成功。她認(rèn)為那人還跟在自己身后。自己并沒有驚動他。為了不讓那人疑心。她甚至做了一個很不雅觀的動作。她把腿抬起來,放在街道欄桿上,大大咧咧地褪了半截襪子。為了不露破綻,她有意在腿上撓了兩下。
她覺得自己的腿十分光潔,應(yīng)該有男人看的。環(huán)視四周。果然看到很多男人在注視她的腿。她很有分寸地向所有人笑了笑,包括那個在暗處跟蹤她的人。怎么會是很有分寸?但她就是覺得自己很有分寸,就像她覺得自己從來都是很懂道理一般。
不摸腿注意不到腿酸。簡寧腿有點酸,兩條腿酸的程度有所不同,讓她感到自己是兩個人,一個人一條腿。兩個人各自帶著自己的一條腿走進(jìn)一家大型超市,這很怪。她又笑了,笑自己怪。先去超市的衛(wèi)生間方便一下,就輕松地坐在椅子上休息。
她看著超市門口人來人往,還能看到街道上的情景。
對面是一家大酒店,樓梯高聳入云,仿佛要夠著天堂。
她看那酒店,其實她還在暗暗觀察。
這一刻,那個跟蹤她的人藏身何處呢?
簡寧陡然想到了武小朋。她租的房子是從武小朋朋友那里轉(zhuǎn)租來的,武小朋很可能認(rèn)識那個醉漢。他也許知道那醉漢的情況。簡寧掂量著要不要撥通武小朋的手機(jī),超市外一陣騷動。簡寧坐得住,她想,撥通武小朋的手機(jī)后問他什么?她想要知道什么?沒什么可問的,也沒有什么需要知道的。
超市里的人一起往外涌,簡寧被卷入人流。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因為她的眼睛不是往前看的,她在尋找那個醉漢,她怕醉漢再也找不到自己。她聽見自己呼叫了一聲,可是沒人注意,街上只有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喧囂。
她高高地?fù)P起了手,小包在手上搖擺。
我的碟!我的碟!
她叫起來,但她被擠得彎不下身子。
一個年輕男人緊貼在她的后背上,膈肢窩里的氣味直沖她的鼻孔。
你是要找明星簽字吧,男人說。
什么明星?她說。
男人奇怪地看著她,你說什么明星!西西今天在黎晶大酒店舉行婚禮,哪有工夫給你簽字?
簡寧已經(jīng)不可能撿到掉在地上的影碟。激動的人群仿佛兇猛的浪潮,又把她向前推了五六米。她竭力昂起脖梗,天上的太陽白花花的,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人群終于被阻擋住了。呼啦一聲,從黎晶大酒店頂上垂下一道巨大的紅色條幅,上寫:西西新婚快樂!每個字都有籃球場那么大。
每個字都如磐石,向簡寧的頭上砸來。
簡寧被擊倒在地。她覺得自己就像那張《音樂之聲》的碟片一樣,躺在人們的腳下,任人踐踏。但是她是幸福的,因為這一刻。她就是那位過去只能在電視熒屏上看到活動人形的女歌星。
紅色條幅仿佛瀑布,源源不斷地從黎晶大酒店頂端傾瀉,紅色光芒四射。簡寧又忽然感到自己漸漸漂浮起來。在擁擠的人群中,她是不可能摔倒的。她渾身沒有一點重量,也差不多被擠扁了。她其實像是掉進(jìn)了深井里,前后左右都是身材高大的男人。她好不容易才看清前面的情景。
一大溜兒的保安拉起手,把人群攔在防線外。扛著攝影機(jī)、端著照相機(jī)的記者在大酒店門口奔忙。豪華的婚車一輛挨一輛地陸續(xù)停下來。她看不見那位做新娘的歌星。
人群里發(fā)出陣陣歡呼,西西!西西!她感到自己也在隨著呼叫,可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喊破喉嚨了,但仍然聽不到。她要揮動胳膊。胳膊也像是沒有了。
眼前一陣發(fā)黑,她把臉伏在了一副厚實的后背上,并任憑整個人往絕望的深井沉落。
不!她猛地聽到自己大叫一聲。她聽到了。不!她叫道。她挺直身子了,奮力向前沖擊。讓開!她叫。讓開,聽到了沒有!什么德行?讓我過去!讓開讓開!這怎么說呢?讓開!
她竟然擠到保安跟前,那保安還要攔她,但她迅速耷拉下眼皮,一臉的不滿和厭惡。什么德行!她盡力撇著嘴角,同時把小包向身后的人群狠狠甩了一下。
保安沒有攔她。她走過去了。
她一下子就走到了紅色的地毯上。她有點眩暈,但她穩(wěn)住自己。她鎮(zhèn)定如常。覺得自己根本用不著顯出得意。她腳踏紅地毯,向大酒店穩(wěn)步走去。她好像一個人走在紅地毯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看得見她。
此時此刻,那個跟蹤她一上午的男人已經(jīng)不用再費力尋找她了。她在明亮的陽光里。在紅地毯和紅色條幅映射下,她的面孔紅通通的,從每個角度看都是青春。
這一天,簡寧親眼目睹了一個當(dāng)紅歌星的婚禮場面。她沉浸在無邊的奢華之中,目不轉(zhuǎn)瞬,卻仍然能夠斷定那個跟蹤她的人還在她的附近。他是誰仿佛不再重要,是趙丁也好武小朋也好,也不管是那醉漢還是專科學(xué)校的同事李嘉成,都不重要。
人世間不知有多少故事,多少隱秘的情感,與她有關(guān),但她一無所知。她感到自己像新娘一樣的美。
7
武小朋到簡寧這里來,都是湊在曹珊上班的時間。
他們有三次了。
才三次武小朋就生了疑竇。
簡老師,我稱你簡老師可以吧,我叫你簡老師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壞。武小朋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壞笑。
簡寧還躺在床上。你覺得壞就壞,簡寧說,我就是要當(dāng)你和曹珊的老師!
武小朋忽然就像發(fā)愁了。這樣下去,你會讓我不敢碰你的。
簡寧沒有動彈,好像沒聽到他的話。
武小朋皺著眉,絞盡腦汁的樣子。武小朋說,我搞不明白,你是喜歡那事兒的,可是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三分鐘就把那事兒給忘了。曹珊來了也不會疑心我和你做過什么。武小朋說著,站起來穿他的T恤。你失去激情的能力,簡老師,他說。他看著簡寧。你和趙丁老師多少年也是這樣?可是簡寧的胳膊已經(jīng)環(huán)過來,柔軟地繞在他的脖子上。T恤擋著他的半個面孔,只露他的眼睛。
叫我簡老師,簡寧小聲說。武小朋的手機(jī)響了,簡寧盯著武小朋的眼睛看,一種莫名的東西讓武小朋無法抗拒。叫我簡老師。
簡老師,武小朋的嘴唇囁嚅一下。
叫我簡老師。
簡……
隔著T恤,簡寧吻了武小朋。武小朋喘不過氣來。
手機(jī)鈴聲斷了。
武小朋身體有些哆嗦。簡老師,你會要我的命,他說。我覺得我陷進(jìn)來了,我陷進(jìn)了黑暗的漩渦,我走進(jìn)深淵……我可不可以不叫你簡老師?
T恤堆在他的脖子上,簡寧一把抓過來。就叫我簡老師!
簡老師。
壞東西你總是一做完就走。
可你沒讓我留下……他的嘴被吻住了,他感到了自己嘴唇的顫抖和寒冷。簡老師,他叫。他們倒在了床上。他被憋得喘不過氣來。可他完全意想不到,自己極大地亢奮起來。他在有限的空間里扭動著脖梗,試圖吻到簡寧的喉嚨里去。幽暗的浪濤從簡寧身體深處升起,好像厚重的棉衣一樣裹住他。T恤還在簡寧手里,他越來越喘不過氣了。
簡老師!他嗚嗚叫,好像呼救。
手機(jī)又在響。他聽不見。簡老師!他的眼前一黑,一枚炸彈尖嘯著從5000米的高空拋下,把他和簡寧的身體轟然炸開。
回曹珊那里去,簡寧說著。把手機(jī)遞到他手里。手機(jī)振動著。他一聲不響地坐著,臉上綻起的青筋緩慢平復(fù)。曹珊打來的,簡寧說。但手機(jī)掛斷了。打回去,簡寧說。那不是命令,但他聽起來就像是命令。
簡寧已經(jīng)是平素的樣子,神情仿佛一幅寧靜的畫面。她替武小朋撥了曹珊的手機(jī)。
喂……武小朋說話磕磕絆絆,珊珊……
他抬頭看簡寧。遇上簡寧溫柔的眼神。
我在簡老師這里。嗯……我替簡老師買東西。好……
簡寧仔細(xì)地幫他穿衣服,無聲無息。
武小朋相信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武小朋說,我順便來看看,碰上了簡老師。
你說這么多干嗎!曹珊說。我問你那么多了嗎?
武小朋笑了,扭頭在簡寧臉上吻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像吻在了石頭上。主要是看你有沒有想為簡老師做的事,他說。
T恤弄皺了,簡寧輕輕撣著上面的褶皺,從肩頭撣到下擺,動作如同空氣。她微微地笑。她聽到曹珊說,那你替我吻她一下。但她臉上的微笑一點也沒改變。
武小朋卻響亮地笑出聲來。他重重往床上一坐,整張床在他屁股下面顫動。我已經(jīng)替你吻了,你還要我做什么?他說。他要順勢把簡寧摟到懷里,但遭到了簡寧的撐拒。簡寧的力量好像一股電流,擊打了他一下。他拿回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了。
記住七點小白鯨見!曹珊說。
知道了,武小朋懶洋洋咕噥一聲。
小白鯨是一家餐廳。
武小朋,你是個壞東西,簡寧在他耳邊說。簡寧的氣息把他弄癢了,他伸手揉搓了一下。他看著簡寧,樣子好像沒弄懂簡寧的意思。走吧,簡寧催他。
他還不動,想了想說,跟我一起去,曹珊會很高興。噴,曹珊喜歡吃小白鯨的糟鴨蹼。想想也怪了,怎么會到小,白鯨吃鴨蹼?應(yīng)該去喝鯨油才對。
你是個少有的壞東西,簡寧說,把他往外推。到門口了,簡寧問他,這樓上你還有沒有認(rèn)識的人?
他老實地答,沒有了。
壞東西。
他被推到門外,他小聲說,你要讓我留下我就留下,早著呢,我們還能……簡老師,你就不能……這樓上除了我“南巡”的詩友我不認(rèn)識別人。
簡寧關(guān)上房門,在床沿坐下來,好像在平息自己激動的心情,但她的心里的確是平靜的。過了一陣,她摁下了曹珊的手機(jī)號碼。
小武走了嗎?曹珊問她。
走了。她說。
小武沒對你非禮吧?
筒寧略一愣,笑說,非了。
第幾次?
第三次!簡寧很干脆。
早就說他呢,他還說自己不敢,說你是我的老師。
好啊,曹珊!你們背后都說我什么了?
曹珊笑嘻嘻的,我的老師嘛。我怎么能隨便亂說呢?
簡寧臉色忽然鄭重下來。曹珊,簡寧說,不要說我俗啊。
真是老師的口氣呢。
小武是做什么的?
小武寫詩。曹珊疑惑問,這有錯嗎?簡老師怎么想起問這個了?他詐騙你了嗎?
你找小武,他連份正式工作都沒有,你找小武……簡寧竟有些語無倫次。
怎么又成我媽的口氣了?
簡寧直截了當(dāng)。小武有什么好?她一字一句說,你什么樣的男人找不到?你大學(xué)畢業(yè),有固定工作,收入也可以。這個世上什么人沒有?公務(wù)員,企事業(yè)單位職工,私企老板,我的同事李嘉成,也還是單身……可是;你卻找小武?
簡老師,武小朋惹你了吧。看我不砸死他!
我是當(dāng)真勸你。我想這事想了很久了,一直說不出口。
簡老師,你該不會是我媽吧,曹珊說。
你不要說很多,簡寧說,你只告訴我,曹珊,為什么找小武?
