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魯南多丘陵,且石厚而土薄。但在這個三縣交界的地方,倒也有舊時所謂“十景”之一的“安山春秀”。縣志載:縣治東南三十五里,洞岫環列,層峰雄峙,清流瀠洄,喬木林映,四景皆宜,芳春尤麗。這里其實是個三山登腳之處,三座孤峰成鼎立之勢,中間便形成陡深的峽谷。就在谷底,碗口大小的“虎跳泉”噴薄而出,吐一股清流沿山腳斗折蛇行,穿溝跳石,敲一路丁丁當當的脆響,蜿蜒往南淌去。約略七八里光景,來到一片小小的盆地。這溪水就無精打采起來:一旦匯入那條寬泛的季節河里,陡然精神全失。緊靠這條河的北面,就是殷家井了。
這是一個山區小鎮,原是公社駐地,現在公社改成了鄉,年輕人一時還說不慣。仍舊稱這茫茫山嶺之中的首腦機關為“公社”。而老年人稱起“鄉”來反倒不拗口,因為他們早在幾十年前就是稱“鄉”的。譬如吳奶奶,稱“鄉”就一直沒改過口。在早。鄉里有個孟鄉長,她親切地叫他為“鄉里的老孟”。后來興了公社。公社來了個劉書記。她仍舊說:“鄉里換了個老劉。”再后來,她就叫不上來了,只好說:“這幾年鄉里的干部換得勤,一個也不認得了。”有一天。殷中剛笑著對她說:“吳奶奶,還真叫你堅持住了——公社又改成鄉了!”吳奶奶聽了,好像十分驚喜:“真的?該改,早就該改,什么公啊母的,還是香好,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又轉回來了不是?就不知道老孟還回不回來。”殷中剛想不到一句話竟引出老人家一番感慨來。
鎮東有一眼古井。自然也叫殷家井。
井和鎮同名,究竟是鎮以井名,還是井以鑲名,縣志沒有記載。按我們現在人推斷起來,該是鎮以井名合乎情理,因為本來就是借“井”字為名的嘛。但此說如果成立。就該是先有井而后有鎮了,那么無鎮之前是誰人來挖的井呢?這又有點不可思議。也許,井和鎮同時誕生也未可知。
其實,本鎮人稱那井并不叫它“殷家井”,而是以“寶井”謂之。
每天,天將亮未亮之時,便有黑摸勺子鳥立在那棵巨大的柳樹上,以清脆明快的嗓音呼喚著:“打水、打水,起來打水——”幾聲啼叫,便把沉睡的鎮子喚醒了。接著那鳥一陣輕快的催促,東方微明了,勤快的村民就開始起床。天一亮,人們第一件事便是挑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都眨巴著一雙惺忪的眼睛,擔了筲絡繹不絕地到井上去。水井坐落在一片肥沃的菜園地里,一條魚脊小路與鎮里連接。
穿火紅背心的殷中剛朝寶井走來,倒很是精神、輕捷。他遠遠地就看見寶井周圍有一片乳白色的薄霧迷迷蒙蒙地彌漫著,飄渺而輕柔,如姑娘的薄紗。一時繞在井旁那棵蒼郁的老柳樹上,使一堆綠煙似的樹冠也裊裊欲飄起來。浸潤在這清新純凈的空氣里,望著眼前這恬適的晨景。這個下學還不到一年的高中生全身心都流溢著愜意,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禁不住在心底一聲輕嘆:這世界多美好啊。
殷中剛時常為降生在殷家井鎮而感到幸運。在這片十年九旱的山區,竟有一口永不枯涸的寶井,滋潤出這一片濕潤的土地和濃郁的綠陰。鎮里上了年紀的人,差不多都相信這口井通著東海。究竟真假,殷中剛說不清,但這井也確有些奇特之處。因為奇特,也便漸漸蒙上了濃厚的神秘色彩。這井的位置,殷中剛曾做過觀察,南面虎踞一座嶺,北邊龍盤一條河。再放開眼看,它幾乎就是這片小盆地的中心。傍井那棵粗大的古柳,絲條長垂,風吹拂拂,更給寶井增添幾分蒼老,幾分肅穆,令人遐想著那遙遠的年代。井臺是由四塊巨大的青石打了卯榫扣在一起的,其碑面一樣的光滑以及上面的腳窩,記載了它度過的無數個春秋。井口有兩扇門板大小,待到水面位置,就約有一間屋的地面。蒼翠的青苔,幾乎嚴遮了井壁上的每一塊石頭。石縫里有藤秧倒掛,披拂搖蕩,有如幼龍探首,戲于水面。冬天的清晨,即便是雪花紛飛,亦可見團團暖霧裊裊升騰,繚繞于井口之上:打上的水如溫過的一般,能化掉桶里、缸里厚厚的冰塊。到了夏天,任驕陽似火。只要你俯身井口,便覺有習習涼風撲面而來,涼爽宜人;趕集的過路的,喊住挑水的閨女,摘下席甲子趴在筲上咕咚咕咚喝上一陣,清涼甜潤,立時打心底涼到腦門兒,甭提有多舒服了。喝完,還必定笑笑,不無嫉羨地嘟噥一句:“哎,殷家井人真是前輩子修下的福氣啊。”更為奇特的是,這井好像跟天氣沒有關系,無論旱得多么厲害,水位總看不出有明顯的下降;暴雨過后,溝滿了河平了,井水卻既不上漲也不渾濁。你說這不是怪了嗎?
“怪?一點都不怪!”殷中剛不止一次地聽見徐瘸子這樣反駁少見多怪的外村人。這徐瘸子有個癖好,每逢下雨。人家往家跑,他往外跑,下得越兇。他跑得越歡。有樹枝被風刮折,他便扯下來往家拉,有山洪沖下的淤柴,他也撈起來曬上。“那天,是太陽偏西的時候。一陣黃風霧嘟嘟滾過去,雷就嘎嘎地怪響,那閃是一道接一道,天一時黑得像鍋底兒,一剎間雨就跟瓢潑似地澆下來。就見有個火球落到河岸上,嘎地一聲炸開,一棵半摟粗的楊樹。齊唰唰攔腰劈斷了。我正想去拽,就聽噼啦一聲,那寶井上頭一道火光。耀眼錚明,跟扭秧歌甩的帶子一樣曲曲彎彎地扭著,呀,那不是真龍是什么!連龍頭龍尾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龍在井上頭扭來扭去,后來吱溜兒一下子就鉆到井里去了……你說怪嗎?這寶井通連東海,確定無疑!”徐瘸子說得活龍活現,人們聽得目瞪口呆,許多人信而不疑,連殷中剛聽了都將信將疑。賣豆腐的五老爺也說,有回他半夜起來擔水泡豆子。還沒走到井前,就聽見井里像過山洪一樣轟隆轟隆地震響,那動靜嚇得他頭發都豎起來了。前幾年公社調來一位年輕書記,聽說這井如何如何,他死活不信,并聲稱要把散布迷信的人抓起來批斗,好一陣子無人敢再說那神乎其神的事情。后來組織全公社抗旱,那書記調集了五臺抽水機同時開動,抽了整整一天,愣是不見井底,越抽那書記便越寒臉。到最后。他拍著大手笑起來,說:“神了,神了!有這口寶井,還愁成不了大寨式公社?”如今,成不成大寨式公社已經沒人去想它了,反正殷家井人不愁吃不上水,天旱得厲害了,救莊稼的命總有個取水的去處,這就夠了。寶井,實為殷家井人的一大驕傲,方圓幾十里無不垂羨。作為主人之一的殷中剛,怎么能不從內心感到自豪呢?
