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中的“老媽媽”與普通話中的“老媽媽”并非同一指向,也與其它方言中同一詞匯含義不一樣。普通話中“老媽媽”是指“老大媽”、“老太太”或“老奶奶”。在俺的祖籍沂蒙山,“老媽媽”絕對是“老奶奶”即曾祖母的意思。而這篇小說中的“老媽媽”則純粹是它自小生活的魯南方言中對老嫗的一種略帶蔑視的稱謂,有點像“老女人”或“老老女人”。寫這篇小說前,俺曾試圖從普通話詞典中找出一個與之對應的詞匯代替它,但哪一個詞兒都難以表達出這個詞兒在當地方言中所包含的那種輕蔑、冷漠而又充滿世俗氣息的意味。因而在這篇小說中,只能使用“老媽媽”一詞。
那是一九七一年或一九七二年的冬天,俺正上初中一年級或初中二年級,一個消息在我們的獅子口公社傳開了,三天以后開公判大會槍斃老媽媽。我們都知道這個老媽媽是誰,她叫李王氏,那一年整整八十歲了,八十歲的老媽媽竟把自己的兒媳婦害死了。據說老媽媽長時間與兒媳婦有矛盾,兒媳婦給她盛飯就盛半碗,老媽媽光吃不飽,就想把兒媳婦害死。她把老鼠藥拌在餃子餡里面,包餃子給兒媳婦吃,她自己不吃。那兒媳婦也怪傻,心想這老媽媽才真傻來,俺給她盛半碗飯,她還給俺包餃子吃。這兒媳婦覺著自己怪能,吃了那么多那么多餃子,就讓毒藥毒死了。公安戰士到家里問老媽媽,那么好吃的餃子你自己怎么一口也沒吃?一問就給問出來了,案子就破了。
槍斃老媽媽,這個消息所以給俺帶來興奮,還因為以前都是在縣城開公判大會,在縣城槍斃人,俺看不上。而這一回就在俺公社開一個單獨的老媽媽的公判大會,然后就在俺公社槍斃。俺長這么大從沒見過槍斃人的,這回終于可以看到如何槍斃人了。
其實,不光俺沒見過槍斃人,俺班里誰也沒見過槍斃人。比如那個張海魚,別看他一上課就開小差畫畫,一畫就畫槍斃人的畫,一畫就畫八路軍如何把日本鬼子打死了,把國民黨打死了,畫面上總是一個八路端著盒子槍,對準一個日本鬼子或國民黨摟火,啪!一下子,那個日本鬼子或國民黨的胸脯上開了個花,就死了。別看他整天畫槍斃人,實際上他也沒見過怎么槍斃人。他的弟弟張湖魚比他小一歲,更沒見過槍斃人的。但他弟兄倆都硬充見過槍斃人的。張海魚說,槍斃人就是槍斃胸脯,用粉筆在胸脯上畫一個樹葉那種形狀的圓圈,槍的準星瞄準了圓圈,一摟火就打準了胸脯,人就死了。張湖魚則認為槍斃人是槍斃脖子,因為脖子上的血管最粗,一槍崩了血管,血流不止,像水槍往外噴似的,人就死了。張海魚說,滾你娘的蛋吧張湖魚,槍斃人不是上吊,跟脖子沒關系。后來,俺又長了幾歲,才知道還有個絞刑,張湖魚是將槍決和絞刑混為一團了。以后的事實證明,俺三人里面還是俺的看法最正確,俺認為槍斃人就是槍斃后腦勺,一槍打準后腦勺,就把腦子打爛了,再不想死也得死。
俺們那一天都在爭論著這個問題,還沒爭論出個結果,公社就下來個通知:因殺人犯李王氏的孫子李寶在我們班讀書,槍斃李王氏時必須讓李寶在現場觀看以形成震懾作用。為保證他的觀看,必須由專人押著。而“押”的任務下給了我們班。
其實,這一回李寶的奶奶害死李寶的大娘(李寶的娘是老媽媽的二兒媳婦,老媽媽毒死的是大兒媳婦)之前,李寶一直出身怪好的。李寶的爺爺是個雇農,甚至連個雇農都算不上,一般雇農都是打長工,薪水是固定的,一年一算。但人家地主只讓他爺爺打短工,夏天幫助割十天麥,每天三頓麥子煎餅管飽,再舀二斤麩子作一天的工錢。秋天干一個月,每天三頓棒子煎餅管飽,再稱二斤地瓜五斤鮮地瓜秧作工錢。地瓜秧雖然苦,但能摻著當飯吃,窮人都這么摻著吃。所以,這個李寶出身很好,但這一回他卻成了殺人犯的孫子,和出身地主、富農一個樣了。李寶長得瘦瘦的,瘦得兩頰成了兩道溝,腦袋頂多有罐頭瓶子那么大,戴著個燈心絨帽子,晃晃蕩蕩,晃晃蕩蕩,像是戴了他爹的帽子。帽子太大了,李寶還得長二十年才能戴得上。俺無法想象瘦瘦的李寶讓人押著是什么樣子,俺也不知道“押”是如何押法,戴手銬嗎?