武小朋是個詩人,曹珊沉吟著說。曹珊的語氣接著變了,語速很快。小武是寫詩的,我找一個寫詩的,要的是這種感覺。我回答很明確,簡老師滿意嗎?
滿意。簡寧說。
我就要那種感覺。
沒必要再補充,簡寧點頭說,我很滿意。簡寧笑起來。我現(xiàn)在就想見你,曹珊。
這么急迫?好吧,簡老師,你到小白鯨來。
不要告訴武小朋。
對,不告訴他,讓他丈八和尚摸不著頭腦。曹珊吃吃低笑。
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簡寧整理了自己。
在小白鯨,與曹珊一見面,兩人就笑,武小朋也跟著笑。
曹珊拿餐巾抽他一下,說你笑什么呢!
簡寧提議,小武,今天你談?wù)勗姟?/p>
武小朋卻說,我是詩人的時候才談詩。
曹珊罵他,小武,你怎么這么無趣呢?你看不出簡老師今天興致很好。哎,簡老師,最近釣著什么人沒有?
簡寧眼睛瞇著,只一道小小的縫兒。武小朋暗暗豎起耳朵,簡寧卻壓低了聲音。西西知道吧?西西結(jié)婚了。
老掉牙的新聞,曹珊說,黨中央國務(wù)院都知道西西結(jié)婚了。一個洋娃娃似的女孩也需要結(jié)婚嗎?答案是,需要。可悲!曹珊搖頭。
簡寧想說自己冒充嘉賓參加婚禮的情景,卻把話咽回去。
她忽然有些發(fā)呆,但沒等曹珊和武小朋覺察到,她就又壓低聲音說,曹珊,這些天我被人跟蹤。真的,我被人跟蹤好幾天了。
武小朋說,大點聲好不好?竊竊私語在某種場合非常不文明。
簡寧聲音小小的,仿佛輕柔的微風(fēng),她繼續(xù)說,曹珊,我好害怕哦。那個人就在我身后,我出門他就跟著我,甩都甩不掉。我猜是我們樓上的。
還是讓我聽到了,武小朋說,簡老師遭到了色鬼跟蹤!他哈哈笑起來。
死小武,曹珊瞪他一眼說,你笑什么?是你跟蹤簡老師了?
是我,武小朋說,我跟蹤了簡老師。
那家伙機(jī)靈得很,簡寧不理他,自顧靜靜地說,只要我向往后看,他就緊忙躲起來。
曹珊情不自禁拉了她的胳膊,撫摸她那涼絲絲的皮膚。
親愛的簡老師,整個世界都會為你瘋狂,曹珊誠懇地說。她看到柔光里的簡寧,竟朝她贊同似的點了點頭。
不過,武小朋似笑非笑地插嘴,簡老師一個人住著,不小心有人劫財,也要小心有人劫色啊。
簡寧就像沒聽見。來到小白鯨,她還沒跟武小朋說一句話,甚至都沒正眼看他一眼,沒他這個人似的,但曹珊又罵了,還使勁推他。
死小武,你這么掃興!你就不會讓我們師生二人在幻想中沉浸一下?你怕有人劫色,你陪老師去住啊。去啊你去啊,啊?你去啊!就憑你這身雞排骨?
8
簡寧每天都會上街。
每天早上醒來,都會想到自己是被知了叫醒的。
這個夏天有很多的知了,從早到晚,空氣里充斥著知了的叫聲。每天都是明亮的天氣,自從搬到藍(lán)甸小區(qū),還沒遇到一個陰雨天。
她出門下樓,走上大街,然后發(fā)現(xiàn)被人跟蹤。她已對這個跟蹤她的人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有幾次武小朋打電話要到她的住處來,她一口回絕了。
與她被跟蹤這件事相比,武小朋的激情很不重要。要說性愛到底有什么新鮮的,簡寧可不承認(rèn)。不過是那么丁點事兒,她早就是過來人了。武小朋就比趙丁強嗎?有時候強,但也強不了哪里去,甚至還不如趙丁強。她看得出武小朋是很熱衷這件事的,武小朋跟她說過,他與曹珊天天都做,可他仍要跑過來,還這么貪,就讓她覺得有些可笑。他遭到拒絕,就在她的住處附近等著。她從街上回來,還沒上樓,他就跟上來了,害得她以為他就是那位跟蹤自己的人。她忍不住對他說,你不要這個樣子的,讓人看見!這里沒人認(rèn)識她,她怎么會怕被人看見?其實她是怕被那個跟蹤自己的人看見。她擔(dān)心了一夜,但第二天一下樓,就放心了。那個跟蹤她的人已經(jīng)出動,對,就是那晚她看到的醉漢,肯定是他!
真是太有意思了。這個夏天也太有意思了。嘈雜的知了叫,響在她的耳朵里,都像是動聽的音樂。她已經(jīng)不再想看到那人的真實面目,不再想那人為什么不去工作,而且害怕夏天結(jié)束,害怕單位有事叫她。為了不讓那人失去興致。她也不再只去那些安全的熱鬧的場所,很偏僻的小巷子她也敢走進(jìn)去。
這一天,簡寧大膽鉆進(jìn)了西三環(huán)老護(hù)城河邊的樹林。里面樹枝低垂,互相糾纏,陰森可怖,但她不顧樹枝掛破了裙子,硬是鉆到了樹林深處。她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也不知她當(dāng)時怎么想的,倚在樹干上,一次次掀起乳罩。她在樹林里呆了一個多小時,走出來的時候才不由得打個寒噤。如果萬一發(fā)生什么事,那該是什么事呢?她急匆匆地走到大街上,看著匆忙的人流發(fā)愣。
陽光柔和,是黃昏時候。
簡寧無意中想到這是在八組團(tuán)附近。
這些天里,她沒接到家里的一個電話,好像家里人已把她的一輩子托付好了。再不用擔(dān)心的。家里人把她托付給了趙丁,多問一個字都是對他人的不信任。
簡寧心頭一酸,發(fā)狠地轉(zhuǎn)頭要回藍(lán)甸,可是,步子卻在朝八組團(tuán)走。她不回家看看,就是不通情理了。過家門而不入,也要看是什么事。
她的步子很慢,像一些老人那樣,遛遛達(dá)達(dá)的。她沒有管身后跟蹤自己的人,如果他還跟著,他就是不講道理。
沒有人可以不講道理的!
天色一點一點地黑,她一步捱一步地走。兩條小巷子走過,她就覺得離什么東西近了。不是離八組團(tuán)近了,是離自己曾經(jīng)熟悉的生活近了。
走著走著,聽到一陣抽泣聲。開始簡寧以為自己在抽泣,她像一個丟失了自己心愛的寶貝的孩子,天黑回家。但那聲音的確是男人發(fā)出的。她用耳朵搜尋一下,就向一株老槐樹走過去。
趙丁,她朝老槐樹后面的黑影叫道。她看不見趙丁,趙丁一動,她才看見了。趙丁躲在老槐樹和墻角之間,在那里哭呢。
一個女孩從趙丁跟前疑惑地走過去,女孩穿著暴露,雖然天暗了,但簡寧仍能看到她的肚皮。曬得黑黑的。北黑人的肚皮還黑。
簡寧走到趙丁跟前。趙丁,你怎么在這里?
趙丁慢慢扶著樹干站起來,不看簡寧,也不說話。他的臉上淚光隱現(xiàn)。
簡寧心里心里痛了一下,很顯然不是為他痛,是痛自己。他的眼淚與自己無關(guān)。猜都不用去猜。簡寧就要獨自向八組團(tuán)九號走去,她不能因為趙丁也去八組團(tuán)自己就不去了。
按道理說,簡寧是可以不理他的。她換手機(jī)是什么目的,她沒忘。原先的手機(jī)低價賣了,買的可不僅是手機(jī)。
你去八組團(tuán)嗎?趙丁說。我也去。
各自去各自的唄,這有什么好說?簡寧心里想。她走過了那棵老槐樹,朝樹陰外面的路燈走去。
昏黃的路燈,才亮不久就打了瞌睡。
我出差了,趙丁說,我出差十天了。
簡寧腳步慢了一下。再怎么說兩人也是老鄰居,趙丁出差才回來,也不好這么冷落他的。你出差了嗎?簡寧淡淡地說。沒朝后看,但也沒看前面的路燈。
這回出差特累,趙丁說,哪里也沒有本城的天氣好。
簡寧聞到了趙丁的氣息。他的身體離她很近。她心里微微一顫。她想到了武小朋。她向趙丁轉(zhuǎn)過身來,趙丁沒提防,差點撞了她。如果她和武小朋沒發(fā)生什么,她絕對可以做到與趙丁一刀兩斷。可是她的確感到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往日那個只屬于趙丁的女人了。
不知不覺,她的聲音溫柔下來。這就到家了嘛,她說。她有替趙丁拿行李的意思,可是趙丁躲了一下。怎么不讓出租車開到院門口?她責(zé)備他。
是呢,他說,笑了笑。
這一笑,神情就回復(fù)了往日的樣子。
以后基本上沒有多少要考慮的事情了。簡寧跟趙丁一同回到九號,九號的人看到他們是一同回來的。
簡寧先去趙丁家坐了坐,沒人疑心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簡寧又要回自己家里,趙丁忙叫她,這是給大嬸買的東西。你捎過去,我待會兒去看她。
在簡寧接?xùn)|西的時候,兩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趙丁的眼里暗含著感激,簡寧不忍心似的,忙將頭轉(zhuǎn)了。
好像簡寧昨天還在八組團(tuán),回到家里,跟父母兄嫂問候一聲都是多余的。
簡寧直接去整理上次自己沒帶走的東西,媽媽就在她身后,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外面的屋里響著電視的聲音,她二嫂嘎嘎地笑著,好像一只木頭鴨子。
電視上有什么節(jié)目?簡寧突然轉(zhuǎn)身。搖著頭,含笑問媽媽,你看讓二嫂笑得那個樣兒!
媽媽說,你二嫂愛笑,看什么節(jié)目都笑。
簡寧不整理了,即使整理好她也不會帶走的。這是她瞬息間的決定。她以后不再從八組團(tuán)帶走一根線頭。
她走到門口,伸脖子問她二嫂,嫂嫂,有什么好節(jié)目?
她二嫂頭也不回,說,妹妹,你也來看看,快把人笑死了。
嫂嫂,她說。她忍住眼里的淚水,淚水流進(jìn)嘴里,她用力咽下去。她笑著說,嫂嫂,你什么時候空,去安慧看看我們的房子?
二嫂不看電視了,認(rèn)真地說,妹妹,這些天,我就等你這句話了。你再問媽,我和媽一起去。
簡寧半真半假地說,這是我問了,你們根本就沒把我當(dāng)回事?媽,您說,您把我當(dāng)回事了嗎?
媽媽有些慌,顯然不曉得怎么解釋。
簡寧笑著偎到媽媽身上,說,媽,我才不會不懂道理呢。您怎么不拿我當(dāng)回事呢?您就我一個女兒。
她媽說。我先說下了,我要看外孫的,誰也不要跟我爭!
簡寧紅了臉,說,瞧您!