二
殷中剛擔水往回走,半路遇上了擔瓦罐的吳奶奶。她老人家走路不穩實,中剛老擔心那兩個瓦罐會摔碎。他曾勸吳奶奶換副鐵筲,吳奶奶說那東西鐵腥氣,把水都給變味兒了,說還是泥巴的家什,任盛什么東都不傷原味兒。
“吳奶奶,你不用去了,我這就給你送一挑子去。”中剛遠遠地就說。吳奶奶忙讓到一邊:“我的孩子,哪能成天價累你,這不,我還能動呢!”吳奶奶知道這孩子會給她送水的,她還是到井上去了。她有時并不全為了打水,只是想到井上來走一趟。吳奶奶的男人死在井臺上。她那時才二十一歲,沒有孩子,卻矢志守節至今。可惜如今修志沒有了節烈志,不然吳奶奶將是很典范的一筆,抑或還要立坊呢。人老了,她感到對這寶井的眷戀也日甚一日。
吳奶奶緩慢地從柳樹的樹杈上拿下井繩,把繩做的罐系在井繩鉤上挽了一扣,慢慢把罐子松到井下去。罐子還有個好處,它在水面上能自動歪倒,汲滿。那鐵筲卻不行,松到離水皮很近的地方就要停住,然后趁準了勁使它左右地晃起來,晃到合適的時候,手隨井繩猛一下沉,桶沿便會撲通一聲插到水里,而筲系還搭在井繩鉤子上既不會將水筲拽起,又不致脫落,待灌滿了水,筲自然下沉垂正,筲系就有力地掛在井繩鉤子上,便可往上提了。這叫“涮筲”,是要有點熟中生巧的功夫的。吳奶奶不會涮筲,也是她堅持使用瓦罐的原因之一。她把瓦罐都提滿了,便瞎哈擔起來,小心翼翼地下井臺。
“喲——嬸子慢點兒,我給你送一挑子去吧?”一個中年婦女的脆嗓遠遠地響過來。吳奶奶停了腳步,見是顧鳳英走過來,便答道:“是鳳英啊,不麻煩你了,到我不能動彈了,再求鄰居百舍的幫襯吧。”
這顧鳳英是不常挑水的,眼下她涮筲就不那么熟練,涮了兩回都沒涮倒,再涮時,鐵筲便啪啦一下脫了鉤,斜著身子漂在水面上轉圈圈。她只好趴在井口用井繩去鉤。那繩是軟的,水筲又不老實,好一會子也沒能掛上。她是個急性子。越急就越掛不上。她直起頭,撩了一把散在額上的頭發,看見徐瘸子正在河邊上撿樹枝兒。便喊了一聲。那徐瘸子一聽顧鳳英叫他,就如點豆子一般慌不迭地跑過來。他接過井繩,轉到井口的那邊。雙膝跪在石條上,一手按著井沿,耐心去掛。沒兩下,就掛住了。他站起來。涮滿了水,提上來。
“你看,光說不行,還是男人中用啊!”顧鳳英微笑著,感謝也在這句話里了。
“哪里話,要講有本事,誰能比得上大妹妹你呢?哎,大妹妹,這不,我正有事想求你幫忙呢。”徐瘸子那平日樹皮似的臉,此時卻也能從那溝溝回回里擠出許多的笑來。顧鳳英也現出了十分的熱情。說:“好說,好說。只要我能幫得上。”徐瘸子囁嚅著,想說又說不出口,使勁搓著兩只大手:“大妹妹,這事……都怪我那天夜里……我看那河堤上的樹挨得稠,就……”顧鳳英打斷了他的話,說:“我倒是聽說了。徐大哥。往后可別干這樣的事了。”“大妹妹,再干我不是人!只是,胡支書他要……”“罰款該交還要交,這是規定。”“那當然。就是胡書記要我扛了那棵樹游集……大妹妹,罰款我一定交,就別再叫我丟人現眼了。十里八鄉的都知道了,唉,以后孩子還要說媳婦呢。”徐瘸子的臉上堆滿了愁苦和乞求。顧鳳英剛要說話。見又有擔水的來了,把話咽了回去,徐瘸子也不再說什么,兩人各自走了。
打水的人漸漸稀少了。經過好一陣子喧鬧和攪擾之后寶井又漸漸歸于平靜。
三
這些天,顧鳳英的心緒一直沒有恢復好。但她并沒有過多地在人前表露出來。即使在兒子兒媳面前,也極力地保持著以往的威嚴。她有一副強硬的外殼,什么事也能包得住,多少愁緒、煩惱,都埋到心里,顯出一如既往的平靜、硬氣、豁達。她把一挑子水倒進水缸,就對了鏡子去梳頭。她覺得這烏黑的頭發近來有些發干、發澀,便用梳子多蘸了水,直到把它們理得根根分明,有些水光閃耀,才在腦后扎起來,挽起一個雖然背時卻能顯示本分的鬏子。一切收拾停當,才走出家門。
這地方,像她這般年紀的婦女,裹腳多半是半途而廢,形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尖不尖的樣子。而顧鳳英一雙腳板卻像沒裹過,走起路來,撲撲踏踏,頗有些男子的派頭。
一路走到她的小鋪,見兒子和媳婦已經摘下鐵屋子上的擋板,開始收拾柜臺、整理貨物。她走進去,站了一會兒。遂在一把椅子上坐了,點起一只煙,悠悠地吸起來,縹緲的煙霧,時時遮住了她那張仍舊白皙俊俏的臉龐。
今天又是集,她在等那個留了白胡子的老頭。上個集,她等了一天。他都沒有來。
這里算得鎮上最熱鬧的地方了。南北向的棗泰公路匆匆地穿過鎮子,與鎮上最寬的一條土街交叉,形成十字,是鎮子的中心,也是小集市的中心。顧鳳英的小鋪。便雄距于這十字路口最顯要的一角。
顧鳳英在這附近是頗有點名氣的。本來,這地方只有男人的名字才叫得響亮,女人的名字一般沒人知道。稱某某女人,只需在其男人的名字后邊綴以“家里的”三字。待有了孩子,且孩子乳名被叫開,這女人才又有了另外的稱呼,諸如“小狗蛋的娘”、“秋生的娘”之類。但也有完全不同的情況,譬如出了殷家井,一提顧鳳英,幾乎路人皆知,若問她男人叫什么?不知道。就連本鎮上的人,也只叫他為“根成的大”。
胡書記說顧鳳英顯得年輕,并非逢人減歲的客套,她的確不像四十出頭的人。她有時無意間往穿衣鏡前一站。瞄瞄腰身,看看臉面,暗自問一句:我還不老吧?抿嘴一笑,心里便漾起幾分滿意。她有必要注意一下儀態和穿著,因為她喜歡結交。從縣上的什么局長、到鄉長、村支書,以及供銷社主任、食品站站長,甚至衛生院的大夫,她無不與之有幾分交情。這是她認準了的生活原則。怎么能不交往呢,現在,離了關系,屁事也辦不成。反過來,交往一廣,做事便會八面來風。當她認為該開個雜貨鋪的時候,幾天工夫,連焊帶鉚,四間寬敞的鐵皮房子便出現在十字路口了。她的新宅院,眨眼之間便在寶井南面落成,叫那些為蓋新房愁白了頭、累彎了腰的鄉親們看得目瞪口呆。人們著實佩服她的能耐,看人家。一個婦道人家,強似多少男子漢!甭說百里不挑一,千里也難挑一的人物哩!顧鳳英心里清楚,大伙兒羨慕她的小鋪開得紅火,更驚嘆她那一片闊氣的宅院起得容易。
這算什么,老鼠拉木锨。大頭還在后邊呢。顧鳳英又想起那個更大的計劃。
前些天她到縣里聯系貨,商業局的馮局長摸著亮光光的腦袋笑瞇瞇地問她:“老板娘,敢不敢進大貨?”“什么大貨?”“機器。”“扯蛋,我進那玩藝兒賣給誰?”“哈哈,你自個就不敢買?”“你是說……”“哎,我給你說,辦個面粉加工廠吧,給縣糧食局加工面粉,保你賺大錢!老板娘,敢不敢干?”“這叫什么話,還沒聽說有我不敢干的事。就是……”“沒錢買機器是吧?我就知道你,弄點錢都砸到房子上了。”這個禿頭老馮,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事。“鳳英,咱也來它個合資經營怎么樣?”“你是說跟我合伙干?”“哎,咱倆兩股批子擰一股繩,我出兩套機器設備,剩下的事都是你的,到時候對半分紅。你只說干不干吧!”小打小鬧的,她還真沒含糊過,辦工廠這樣的事還真心里沒底。不過,憑多年的交情,想他老馮也不會坑她。就算他心里有什么小九九,到時候機器在她手里,一切由她來經管,諒他算計不到哪里去。當時她稍加沉思,便給馮局長拍了板。唉,要不是根成的大……馮局長催得挺急,這事兒也該趕緊張羅了。
顧風英把夾在手里的煙猛吸了兩口。她看見了一雙敵視的眼睛。殷中剛那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一個毛孩子膽敢朝著我說出那樣的話來!顧鳳英一想起那句話,就又生氣又納悶兒。那天,她把他叫到小鋪子里來。他與根成是同學,顧鳳英便很親切地待他。“孩子,給我幫幫忙吧,里里外外就你根成哥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你把拖拉機接了,叫你根成哥專管小鋪子。”那中剛卻冷冷地說:“我不會開。”“只要你答應給嬸子幫忙,我這就送你到縣里學習呀!”說實話,顧鳳英實在是擔心,害怕獨根苗兒子出事,才想起雇人的。就在前幾天,耿家河的一臺拖拉機翻到山溝里,死了兩個傷了三個。她篩來選去,挑中了殷中剛。她料想不到他會干脆說不干。顧鳳英又補充了一句:“你放心,工錢嘛,嬸子虧待不了你就是。”誰知那小子扔下一句話轉身就走:“哼,洋洋得意!”走出去幾步,又說了一遍:“洋洋得意!”顧鳳英想想,還沒有誰敢對她如此不恭。這還沒退凈胎毛的孩子,膽敢這樣說她!
后來靜心想想。雖然不中聽,這孩子倒也說了一句實話。這些年,也算得上事事如意,也該知足了。可是,誰能想到。根成的大,他那老實得像只貓、壯得像頭牛一樣的男人,還不到五十歲……唉,可見天底下的事,很難全隨人意啊。顧鳳英在心里一聲長長的嘆息。
四
太陽才一升起來,就預示了它火辣辣的威力,人們抬頭看看萬里無云的天空,無可奈何地皺皺眉頭,又一天的燎烤是脫不了的了。
街兩邊已經擺了不少的小攤子。李記豆芽筐里鋪了塑料布,豆芽李提著筲往里潑水,也漏不出來。挨著豆芽筐便是趙屠戶的肉架子。有許多賣青菜的也陸續在街兩邊擺開自己的鮮菜。殷中剛一眼就看見顧鳳英坐在她的小鋪子里。他徑直往供銷社門市部走去。娘叫他買點東西去衛生院看看得了食道癌的二大爺。公家門市部里貨物實在單調貧乏,除了粘粘糊糊的點心,就是落了一層塵土的罐頭。轉了一圈,他又走出來。他知道顧鳳英的小鋪里貨物很齊全,高中低檔的,緊俏的、大路的都有。但他不情愿去買。他總覺得那些貨物不是從正路子來的。他又往那邊瞥了一眼,見顧鳳英正跟胡支書說話,只見他們笑,聽不見說的什么。又見顧鳳英拿了幾盒煙給了胡支書。殷中剛收回目光。他想起了那個傳言。頓時,心里生出一股厭惡情緒來。
“小伙子,好好地干,啊……”中剛才下學的時候,胡支書拍著他的肩膀這樣說,“一茬一茬的人,我老了,這班兒還不是要你們年輕人來接?”殷中剛并沒想接什么班,他向胡支書遞交申請書,只是想入黨。“很好嘛,年輕人就得上進。你記住,跟黨走近點沒虧吃。你放心。只要對黨忠誠老實,啊,忠誠老實,好好干,入黨的事就包在四叔我身上!”中剛不知道因了什么親戚才叫他四叔,但對這番熱情的鼓勵很是激動。之后,他確實滿腔熱情地投身到生活里去,村里的各項公益活動他都熱心參加,時常幫五保戶老人干活,還寫寫廣播稿往縣里投。就從那次寫了批評村干部吃請受賄不講原則的稿子,胡支書的臉色就變了。再不像從前那樣關懷鼓勵他了,甚至連看都不屑再看他一眼。殷中剛卻不服氣,至今覺得自己沒錯。那樣做正是對黨忠誠的表現。他不理解“對黨忠誠老實”的本義,就是對胡支書忠誠老實:更沒有吃透那話的重點是在“老實”二字上。當然,那入黨的事也就如泥牛入海。娘嘟嚷他不知道深淺,一個孩子家,怎么能派人家干部的不是呢?