張海魚說,不戴手銬。
用麻繩子綁著嗎?
張海魚說,不用麻繩子綁,因為李寶不是殺人犯,不是他奶奶,他奶奶才用麻繩子綁著。
那怎么押?
張海魚說,那還不好押?
說著,張海魚忽地竄上來,一手擰了俺的一只手脖子,一手抵在了俺的肩膀,把俺擰成了一只折翅的鳥狀。
俺說,張海魚,俺日你娘!
張海魚說,嘿嘿嘿……
真沒想到老師將“押”李寶的任務下給了俺。另一個下給了張海魚。下給張海魚還情有可原,張海魚體育活動好,整天練舉杠鈴。舉得滿胳膊上都是肌肉。他胳膊一擰,李寶使上全身的勁也擰不過他。俺又不練杠鈴,胳膊上肌肉也不厲害。
你是班長嘛。老師說。
其實,俺只是個副班長。
班長是女同學嘛,還能讓女同學押?老師說,還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哩,
俺班長確實是個女同學,叫汪敏,長得細腰細腚的。確實不能讓汪敏去押李寶。
俺想了想,又說,可是俺又不會打架,俺一打架腿就哆嗦。
“押”又不是打架,誰讓你打架來?老師說。
戴手銬嗎?
戴手銬干嗎?老師說。
用麻繩綁嗎?
用麻繩綁干嗎?老師說。
一手擰手脖子,一手抵肩膀?
也不用一手擰手脖子,一手抵肩膀。老師說,什么也不要干,只要和李寶一起,別讓他跑了,讓他自覺觀看,證明他觀看了就行了。
那好吧……
俺很不情愿地答應下來。
俺很快就后悔了,尤其是當俺聽到張海魚拒絕了押李寶。據說,老師與張海魚談話,所談的內容和與俺談的完全一致,但張海魚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張海魚只是說,李寶這個婊子兒平時與俺挺好的,俺不押他,怪可憐的。就拒絕了。張海魚拒絕了老師,老師也沒生氣,也沒批評他,只是說,不愿意押就不愿意押吧。就找別的同學去了。
當天晚上,俺一直沉浸在痛苦的懊悔之中,俺娘的態度更加重了俺的懊悔。
俺娘說,小狗蛋,你知道吧?你才十三哩。
她說,你算算,你才十三哩。
她說,你是五八年農歷九月二十七生人,屬狗的,屬狗的你才十三哩。
俺說,俺也不想押李寶。
俺娘說,你不想押還答應干嗎?
依俺娘的意思,俺明天一到校就找到老師,直截了當地向老師說明自己才十三,屬狗的,不能押李寶,直截了當地推掉這個任務。可是俺不敢也不好意思這樣直截了當地對老師說,因為畢竟俺是先答應下來,如今再反悔那不是說話不算話嗎?想來想去,俺想了個妙計,請病假。老師一看俺有了病,說不定就主動不讓俺押李寶了。俺對俺娘說,俺班的同學只要不愿意上數學,就請肚子疼的病假。張海魚和俺一個村,俺當場就擬了一份請假條,交給了張海魚,讓他明早捎給老師。請假條上寫:“因為已經發燒近四十度,故不能到校上課,請予準假一天。”俺盼著在這一天里。有點有變化的消息傳來,比如因俺發了燒,老師不讓俺押李寶了。比如老師又將押李寶的任務交給某位某位同學了。但晚上張海魚放了學到俺家玩,啥也沒提,就像根本沒有押李寶這回事兒一樣,就像根本沒有俺發燒這回事兒一樣。
俺說,張海魚。
俺說,你給老師請假條,老師怎么說?
張海魚說,嗎也沒說。
嗎也沒說?
嗎也沒說。
老師有嗎表情?
嗎表情也沒有。
嗎表情也沒有?