趙丁來邀簡寧同歸,簡寧上前挽了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她家里人一邊跟在后面請他進(jìn)屋坐坐,一邊謝他給買東西。他連說句完整的客套話的工夫都沒有,就被簡寧挾持著似的,給帶到了院子外面。
來的時候還有路燈呢,這時路燈都好像壞了,一盞也沒亮。四處黑黢黢的。
簡寧沒有松開他,他順勢把簡寧抱住了,很緊。兩人走得嘰哩骨碌的。一直走出胡同口。才碰上一輛出租車。
9
本來這一夜簡寧司以睡在趙丁新房子里。激動過去了,是一場過去多少年都很少有的激動,連簡寧都覺得趙丁有點過于賣力。簡寧在他兇猛的攻擊下叫出聲來,可她突然想到了武小朋,想到這個把自己揉成商團(tuán)的人就是武小朋,立刻就咬住、了嘴唇。身體倒是配合的,直到想扭也扭不動了,在趙丁懷里躺著,仿佛真空里的一根羽毛。這樣睡去當(dāng)然是可以的,趙丁也已經(jīng)沒了動靜,可是簡寧卻感到自己有話要說。盡管趙丁從未盤問她一句,她也要從頭到尾向趙丁如實交代。
簡直如同奇跡,簡寧輕飄飄地坐了起來。
坐在趙丁一旁,專心撫摸自己的長發(fā),好像那是自己一生的依靠。
松垮垮的趙丁躺著看她,竟感到是那長發(fā)讓她坐得筆直。
簡寧不想瞞著趙丁。我在藍(lán)甸租房子了,她輕聲說。她沒看趙丁,也不清楚自己所說的一切會在趙丁身上引起什么反應(yīng)。她的臉龐偎著自己的長發(fā),好像在親吻自己的珍寶。我在藍(lán)甸租了房子。她說,是曹珊的男朋友幫我租的。她把長發(fā)甩開,聲音隨之恢復(fù)了正常。
她眼睛很亮地看了趙丁一眼,其實是很亮的目光從趙丁身上掠過。她說,她男朋友是個寫詩的,叫武小朋。我一會兒還要說到他。
那房子一個月才五百銀子,夠便宜吧,簡寧說,這些天我一直住在那兒。我把手機(jī)丟了。她撒謊。她想,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撒撒謊,也沒什么。她說,我換了手機(jī),你把新號碼記著。噢,不用。我這就打你手機(jī)上。
趙丁的手機(jī)響起一串鈴聲,竟是一首流行歌曲。簡寧聽得出來,是直西的歌。過去不是這樣的。她聽了一陣。
這首歌很好聽的,她贊賞地說,聽了這樣的歌會覺得自己很年輕。
她站起來,她感到自己清清爽爽的,渾身上下沒有一點他人留下的污漬。一分鐘前,一刻鐘前,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她原來什么樣,現(xiàn)在就什么樣,從頭到腳,都是她的,連他人的氣味,對她都沒有一絲熏染。
我每天都去逛街,她說。面孔朝著趙丁,卻并沒有看他。沒看他,也知道他做了個小小的挽留她的動作。這家伙,他已經(jīng)預(yù)知她要離開了。我見過西西,真的。她微笑著,低了身子,看他的眼睛。
兩張面孔離得很近,他的目光也并沒有躲一躲。
說吧。就說西西。
我回去了。簡寧很突然地說。
簡寧不再提到武小朋。趙丁應(yīng)該感激武小朋,是武小朋讓她重新跟他走在一起,一起回了八組團(tuán),還一起睡了。
反正簡寧不想提武小朋了。
但趙丁為什么一定要感激武小朋呢?今天趙丁不回八組團(tuán),未必明天不回去。跟她睡在一起,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本來就是不那么了不起的事。事情過去了,也就什么也沒有了,未必刻在了自己身上。也未必再過一會兒,沒有更年輕的小姑娘把電話打來。但簡寧覺得不管怎么說,應(yīng)該給趙丁一個理由,一個她這么晚還要離開他的理由。
我要準(zhǔn)備一篇教學(xué)論文,簡寧說,在這個假期里,論文怎么著也得完成了。
此時此刻,要她的語調(diào)不鄭重都不可能。
一篇教學(xué)論文如同一坨鋼鐵,墜落在她和趙丁之間,堅硬地發(fā)著近乎神圣的爐火純青的光輝。
大街上知了還在叫,筒寧撥通曹珊的電話。
我跟趙丁沒戲了,她說,曹珊,我跟趙丁徹底沒戲了。她說。曹珊,我在回家。
可憐的簡老師。
夏夜,簡寧感覺像春天般的溫暖。她聽著知了叫:疑惑地想到它們也不怕叫破了喉嚨。
它們叫破喉嚨,到底為了什么?
10
簡寧坐在電腦前熬了一個通宵。
她對電腦不熟悉,但打字還是熟練的。趙丁家里也有部臺式電腦,但趙丁使用不多。很早的時候,公司就給他配備了一部筆記本。其實他是很會享受的人,絕不把單位的事情帶到家里,那部臺式電腦基本上就成了她自己的,這天晚上有什么把她的思路打通了似的,一個多小時就拉出了框架。眼下她還只是一名專科學(xué)校的講師,跟她同時畢業(yè)的同學(xué)都有升正教授的了,但她從來沒有為此著急過。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進(jìn)取心的人。每年一度的職稱評定,都讓同事們明里暗里來一番激烈競爭,她看到眼里,還會覺得很可笑。看他們爭得頭破血流。她一身輕松,這份輕松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
她承認(rèn)自己不那么積極進(jìn)取,可為什么一定要積極進(jìn)取呢?但她就甘心一輩子當(dāng)個普通講師?不。她想過,是趙丁讓她這樣的。
她從十幾歲就屬于趙丁了,似乎不必要再有上進(jìn)心。趙丁也跟她談?wù)撨^職稱問題,有時候趙丁開玩笑似的,硬把她推到電腦前,幫她打開電腦,打開文檔,甚至起了個無聊透頂?shù)念}目:試論我是一只小小鳥的可行性。可她偏偏要走開,好像這才是趙丁把她硬推到電腦前的真實目的。她走開就是聽從了趙丁。
她去跟趙丁的大姐聊天,給趙丁的媽媽打下手,指導(dǎo)玲玲的作業(yè)。當(dāng)好弟媳好兒媳好妗母。她偷覷趙丁的神情,發(fā)現(xiàn)他是有些得意的,好像自己的計謀得逞。
本來簡寧可以一晚上就將論文寫完,可她偏不寫下去。
假期才開始,沒必要這么急的。她安靜地看著電腦,好像在欣賞論文完成后的模樣。
一晚上過去了,她還不覺得困倦。
她看看漸漸變亮的窗戶,認(rèn)為自己不過是剛剛起床。
真是不可思議,她忽然把手伸下去,在自己陰部摸了一把。
那里很干。她把手拿到鼻子上聞了聞,沒有不好的氣味。
如果趙丁今天叫自己過去,她會去的,她想。她也可以把趙丁叫來。畢竟都是從八組團(tuán)出來的,老鄰居了嘛。
簡寧關(guān)了電腦,果真像剛剛起床一樣,去梳洗了。
一切打理妥當(dāng),下樓。因為想到有人將會跟在自己身后,心里怦怦直跳。過去她的心沒有這么跳過,這是第一次。
她飛快地走出小區(qū),心里還在怦怦跳著。猛一轉(zhuǎn)頭,一個身影沒來得及躲閃,就被她看到了。她非常生氣。
武小朋笑著走過來。
你跟在我后面干什么?簡寧不看他,說。
想跟你做個游戲,武小朋說。
你來這么早!簡寧克制著自己,你回去吧,我還有事。
武小朋嘻皮笑臉,要拉她的胳膊,她一閃。既然你發(fā)現(xiàn)了就不要走了嘛,他曖昧地說。我可以陪你整個白天。他重又靠過來。我又想跟你做那事了。
你走開,簡寧說。
她暗暗著急,一時想不出怎么擺脫這個無賴。別人看到她不怕,她怕醉漢看到。也許那個醉漢的存在只是無中生有,但她寧愿相信他就在自己不遠(yuǎn)的一個極為隱蔽的地方,甚至是在她心里的一個角落。
小武,我很快回來,她說,聲音里有了顫抖。
武小朋擋在她的前面。眼里只有自己的欲望。
你沒有什么事,武小朋說,你什么事也沒有!我真的想跟你做了。真的。
簡寧怔怔地看著武小朋,可是她忽然說,小武,我不想做!
她要跑開了,因為她覺得自己根本對付不了一個無賴。什么樣的臉色也不能將一個無賴嚇退。她猛地往路邊一閃,并不忌諱做出了驚惶失措的舉動,她甚至希望過路的人幫她,把武小朋當(dāng)成劫匪。她想,那個一直隱匿在她的身后的醉漢,也應(yīng)該看到她的處境了。武小朋就是劫匪,她是一個弱女子,亟需有人挺身而出。
二嫂遠(yuǎn)遠(yuǎn)地叫她的名字,走了來。她扭頭看到了她。
武小朋原地不動了,像最初的時候一樣,只是笑嘻嘻的。
我是路過,二嫂解釋。她飛快地瞟了武小朋一眼。
他是我的一個朋友,簡寧鎮(zhèn)定地向二嫂介紹。
你好,武小朋彬彬有禮。
二嫂向他點點頭。
你走吧,簡寧淡淡地對武小朋說。
武小朋略一遲疑,慢慢走開了,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簡寧的二嫂。
簡寧顯然松弛了下來,但看上去就像一束柴草,失去了水份。
她不想掩飾什么,從一開始就不想掩飾。
二嫂和她走到僻靜處,二嫂說,妹妹,我昨天就看出來了,你不要瞞我。趙丁,他怎么能不要你?二嫂說出趙丁的名字時,語氣里充滿了義憤。二嫂繼續(xù)說,我們簡家也不是沒人,這都多少年了,他說不要你就不要你了?這事得說道說道。我不能由著趙家欺負(fù)我妹妹。你心腸也太好了,遭受這么大委屈,一個字不朝外人吐,還給他掖著。他明明知道,自己沒臉再回八組團(tuán)!除非他有本事,把姓趙的一家從八組團(tuán)全搬出去。他真有這么大本事嗎?
我很餓,嫂嫂,簡寧說,我還沒吃早飯。
二嫂覺得眼里有顆淚水掉下來。她確實很難過。妹妹,你這么能苦自己!讓我是受不了。你要想哭,就哭兩聲,你哭兩聲舒服。
先去吃早飯,簡寧說著走開了。
餐館沒有別的顧客,已經(jīng)過了早飯時間。
簡寧旁若無人,根本不在乎食物涼透了。二嫂已經(jīng)吃過,一邊看著簡寧吃,一邊說著自己準(zhǔn)備找趙丁算賬的計劃。
簡寧一語不發(fā),吃完了,才抬頭對二嫂說。嫂嫂,你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怎么會以為除了趙丁,這世上就沒人要我了呢?我和趙丁分開這么長時間了,我覺得自己過得挺好。我相信趙丁也過得挺好,他也不會沒有別的女人。嫂嫂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就請你回八組團(tuán)什么也不要講,不給媽媽講,也不要給哥哥講。
二嫂顯然還有很深的憂慮,又想說什么,簡寧用目光止住了她。
簡寧站起來。好了,簡寧說,我要上街逛逛。你看出來了嗎?我熬了一夜,可我不想睡。
簡寧精神煥發(fā),好像剛吃下食物立刻有了效用。結(jié)了賬,向門口走去。
二嫂欠欠身子,又在座位上不動了。
透過玻璃窗。二嫂看見簡寧站在路邊,朝左右兩個方向看了兩次。
一輛紅色出租車停在簡寧前面,但簡寧擺擺手。出租車開走了,簡寧也向前走去。 從背后看,她整個人清清爽爽的,步履輕盈,仿佛一朵飄浮在夏日陽光里的蒲公英。街上的車輛川流不息。人來人往。但沒什么能夠阻擋得住她的腳步。
二嫂倍感驚異,好像從沒有想到她可以獨自過馬路,可以一個人自如地躲避街上的危險一樣。
在這一刻,二嫂是把這個小姑子想像成了自己的女兒。
11
簡寧在大街上行走,宛如在自家后花園流連。其實用不著刻意地聽和看。
萬福路上的泰康大藥房卻讓她停下了。她站在門口附近,朝里面看著,也聽著。她從這里路過很多次,還從沒有進(jìn)去過。
有一次她和趙丁從這里路過,趙丁忽然要進(jìn)去買藥。
八組團(tuán)附近就有藥店,為什么要在這里買藥?她沒有表示不同意,她向來不對趙丁的意見表示反對的。哪怕是絲毫的違拗。但她留在了路邊,注視趙丁走了進(jìn)去,目光柔順。
趙丁買了什么藥,她問都不問,趙丁也沒有要告訴她的意思。那天晚上她才知道,趙丁從泰康大藥店買了避孕套。什么牌子的甚至什么樣子的避孕套,她完全不記得,卻記得趙丁對那些避孕套賞玩了許久,好像買避孕套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
在泰康大藥店前,簡寧想到了自己的生活:
她有一份相當(dāng)穩(wěn)定的工作,有一個往日的同居男友,一個情人,一個暗戀自己的人(盡管她可以認(rèn)為自己被許多男人暗戀,但她仍然只承認(rèn)一個)。
穩(wěn)定的工作保證了她的生活。
往日的同居男友讓她想到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時,不至于感到過于單薄和吃虧。她不是沒有悄悄想過,一個女人只跟一個男人,真是吃虧了。除非她情愿只跟一個男人。她情愿只跟趙丁嗎?值得懷疑。
那個情人,也只能是情人。她不嫌棄自己世俗,他是詩人,有上頓沒下頓的,根本沒有進(jìn)一步發(fā)展的可能。假設(shè)她像曹珊一樣幼稚,假設(shè)她變得瘋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關(guān)鍵的是,她是一個通情達(dá)理的女人,即使再活兩輩子也沒有瘋狂的可能。她也不可能像曹珊一樣幼稚。
那個暗戀自己的人!簡寧認(rèn)定就是樓上的醉漢,一恍惚就又看到了那天夜里他被一對男女?dāng)v扶上樓的背影。他的身世,他的來歷,她一無所知,但她有必要知道嗎?因為武小朋是詩人,他已經(jīng)不可能再是詩人了。
簡寧覺得自己就像跟詩人結(jié)了深仇大恨似的,止不住微笑了。她需要有人暗戀。一個女人最少要有一個暗戀自己的男人,才會有幸福感。她不光有個樓上的鄰居暗戀,還有同事李嘉成呢。不過,這個李嘉成已被她排除在外了。這就夠了。
最后一刻來臨,她會勇敢地轉(zhuǎn)過身去,在大街當(dāng)眾呼喊那人從隱藏的地方走出來。
或者,她主動走上樓去,對那個男人說,我要的就是你,一輩子就是你了!