中剛在街上站了一會兒之后,還是又折回供銷社門市部里去了。
待他買了兩包點心、兩瓶罐頭出來,見街口圍了一堆人,不知道是誰在鬧架。在這街上,鬧架的事是不常見的。平時見面,都要相互寒暄,微笑,哈腰,點頭,是一派和煦煦、樂融融的氣氛。偶有吵鬧,人們就圍了看熱鬧。到跟前,才弄清是豆腐老五跟趙屠戶鬧起來。那趙屠戶來得早,把肉架子支在了豆腐老五每日放豆腐包的地方,侵占了他的風水寶地,于是老五大怒。只見他上躥下跳,吹胡子瞪眼地大罵不止。那趙屠戶雖然提了牛耳尖刀,并不敢輕舉妄動。有人勸解,有人幫趙屠戶去扶倒在地上的肉架子,那上面掛著的兩片豬肉免不了沾了泥土。顯然是被老五推倒的。人們勸說不下,老五仍然罵聲不絕。這時趙屠戶也急了眼。怒目圓睜要沖上前去,牛耳尖刀在手里抖著。人們趕緊去拉。而老五并無懼色,仍邊罵邊向前趕。就在這將要鬧大的關頭,聽得一個清脆的喊聲:“別拉。都別拉!”人們循聲望去,見顧鳳英站在人群里。“叫他倆鬧,拼,趙胖子,你的刀是干什么用的,上去砍啊,把他砍死,你頂多不也是個死嘛!”人們果然不再拉。說也奇怪,氣勢洶洶的兩個人都敗了勁,不再往前湊。一陣靜場之后,顧鳳英才換了溫和親切的如教誨孩子似的語氣數落道:“都不是小年紀了,也不怕人家笑話,不就是巴掌大的地盤嘛,有什么了不起!……”老五往地上一蹲,腦袋一別說:“有他嫂說話,我讓了你。不是看在他嫂的面子上,今兒我跟你沒完!”
殷中剛暗自尋思,這女人待人處事確實有兩下子,也難怪村里人都服她的氣。這五老爺也真是,平時也算是個明白人,怎么就好為一點點小事而暴跳如雷呢?他又想起自己也曾挨過他一頓罵。不錯,那回是他鋤地不小心碰斷了這五老爺家的一棵玉米苗,可這老人家種地也確實種得太滿,幾乎要漲到他家的地里了……
中剛來到了衛生院病房,中孝哥正守在床前。二大爺躺在靠墻的一張病床上,定睛看時,中剛心頭一顫,哪里還像個人啊,就是一張薄皮蒙在一副骨架上。他立刻覺得心臟受到了擠壓,有點透不過氣來。但還是坐下來,說了些安慰的話。后來,話茬扯到了顧鳳英的男人身上。中孝哥說:“才蓋好了新宅院,要說他那么壯的人,怎么說不行就那么易?”“他是什么病?”中剛隨便問了一句。“不知道。連大夫也沒看透,光說可能是腦子里的病。也怪了,最不費腦子操心的人,怎么偏偏腦子生了毛病?”這時,二大爺輕輕地蠕動了一下,吃力地睜開了眼皮,聲音像蚊子哼哼:“我尋思。他那新宅子……有說處……”中剛脫口說:“二大爺,人跟宅子能有什么相干?”“你不懂,孩子。你看我……我早就說,我家的那個陽溝口,不能留到前邊……”中孝哥低了頭,面露懊悔的神色:“大,我不是請人看了改過來了嘛,你的病這就見好。”“唉,還是根成的大有福氣,活著不操心,死也不受罪。老天爺,還不跟叫我快點死了……”中剛看著二大爺這具行將就木的軀體,聽著他發出的凄涼的訴說,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悲哀。心底頃刻涌上一陣酸楚,不覺竟有淚水在眼里滾動……
五
太陽快磨到頭頂了。仍不見那白胡子老頭的影兒。顧鳳英等得有點煩躁不安。
豆腐老五走進來了。她忙推過一個杌子讓他坐。“為那么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你老犯得上生那么大的氣!”“他嫂,不是那,氣人!”老五掏出煙來遞過一支。其實,顧鳳英明白五叔發火的原因。他放豆腐包的那塊地方,跟她的小鋪隔路相對,賣東西也是個好位置。見她打了鐵屋,他也想搭一個簡易小棚,一來方便,二來也能長期占住這塊底盤。可是他剛剛動工,就被村干部勒令停下來。幾次請求也沒得準許。他本來心里窩了火,又不能發作,那趙屠戶支了肉架子,不正給他一個發泄的機會嗎?“他嫂,我有點小事,想求你幫忙。”“該不是搭小鋪子的事吧?”顧風英已經猜透了,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老五反顯得有些狼狽,“嘿嘿,叫你說準了,他嫂,不是我當你的面說,村里干部就是服你的氣,只要你跟他們說句話,這事……”這時顧鳳英望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即刻站起來。她發現了那個白胡子老頭。正要往外走,又停下來,急急地說:“五叔。你瞧得起我,我就試試,成不成就難說了。”老五見狀也站起來:“哎哎,就托你了,他嫂。”說著哈腰退出去。顧鳳英也急忙走出鐵屋。
這老先生是常來趕集的,并不出攤兒,只在肩上背一個褡褳兒。在集市上逛來逛去。但一般人都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誰有事便可到集上去找他。顧鳳英以前并沒注意過他,光知道他有一把雪白的胡須。現在仔細一瞧,見他耳大口闊,兩眼生輝,確實有幾分真人仙氣,她頓時便在心里生出些崇敬感來。顧鳳英走到他的面前,迎住,嫣然一笑,只說:“到家里坐坐,有事麻煩你。”老先生也不多問,跟了便走。
在一進新院落前站定,老人細細端詳那個很講究的老式門樓。目光觸及兩扇黑漆紅牙子的木門,他發現了上面隱隱有交叉狀的粘貼痕跡,并不動聲色。及至邁進大門,望著迎面五間帶前廊的大瓦房,才不由得眉頭一展。只見紅磚碧瓦,朱色廊柱,雕花窗戶鑲了玻璃,煞是氣派,禁不住發出一聲輕輕的驚嘆:“嗬,好氣派的房子!”顧鳳英轉回身!卻見那老先生贊賞的神色陡然一變,頓時嚴肅起來,說了一聲:“呀不好,有陰森之氣!”一句話不要緊,顧鳳英立時覺得頭皮炸了一下,心里發慌。進屋坐定才稍稍鎮靜下來。“老人家,這宅院建得還行吧?”“我走了很多地方,像這樣闊氣的宅院還真不多見,氣派!”“嗯……就不知道有什么忌諱的地方?”“啊,不慌,不慌。”老者捋一把雪白的胡子,“佛門尚且講: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佛門廣大難渡不信之人。對我們這一行不知你……”顧鳳英聽他文縐縐的,但聽見“不信之人”的話,便明白了意思,忙說:“信,信,不信就不請你老人家來了。”“嗯……”老先生起身走出屋外,在院子里踱著、瞧著,不時用步子量量,口中還念念有詞。
顧風英心中焦灼不安,她在等待著神靈的判決。
其實,她從前是不大相信神靈的,只相信她自己。
她又望見了掛在正面墻上的那個相框,里面有一張她的帶彩的照片兒,那是她男人用粗笨的手裝好掛上的。那回,縣商業局的馮局長領了報社的一個記者來,非要給她照相。照完,她說,給根成的大也照一張。誰知這個上不了桌面的,就像人家要殺他似的退不迭,說什么也不照。等她的相片兒寄來,男人兩手捧了,嘿嘿嘿地傻笑,一遍又一遍地說:“跟真人一模一樣,比真人還俊,比真人還俊。”后來就鑲到相框里,掛到墻上。搬家時,又是他捧了來掛到新房子里。那記者寫她的一篇文章,登在報紙上,男人央求根成念給她聽。她在旁聽了,覺得那記者全是胡謅八扯。而男人聽著卻喜得合不攏嘴。完了,還求兒子再念一遍。每逢家里有客人,只要他不在地里,就跑前跑后地端盤子燒水,非常盡心,客人拉他一起喝酒,他也是慌不迭地往后退:“嘿嘿,有根成的娘呢,叫她陪著。”等客人吃完,陸續地送走,他才把各種剩菜一股腦地倒進鍋里,熱出一碗雜燴。狼吞虎咽地裝一肚子。又去干活。不但沒有過怨言,還覺得高興、快活。那天晚上,她不知怎么就生出對男人的歉疚,親自動手炒了幾樣菜。把男人按到飯桌邊,為他斟滿了酒。他恣得像個孩子似的。幾杯酒喝下去,他站起來,把她死死地抱住,“嘿嘿嘿”地笑個不停,笑過之后,眼淚淌出來,說:“根成的娘。我這輩子跟上你過活,都是上輩子燒的高香,就是這會兒死了。也知足了……”
此時,想起了自己男人的許多好處,顧鳳英不禁鼻子一酸,又有淚滴暗垂。唉,要真是宅子有什么說處,那就是我害了他呀,這么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她家原來的宅子在村子中間,她嫌它太小,客人一多,連自行車都放不開,別說還有小臥車來。沒法拐進那個小胡同。想來想去,便挪到村東這片菜園里來了。那時她還暗自尋思:靠寶井近一點,說不定還能沾些寶氣,日子會過得更紅火。她真后悔,當時沒找風水先生看看,都怪自己太剛氣、太自信了。現在她對自己的這種秉性感到惶恐不安,好像在山崖上走路,總害怕有一步走不好,會跌到深溝里摔個粉身碎骨。不知怎么,她這會兒希望跟前有個伴兒。遇事有個商量。以前卻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唉,要是男人還好好地活著……
老先生進屋來了。在屋里觀望著。透過后窗戶,他像看到了什么,遂又趨步至窗前,朝外凝望。之后才坐下來,若有所思地說:“房子、院墻嘛,都沒有什么不妥。就是。宅基選得不是地方啊。你看,宅后有井,已是犯了大忌。這井一看就知道不同尋常,脈氣特別地旺,沒有宅子能壓住它。再則,前不栽桑,后不插柳。井邊那棵老柳樹也是不小的忌諱啊。大妹子,恕我直言,宅院修成不出半年,定有人亡之禍啊……”
顧鳳英聽罷,倒吸一口冷氣,好一陣子啞然無語。之后,才惴惴不安地詢問道:“請問老先生,還有辦法破解嗎?”