嗎表情也沒有。
第二天,俺讓張海魚又替俺捎去一張請假條,當晚仍然沒有任何有變化的消息。距開公判大會的日子只差一天多了,并沒有說不讓俺押李寶了。看來俺還是脫不了押李寶呀!到了第三天下午,老師突然來看俺了。老師才走到村口,才打聽俺住哪兒,就有人跑來告訴俺老師來看俺了。于是,俺麻利鋪上被子,上床躺好。俺還預備下了體溫表。因俺爹在村里當赤腳醫生,俺家里有體溫表。俺在被窩里塞了個熱饅頭,俺知道自己并不發燒,便將體溫表塞到了熱饅頭里,心想體溫表肯定會發燒了。后來,老師來了。
老師摸摸俺的前額,說,不太燒呀。
俺說,俺有體溫表。
說著俺從被窩里抽出體溫表遞過去,不想那饅頭太熱了,將體溫表燙鼓了,俺竟抽出個半截子破體溫表。
老師說,你看看,胳膊夾得太緊了,連體溫表都夾破了。
這么一來,俺真出了一頭汗。
老師說,你看看,還真有點發燒哩。
老師說,是緊張的。緊張嗎?不愿意押就不押唄。
老師說。孫文華,不讓你押李寶了。你趕快病好了吧。
老師臨走嘟嚕說,誰都不押了,還都是些孩子呀。
老師走后,俺頭上的汗就慢慢干了。俺反復分析著老師的話,除了不再讓俺押李寶這事定了,另外,因俺不押李寶,也找不出別人替俺押李寶,這事看來也定了。因為老師說了:“誰都不押了,還都是些孩子呀。”那么,找不出人替俺押李寶,最終的結果是李寶沒人押,李寶看來就不押了,看來這事也定了。
俺為自己和李寶都松了一口氣。
開“萬人公判大會”這天,一大早俺村的喇叭就吆喝開了:開會的趕緊上村頭集合了!除了那種在床上屙在床上尿趴在床上起不來的,都得給我去集合開會……俺爹俺娘吃了飯,碗都沒來得及刷,一撂筷子,就匆匆開會去了。家里走空了人,村里也走空了人,俺心里才又著急了。這幾天,俺懼怕押李寶,一直躲避著公判大會。這一會兒,俺真想去開會呀,俺真想去看看如何槍斃老媽媽的呀,俺可是一次也沒見過真槍斃人的呀。但是,俺剛給老師說過俺發燒,俺說過了俺發燒俺再去看槍斃人,萬一被老師逮著了,俺怎么說?
俺正猶豫著,汪敏來找俺了。和汪敏一同來找俺的還有班級文娛委員楊玉蘭及另一個女同學王秀霞。原來她們也很想看槍斃老媽媽的,但她們也是頭一次看槍斃人,有些害怕,便商量著找個男同學做伴,便找到了我。事已至此,我徹底打消了內心的猶豫,和幾個女同學一起看槍斃老媽媽。
刑場設在紅嶺。紅嶺是一片只長灌木不長莊稼的丘陵。記得地理老師曾講過,此紅嶺非東南沿海的彼紅嶺,彼紅嶺由紅色土壤堆成,地力肥沃,盛產水稻及熱帶水果。而此紅嶺則都是鐵礦石砂,你看著不長莊稼,一開采比種莊稼值錢。俺們沒去會場,而是直奔紅嶺疾走。冬陽溫暖,俺越走越熱,干脆扒了棉襖走。路上,汪敏問俺,你見過李寶的奶奶嗎?俺想了想。俺見過兩三回李寶的奶奶,那個老媽媽挺胖的,四方臉,牙都快掉光了,下頷光禿禿的,像扣著個瓢似的。俺見了兩三回,兩三回她嘴里都好像在嚼東西。李寶給俺說,俺奶奶光偷吃東西,俺娘將花生都吊了屋梁上,讓她夠不著哩。汪敏說,我去過一回李寶家,見過一回李寶的奶奶,李寶的奶奶偷偷送給我一個帶殼的花生。她沒有孫女,光是孫子,可喜歡女孩了。汪敏問俺,孫文華,你是不是沒有奶奶了?俺說,俺奶奶早死了。汪敏說,俺奶奶也早死了。俺四個一說,除了楊玉蘭還有奶奶,另外三人都沒有奶奶了。而且巧的是,俺三人的奶奶都是俺們很小時就死了,俺都沒嘗過有奶奶是個什么滋味。又想一想,李寶本來是有奶奶的,可一會兒就要死了,都不免有點兒替李寶感到遺憾。