她是一個人生活,獨居在租來的房間里,吃得下睡得香,心靈和身體都好像郊外的田野,寬廣坦蕩。如果有一天她開始晚上睡不好覺了,她就來買安定片。
藍(lán)甸小區(qū)附近有沒有藥店呢?肯定有,但她決定將來就來泰康買藥。不為別的,就為今天她能夠這么審慎地反思了自己的生活。
以二嫂的觀點看,她跟趙丁分手了,是要有一場悲切大哭的。
一肚子的苦水憑自己一個人想倒都倒不出了,還要伏在他人的肩頭,依靠他人的協(xié)助才成。
連將來買安定的藥店。簡寧都已看好了,還有什么值得自己憂慮的?
簡寧又要往前走了,可她覺得身子很軟,兩腳像踏在泥濘里似的,頭卻很沉。她知道自己困了。熬了一夜嘛,理應(yīng)困了。
隨即招了一輛出租車,坐上去。藍(lán)甸!她對司機(jī)說。
街上很多人看見,這個剛剛坐進(jìn)出租車?yán)锏呐擞帚@出一顆腦袋,她的向大藥店投去的目光充滿了蔑視。好像她重新鉆出車子,就為了向大藥店投去這么一瞥目光。
她收回腦袋,出租車就開走了。
回家睡覺,關(guān)了手機(jī)。睡到天黑不睜眼。晚上怎么過?她打電話給曹珊。
我睡了一天,曹珊,她懶洋洋地說,從上午九點睡到下午六點。我眼圈都睡黑了。聲音輕軟得如同天鵝絨。
你會睡出毛病來的!曹珊說,過來吧,簡老師,讓小武帶我們?nèi)ネ妗?/p>
我就想去少年宮劃船,簡寧說。
她覺得自己很像個招人憐愛的孩子大病初愈。
不知怎么了,我就想去少年宮的月亮湖上劃船,我想去月亮湖上劃船。我想去月亮湖上劃船。她不知道自己反復(fù)說了很多遍。
12
從暑假到深冬的五個月時間里,簡寧只回過八組團(tuán)五次。
月均一次,其中兩次是趙丁相約一塊回去的。
不離開八組團(tuán)就不會看清自己的心靈,她其實也是不愛八組團(tuán)的,她其實從小就不愛八組團(tuán)。讓她月均一次回去的原因不過是那里至今還生活著她的父母,可是連這個也不見得。石榴樹從墻根底下斜逸而出的影子,總是在她想到八組團(tuán)的時候首先從她眼前一掠而過。
站在八組團(tuán)九號的院子里,目光也總是首先投向那叢石榴樹,對它有著莫名的企盼似的。
是盼它的多子,繁榮,還是盼它的萎落,說不清楚的。
偶爾地想到,終有一天這叢石榴樹被鏟除,她將不會踏進(jìn)九號院半步,她將跟八組團(tuán)毫無干系。遇上八組團(tuán),她雖不會繞開,但她穿過八組團(tuán),就像穿過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
沒有了石榴樹,她就能夠是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了。
十二月就有了非典的風(fēng)聲,但媒體告訴人們根本沒有必要把疫情放在心上。趙丁元旦前幾天去了趟南方,又緊接著回來了。公司最近很忙,元旦也沒有放假,他并沒必要約請簡寧回八組團(tuán)。但他約了。看到簡寧的時候,他的樣子好像松了一口氣。他對疫情只字不提,他是一個去過南方的人,在最敏感的廣東住過一夜的人,都沒對疫情多說半個字,可見簡寧用不著多問什么。簡寧從來都是一個通情達(dá)理的女人,她看出來,趙丁達(dá)到了他的目的。她能夠答應(yīng)趙丁一同回八組團(tuán),也是為了趙丁能夠達(dá)到自己的目的。趙丁備有帶給家人的新年禮物,簡寧嫌少,她要去超市采購。趙丁沒有反對,他等在超市外面。
簡寧買了很多東西,跟趙丁買的東西混在一塊。
像往常一樣,先去趙丁家,后去自己家。在自己家等趙丁來叫自己回去。前三次都是這樣。
第二次簡寧原有自己的打算的,即使再跟趙丁一塊回八組團(tuán),走出九號就一定各走各的路。
趙丁來藍(lán)甸找她,好像是來專門告訴她那篇論文將在一家國家級的理論刊物上發(fā)表。
當(dāng)初她并不打算讓趙丁看到論文。趙丁卻一再地詢問她,在她看來就是一種什么借口。
他把論文擅自拷到自己的U盤里,說要找人發(fā)表。實際上聽了他的話,她還是有些感動的。但他不該接著說,過去對她幫助太少,老鄰居了不應(yīng)該這樣的。
這時候她已經(jīng)暗暗把他恨死了。過去她并不恨他,現(xiàn)在她恨,她要撲上去,把U盤奪過來。摔到地上踩碎。可是,她當(dāng)時說了謝謝。小聲說謝謝。——怎么能卻了老鄰居的情分?她不能做一個不通情理的人。
她的目光真誠,還有不讓趙丁太過為難的意思。她心里卻像在祈禱,盼望趙丁不會把事情辦成。她不小看趙丁,但她覺得趙丁沒有這個能力。
就像過去她的生活中沒有詩人一樣,趙丁的生活中也沒有理論家和編輯。他是自己的哲學(xué),自己的哲學(xué)家,反正在簡寧看來他一點也不像個公司職員。如果他像個如假包換的生意人。過去他們的生活可能會安排得更好。
竟沒想到趙丁有些神通,他告訴簡寧論文元月份一期就會發(fā)表出來。這是老鄰居的情分,簡寧先不去感激,腦子里跳出來的是版面費編輯費等字眼。
親兄弟明算賬。簡寧不占人便宜。
趙丁沒等她說出口,就邀她一同回八組團(tuán),而且她還看到了石榴樹,她的嘴被堵住了。她順從地跟在他的后面,走進(jìn)八組團(tuán)九號。
看望了趙丁的家人,她回自己家跟家人閑嘮。趙丁來叫她,她在二嫂的目光中,在父母的目光中,走出家門,走過碩果累累的石榴樹,來到院門外。
版面費和編輯費的確是說不出口的,她跟趙丁去了他的新居。她住在了那里,整一夜。她感到家里人的——不,九號院的目光一直跟蹤到了床上。
第三次她想改變,已不可能。
九號院的目光不會在他們出門后就猝然斷掉。只有跟隨趙丁在他床上躺下,九號院的目光才會慢慢消逝。
趙丁來她家叫她了,跟往日一樣。站在家門口。不用說別的。簡寧安靜地向他走過去。她不想回頭看看家人的眼神。但她忍不住了。
她猛地把頭轉(zhuǎn)回來,單單去看她的二嫂。二嫂不由得慌了一下神,目光匆匆躲開,卻以身姿顯示無辜。她讓趙丁在外面略等自己,就把她媽叫到自己房間里。
狹小的房間,仍然好像有一個年輕姑娘常年居住著。朱紅的窗欞本無特別之處,卻如每間閨房神圣的徽標(biāo)。
這是她的房間,永遠(yuǎn)是她的房間。
她的鼻子猛一發(fā)酸,叫聲媽。
她媽沒有掩飾自己心底的憂愁。她媽坐在整潔的床上,微微垂了頭。不看她。
媽,她叫,她要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全說出來。可是她媽嘆息了一聲。
她媽說,閨女,你這樣還怎么會嫁得出去?
她身上顫栗了,膝頭一軟。她覺得自己正一點一點地矮著。眼睛也模糊著。連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的聲音會是這樣鎮(zhèn)定和堅決。
媽,我怎么會嫁不出去了?她說,你們就當(dāng)我已經(jīng)嫁出去好了!
她媽看著她,她微微地笑,如一枝暗香浮動的石榴花。
瞬息之間,她就收斂了笑紋,好像根本用不著微笑似的。
她轉(zhuǎn)身出去了,快步如飛。
她在院子里大聲叫著趙丁的名字,趙丁!趙丁!寒夜里,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
13
到了安慧,兩人沒像過去那樣一進(jìn)門就緊摟著。兩人拉開距離,不過是來了家餐館。簡寧想到前幾次的情景。覺得當(dāng)時能夠那樣,的確不錯了。
餐館就餐館吧,簡寧還不至于非常的悵惘。他們各自找到了座位,或許同桌,或許隔了一兩張桌子,但這有什么要緊呢?