“要么遷宅,要么填井、殺樹,別無他法。”顧鳳英低頭凝眉,陷入了沉思。直到那老先生輕咳,才想起了付錢、送客。
六
殷中孝的爹就如一盞枯燈,熬盡了最后一滴油,無聲無息地滅了。
中孝不愧是個孝子,在好幾年前就給老爹打了上好的柏木壽材。誰知這二年又興起了火葬,鄉里有明文規定。死了人一律往火化場去燒。中孝悲切之余,又添了一大愁帽。盡管殯葬改革的新風在這偏僻的山區吹了幾年,殷中孝還是想不通,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在族人們圍坐一起籌劃喪事的時候,中孝跪在地上,往四周又是磕頭又是作揖,懇求本家的叔叔大爺兄弟們兒想想辦法,無論如何也不能去燒。殷中剛倒覺得還是火化的好,便勸中孝哥想開點,人死如燈滅,怎么安葬法他是不知道的了,而且火化也確有很多好處。“不行!”中孝朝這位族弟瞪起眼來,“您大爺辛苦了一輩子,風里來雨里去,忍饑受凍,沒過幾天好日子。臨到死了,就算占不了好料兒,也該有個全還身子入土……”殷中孝越說越傷心,竟又涕泗齊下,大放悲聲,“我的苦命的爹呀,我怎么忍心把你……推到火坑里去燒啊,娘哎——那不跟燒死豬子差不多嘛,我的親爹哎——”他哭得心都在顫抖,竟忘了忌諱。中剛看看族哥這個樣子,也不好再說什么。最后商定,明著說去火化,暗地里把尸體裝進棺材,待天黑了去埋。主事的老頭怕受連累,不樂意干。殷中孝磕頭如搗蒜,說了許多好話,主事人才勉強應了。
經過一整天的忙活,吊紙的親朋鄰里也待完了,拉了假尸的地排車也往縣城方向去了。殷中孝全家才算松了一口氣,只等天黑以后就抬了棺材悄悄去南峪。誰知就在這時,鄉里的王書記帶了民政助理員一步邁進他的家門。王書記看了看屋當門的棺材,臉馬上變了顏色,把殷中孝叫到面前,呵斥道:“哼!鬼點子真不少啊。開棺材,抬出尸體,馬上送火化場!”殷中孝一家忘了悲泣,一個個如木雞呆立。那助理員吼道:“還不快開!還要叫民兵來嗎?”一聽民兵,殷中孝一陣心驚肉跳,撲通跪在王書記腳前,哀求道:“王書記,青天大老爺,就這一回,求求你了……”王書記勃然大怒:“起來!誰要你跪的?沒什么好說的,先去火化,再聽候處理!”
殷中孝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就在這時。聽得有人說:“顧鳳英來了。”接著,顧風英果然就款款地進了大門。
“喲,他王叔啊,什么事還要驚動你的大駕……什么?有這事?”顧鳳英一臉驚訝,即刻板了臉大聲嚷道:“殷中孝,你有幾個腦袋?還反了你了!這是上級政府的規定,你是比人家臉大還是比人家臉白?咱成天價呆在王書記臉前過日子,不知道給領導臉上增光,反倒給他抹黑!”
殷中孝還以為鳳英能為他求情呢,一聽這話,心里全涼了,點頭如搗蒜,說:“我知罪,我該死。”顧鳳英又說:“還不找家伙去開?”族人們看看徹底沒了希望。極不情愿地找來了斧子、鉗子,吱吱嘎嘎地起著棺蓋上的釘。這時,顧風英轉向王書記。換了和悅的臉色說:“他王叔,你是大忙人,有事只管去忙你的,有我顧鳳英在這里,該怎么辦,就叫他怎么辦。錯了啊,你找我!還到我家里坐坐不?不了?那天的酒你可是沒喝足,改天得補上。那你去忙。李助理員你也去忙。”怒氣沖沖的王書記和李助理員走了,顧鳳英跟著送出大門,送到街上。
隨后,顧鳳英便折回來,取代了那個嚇出了一身冷汗的主事老頭,三下五除二,如此這般地一番安排,那棺蓋沒有開開就又釘上了。殷家一家人這才明白了顧鳳英的意思,一時間真是悲喜交加,不知道怎么感謝顧鳳英。等到天全黑下來,棺材也便抬到南峪里埋了。按照顧鳳英的吩咐,墓沒有隆起墳頭。
此后,殷中孝一直提心吊膽,惟恐那王書記再知道了。一旦再找上門來,罪加一等事小,逼著掘墳開棺,那不是更晦氣!第二天一天過去了,并沒有再來人追究。殷中孝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這下真是感激涕零。他走到顧鳳英的屋當門,撲通一聲雙膝跪倒,砰,砰,砰,給顧鳳英連磕了三個響頭。顧鳳英連忙扶起他來。說:“中孝,你這是干什么?”中孝一時又淚流滿面,說:“嬸子大恩大德,我中孝這輩子報答不了,到來世變頭驢。也在嬸子磨道里轉!”“哎,你這話就見外了,鄉里鄉親的,但凡能幫忙,誰還能不幫襯誰?”中孝又說了些千恩萬謝的話,才回家去。
顧鳳英的這一舉動,倒叫殷中剛犯開了思量。本來,顧鳳英有許多地方叫這個耿直的小伙子反感,在心里始終對她懷著深深的敵意。可是老殷家和她非親非故,她卻在這樣的緊要關頭表現出如此的俠義之舉,也算是解人之危吧?小伙子一時難以捉摸,不知道如何評價才好。看來,不能把人看得太死,這顧風英也許不是什么壞人。
七
這地方的土地多在山嶺上,如貼在鏊子上的餅,最怕旱。然而幾乎年年旱。“人定勝天”的口號震天響地喊了許多年,末了還得看著老天爺的臉色吃飯。
按說,鄉親們對老天還是十分虔敬的。無論大家小戶、窮家富戶,均在正房前的左首端砌了香臺子,每年的除夕,必定將“天地之神位”的牌位供奉于上,點燃成股的香,擺上最好的供品,就連剛下熟的餃子,也要先盛出一碗,端到香臺子上供饗一會兒。讓老天爺首先品嘗,之后,才是一家老小受用。除夕的午夜,先是一陣鞭炮的砰砰啪啪的亂響,然后是點著一堆嘩嘩剝剝的紙殼,再之后就是老人領了一家大小,整衣彈冠。在香煙繚繞、紙灰紛飛之中成輻射形跪于香臺之前,莊嚴而肅穆地扣頭作揖,默默地祈求上天給予風調雨順。給予人壽年豐。
但虔敬歸虔敬,祈禱歸祈禱,老天似乎總不能被感動,還是每每降下兇狠的旱魔,將河流水汪饕餮殆盡,之后又潑火于山嶺。把瘦弱的禾苗烤蔫,烤黃,烤枯,烤焦。農民的心也隨之蔫了,焦了。今年又是一冬無雪,一春無雨,夏天過半,地里的苗子一片片地卷了葉子,眼看劃根火柴就能點燃,仍不見老天有發慈悲的意思。咋回事啊老天爺,是誰惹惱了你?有人怨艾地嘟噥著。有人很生氣,但敢怒不敢言,怕惹來更嚴厲的懲罰。也有粗野之人不忌后果。大罵老天爺龜孫子不給人活路。終于有人恍然大悟:噢,是了,這幾年出了些不信神的人家,過年的時候只知道自己憨吃愣喝,不祭天地: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不光不敬神靈,還膽敢指天辱罵,哼!那天也是罵得的?看吧,老天爺算叫他們得罪透了……離鄉政府遠些的僻靜山莊里,有些人悄悄備了整豬整羊,設壇布場,善良而虔誠的老年人自發組織起來,袒胸裸背,石雕陶俑一般,跪于炎炎赤日之下,任老皮焦灼,任油脂溶化,代不恭者賠罪,替忤逆者受罰,為蕓蕓眾生祈降甘霖……
殷家井人有了寶并,就不顯得那么恐慌,只不過要多受些累。受些累人們也是高興的,自豪的,別的莊上想受累還不能呢。這些天寶井繁忙起來,男女老少,肩挑手提,車拉驢馱。都在如救火一般抗旱保苗。雖然累些,人們倒也自得其樂。然而,一個消息在鎮上傳開,一時間,鎮子上像炸了鍋,村民們為之驚愕,為之嘩然……
八
徐瘸子擔著一挑子水,艱難地蹣跚著。待爬到嶺頂,褂子都濕透了。他在每棵地瓜秧的邊上挖了小坑,再把水一勺一勺地倒進去。澆完,他脫下濕透的褂子,剛要擰。又猛然停住,走到一棵地瓜苗子跟前,彎了腰把幾滴汗水擰落在秧苗的根間。
他敢斷定,最先聽到那個消息的是他。他是昨天晚上到顧鳳英家去的時候聽到的。鳳英一定是在胡支書跟前替他說了好話,不然那扛樹游街的事胡支書怎么不提了?免了丟人現眼,怎么也得去謝謝人家鳳英。于是他提了二斤酒一只雞到顧鳳英家去。剛走進院子,就聽見胡支書在,不便再進屋,就停下了腳步。他聽得胡支書說:“鳳英,這寶井非同小可,我不敢答應你。”風英的聲音:“我也知道填不得,想了好幾天,才拿定了主意,沒別的法兒,非填不可……”聽到這里,徐瘸子心猛地一緊,不敢再站下去,趕忙轉身走了。
一棵老椿樹,挑了稀疏的葉子,忍耐著驕陽的灸曬,但還是給滾燙的嶺頭灑下一小片斑駁的樹陰。徐瘸子見有幾個人已經在椿樹下摘了席甲子扇風,也撂下鉤擔,湊過去。
“來,吸口煙歇歇。”有人招呼他。他說:“還吸,不吸嗓子眼兒里就冒煙嘍。”說歸說。還是經不住那旱煙葉香味兒的誘惑,徐瘸子卷了一個喇叭筒,深吸一日,吐出濃濃的煙霧,他瞇縫了眼睛看煙頭,在想,要不要把那個事兒透給兄弟爺們兒。要是說了,傳開去,叫鳳英打聽到是他傳出去的,那不是要得罪她嗎?得罪了她。再求她辦事就別想了。要是不說……又一口濃煙把他微皺的眉頭遮住,又慢慢散開去。嗯,填寶井可不是件小事,就算她有這意,也不見得能填成。那我說出來,不成了瞎話了?真要填成,我就是不說,大伙兒早晚也會知道的。對,還是先不說的好。徐瘸子不知道,聽到此事的還有人在。就在這時陸三順干咳了兩聲,一本正經地說:“兄弟爺們兒,我有個事要透給大伙兒……”大家的目光集中過來。“我勸兄弟爺們兒,有本事多擔些水存起來,要不,寶井的水就喝不上嘍。”人們莫名其妙,等著他的下文。“陸三順,有屁快放,賣什么關子!”有人不耐煩地說。“哼,有人要填寶井了,知道嗎?”“什么?”“誰?”人們都一時伸長了脖子,一片驚疑之聲。陸三順憤憤地說:“除了顧鳳英,還能有誰?”“她?”“嗯……”有人提出了疑問:“不能吧,顧鳳英敢做敢為倒不假,可她想起來填井干嗎?”“聽說根成的大就是寶井妨死的。”“噢?三順,你怎么知道的?說瞎話吧?”陸三順見人們不信,就挺了脖子辯白:“誰說瞎話是地上爬的,我家狗子的娘親耳聽見的!她親耳聽見顧鳳英在她的小鋪子里跟胡支書拉這事兒。”徐瘸子問:“胡支書答應了?”“應沒應不知道。”
直到這時,人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既然陸三順已經說出來了,徐瘸子也就改變了主意,證實道:“真的,三順不是說瞎話。這事我也聽見了。”一經第二個人證實,人們就不能不信了,只是這事實在叫人難以接受。一時間。只有吧嗒吧嗒的抽煙聲和呼哧呼哧扇風的聲音,人們都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有人說:“這寶井填不得吧?”又有人說:“嗯,可是不該填,怎么能填寶井呢?”