如今回憶起來,那一次槍斃老媽媽,在我們獅子口公社,真可以說是萬人空巷,差不多能走動的人都去看行刑的了。行刑的區域雖早已確定,但具體在哪一塊更具體的地點,卻是保密的。那片丘陵地三四華里長,二三華里寬。除了稀少的灌木,整片曠地平坦而又有起伏感,平時是民兵打靶訓練的地方,俺放學以后常到那里聽放槍,“啪——”“啪——”,放槍的聲音又美妙又刺激人,常常在槍響過后好長一霎兒,空中仍飄蕩著它悠遠的余音。那一天,從早晨開始,丘陵地里就有公安戰士和解放軍站崗,公安戰士和解放軍均勻地站滿了丘陵地,讓人難以猜出行刑的具體地點。因猜不準具體地點,丘陵地的四周都擠滿了圍觀者,三人一群,五人一伙,熱烈議論著,猜測著行刑的具體地方,互相交流傳遞著最新的小道信息,生怕自己站的位置,距行刑的地點遠了而看不到行刑。許多人因此不時地變換著位置。忽而從東擁到西,忽而又從西擁到東,而引導人們頻繁變換位置的起由,常常是人群中諸如“在東邊”或“在西邊”這樣的一兩聲瞎咋唬。在擁過來擁過去幾次以后,汪敏扎辮子的皮筋擁丟了,這使得她的辮子梢像一小把狗尾巴草一樣扎煞著。楊玉蘭的鞋襻子也擁掉了,這使得她總是走一走停一停,脫鞋磕沙土。
太陽越來越高,越來越亮,紅嶺到處紅艷艷的。逶迤的紅土路頭終于開過來一排綠色的汽車。車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第一個車上架著機關槍,機槍周圍全是持槍的解放軍。這輛車是押車的,老媽媽在第二輛車上。雖然老媽媽矮,俺還沒看到老媽媽,但俺一猜就猜到老媽媽在第二輛車上,因第二輛車的車樓前豎著只亡命牌,亡命牌為白色,在陽光及紅土地襯托之下,像一面白旗迎風招展。
車隊在荒地中一塊不起眼的、圍觀人少的地方停住。汽車一停下來,俺們就一起往停車那兒擁。解放軍拼命擋也擋不住。在隨后短短的一二分鐘里,俺還是看到了老媽媽。這個老媽媽還是那個模樣,一張四方臉,光禿的下巴。老媽媽被粗麻繩綁著,脖子后插著亡命牌。老媽媽被拖下了車,又被拖著走。老媽媽已不會走,她實際上是被人架過去的,架過那塊高地只用了極短極短的時間,用極短極短的時間就架過了那塊高地。隱沒在高地背后。俺看得最清楚的是,在老媽媽被拖向高地時,老媽媽穿著一條棉褲,棉褲很厚很臃腫。而讓俺不解的是,棉褲的褲腳卻都用麻繩扎著,扎得那么緊那么緊,像縛著一只即將被宰殺的母雞。老媽媽真奇怪,都快要死了,還顧得上冷哩!還把褲腳扎那么緊?多少年以后,已是成年人的俺才明白,老媽媽的褲腳不是自己扎的,而是行刑人扎的。為嗎?你想想吧,臨刑期愈近,老媽媽愈害怕,怕得亂屙亂尿而自己又什么都不知道。把褲腳扎緊,讓她屙她尿都屙在尿在自己的褲襠里,反正馬上就死了,誰伺候她哩。
老媽媽才被拖過高地,就聽著“噗”地一聲,哦,這么快,老媽媽被槍斃完了。果然是老媽媽已被槍斃過了,解放軍和公安戰士都匆匆地往汽車上爬,很快,一排汽車都駛走了。
解放軍和公安戰士都走光了,現在可以隨便看死老媽媽了,誰有勁誰就擠吧,誰擠上誰就看,誰擠不上誰就不看。
楊玉蘭說,俺不看了,擠不上。
汪敏說,那咱就不擠了,最后看唄。
俺幾個暫且坐下休息。俺坐在一塊硬地上,陽光強烈,空氣中是被人群踐踏而騰起的紅色土塵,土塵里夾雜著惡濁的氣息,面前則是擁擠不堪的人團。俺這樣坐了半節課的功夫,人少一些了,俺終于能夠擠了上去,看到被槍斃了的老媽媽。此時的老媽媽仰面躺著、兩只胳膊倒背著綁了。她穿著件染有細花的黑舊棉襖,青色的棉褲被扎上了褲腳。她嘴巴微啟,牙齒掉光了,光禿禿的下巴像一只滑溜溜的水瓢。她的前額完全爛了,多出一個地瓜那么大一個包,像一朵盛開的月季花一樣。后來,俺們一起討論,一致的看法是,那子彈是從老媽媽后腦勺射進的,直至打穿了整個腦袋,大包就是這么形成的。
后來,俺聽說,李寶還是被押著觀看了槍斃他的奶奶。據說,老師在俺班里了解了一下,都不太愿意押李寶。老師便借口學生年齡小,家長不同意而將任務推回給了公社。都以為押李寶的事就不了了之了,不想,公社最終將任務下給了公社小分隊的兩個成年民兵。據說,兩個民兵也沒怎樣押李寶,不過是與他一起觀看了槍斃的全過程罷了,沒綁他,沒銬他,也沒擰他胳膊和肩膀,頂多是有時拽住李寶的手,怕他中途偷跑了。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