趙丁沉默地坐著,簡寧也漸漸開始感到安心。這樣子更深人靜時分,隔了桌子或同桌瞅著,倒也算是一件消磨永夜的事情。
不料趙丁打起噴嚏來,啊——啊——啊嚏!簡寧就像被猛地驚醒了,跟在熟夢中被窗外陡然的汽車?yán)冉行岩粯印?/p>
你發(fā)燒了?簡寧低聲關(guān)切地問。
趙丁搖搖頭,又點頭。接著把頭低了,摸摸自己的腦門,說,是有點熱度,不要緊。抬頭看著簡寧,眼神卻好像什么也沒看見。兩人之間不止隔了一兩張桌子,簡寧也一時走不到他的跟前,空空蕩蕩的餐館里,也只有他們兩個人。
搬回來一起住吧,趙丁說,你愿意的話就搬來一起住。我只是想……他支支吾吾的,我只是想……本來早就應(yīng)該跟你解釋的。
他沒有看到簡寧已經(jīng)站了起來,筆直地站著。她的全身繃得緊緊的。她要止住他不要說了,再不要多說什么,可是她不能讓自己正常地發(fā)出聲音來。但愿趙丁能夠真正看她一眼,那樣他就會知道,事到如今,自己每說一句話都是對她的極度蔑視。
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如果分開一段時間可能會好些,趙丁依舊說。他像承諾似地說,我會負(fù)責(zé)任。
他侮辱著簡寧。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捅著簡寧的心。
簡寧臉上沒了血色。她的嘴唇哆嗦著,慢慢地向后退去。
這個愚蠢的男人!她想。趙丁你個蠢貨,請你睜開眼睛看看,她已經(jīng)不再是往日的簡寧。她有了另外的男人,而且她還在滿懷熱望地等待第三個男人的出現(xiàn)。那個男人不在虛無縹緲中,多少天來,他就跟在她的身后。只要她想從她藍(lán)甸小區(qū)的房間里踏上六樓,她就能真實地看到他。
簡寧退到了門邊,
西西的歌聲響起來。趙丁略微一驚,馬上鎮(zhèn)靜了,還看了簡寧一眼,好像那短暫的一下驚詫是很可笑的。他也同樣可以不接電話,但同樣可笑和多余。他把手機(jī)貼在耳朵上,從從容容“喂”一聲,同時很必要地又看一眼簡寧。這一眼卻是要把簡寧留住的。
沉靜的冬夜,手機(jī)里的聲音清晰入耳。
你跟誰在一起?是不是又去找那個老女人了?你為什么要騙我?公司里沒有一個人說要加班。我有哪點不好?我年輕,我漂亮,我對你體貼。我就要找一個大我十歲的……你說不管我的事就不管我的事。你把我一個人丟在宿舍里,讓人家好孤單……責(zé)備的聲音漸漸變得可憐,變成了泣訴。那個老女人走了吧,趙哥,你讓我過去,我這就過去。你心眼好,你還不舍得她是吧。好,趙哥,你把手機(jī)交給她,我三句話讓她乖乖離開你。你們是不是躺在了一個被窩里?你們這么暖和,可是,我冷,冷,冷……我怕冷,我好怕,我怕孤單,怕一個人……
趙丁沉默著,超然地平靜。輕輕合上手機(jī)蓋。然后,就只是澹定地坐著。
簡寧已經(jīng)不再期望他說什么。手把房門拉開了,她走了出去,神態(tài)無比莊重。可是她卻看見一個激動的女人在奔跑。
那個女人跑上大街,越跑越快。那是真正的奔跑,越過寥落的行人,也越過在她前面慢下來的出租車,頂著陣陣?yán)滹L(fēng),好像一支呼嘯的箭翎。射向黑暗的夜空。
有家水果店還在營業(yè),簡寧毫不遲疑地走進(jìn)去,買了一包葡萄。
她把葡萄抱在胸前,好像剎那間找到了自己丟失多年的珍寶。她不能再把它弄丟了。它是一個生命了,一個脆弱的珍貴的生命,她得全心全意地呵護(hù)著它,所以她簡直不記得走出水果店以后的事情。她一點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住處的。
她突然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時,已經(jīng)蹲在了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她把褲子褪到膝蓋,露著白生生的屁股,蹲在馬桶上,在吃葡萄,有幾顆凍硬了,涼冰冰的,但無關(guān)緊要。 一顆一顆地吃。挺直身子。狠狠地吃,著力地吃,吃一顆是一顆,吃得脖子上青筋畢露,每一顆葡萄都能讓人回味一輩子。不這樣吃就是把葡萄糟蹋了,就是把生命蹂躪了。
顯然,這也是她與過去的不同。
在夏季里,她就已經(jīng)愛上了各種水果。好像活了三十多歲才發(fā)現(xiàn),水果的口感、味道,都為其他類別的食物所不具備。
她熱愛水果,越來越覺得那種甜美的營養(yǎng)是她的身體和心靈所必需的。各種水果中,她尤愛葡萄。
她曾嘗試以各種姿勢,在不同的位置吃水果。她伏在電腦前,把一條腿壓在屁股底下,看著沒有開機(jī)的電腦,吃。她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吃。她像狗一樣趴在沙發(fā)上,高高地撅起屁股,吃。她靠著房門,面對房間,好像面對大海,春暖花開……最后選擇了蹲在馬桶上。
啊,沒有蹲在馬桶上吃過水果的人是不知道的,那會是怎樣一種甜美的慰藉!
水果還只拿在手上,就已經(jīng)是一種甜美了。
快樂的風(fēng)一般,那甜美輕輕觸過嘴唇,齒尖。舌根,喉管……身體里什么不留,只余潔凈的甜美。還有《音樂之聲》歡快的音樂在耳邊低回:
Doe.a deer,a fenale deer,
Ray.a drop of golden sun.
Me.a name I call myself,
Far,a long long way to run,
Sew,a nedle pulling thread,
La,a note to follow sew,
Tea,a drink with jam and bread.
That will bring to go
Oh,oh,oh,doe……
她已重新買回了《音樂之聲》影碟,在電腦里播放多少遍了,而且。她也已經(jīng)成了西西的追星族,知道西西的最新大碟《鳶尾花》情人節(jié)就會上市。
現(xiàn)在,她一顆一顆地吃著葡萄。
漸漸的,葡萄已經(jīng)不再冰涼。
她很驚異地發(fā)現(xiàn),葡萄吃完了。
她還像沒有吃一樣呢。
略停一停,簡寧放下端在手里的水果盤,撥通了曹珊的手機(jī)。
現(xiàn)在很晚了嗎,曹珊?她說,她感到了自己聲音的甜美,眼睛看到了那些紫色晶瑩的葡萄,透明的液體在葡萄里面緩緩流動。很晚了就算了。她輕輕說。
她仍然是這樣的通情達(dá)理。她看著眼前那些葡萄好像鑲嵌在了微暗的空氣中,而且永遠(yuǎn)也不會消失。
我預(yù)感到今晚還會聽到老師的聲音,曹珊說。曹珊得意洋洋。我對小武說過簡老師今晚會打來電話。簡老師,你說咱們師徒二人是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我很愛聽老師的聲音,您讓我又回到了課堂上。
瘋丫頭!簡寧說,你把小武叫來,我有事找他。
小武!小武!醒醒,小武。
簡老師,是我,武小朋含糊著說。
謝謝你,小武,真的,簡寧說。
那邊沒有聲息了。
過好大一會兒,簡寧又說,謝謝你,小武。她又說,也謝謝曹珊。
簡老師找你做什么?曹珊詢問。
接著,她聽見小武在向曹珊說謊。
簡……簡……簡老師她說,她家水龍頭壞了。
再見,簡寧輕輕說著。隨即掛斷手機(jī)。她聽見武小朋說,再見。
武小朋又說,你這個簡老師,把人煩死了!上星期電腦壞了,叫我去修?我是電腦專家嗎?我是個詩人!可她的下水道又壞了,我又要給她修理下水道了。你這個簡老師,也就一個嫁不出去老姑娘。曹珊,你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要我替你伺候她一輩子啊?可你讓我伺候,我就得伺候,是不是?下水道又壞了,不得不給她捅捅了,嘿嘿!我們聽見花朵在響,花朵承受著無限的浪濤。我們看見蝴蝶瘋狂的舞姿,再度穿透我們的心胸。我們能使氣候變暖。也能使風(fēng)充滿顏色。我們的聲音覆蓋著整個世界,仿佛一萬年也沒有一個人對著天空和飛鳥說話。這春天般的美景來自花朵。來自我們的心靈
簡寧用手掩了口,只覺微風(fēng)拂面。
14
元旦過后,寒假即將來臨,學(xué)生們歸鄉(xiāng)心切。跟暑假不同的是假期里有個春節(jié),也就讓寒假有了儀式感,誤了錯過了或者態(tài)度不端了,都好像要被打屁股一樣。被什么樣的手來打?還不是一只一般的手,是老祖宗的手,是從千年萬年前伸過來的,挨打一次還會霉氣一輩子。不過春節(jié)不知道生命的長短。節(jié)前一二十天的時間里,有多少事情排在生命的大門外,叫花子似的等待打發(fā)!
簡寧每天忙到晚,直到等學(xué)生們走光才松口氣。這段時間,只跟武小朋約會過一次。
武小朋給她打電話,有時她是在課堂上接的,有時是在辦公室里接的,不需要特別的理由就能拒絕他。印象中每天都是北風(fēng)呼嘯,常常看到暴怒的北風(fēng)在窗玻璃上一頭一頭猛撞。
簡寧收到刊物,沒來得及細(xì)看,下班后主動去了安慧家園。
她早就明了趙丁的意思,那天晚上趙丁親口說出來,不過是又讓她明了一次。他說過兩人分手嗎?沒有。但他是說過他要負(fù)責(zé)的。筒寧從來都知道事物的分寸,他說是那么說,未必就真的。況且他有什么責(zé)任?如果她認(rèn)為他有責(zé)任,那就是她自己小看自己了。
她是知道分寸的,現(xiàn)在沒用趙丁叫她,她就自己走上門去,而且她也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趙丁接到女孩子的電話,她最好主動避開,以免讓趙丁感到尷尬。
這天晚上她頭一次想到,跟趙丁住在一起比自己在藍(lán)甸獨居要舒服。她遷就了自己。第二天晚上又來了。盡管她看得出趙丁并不需要自己,她還是留下了。她和趙丁一人一個被窩,好像睡在兩個房子里。
這一晚。她做出決定,要跟武小朋漸漸冷淡下去。真是時間不夠用,轉(zhuǎn)眼就是新的一年。那個在她身后跟蹤了七八個月的人,至今沒有大膽地走到她的面前。她敢斷定。在過去的七八月里,他從沒間斷對自己的跟蹤。
到時候了,到時候了……她要走上六樓,走上六樓……等待她的是什么?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不,轟轟烈烈的戀愛已經(jīng)開始,從她搬到藍(lán)甸小區(qū)的那天起,就已經(jīng)開始了……戀愛也就算了,若要就要一份自己滿意的婚姻。
她暗暗蜷縮起來,縮得小小的,一心想著自己跟趙丁分別躺在兩個房子里。
15
曹珊來學(xué)校了。簡寧從系里的教學(xué)總結(jié)會上俏俏跑出來,曹珊告訴她武小朋準(zhǔn)備回家過年。
這個死東西,偏要趕春運的熱鬧,她抱怨著,反正他要回就自己回,我不去。
簡寧催她,曹珊你肯定有急事,有急事你就快說。
曹珊環(huán)顧著左右,大發(fā)感慨,學(xué)校變樣兒了。眼睛這才像平素一樣閃爍起來。簡老師,系里近來有沒有新人,帶我去瞧瞧?
簡寧略一遲疑,笑答,好吧。
她們躡手躡腳走到會議室門外,簡寧小心翼翼把門推開一道縫,曹珊湊上去,扒著門縫往里瞧。
哇,施老師耶!我的偶像耶!她輕聲叫。簡寧在她腰上掐一把,讓她不要發(fā)出聲音,她打了簡寧的手一下。還是那么清瘦年輕,風(fēng)度迷人!哇噻,黃老師耶,好好可愛耶……牛老師。你怎么會這樣老?該死的許主任,許大嘴,鬼難拿!簡老師。許大嘴被推翻了沒有?哦,他也老了……
筒寧很疑惑她看到了什么,但她突然直起腰來,轉(zhuǎn)過身子。她面無表情,讓簡寧一驚。簡寧隨她走開。在樓梯旁,她們站住了。
記得唐人俱樂部嗎?曹珊問簡寧。
簡寧點點頭,記得。
唐人的老板姓唐,曹珊說,簡老師,武小朋要回家過年了,臨走前讓他在唐人請次客,怎么樣?
很好啊!簡寧說。
曹珊又顯得高興了。時間,晚上五點半,她說,我們說好了。
簡寧比武小朋和曹珊先到了唐人俱樂部,原想著在門口等他們呢,里面有人叫她了。她走進(jìn)去,過去見過的那個唐老板就熱情地招呼著迎上來問,簡女士是吧。她緊著點頭,自己也很驚異一下子認(rèn)出他來。心里又覺得可笑。他的那個樣子,把他燒成了灰。她也認(rèn)得。
唐老板告訴她座位定好了,就在樓上。正要往樓上走,武小朋和曹珊兩個也趕了來。曹珊說。都認(rèn)出來了,不用我介紹了吧。那老板連聲說,認(rèn)出來了認(rèn)出來了。簡寧眼里的余光一瞥,就發(fā)現(xiàn)了他偷偷在額上擦汗的動作。
這次服務(wù)的規(guī)格好像比上一次高了,幾個唐裝美人各擎著洗手盆,分別請客人洗了手。曹珊一次次地看簡寧。好像在給簡寧遞眼色,搞得簡寧誤以為自己的衣著有什么不妥。簡寧覺得有些生她的氣,不就是一個娛樂場所嗎,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用得著什么講究?就索性什么也不在意,過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曹珊這是對自己有話。她故意跟武小朋和唐老板東聊西聊,問武小朋定什么日子回去,車票好不好買;問唐老板墻上的字畫多少錢一幅,唐裝是不是在上海定做的。
曹珊忍到后來,忍不住了,站起來對簡寧說,簡老師,我們到這邊來。那個唐老板很知趣,忙叫人另開房間,方便她們談話。
一旦兩人單獨在一起,曹珊就懷了愧疚似的,小聲對簡寧說,簡老師,我早該告訴你的,唐老板對你有意思,他親口對武小朋說的。簡老師,你以為唐老板多大?他才三十五歲!曹珊微微一笑,胳膊肘在簡寧身上撞一下,可別放過這個男人啊。
簡寧對曹珊對視一眼,也微笑了。她伸手從茶幾上拿起一只蘋果,喀嚓喀嚓吃起來。
唐老板從沒結(jié)過婚的,曹珊繼續(xù)說,像這樣又有錢又有情調(diào)的男人,世上已經(jīng)不多見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激動起來,聲音都是戰(zhàn)抖的。他已經(jīng)出版過五本詩集了,我家就有他的詩集,第一本詩集叫《貝殼說,親愛的楊鳳喜》,第二本叫《低處的黎明》,第三本叫《過早死去的愛情與水仙無關(guān)》,第四本叫《想像一塊牧場并給疼痛尋找一個出口》,第五本……她哽咽難言,淚流滿面。
你有很多男朋友是不是?簡寧問她,你怎么才想起來給我做媒?