“依我看啊,哼,這寶井十有八九是完了。”說這話的是豆腐老五,他早早地賣完兩包豆腐,也來擔水澆地。他一直坐在樹下抽煙,這時才插了言。他不像其他人那樣著急,說起話來顯得清醒而淡漠,完全沒有跟誰吵架時的激動。
“那就眼睜睜地叫她填了?”有人說。
“她要真想填,怕是擋不下。”老五說。
“我看還是推舉個人出面擋擋。擋下呢,更好,擋不下也沒什么。”那人又提議道,“我看老徐叔就行,有幾歲的年紀,就替大伙兒去說說。”徐瘸子騰地站起來,忙不迭地說:“不行不行,我可沒那么大的臉!”又有人提議讓五老爺去說說。老五沒有立即表態,人們以為他應了,沉吟了一會兒卻說:“我也犯不上去得罪人。”在場的差不多全提了一遍,沒有一個愿意伸頭的。最后有人說:“這事啊,咱光是聽說,干部也難說就讓她填,還是等等看看再說吧。”這倒是一個切實可行的建議,再沒人說什么。人們也就各自擔了筲。陸續散去。
女人們聚在一起,就要尖刻得多。在村口的樹陰涼里,一群娘們兒也在指手劃腳地議論著,一會兒聲浪拂揚,一會兒竊竊低語。間或有一串難聽的咒罵。罵得最兇的是陸三順家里的。“她男人要真是寶井妨的,要我說啊,那寶井還算幫了她的忙呢。你想啊。這會兒養漢子不是方便多了嗎?~哼,還不是因為偷的漢子多,抱的大腿粗。才這樣得意洋洋的,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不知是誰也跟著罵起來。“起這意。喪八輩子良心,養個孩子都不長腚眼兒!”三順家里的恨得咬牙切齒。“哎!別吱聲,她過來了。”有人小聲提醒。人們望去,見顧鳳英果然從那邊走過來。
“哎喲——,真是不想叫人活了!”陸三順家里的馬上拉長了腔調。抬臉望著下火似的天空。有人接著附和:“可不是,你望望,連一絲云彩毛都沒有喲!”這時顧鳳英來到眼前了。三順家里的轉臉笑盈盈地說:“喲,大熱的天,嬸子忙什么呢?”顧鳳英也笑著跟大家打招呼,一群女人便有的叫嬸子,有的喊大嫂,還有的叫大奶奶,都笑臉相迎地跟顧鳳英熱絡。也有幾個低頭不語,默默地看著他們親熱。顧鳳英說:“我想使拖拉機拉水澆地,去看了看路,不修怕是不行。”“嬸子,你澆完叫根成兄弟給俺拉一車行不?”三順家里的問。“那還不行,就是柴油不寬敞,你得準備點油。”“喲,看嬸子說的,要是嬸子都弄不到油,俺就連想也不用想了。”
說了一會兒話,顧鳳英便匆匆地走了。等她一走遠,人堆里便又有了參差錯落的唾罵聲。
這時,吳奶奶走過來了。也坐在樹陰里涼快。她聽了一會兒,便說:“也別在背地里罵她,罵也沒有用。”人們一聽吳奶奶說話了,像有了主心骨似的,便湊過來,問吳奶奶眼下這事怎么辦。吳奶奶唉嘆了一聲。她也說不上眼前該怎么辦,自從聽到這事,她想得更多的卻是往事。一雙昏花的老眼定定地望著前面。像是發現了什么。此時,那個刻骨銘心的場面又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又聽見了那一聲撕心裂肝的槍響,又看到了她那強健驍勇的男人……
“這寶井,不知道多少年多少代了。就為了這井,我那時死活不愿意嫁到外村去。你們都年輕,不知道啊,這井可是有神靈護著的。那年。日本鬼子的炸彈落在井臺上,炸了一個大坑,井口的條石硬是紋絲沒動。八路軍沒開過來的時候,李炳煥就起過填井的意了。你們不知道李炳煥吧?他是咱莊里的大地主,那時方圓幾十里的地都姓李了。他大兒子在外邊當土匪司令,叫槍子兒鉆了腦瓜。李炳煥找人看了,就說這井穿得太深了,穿透了他家的風脈兒,填井的口風才一露出,俺男人就約伙了一群青壯年漢子,掖了菜刀,扛了镢頭,瞪著眼守在井上。輪著守了三天三夜,那李炳煥沒敢下手。他覺得煞了他的威風,就到外邊叫來了幾個挎盒子槍的土匪,嚇唬俺男人他們,說再不散就開槍打。他們一個個像生了根,一點兒也不寒臉。那時節的男人,才叫男人呢!一個個都是血性漢子!都把眼瞪得溜圓,足足有一袋煙工夫,有個獨眼龍真的開了槍,打倒了王四叔家的老大。俺男人一看火了,一聲吆喝,就跟那幾個土匪拼了,拼得一個個血頭血臉。那個獨眼龍。叫俺男人一镢頭掄下去,哼都沒哼就再沒起來。另一個土匪又打了一槍,俺男人……他……就跟一堵墻樣的,倒在井臺上……”說到這里,吳奶奶撩起褂襟擦了一把含淚的眼泡,瘦弱的身體抽動了幾下。“村子里又有一群人操了家伙兒跑來了,土匪一看事不好,也就跑了……”吳奶奶停了一會兒,漸漸恢復了平靜。“寶井就這么保下來了,到這會兒都是好好的。老輩子人拼了性命,給咱傳下來,咱也得守住它,傳給你們的兒孫們……”
不少女人自嫁到殷家井,還是頭一回聽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顯然都被感染了。沉默了一會兒,吳奶奶才從遙遠的記憶里掙脫出來,回到了眼前。她激憤地說:“沒有什么好法兒,她顧鳳英要敢填,姊妹們娘們兒,凡是有種的,那天到井臺上見!”
吳奶奶的話說得大義凜然,蒼涼而悲壯。
九
殷中剛自聽到那個消息,就老是出汗,一刻也不能安靜下來。哼,為所欲為!為所欲為!好像唱機的針只在一個道里打轉,他的腦子里老是重復著這句話。可是,怎么辦呢?怎樣才能保護寶井呢?小伙子一籌莫展。他覺得自己還太嫩,遇事拿不出主意來。
吃過晚飯,他把背心搭在肩上,赤了背走出去。此時,天完全黑下來了,但蒸烤了一天的暑氣并未散去,仍舊燥熱得叫人坐立不安,連撒在天空的星斗都在焦灼不安地閃爍。殷中剛慢慢走著,不覺來到河堤上,這里也是沒有一絲兒風。右邊就是寶井,已經被淹沒在濃重的夜色里了。只能恍恍惚惚地看到那棵老柳巨大的影子如一團凝聚著的濃煙。老柳,寶井,知道你們就要遭受厄運嗎?你們把一切都獻出來了,長年累月把甘甜和濃蔭奉獻給人們,你們善良無私,高尚而偉大,卻沒有想到有人要謀害你們。唉,其實,就算寶井有靈,能夠想到,又能怎么樣呢?你不能主宰自己。更不能保護自己,只能聽任人的擺布。可是……殷中剛把兩手握得緊緊的,同時感覺到了心臟的有力搏動。作為寶井的主人,他感覺到了羞愧,也感到了義不容辭的責任。他,還有許多的村民,有義務來保護寶井,決不能讓祖宗傳下來的寶井在不肖之輩的手里毀掉!
殷中剛在河堤上有力地走著,想,這就去找個上年紀的商量商量,拿個主意。找誰呢?他想起了賣豆腐的五老爺。這五老爺長年做個買賣,也算得見多識廣、遇事有主意的人。在中剛印象里,他頭腦清醒,看事尖銳,許多事情往往不出他的預料。這大概就是老姜的辣味兒吧,中剛很是佩服這點。也有他不佩服的,就是這五老爺平時最計較個人得失,別人如果妨礙了他哪怕虱子眼似的利益,也會擼了袖子跟人家拼命。中剛又轉念一想,這雖不是優點,但在阻止填井這件事上,說不定倒是個積極因素呢。
這是一個拾掇得很整齊的小院。殷中剛一踏進大門,便聞到了院子里飄溢著的豆香。五老爺正在燈影里磨豆漿。
一陣寒暄之后,中剛就問:“五老爺,顧鳳英要填井你聽說了吧?”“聽說了。”五老爺平靜地說。殷中剛原以為一提起這件事,老人家準會熱血沖頂、暴跳如雷的;誰知出乎他的預料,既沒生氣,也沒暴跳,說話的口氣都很冷淡。中剛又說:“五老爺,這寶井說什么也不能讓她填,您老人家得替大伙想個辦法啊!”小伙子心急如焚,說話就顯得火急火燎的。五老爺又舀了一勺豆子,送到磨眼里去。走回來之后,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哎。這事,不應該,實在不應該啊。”“可是,咱怎么辦呢?五老爺,您見多識廣,得快拿個主意,咱不能眼看著就叫她把井毀了!”“嗯,唉,怕是不好辦了。小剛子,這是咱爺兒倆在家里說話,”五老爺朝前湊了湊,“顧鳳英是誰?你還不知道?人家跺跺腳一片莊子都動彈!”“那也不能由著她胡作啊!”“話是這么說啊,人家在勢頭上,真想填井,誰也沒辦法擋。”“五老爺,咱往上告不行嗎?”“告?上邊你認識誰?那村里、鄉里是信你的還是信她的?”“那也不怕,還有縣里省里呢,真不行,還有中央呢,共產黨是不會叫這些人胡作的!”“哼,我見的多了,擱到上頭,這不是什么大事兒,出不了人命案子,人家想問還不值當地一問呢。真告得勤了,三轉兩轉,還不是一封信轉下來,叫下邊處理!下邊是誰?你還不明白?真到那時候,你就坐蠟了。還不如不告呢!”中剛聽了悶悶的,一時無語。五老爺也不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長吁短嘆。
“五老爺,依你看就沒點辦法了?”“我是沒辦法啊,誰有辦法誰想吧。”殷中剛非常失望,再無話可說了。他不明白,在這樣的大事面前,五老爺怎么會如此平靜、如此淡漠,反倒有了這么好的修養。
毛驢一遭又一遭地轉著,蹄子在磨道里敲出單調而有節奏的聲音。
殷中剛由失望而生氣,一急,脫口說道:“五老爺,這可是人人有份的事啊!”五老爺一聽這話,嚯地從板凳上站起,粗聲粗氣地說:“哎。小剛子,這就對了,人人都有一份的事,怎么非拱著叫我伸頭?想拿我老頭子當槍使,叫我去為仇人啊!”殷中剛喉嚨里像掖了一團棉花。嘴張了幾張,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只覺得有一盆涼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
至此,殷中剛才對五老爺有了進一步的理解,終于明白了,他一個人的利益一絲一毫也動不得,當被侵犯的是大伙兒的利益時,盡管也有他一份,他卻能表現出驚人的忍耐力。管它呢,反正壞了不光我自己,有好處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于是便不激動,便穩坐釣魚臺,便等待有英雄好漢出來拼搏,抗爭,成功了,做享其成;失敗了,也并無怨言……
五老爺又去認真對付企圖偷吃的毛驢了。殷中剛由生氣而憤恨,唉嘆一聲,轉身離開了這所豆香繚繞的庭院。
街口巷尾,有零零散散的人在乘涼。男女老少。自然地湊在一起,在地上鋪了苫子、席子,坐著或躺著。坐著的拉家常,仰著的聊天。拉婚喪嫁娶,拉家務瑣事,誰家的閨女如何,誰家小子如何,誰家的男人跟誰家女人又如何。聊牛郎和織女的遺恨,聊牛郎擔的兩個孩子,那前邊一個準是小子。因為沉就靠牛郎的身子近,聊他扔的那牛梭頭,怎么就正巧砸了織女的腳指頭?織女的織布梭怎么就扔到了東北坡?間或有小孩子問:王母娘娘的那根金簪子一定很大吧,要不怎么一劃就劃了那么長一道天河?天河里的水深嗎?有魚嗎?
殷中剛顧不得聽這些。他在街上悻悻地走著,想著下一步該怎么辦。聽得有人叫他。
“是中剛兄弟吧,上哪?過來涼快會兒吧。”是中孝哥喊他。他走過去,中孝欠起身子。讓出一個席頭,叫中剛坐下。才拉了幾句,中剛便問:“顧鳳英要填井,你知道不?”中孝說:“聽說是聽說了,光是傳言。誰知道準還是不準?”“哼,假不了。那娘們兒干得上來!”“兄弟,要我說你先別冒失,等等看看再說。”“不行大哥,這可不能等,臨到跟前就晚了。大哥,我想好了,這事沒人領頭我領頭,豁出去也得保井!”“唉,要說這寶井是真不該填啊。”“那還用說。大哥,我就是覺著我太年輕了。你幫我出出主意怎樣?”“這……”中孝有點吱唔其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兄弟,顧鳳英對咱有恩啊,要不是她,你大爺不得眼睜睜要遭火燒?人家這大恩大德,咱一輩子也難報答,人不能沒良心,你說是吧兄弟?”中剛這才想起來,懊悔不該求這位族哥幫忙。中孝又吞吞吐吐地說:“兄弟,我尋思這事……你也別領這個頭,自有看不下去的。人行過了,老天爺也不容,你等著吧。”殷中剛斬釘截鐵地說:“大哥,你既這么說,這個頭兒我還非領不可!你想,大伙要都這么尋思,末了靠誰去?這寶井不就完了?”“唉,兄弟,你諒解我吧,我得充回孬種了……”
夜晚漸漸有了一絲涼意。這時,乘涼的人們也聊得乏了,困了,大人便開始晃醒熟睡的孩子。卷了苫子、席子,拉了孩子的小手,孩子如在云里霧里,走回家去,街上響起一陣踢踢踏踏的雜亂的腳步聲。
圓盤似的月亮升到了半天空,星星隱去了許多。白白的月光如死人的臉色。淡漠地映著村莊,灑到街巷里,照著房頂、樹木,照著一個個靜靜臥著的小庭院——破爛的,嚴整的,卑瑣的,闊氣的。
殷中剛拖著濃重的黑影回到家里。他沒有點燈,在屋里踱著。有一束月光從窗戶里斜照過來,如一把寬大的劍,把屋內這個小小的黑箱劈成了兩半。他不想睡,便又推門走出去,佇立在院子里。槐樹上的知了吐出了一串令人費解的囈語。他望著這如磐的夜空,望著夜空下恍若魔影的山嶺,突然覺得自己成熟起來,老練起來,一下子成了一個大人物,一個俯視萬物、洞察一切的大人物,連自己的身軀也變得偉岸起來,他看見這地球上的人群猶如蟻群……他便開始苦苦思考著一個嚴肅而又深刻的道理,一個他認為政治家、哲學家、社會學家都沒有很好地思考過的道理,他在思索著他的父老鄉親……多少年來,祖祖輩輩的鄉親們是怎么過來的呢?這個問題一提出,他的腦子里便立刻出現答案,而且是那么清晰:靠神靈保佑。靠清官持正,靠英雄好漢庇護,靠……可是,怎么唯獨沒有想到靠自己呢?想到這里,殷中剛感到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哀,為父老鄉親們,也為自己。為自己的渺小無力、微不足道……此時,他又真實地感覺到自己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過是鄉親們之中的一分子。但是,不管怎樣,該是靠自己活著的時候了!
遠近有幾聲參差錯落的犬吠聲傳過來,更顯出這暗夜的寂寥,這鎮子的死一般的沉默。殷中剛真想放開喉嚨大叫幾聲,沖破這難耐的寂寥,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十
天地之間,似有火舌躥動,旱情越來越嚴重,人們在焦灼和憂慮之中,在祈求和翹盼之中,不安地挨過每一天。
十多天過去了,寶井安然無恙,而且顧鳳英那里,沒再有什么新的消息傳出來。這時許多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暗自嘀咕著:怎么沒有動靜?那傳言大概是假的吧,嗯,很可能是有人編排了臭顧鳳英的。再不,就是顧鳳英又回心轉意了。要不然半月多過去了,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更多的人有了一線希望,但愿顧鳳英壓根兒就沒起過這個意。
就在人們猜測、幻想的時候,顧鳳英搭上鄉里那輛北京吉普,到縣城去了兩趟。人們不知道她去干什么,只是默默地旁觀著、等待著,許多人都預感到會有什么新鮮事出現,究竟會有什么事情,人們無從捉摸。
又是幾天過去了。顧鳳英那里果然有新的消息傳來。
據說,顧鳳英口授,兒子根成執筆。寫了一份申請報告,遞到了村委會和鄉政府。那報告說:顧鳳英要籌辦一個面粉加工廠,能安排二十多個剩余勞力,給鄉親們提供一個致富門路。為此,請求鄉、村兩級領導給予大力支持。具體申請內容,一是請求幫助貸款集資;二是申請建廠用地:三是建廠用料也給予照顧。還據說。鄉里王書記很重視,說這是大好事。指示村里干部對這樣的重點專業戶要全力扶持,各方面給以優惠照顧,說這也是符合上級政策精神的。因而申請報告很快就批下來了。消息傳開,人們除了敬服顧鳳英的膽識、能耐之外,倒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不少人想到說不定能送個把兒女進加工廠掙錢,覺得確實是件好事。
人們看到,先是有汽車從城里拉來了磨面粉的機器,不知怎么都零零散散的,說要對到一起才能用。一些人在一個腦瓜光亮的人指揮下,吆吆喝喝地卸下來,抬到顧鳳英的院子里。再就見到胡支書領了人拉了皮繩子,在顧鳳英的新宅子后面劃建廠用地。直到這時。村民中有精明的,才忽有所悟:該不會把寶井劃進去吧?很有可能。那寶井本來在顧鳳英新宅子的后邊,相距也不過十幾公尺。
待到天黑以后,豆腐老五做了實地考查,他偷偷地看了看用石灰面撒出的模糊不清的白線,又用手摸到了四個角上的木橛子,抬頭看時,不覺倒呼一口涼氣:我的娘,寶井正好給劃進去了呢!