曹珊搖著頭說,我從來不給別人做媒,我只給自己做媒。我不是在給簡老師您做媒,我說到的這個人他已經(jīng)出過五本詩集了。他不像武小朋,他不是窮光蛋。
你是在給我介紹男人。簡寧說著揪住她的衣領(lǐng),直視著她。她馬上緊閉了眼睛。我不得不懷疑你做媒的水平。簡寧說著,拿啃過的蘋果在她臉上蹭了一下。她尖叫一聲。反射性地也伸手揪住了簡寧的衣服。她們拉扯起來。
你在給我介紹男人!
我沒有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
你有!
房門一響,兩人就都把手松開了。簡寧猛地轉(zhuǎn)過身子,重重一巴掌打在了來看究竟的武小朋臉上。簡寧隨后就笑了。
對不起,簡寧向武小朋致歉,我不是故意的。
武小朋摸著臉,猜疑地問道。你們怎么了?
曹珊把頭埋在胳膊底下,肩膀還在搐動著。
沒什么,簡寧說。簡寧轉(zhuǎn)向曹珊說,曹珊,回去吧。
珊珊你是肚子疼吧,武小朋說,你肚子不疼了吧。曹珊輕輕抽泣。不應(yīng)聲。武小朋用一只眼向簡寧眨了眨。珊珊我扶你回去。他打了個趔趄,因為他不小心踩在了一只蘋果上。吃了涼蘋果能不肚子疼嗎?他抱怨著。
曹珊不讓他扶,自己站了起來,說,我好了。說著,向簡寧抬起發(fā)腫的眼皮。簡老師,我現(xiàn)在好多了。
回到房間,三人的神態(tài)都回復(fù)了正常,偏那唐老板對武小朋盯了半天,問他臉上是怎么回事。武小朋支吾一聲,說,喝酒喝紅了。曹珊咬咬牙,使勁在他鞋子上跺了一腳,他夸張地哎喲叫,惹得眾人都笑。
唐老板的第五本詩集叫什么?簡寧認(rèn)真地問道。
那唐老板被問得一愣,看看武小朋和曹珊,不解其意。
叫《唐彬的詩》,武小朋代為答道。
慚愧!唐老板說,他臉也紅了。我自己喝一杯。
曹珊笑微微地開口,我已經(jīng)決定了,跟小武一塊回家過年。小武,你說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
唐老板拍手說,你倆一起走,我送盤纏。
16
武小朋和曹珊回老家的第二天,趙丁向簡寧提議要在黎晶大酒店宴請趙簡兩家人,簡寧覺得又到了考驗自己通不通情理的時候了。
再過七八天就是新年,趙丁說辦就辦。
擺宴當(dāng)日,據(jù)說大酒店承接了七對新人的婚禮。趙丁把房間定在十二樓,共三桌,男女老少二十多口人,其中還有四五個八組團(tuán)的老鄰居。一個叫老劉的來晚了,進(jìn)來就說,趙丁會挑好日子,今幾個全世界都在結(jié)婚,趙丁這是你和簡寧的喜酒吧。他姐夫鐘艾和接過他的禮金,說,讓你說對了。這是他二舅的喜酒。那老劉還說,早盼這一天了。趙丁還要解釋什么,鐘艾和攔著不讓他說,但他還是說了,就讓各位來吃頓飯。飯后,又租了車子。去看安慧家園。房間里沒擺幾樣?xùn)|西。就顯得房間很大。老劉贊道。我怎么說也是當(dāng)過肉聯(lián)廠副廠長的人。到現(xiàn)在才住五十平米,哪年哪月也才能搬到這么大的房子里來呀!趙丁說,買了房子,就一個子兒不剩了。老劉說,是啊,東西以后添置,就不那么快過時了。來了這么多人,數(shù)老劉最活躍,這個房間那個房間地亂竄,從窗戶往樓下看一眼說頭暈,能坐下來吃塊糖也要說聲甜。還有那個鐘艾和,也跟著湊熱鬧,跟老劉瞎扯。東一句西一句說著笑話。大人們還沒怎么樣呢,倒把幾個孩子逗得哈哈大笑,特別是他那孩子玲玲。她父親這么能逗,讓她眼神里都有了自豪。
鬧騰大半天。眾人就回去了。簡寧默默地把四處丟棄的瓜子皮水果皮打掃干凈,又去鋪那弄亂的床,才彎下身去。就感到趙丁從身后慢慢擁過來。
趙丁抱住了她。她身上一熱。她知道,這就是結(jié)婚的感覺了。她不動。隨他抱著,但他也沒動。
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說。劉大爺話真多。
他說,但不如我姐夫話多。
我也是才發(fā)現(xiàn),你姐夫也很能說的,不是劉大爺來。就只聽他的了。
討人厭的,他黃湯灌多了。
話多也有話多的好處,話多的人到哪里都熱鬧。
趙丁松開了她,兩人一起鋪好了床,然后,各自躺上去,仰面看那天花板。兩人好像扛了很重的包,走了很長的路,在這一刻終于可以靜靜地休息。
不用說,趙、簡兩家可以過一個很祥和的新年了。簡寧和趙丁結(jié)伴回家,八組團(tuán)的老鄰居看到的是一位貞靜迷人的新娘子,多少年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這做了新娘子了,張口對人說話。臉上竟還帶著一絲嬌羞呢。年夜飯是在趙丁家吃的,當(dāng)晚也住在了趙丁家里。以后的幾天里。又跟著趙丁回過兩次八組團(tuán),其它的時間一直住在安慧家園。有時候趙丁一個人出去。她就一個人呆在房子里。偶然的一閃念。會讓她自己都感到驚奇。她變得多么安靜啊。微笑已是她的語言。萬不得已說句話,聲音也小小的。仿佛耳語。無論走到哪里,都好像聽不到她的腳步聲。她果真是一個新娘子了,靜悄悄的,又幸福又滿足。趙丁不在家,她就等他回來。本來坐在床上,她卻想到自己正倚著門框,朝暮色中的大路口張望。在她的身后。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溫?zé)徇m中的洗腳水。
突然,一個電話讓她驚慌失色。
我回來了。
簡寧緊忙放下門簾,關(guān)上門扇,回身就走,寶髻玲瓏,環(huán)珮叮咚。
等她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是在衛(wèi)生間里。她的手四處亂抓。好像要抓到什么。衛(wèi)生間里沒放水果。她感到自己萬分惱怒。氣洶洶地沖手機(jī)說。你回來干嗎!
我在老家住了一周,我想你……
告訴你,再不要打我電話了,你記住。我們兩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不認(rèn)識你,你也不認(rèn)識我!
簡寧呱噠合上手機(jī),飛速地穿上羽絨服圍上圍巾。
趙丁推門進(jìn)來了。你去哪兒?趙丁忙問。她不理,趙丁拉住她。你去哪兒?這么晚了你去哪兒?八組團(tuán)出事了?
她使勁掙脫開趙丁的手,一句話不說,沖出門去。
趙丁追到門外,還在疑惑地喊她,你去哪兒!怎么回事兒!
她回了藍(lán)甸,好像有一個世紀(jì)沒回藍(lán)甸了。她沖上樓梯,一直沖到頂樓。
她沖到了黑暗里,整個世界的夜色都凝聚在頂樓的樓梯道上了。玻璃窗外,后樓暗自的樓體倒還可以看見,還有很高的樹的影子也在綽約地晃動。唯獨看不見頂樓里的一切。房門。墻壁,都看不見,她就像是被拋在了黑暗的虛空里,一不小心就會失足跌下去,萬劫不復(fù)。
她忙亂地摸摸自己的面頰,摸摸自己的頭發(fā),并感受自己發(fā)僵的雙手,隨后,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悄悄退了下來。
17
兩天后趙丁來找簡寧,簡寧開門見他站在門外,暗把冷笑藏到心底。她就知道趙丁不會立刻來追自己。如果趙丁當(dāng)時就趕來追自己。他就不是趙丁了。
她的心情平靜,把趙丁迎進(jìn)門內(nèi)。
趙丁坐下來,果真不提那天的事情。不提這個好像也沒什么好提了,突然,兩人的手機(jī)幾乎同時響了。一個念頭從簡寧腦子里迅速閃過:她要把武小朋的信息傳達(dá)給趙丁。她感到自己陡然興奮起來。但在她走向窗口的過程中。又決定放棄了。打完電話。她走回趙丁身邊說。一個同事,從老家回來了,約我吃飯。趙丁也合了手機(jī),吁口氣說。年過完了。她點點頭,也吁口氣。渾然不覺中。一切又回到了春節(jié)之前的狀態(tài)。
趙丁要走,筒寧堅持把他送到樓下。
送到小區(qū)門口了,趙丁見簡寧還要送,就讓她回去,不料她說自己要去小白鯨,趙丁臉上就很不好意思了一下子。簡寧繼續(xù)往前走,趙丁想叫她。可又覺得沒什么好說。她一身冬裝,但步履卻輕盈敏捷,不是趙丁看著她從自己身邊走向前去,他就不會認(rèn)出她來。
隱隱的,趙丁感到自己有些詫異。
再去看簡寧,已不見了。趙丁轉(zhuǎn)身的時候,差點被一輛車子撞到腿上。他沒有看清司機(jī)的表情。車子就開了過去。
剛過完正月,趙丁就出差了。到了廣東才給簡寧打電話,說自己在廣東,簡寧聽在耳朵里,好像廣東有什么特別似的。就又冷笑一下。
這次是不用掩藏了,冷笑就掛嘴角。簡寧卻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叮囑。添減衣服。調(diào)整胃口,都問到了。
她走進(jìn)了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可她覺得還沒有說完。她拿起一個蘋果,吃著。趙丁問她在做什么,她輕輕把蘋果吐在手心里,說,我開了電腦。
趙丁噢一聲,忽然問她需要自己捎點什么。她果斷地實話實說,不要什么,你照顧自己就是了。
手機(jī)掛斷了,心頭卻咯噔一沉,還有什么話沒說到似的。
簡寧不安了十幾天,總想著給趙丁打個電話,或者盼趙丁把電話打來。可是一旦把手機(jī)拿在手里,卻又好像找不到趙丁的號碼。她回八組團(tuán),去趙丁家坐了坐,原想著從趙丁家人的口中聽到的他的消息,趙丁家人反要問她趙丁什么時候回來。
趙丁的媽媽說,他怎么又往南方去了呢?意思是說你簡寧也不攔著他,又放他往南方去。簡寧明白的。簡寧的神情也就像是一個受婆母責(zé)備的小媳婦。
等趙丁歸來,滿城流言四起。
簡寧看到趙丁打來的電話,就知道他回來了,但她不接。鈴聲接連響了幾次,不響了。
簡寧叫武小朋,你過來吧!