第二天,有更多的人借擔水之機,用顯得并不專心的目光仔細地瞅劃出的地。瞅過之后,就擔了水匆匆地走回家去。鎮子上又出現了一個竊竊私語的高潮。這一新發現使人們漸漸松落下來的心又一下子提起來了。而且要比十多天以前才聽說填井消息時,人們更加驚慌失措,六神無主。
雖然殷中剛始終沒有抱什么幻想,但事態的這一突然發展,卻是他始料不及的。清早擔完水,他又返回寶井,立在井臺上望著石灰線和木橛子,腦子里一片空白。一時完全手足無措了。
他就那么呆呆地站著,陸三順家里的一連喊了他三聲,他才聽見,轉過身來。“噢,三嫂擔水呢。”“剛兄弟,看見了吧?”三順家里的呶呶嘴,提了嗓子問道。中剛氣憤地哼了聲:“可惡,可惡!”三順家里的連忙制止說:“哎,兄弟,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到俺家里坐會兒。”她說完哈腰擔起水來,獨自頭前走了。殷中剛不知道這位鄰居有什么話要說,但猜一定跟寶井有關,也便隨后來到三順家里。
中剛下學時間不長,下學后又是以戶為政,與村子里許多男女接觸不多,對他們的秉性其實不甚了解。對眼前這位女鄰居,平時只覺得很會說話,見人很是親熱和氣,印象也還不壞。坐下之后,想不到她竟是一陣聲色俱厲的大罵,罵那個娘們兒狗仗人勢,還罵那個男人也不是個好東西。大罵一陣之后,激憤地說:“咱說什么也得抗住,萬不能讓祖宗傳下來的寶井在咱這一輩兒毀了!可了不得啦,沒有王法啦,那上好的菜園地說占就占了,這還不夠,還變著法地填寶井!”殷中剛此時有些灰冷的心不覺一震。想不到,一個婦道人家,如此的俠肝義膽,嫉惡如仇,難得。忙說:“三嫂,依你說怎么辦呢?”“兄弟,我也看好了,咱莊上的男人,一個個吃鼻鼻屙膿膿,沒有成器的。不是我奉承你,這事啊,只有靠你了,你就帶個頭抗抗她吧!”“領頭我不怕,就是我年輕,兄弟爺們不一定服氣我,怕是領不起來。”“哎,兄弟說哪去了,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歲,人要一口氣,兄弟識文解字,又有志氣,將來準有出息,你三嫂我就服你!”殷中剛苦笑了一聲,說:“三嫂,你用不著給我戴高帽,這個頭兒我愿意領,就是沒想好辦法,你有主意快說說吧。”“你寫個狀子,全莊上是喝寶井水的,全都簽字劃押,完了遞到縣里省里去。我尋思這事啊,只要一驚動大官,像包青天那樣的,哼,別說是顧鳳英,就是胡書記,吃不了也得兜著!”
殷中剛也想過這個主意,但那天晚上叫五老爺的話給動搖了。再說,自從經過那一番認真思索之后,他老覺得,不能再把—切的希望都寄托在青天大老爺身上了,應該由自己來主宰自己。可是,自己主宰自己,說起來容易,真要做起來,多難啊。他想象不出用什么辦法來主宰自己,太渺茫、太遙遠了。也許對這個問題還沒想透,理解還太膚淺,太不現實。這會兒叫這位三嫂一說,他也覺得眼前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向上級反映情況,求得上級的支持了。
“好,三嫂,我這就去寫,寫完了,咱倆一起挨門挨戶地去串……”“哎,兄弟,我一個娘們兒家,出不得門見不得人,你去吧,我保險簽字畫押,保險不充孬種!”殷中剛也不再勉強,便起身回家。
說實話,三順家里的打心眼里恨顧鳳英太有本事了,恨她生著法地填寶井。她盼望著有人站出來跟顧鳳英對抗,救下寶井。但這樣的人老是沒有出現,她就有些心急火燎。她自己不能露面,萬一抗不過人家,寶井救不下,自得罪了人,成了她眼里的仇人,這以后的日子怕要格外小心地過了。想來想去,她覺得叫殷中剛攛掇攛掇,說不定還有些希望……她暗自尋思著,卻聽得院子里有人喊三順。再一聽,竟是顧風英的聲音,她是很少進她家門檻的。今兒怎么……她連忙迎出去。“喲,是大嬸子啊,狗子的大一早就上坡了,找他有事嗎?快屋來坐。”顧鳳英也不謙讓,徑直走進屋里去。三順家里的慌忙搬了個板凳,用衣袖橫抹了一下。“嬸子快坐,你看俺這小門小戶的……”坐定之后,顧鳳英說:“他三嫂。我想求他三哥幫點忙,不知道得不得閑?”“看嬸子說的,平常日里,想給嬸子出把力還偎不上呢,只要你看得起,吱一聲就行了。就不知道什么事,狗子的大笨手笨腳的……”“噢,倒也沒有什么奇巧活兒,你也許知道了吧,我想建個加工廠,地也劃出來了,接下來又是廠房,又是院墻,活兒不少。我想先找幾個身強力壯的鄰居,幫著清清場地。毀著誰家的菜到時候誰家就出一個人在廠里干活。三順要想在廠里干,給我吱一聲,咱娘們兒好說。”“那感情沾嬸子的光了,以后少不了叫嬸子照顧呢。”三順家里的扎煞了兩手,似有點受寵若驚。“哎,嬸子,寶井像是劃到蓋廠房的地里了吧?”三順家里的忽然試探著問了一句。顧風英抬手理了一下鬢邊的頭發,說:“井是礙事,恐怕得填死。”顧鳳英看了看三順家里的臉上的表情,又說:“不要緊,我再換個地份兒打一眼,不能耽擱了鄰居百舍吃水。”停了停,顧鳳英換了語氣問道:“哎,他三嫂,我要填井的事,村子里也有傳言吧?”三順家里的一時不知道怎么答對,想了想說:“前幾天恍惚聽人說過的,可不知道嬸子要建工廠。”顧鳳英又說:“唉,論說嘛,這寶井是口老井了,不該填的,量地的時候。依了我不在那兒量,胡支書他們說一有宅子,近處的地雞吃狗踩的,就不好種了,干脆挨了宅子量吧。這不就攤到井上了……”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三順家里的以頗為慷慨大度的口吻說話了:“嬸子,那寶井攤上了,該填你就填,建個工廠,也不是小事,挪個地份兒再穿一眼,能吃水就行了唄。再說,你老人家再是菩薩心腸,也不能處處都顧著大伙兒,你建加工廠不也是想領著大伙兒都掙個活錢嗎,你說是吧嬸子?”顧鳳英抬臉看三順家里的,露出感激的神色說:“還是他三嫂通情達理!有你這話,我心里就能舒坦些了。那我就回去了,他三哥回來,你跟他說聲吧,明天咱就動工。”“行啊嬸子,你不坐會兒了?你走慢點兒。”她邊說著邊謙恭地把顧鳳英送出大門。
十一
殷中剛寫過許多稿件,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順暢,這么充滿激情,一篇狀子像從筆底淌出來的一樣,他寫完最后一個字,劃上句號,然后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竟不用再做什么改動,于是他在合適的位置寫上“上訴人:殷家井村村民簽字蓋章”一行字,舒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大汗淋漓,渾身上下如水洗的一般了。此時已是晌午頭,殷中剛想,大伙兒都回家歇晌了,趁著好找人,這就到各家去。他把幾頁紙折疊好,匆匆地走出家門。走到街上,這才想起來,得去買一盒印泥帶在身上。
這里逢陰歷二、七為集,不是集時十字路口人并不多。殷中剛買完印泥從供銷社出來,見賣豆腐的五老爺、趙屠戶、豆芽李他們都在。但他想,一開始去找五老爺簽字,他肯定不干,便先找了趙屠戶。把大致的意思跟他說了一遍,趙屠戶聽了,覺得那顧鳳英也確實不像話,該上告,沒有猶豫,就叫中剛寫了他的名字,又把油乎乎的大手指頭在印泥盒里碾悠了一下,在他的名字上摁了一片殷紅。中剛又走到豆芽李的身邊。待聽明白意思,豆芽李不由自主地朝那鐵皮屋子瞟了一眼,像有點猶豫,但見趙屠戶帶頭摁了,也便在自己名字上摁了一指頭。殷中剛很高興,接著就來到五老爺的豆腐包跟前。那天晚上沒能跟他說投機,現在一見面小伙子有點不好意思。五老爺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好像沒在意,還沒等殷中剛說話,他便四下里望了一望,小聲說:“爺們兒,怎么樣,我說準了吧,咱擋不了人家,人家拐彎抹角一變法兒,寶井填得合理合法,叫你干瞪眼沒話說。”“五老爺。咱不能認這個賬,我寫了個狀子,你老人家要同意就摁個手印,咱往上告!”“小剛子,瞎子點燈,白搭啦(蠟)。要我說你也別費那個吭哧了。”“不告就更白搭。”中剛起開印盒遞過去,五老爺看了看卻沒接,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有棗無棗打一桿,往上找找也行。你先找別人去吧,反正我在這里。都摁了,我不充孬種就是了。”中剛一看,也不再勉強就走了。
在一個胡同口,遇見徐瘸子,中剛喊住了他。誰知道他就跟神經不正常似地“嘿嘿嘿”一陣子笑,口中念念有詞:“誰得罪了真龍,誰倒霉……”說著竟一拐一拐地走了。殷中剛一時弄不清他是真憨還是顛憨。殷中剛又串了幾家,本來都是敢怒不敢言,見有了領頭的,便都樂意摁一下手指頭。也有極少數不簽的。有一家,男人是有名的老實人,很坦誠地對中剛說:“咱得罪不起人家,你別寫名,我就摁個手印吧。”中剛說:“不寫名那誰知道是誰的手印?”那人又說:“要不你替我劃上個名,就不用摁手印了。”中剛想了想,說:“不寫名就不寫名,你就先摁一下子吧。”那人才提心吊膽地摁了個虛弱的手印。當然,一走出來殷中剛便在那手印上補了這老實人的大名。還有一家。當家的男人說:“咳咳,我也不懂這些事,就叫俺小二替我摁一下子吧。”說著就拉過一個吊鼻涕的光腚孩兒,捏了他的手指戳了一個小紅點。