她把手機(jī)關(guān)了,扔在沙發(fā)上,然后去沖洗。光著身子從衛(wèi)生間出來,躺到床上。她看見武小朋巧妙地從曹珊跟前脫身,打了車,朝藍(lán)甸飛奔而來。她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長時間了,甚至也不知道武小朋是怎么進(jìn)來的。
忽然,她被驚醒了,武小朋在她耳邊說,死了很多人了。
什么死了很多人了?她想。好像一片白茫茫里漂來一葉小舟,她的意識回復(fù)了。她感受到流進(jìn)自己嘴里的汗水,是武小朋的汗水。武小朋身上濕漉漉的,臉上的汗水還在往下滴。她身上也出了汗。可是剎那間,她身上的汗回去了。她干爽爽的,還有些發(fā)冷。
她非常惱怒似的,使勁推開武小朋的身體,赤著身子從床上爬下來。
她從沙發(fā)上取回手機(jī)。對武小朋說,你聽聽。根本沒有死人!
她撥了趙丁的電話,口氣溫柔地說,你回來了?在廣東還好吧。
她合上手機(jī),說,聽見了,根本沒有事。
你聽趙大哥的,不如聽新聞聯(lián)播,武小朋說。武小朋趴在床上,向簡寧伸出手來。
簡寧躺到武小朋懷里。靜靜地垂了眼睛,手指在他胸脯上一下一下劃,小聲說。你怎么又來了?我叫你你也不該來。
武小朋說,你十幾天都不讓我見你,我把你想死了。
簡寧一橫眼睛,怎么又說死!你怎么又說死?
武小朋說,曹珊天天給我熬白蘿卜湯,逼我吃板藍(lán)根,曹珊買了兩箱84吸毒液。兩箱洗衣粉,我們就不會死了。
你很逗,簡寧說,從他懷里站起來,低頭走開了。她的肩膀顫栗起來,武小朋的視線緊緊追著她。
她走出臥室,低低的抽泣聲傳了過來。
武小朋沉默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跟過去,看見簡寧雙臂抱著膝蓋,埋著面孔,在沙發(fā)上蜷成一團(tuán)。她還在哭著。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哭著低聲說,我這么老了,我在做什么?你最好悄悄走開。小武,你走吧。
武小朋卻說,你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你知道。
她沒有聲息,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面孔還是埋著。
武小朋要走上去,她又說話了,聲音就冷靜得多。她說,小武,我現(xiàn)在很沒心情,你能不能這就幫我買些自蘿卜?食鹽、蘇打、洗衣粉、消毒液都要順便買一些。你別笑話我。別人怎么樣,我也怎么樣。
她聽到武小朋開門走出去的動靜,也依然沒有抬頭。她想,不管怎樣,別人活著,我就得活著。她的手輕觸著陳舊的沙發(fā),她想,如果我打算在藍(lán)甸住一年以上,說什么也得換套新沙發(fā),小武說得對。我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她回到臥室,穿上衣服,去衛(wèi)生間洗去臉上的淚漬。
無論如何,趙丁那里也是要去的。簡寧責(zé)怪趙丁不注意身體,又把自己弄感冒了。你不知道病毒的厲害?你要不要命啦?
簡寧給趙丁沖藥,她裝著沒看見趙丁的目光。在他的目光里,好像非典病毒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就連簡寧給趙丁沖藥本身也是一種很荒唐的行為。簡寧不理他,不但又給趙丁拿來了七八支傳言已斷銷的84消毒液,還專門往八組團(tuán)送了兩箱。
在趙丁家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很管用。
玲玲跑到她跟前,突然打了個噴嚏,她不過才提到個醋字,趙大姐就用鐵鍋把醋熬了,趁熱端到房子里,放煙霧彈似地四處熏起來。
到她自己家,也是一樣,她的到來就是對全家防疫的安排指導(dǎo)。她是醫(yī)學(xué)專家。她是衛(wèi)生部發(fā)言人,面向全國,面向全世界。她清楚這種可笑的權(quán)威,不過是因為自己身后好像有趙丁在。有關(guān)非典的一切,對她而言均為道聽途說而來,實際上就連家人談?wù)撔侣劼?lián)播的疫情播報,也會讓她聽得發(fā)愣。她有必要及時走開。以避免暴露自己在這方面的蒼白。
她每天懶懶的,不去上班就很少出門,自己都感到像是個藏匿的逃犯。她躺在床上,或者趴到窗子上,長時地看著窗外的樹木和行人。樹木發(fā)了芽,行人換了單衣。她總是覺得奇怪,奇怪自己的看。自己怎么會像一個被追逃的人一樣,從暗淡里偷覷這個世界?
她其實是什么也沒看到的,看與不看,世界依舊存在。唯她自己,一個普通女子的簡單的生命,時有時無,要么是一片虛空。寂然的。白霧都不可作比;要么只是一個皺縮的秋桃滾在角落,無言地透著寒酸。
又常奇怪自己的安心。不論她想到什么,她都沒感到自己的情緒有多少起伏,就像蓄在馬桶里的水,沖來沖去,總留著巴掌大的那么一彎。隨后也就不奇怪了。這是什么時期?很多單位允許職工搬到家里辦公,部分中小學(xué)放了假,人人呼吸著84液的氣息,好像生活在太平間里一樣。
在這危機(jī)四伏的日子里,還能要她怎么樣呢?她安心,而且甘心。實在覺得不想再躺著了,就慢慢走到廚房。查點儲備的油鹽醬醋和米面,確信凡是自己能想到的。也都沒有落下。她不想別人了。不想趙丁,不想武小朋,不想八組團(tuán),不想全國人民怎樣面對疫情和死亡。這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反而讓她感到活得斷然和超然。
所以,她走到大街上,聽見別人喊自己的名字。就真的吃驚了。
向她走來的竟是曹珊。她就更吃驚了,好像她從來就不認(rèn)識曹珊一樣。
曹珊摘下口罩。露出憔悴的面孔。她比自己還要老!
簡老師,您出來了。曹珊客氣地招呼她。
簡寧慌神了似的,左右打量了一下,發(fā)現(xiàn)街上幾乎所有的人臉上都蒙著大大的白口罩。
迎面吹來的風(fēng)還像冬天一樣冷,簡寧捂住嘴,咳一聲。很久不見了,你還好吧,簡寧對曹珊說。
曹珊說還好,又把口罩戴上。她露著兩只眼睛看著簡寧。無望的目光,讓簡寧不由得心驚肉跳。簡寧感到自己就像在街上遇到了死人。盡管是她曾經(jīng)認(rèn)識的死人,她也要趕快逃開。簡老師!曹珊叫她了。她回頭看著曹珊,曹珊背后是一律蒙著白口罩的行人,曹珊就要被人流席卷而去。從她那種絕望的眼神里,簡寧看到死亡的苦苦掙扎。
簡寧斷然地昂首朝前走,她寧愿相信自己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看到。這個世界只有她一個人。
簡老師!曹珊幾乎是大叫了。曹珊沖過來。簡老師,你最近看到小武了沒有?曹珊說,小武哪兒去了?他的手機(jī)一直關(guān)機(jī)。他能上哪兒去?
簡寧茫然地看著曹珊。淚水從曹珊眼里涌出,很快把她的口罩浸濕了。
簡老師,小武去您哪兒了吧?曹珊摘下口罩,抽泣著說。他會不會給弄到小湯山了?
怎么會……簡寧說著,眼神柔和下來。
他一定沒事的!曹珊狠狠地說。勉強笑了笑。他一定沒事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個時代偏要詩人倒霉。曹珊鎮(zhèn)定了許多。她靠近簡寧,小聲說,我愛小武,真的。他搞到的所有詩集我全看個遍。我真的很愛他,簡老師。您可要為我保密喲。在蒼白的風(fēng)中。我們開花,以寂寞的手傳達(dá)我們的語言和溫度,以寂寞的手做最初的問候……這是武小朋的詩。聽我說,簡老師。她微笑著。聽我說。簡老師,請您千萬不要生氣。唐彬?qū)δ娴挠幸馑肌N胰ニ莾赫倚∥洌窒蛭掖騿柲鷣碇K纳庾罱刹淮蠛茫际欠堑涓愕?她親昵地拉住簡寧的胳膊,臉孔放在簡寧肩膀上摩挲著。簡老師,我真的很愛小武。
謝謝你,曹珊,簡寧說,我也很長時間沒見到他了。
曹珊慢慢松開簡寧的胳膊,搖著頭一個勁兒地看筒寧。還我小武,她聲音低沉沙啞地說,還我小武。
簡寧再次申明,我沒見他。
曹珊猛地往后一跳。不要再合伙騙我了簡老師!她痛苦地說,我什么都知道,可是你們還在騙我!
不少過路人扭頭看她們。簡寧壓低聲音說,你瘋了,曹珊。我最近確實沒見過小武……
你再不肯承認(rèn)我就殺了你!曹珊打斷她的話,我想過多少次了該怎么殺了你。我給你下毒。我給你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我說得到做得出!
簡寧暗暗吁口氣,沉下臉說,曹珊,原諒我現(xiàn)在不理你了。她轉(zhuǎn)身往前走。
還我小武!曹珊還在叫,聲嘶力竭的。你一定把小武害了。小武厭倦了跟一個老女人的關(guān)系,你就把他謀害了。
簡寧頭也不回,一個戴口罩的男人問她怎么回事,她不回答。那男人就乜斜著曹珊了,然后說也對,不這么著就什么都來不及了。簡寧瞪了他一眼,走開了。她去了前面遇到的第一家超市,但口罩已經(jīng)售缺。又慌忙趕到第二家超市。最后在銀城超市買到了口罩。一買就是一打。
她朝安慧飛奔而去。趙丁在家。趙丁在打點行裝。
只要我在,你就不能出這個門!簡寧攔住他。哪個混帳王八蛋的餿主意,都什么時候了還派你出差?他讓你送死你知道不知道?
趙丁神情淡淡的。我看你們都瘋了。他說,你們這是庸人自擾杞人憂天。話音未落,就阿嚏一聲。揉揉鼻子,又是一臉衛(wèi)生部地接著說,再怎么看重小命兒,也不能這個樣子。泰然提著行李,向簡寧走來。
我敢給你說趙丁。你這是讓我死在這里!你能跑到安全的地方別忘捎上我,你沒有安全的地方就好好呆在家里。
簡寧緊靠房門不動。她竟忘了摘下蒙在臉上戴著口罩。她的臉上只有一雙大眼睛。它們是那么亮,那么無所畏懼。
我要死在這里,你要走就從我身上踏過去!
趙丁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來,卻忽然停在了空中,不知是要拉門還是要撫摸簡寧的面孔。他在簡寧肩上拍了一下,就轉(zhuǎn)過了身子,嘴里嘀咕一句,你們是瘋了。他把行李放回原處。坐在床邊上。
簡寧看見了,身子立刻一軟。她決定今晚住在安慧。
得空撥武小朋的手機(jī),的確是關(guān)機(jī)。又聯(lián)系曹珊,曹珊在那頭不說話。她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誤會曹珊了。曹珊不僅是要玩一玩。
她心里沒底,卻寬慰曹珊,小武沒事的。曹珊就輕聲對簡寧說,我是真的愛小武。她不光愛一個人,她還需要天長地久。
簡寧不想讓自己臉上有愧疚的,但趙丁卻看出什么來。趙丁問她誰丟了,她掩飾說是小兩口鬧別扭,趙丁就不再問。
18
過了一天,他們聽到了封城的消息。趙丁沒有就此發(fā)表看法。他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早上他從樓下買到一份報紙,一眼就看到了本公司的老佟,忍不住笑了。照片上的老佟,犯人似的站在粗粗的窗欞內(nèi),在向外面拍照的記者招手,臉上的笑容顯示著自己良好的健康狀況。趙丁知道老佟十天前去的西安。沒想到回來就被隔離了。他拿著報紙給簡寧看,當(dāng)然不是向她表明疫情的嚴(yán)重,他指著老佟說,你看這個人像誰?簡寧說看不出來,他就說出一個偉人的名字,說完就笑翻在床上。簡寧再看看,果真像那偉人,別看關(guān)在窗子里,倒真有那個氣派。簡寧放下心來,這回趙丁總該相信了。下午。簡寧又回了藍(lán)甸,
這一天來的日子簡寧心里很不好過。她不怎么牽掛小武的去向,但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做了很不光彩的事情。趙丁是個好人,甚至是個很好的人,看他笑翻在床的樣子就知道了。她回到藍(lán)甸,考慮了一夜要不要把自己和武小朋的事情和盤托出。她不準(zhǔn)備繼續(xù)瞞他,但她要找一個合適的地點,合適的時間。
不料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趙丁的電話。趙丁口氣很急,讓她這就下去。他在小區(qū)門口等她。她沒耽擱,草草梳洗一下,蒙上口罩就出去了。
到了小區(qū)門口,看見一輛面包車,趙丁坐在駕駛座上。她走上去,發(fā)現(xiàn)趙丁臉色很難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讓她心里咯噔一下。她有點怕問出了什么事。
車開了,趙丁問她吃沒吃早飯,她撒謊說吃了。趙丁說他不想吃。
街上行人車輛不多,趙丁卻開得很慢,給她的感覺就像在耗時間。
光線已經(jīng)很明亮了,她看著被陽光照亮的樹木。略微覺得有些燥熱,但她不想把口罩摘下來。行人也都戴著口罩,偶爾還可以看到穿著羽絨服的呢。
這個春天的腳步多慢啊,好像至今還在郊外躑躕。
趙丁本來也可以開得更快些的,如果不是在非常時期。哪里會有這么暢通的路況?可是趙丁卻像找不到路徑,在冷清的街上轉(zhuǎn)悠了半天,才開到廣金橋。
簡寧瞥見有人向他們走來。那人到了近前。令她詫異地發(fā)現(xiàn)竟是鐘艾和。顧不上打招呼。就忙看趙丁。
趙丁木著面孔。
鐘艾和快快活活的。他總是很快活。他有很多話。不停地說。不管人家有沒有聽。他還像第一次坐車,兩只眼睛不停地往外瞧。車子朝前開去,他就問,趙丁,我們能出去城嗎?我們出城回不來不就太冒險了嗎?趙丁不答理他,但筒寧知道了。他是要開車出城。下意識地要表示反對,轉(zhuǎn)念一想,回不來就回不來,反正兩人在一塊,不,是三個人呢。平視前方,隨他開,偶爾支應(yīng)鐘艾和一聲。
在通往郊外的路口,他們果然遇到了由防疫人員和警察組成的崗哨。
趙丁下去了,不知他跟他們說了什么。他回到車上,掉轉(zhuǎn)了車頭。
鐘艾和很失望,說,出不了城就看不上飛躍虎頭崖了。
趙丁突然發(fā)怒了,說,閉上你的烏鴉嘴!
簡寧看得出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急劇地戰(zhàn)抖。簡寧緊張起來,不知道是什么事讓他這么生氣,心里又怕鐘艾和難堪。
可是鐘艾和不過是嘀咕一聲,縮了脖子,目光朝窗外瞥著,不吭聲了,隨便似的,帶他去哪兒就去哪兒。
簡寧覺得這時候他很像一個受呵斥的小孩子,禁不住替他難過。是啊,難為他一輩子住在丈人家。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緩和過來,對簡寧說,他們堵住了一條路,但不可能堵住所有的路,總有路可以出去,可以通往原野。二弟,你在找路啊?
前面的話簡直讓簡寧對他刮目相看。趙丁也好像愣了一下,說,是啊是啊,我在找路。
他重新高興起來,東拉西扯,還說他的小賣部也賣口罩的,自己竟沒想到也戴一副口罩出來。
簡寧覺得額頭有些濕津津的,但她克制自己沒有去擦,也沒有動。
車子開到一處舊廠房附近時,簡寧陡然緊張起來。她認(rèn)出了唐人俱樂部,她有一種被人抓住致命把柄的絕望的感受,身上一下子就涼了。她不敢去看趙丁,僵直的目光一直地朝前看去,一望無際的,不見人煙,也不見房舍,再沒有阻攔。眼看就要一頭栽倒了似的。
趙丁的聲音倒是溫和。他對鐘艾和說,下去看看。好像跟她無關(guān)。鐘艾和倒不起疑,跟他下去了。他又伸過頭來叮囑她,你呆在車上。她就知道,事情果真與自己無關(guān),就松口氣。
眼前的確是唐人俱樂部。簡寧這才發(fā)現(xiàn)俱樂部后面還有一片很大的空地。挺立著很高的草。高的草枯黃,矮的草才是綠的。竟像矮的是低賤的。只得匍匐在地上。
簡寧暗想,兩個人男人是去小解了。又暗恨他們怎么不想到車上還有女人?她也要小解了,但她不能像他們那樣可以隨便找個地方。如果她不認(rèn)識唐人俱樂部的老板。就可以到里面找個廁所。實際上她還很擔(dān)心唐老板從里面出來。她又要忍受尿意,又擔(dān)心被唐老板看見,一等二等也不見趙丁和鐘艾和出來。偏偏讓她從鏡子里看到了唐老板的影子。
原來服務(wù)生見俱樂部附近停了一輛車,就回去報告了。唐老板還是那個樣子,也沒再胖。說實在的,他的身形倒還是很適中的。三十多歲的人了,怎么能指望跟小伙子一樣頎長清瘦?趙丁不也有了肚腩了?趙丁只是不像他那樣,臉上泛著油光。
趙丁不過是個窮職員,清湯寡水地活著而已!她想到這個的時候,像是很解氣似地撇嘴一笑。
唐老板拿下嘴上的煙斗,向車子走了幾步,又退回去。簡寧慶幸自己戴了口罩,又隔著這么遠(yuǎn)。還隔了車窗玻璃,他要認(rèn)出自己當(dāng)然不會容易。他認(rèn)出自己。只會是自己的麻煩。如果他邀請自己進(jìn)去,她是答應(yīng)好呢,還是不答應(yīng)好?曹珊的那些話,估計也不會是亂說。他甚而至于再向她求婚,她又該怎么應(yīng)付?
好在趙丁回來了。他一個人回來的。簡寧心頭猛地一緊。他沉默著發(fā)動車子,把車開得如飛。簡寧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絲血跡,差點叫出聲。她緊緊地盯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車開了很遠(yuǎn),幾乎是在街道上亂闖,也沒遇上交警把車攔住。
過了柳園路口,趙丁才慢下來,把血跡擦掉。狗東西還能動彈,他輕描淡寫似地說,天黑前他還能爬到家里。
簡寧用目光詢問他。
你二嫂跟他勾搭上了,真是一對狗男女!告訴他郊縣有飛躍虎頭崖表演,他竟信了……不說也罷,這次就讓他記上一輩子了。
簡寧只覺額頭上冒汗,半天過去,才低低說一聲很熱。她憋得難受。
她要把口罩從臉上摘下來。剛要抬手,就聽見趙丁說戴著。她懷疑地看著他,他并沒有朝她轉(zhuǎn)過臉來。
那樣的側(cè)影,倒像是刀刻的一般,凜然地讓她有了畏懼。同在車子里。卻如隔著曠野。把她逼到一個僻遠(yuǎn)陰暗的角落。斷絕了她跟他的任何接近。
后來他又說,還是戴著吧,戴上白色的口罩會顯得很美。她一點也不相信他是這樣說的。好像是一句贊美的話,卻讓她頓時從一個死穴里,化作了極小極細(xì)極輕的一粒灰,飄蕩在遭劫似的塵世上。塵世之大。卻哪里也不是落腳處。
氣得我兩頓飯沒吃了,你也餓了吧?他是這樣說的。他把車子泊到一家飯館前面。
簡寧很沉很沉地抬起了目光,微弱地一笑。她看見飯館前面有塊木牌,反正不會是一家大飯店,她也懶得去看上面寫的名字。
她順從地下了車。但雙腳剛一落地。心底驀然涌起一陣得勝的感受。
無論怎樣,她都不會如實向趙丁坦白自己近一年來的生活。不再提武小朋一個字,甚至也不提自己怎樣每日被人跟蹤、上星期的一天半夜同事李嘉成給她打來的莫名其妙的電話……她能守住自己的秘密,沒向趙丁透露一個字,就對了!
她在這剎那間重新找回一個女人的尊嚴(yán),但她的確被口罩捂得喘不過氣來。即使在冬天里她也沒有戴口罩的習(xí)慣,可是因為瘟疫,在四月天里,她像大部分人一樣戴上了口罩。
她憋得太難受了,在走進(jìn)飯館之前,她把口罩摘下來,深深吸了口大街上的空氣,清涼而頹敗。
趙丁看到了,但趙丁并沒說什么。
他們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趙丁大聲呼叫服務(wù)員,迅速點了菜。
至此。趙丁終歸于坦然,好像一日來從來沒有過激的反應(yīng)。
他的目光首先投到了窗外,然后才慢慢收回來,定在簡寧的臉上。從他眼里看,他壓根兒沒有注意到口罩已經(jīng)摘下。白色口罩上依然露著的眼睛。
他從前天發(fā)現(xiàn)的:簡寧堅決地阻攔自己出門。兩眼直視著他,好像整張臉,整個人,只剩下這雙眼睛了。他的心里怦然一動。
那一刻,他感到很美。容貌和身體會隨青春老去,但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會老。
簡寧沒有將目光移開,倒是趙丁悄然垂了眼簾,只看飯桌的一角,這還沒吃呢,卻有了酒足飯飽后的神態(tài)。簡寧仍在看他,分明感到自己在他的面前屹立著,眼里也不由得有了不多不少的一些驕傲。
飯館后面忽然響起一陣慘痛的怪叫,兩人身上就猛一激靈。
趙丁忙站起來問,怎么回事?
在殺豬,服務(wù)員告訴他,新鮮豬肉供應(yīng)不上。我們就自己殺來吃!
飯菜端上來,趙丁很快地吃著。簡寧也吃。簡寧覺得自己胃口不錯。
好端端地吃著,目光輕輕一飄,就飄到了窗外。
武小朋懷里抱著一束花,笑吟吟的,穿過明亮的街道向她走來,仿佛不用理會還隔著飯館的窗子,眼看就要撞在玻璃上了。
去看他們殺豬。趙丁興致勃勃地提議。
簡寧搖頭說恐怖。他就自己去了。
一頭被吹得圓鼓鼓的豬四腳朝天,放在木板上。豬皮白生生的,光滑細(xì)膩,黑毛已被刮凈。
趙丁的眼被晃了一下,只覺靈機(jī)一動,說道,能不能給我做個戒指?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奇怪,這是什么想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但他馬上讓自己認(rèn)真起來。可不可以給做個豬皮戒指?他說,用手比劃著。
你說什么?兩個屠夫問。做豬皮戒指?
兩個屠夫哈哈大笑。
趙丁不笑。他走近一步。
這樣做,就這樣做,他反復(fù)比劃著。
就是一個皮圈兒,一個屠夫說。
對對,他忙點頭,世上所有的戒指都是一個圈兒。
我就知道是個圈兒!屠夫像是受了蔑視。忿然說。我們不是金銀匠,但這有什么難的!
圈兒上還可以鑲嵌任何東西,趙丁毫無必要地對屠夫解釋,鑲了鉆石就是豬皮鉆戒。鑲金鑲銀,翡翠瑪瑙……
拿著!屠夫說,這可是最好的豬皮。
我可以付錢……
白送!
趙丁返回餐廳,看著簡寧的眼睛,說,嫁給我。
他讓簡寧伸出手來,把溫軟的豬皮戒戴到她的指上。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倏然從手指彌漫了她的全身。
是的。是的,我要嫁給你!她連聲說。
她哭了。
這是在飯館里,光天化日之下。她沒想到要避諱流淚。
眼淚,不過是含鹽的水。淚水無聲地流啊,流啊……她舉著那根尊貴的手指。歪斜身子,一手按著自己薄薄的涼絲絲的頭發(fā)。映在模糊的眼里的,是半空中一段暗白的皮膚。
19
他們對誰都沒聲張,第二天下午就去街道辦事處辦了結(jié)婚登記。
傍晚回九號院。那叢石榴樹的枝葉間,似乎已暗放了三朵兩朵的花。簡寧一扭身走過去,毫沒道理地在那黑影面前消失了。趙丁稍停,也走過去,彎腰鉆到稠密的石榴叢下,悄悄跟簡寧蹲在一起。
石榴叢一團(tuán)漆黑,覆蓋在他們身體的上方,他們各自一笑,儼然一人分得一棵石榴樹……植于心頭。卻如植于曠野。
外面的腳步聲遠(yuǎn)了近。近了遠(yuǎn)。無人知曉石榴叢下的底細(x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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