殷中剛轉到陸三順家,還是只有女人在家。他把狀子念給她聽,她聽了夸寫得好,果然就干脆利落地在陸三順的名字上捻了一下。
半個莊子跑下來,殷中剛汗出得太多,覺得有些虛脫。看看已經得了近兩張紙的簽名和斑斑點點的紅指印,心里非常高興,身上也不舞得多么疲乏。但肚子是餓了,決定先回家吃點東西,下午再接著跑。
十二
六月六,曬龍衣。那日頭真毒,曬得人直冒油,曬得地直冒煙。六月初七,一大早竟有一塊云彩遮了剛冒出來的太陽。時近中午,西北方向又有一堆蘑菇云惡抖抖地拱出山頭。這種叫人驚奇的現象,今年還是第一次出現,人們激動了,多少人都在眼巴巴地望著,密切注視著這堆祥云的動靜。
顧鳳英的面粉加工廠動工了,有幾個人在清理場地,把剛掛了妞妞的茄子一棵棵拔下來:把嫩綠的辣椒秧一棵棵拔下來;豆角秧、蕓豆棵全都薅下來,然后抱了堆放在井臺上。他們也正在被西北上的云朵激動著,不時地直了腰觀看,又不時地發出疑問、猜想和祈望。
有四五個棒勞力扛了寬大的鋸條在古柳下打轉轉,正琢磨著怎樣把這巨大的柳樹放倒才既省力又保險。
兩個人半跪在地上,拉開了鋸條。剛拉開一道口子,就有如血水一般的暗紅的汁液順著鋸條流出來。
與此同時,在靠近河南岸的地方,新井的挖掘也開始了。
在這些干活的人當中,有一些是顧鳳英的親戚,有一些是巴望著在加工廠當工人的,當然也有雖不樂意于但被請著又不好拒絕的鄰居。不管是什么情況,既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都干得非常賣力。那鋸條真快,在兩摟粗的樹干根部,眼看著往里進,幾個人赤了上身,輪換著拉,歇人不歇鋸。幾面黝黑的脊背被汗蒙著,如掛了一層瓷釉子,油光閃閃。到中午時分,他們就鋸完了三分之二。按照計劃,他們停了鋸,都去拽了綆,使勁拉。一連拉了幾下。那樹跟沒事兒似的竟紋絲不動。又喊了清場地的幾個人過來一起拉,還是沒有歪倒的意思。無奈,只好再鋸。可此時再蹲到樹下,心里就有些發怵,每鋸兩下都要停停。大約四停兒只剩一停兒了,幾個人再也不敢鋸了。他們小心翼翼地把鋸條抽出來,正待去拉綆,只聽頭頂上“轟隆隆”一聲悶響,幾個人都驚悸了一下。抬頭看時,不知那云彩什么時候漫上來的,已經是黑云沉沉了。接著就有一陣涼風平地而起,把那長長的柳條舞動起來,有泛黃的葉子紛紛落地。又有一串雷聲沉悶地滾過。之后,竟有幾個稀稀拉拉的大雨點砸下來。幾個人已經顧不得那樹了,都喜不自禁地抬了臉,張著嘴,仰望著天空,如一條條被拋在陸地上的魚,渴望著雨水的到來。
不一會兒,隨著電閃雷鳴。雨點兒果然密集起來,似乎帶著急不可耐的沖勁兒,從天空噼哩啪啦地砸下來,在干酥的地上砸起一個個土泡泡。村子里也有許多大人小孩欣喜若狂地跑出來,讓雨點兒打在臉上、身上,他們手舞足蹈,歡呼雀躍,直到全身淌水舒心透了,才走回屋里去。殺樹的幾個人跑回家里,想起那快要歪倒的柳樹,思忖著:謝天謝地,叫老天爺替俺刮倒吧。真是喜從天降,也許是老天爺終被那些求雨者的虔誠所感動,動了惻隱之心,給這片被旱魔蹂躪透了的山區降下了甘霖。雨足足下了半個時辰,那些旱昏了的莊稼立即醒過來了,打了卷的玉米葉、花生葉,蔫了的地瓜秧,又重新滋潤起來,嶺上嶺下,又泛起一抹抹能喚起人們希望的綠色。農民心頭的火被暫時澆滅,都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渾身上下輕快了許多,緊鎖的眉頭展開了,且添了幾分喜悅。
掘新井的人重走出來,見掘了一半的井筒坍平了。
殺樹的走出來,遠遠地就發現那柳樹還好好地站在那里,而且經了雨水的沖洗滋潤,竟是一樹的翠綠。這么大的樹,底下只剩一兩柞厚連著,又是風又是雨,怎么就沒倒呢?他們覺得奇怪。
只好又湊上去,小心翼翼地扯起那根粗綆,喊了“一二一二”的號子再拉。只兩下,就見那巨大的樹頭如一座小山緩緩地倒下來。“呼通”一聲悶響,古柳歪倒了,一樹雨滴濺灑在濕地上,卻無聲無息。這聲悶響,全鎮上的人肯定都聽到了,要不,怎么每個人的心都震顫了一下?
十三
幾天之后,新井總算掘成了。比寶井小些,也淺些。砌好井筒,顧鳳英便領了人,費了很大的勁,把寶井口上那四塊條石撬下來,又呼天號地地裝到地排車上,移至新井近旁,照原來的樣子扣在新井口上。
這天一大早,黑摸勺子鳥仍舊呼喚著讓人們起來“打水”,只是沒有了古柳,它們不得不把窩挪到河堤上的楊樹上去。呼喚和催促之后,有十來個人朝寶井走來,但他們卻不是來打水。寶井周圍,也依舊彌漫著薄霧。輕柔而飄渺。但此時殷中剛卻不能再來領略這恬適的晨景,他躲在家里不愿出門,他不忍去看寶井被填的場面,他恨自己無能,不能挺身而出,保護寶井,心中羞愧難當,悲憤交加。但他知道,填井人的行列里多數是本村的人,而且,有他的族兄殷中孝。
十幾個人提了鐵锨,前呼后擁地跟在一輛呼呼響的拖拉機后邊,那陣勢,很像電影上跟在坦克后邊沖鋒的國民黨兵。拖拉機開到河灘上,人們便揮锨裝沙,第一趟壓路,不敢裝得太滿,只裝了多半下,就又震天響地調頭朝寶井開去。
遠處,站了鎮上的不少男女,從不同的方向以各樣的耳光默默地瞧著,誰也不說一句話,連經常的竊竊私語也沒有了。
拖拉機噴著白煙,爬到了寶井跟前,有人打開了車斗的擋板,沙子便嘩啦一下淌下來,幾個漢子揮了锨,就要往井里填。
正在這時,忽聽井底下一聲喊叫,人們愣怔了一下。立即停了手。怎么回事?莫不是這井里真的有龍?莫不是真龍生氣發怒了?正在人們惶惑未定的時候,又有一聲嘶啞的叫喊從井底沖上來,人們聽見像是女人的腔調,這下子全驚呆了,一個個如泥塑的金剛。膽小的即刻毛骨悚然,有膽大者,小心翼翼地探頭到井口,往下觀望。一看不要緊,“啊”地一聲退回來,失了聲叫道:“不好了,井里有神仙,盤腿……坐在水面上,一動不動!”
這一喊更加驚駭了人們。同時也激起了一些人的好奇心。這神仙只聽人講,卻從沒見過。便有幾個人約伙著,互相壯著膽子,想看看神仙什么樣子。仔細一看,看清了,是一個人坐在木盆里。再定睛一瞧,啊,那不是別人,正是吳奶奶。
人們弄不明白,她老人家什么時候下去的,又是怎么下去坐到木盆里的,只見她盤腿端坐,閉耳合掌。有人急切地喊她,沒有一點反應,好像已經坐化。
本來,站在原處往這瞧的人們。心情是復雜的,并不全是在看熱鬧。這會兒卻產生了疑問,各處不免起了小小的騷動:他們不填井,只是往下看,井里莫不是有什么東西?猜不透,就伸長了脖子看,側了耳朵聽。聽不清也看不見,干脆,就款款地走近。一會兒,井旁漸漸地圍過來許多人。人們弄清原來是五奶奶坐在井里,難免一片聲的贊嘆,群眾情緒也有些激動。
人們又呼叫了一陣,吳奶奶才緩緩地抬起頭來往上看,見井臺上圍了一圈的頭,便問:“鳳英來了嗎?”有人巡脧了一下人群,答道:“沒來!”吳奶奶又說:“找她來,我有話說。”有人拔腿就去了。
一會兒,顧鳳英果然就喘咻咻地來了。人們自動閃開一條道。顧鳳英的臉上寒寒的,徑直走到井口,俯下身子往井下望著,驚訝之中帶著和氣說:“吳奶奶,你老人家這是……”
“鳳英,甭說了!”吳奶奶高聲打斷了顧鳳英的話,“什么也不用多說了。”停了停,吳奶奶顯得十分平靜,一頓一挫地說:“我知道,我這個孤老媽子抗不過你,救不下寶井,只可惜……俺男人他……”吳奶奶有點悲咽。“完了,寶井沒有指望了。有句話我得說,你仔細聽著:沒有飛一整夜的屎殼郎,太陽地兒也不能常晌午,人,不管多么得勢,行事都不能行絕了!”井上鴉雀無聲,顧風英在聽著,所有的人都在聽著。“這寶井,老輩人傳下來,不容易啊,它是殷家井人的命根子,你不是不知道,你非填不可,那就填吧,我老媽子就守在這井里了!”話音從井下傳上來,渾厚圓潤,錚錚似有金石聲。這時,吳奶奶又一次抬起臉來,往上看,人們發現吳奶奶眼里閃著瑩瑩的淚光。人們又呼叫著:“吳奶奶,您快上來吧,給你根繩子……”“不了,鄰居百舍,兄弟爺們兒,姊妹們娘們兒。年節的,別忘了……給我燒張紙兒……”說完,吳奶奶兩手摁了盆沿兒,身子就地一栽,“撲通”一聲。木盆翻了,吳奶奶沉下去,一串氣泡汩汩地冒上來。
井上的人一時傻了眼。竟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么事情。待清醒過來,一片聲地呼喊著:“吳奶奶!”“吳奶奶!”……
顧鳳英畢竟不一般,就在人們不知所措的時候,她大喊一聲:“快拿井繩來!”人們這才想起扔在地上的那根公用井繩,有人慌忙跑過去拿了來,接著束了一個小伙子的腰,慌慌地松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外圍的人焦躁不安地等待著,圍在井口上的,緊張地注視著井下。他們發現,水里也有一圈伸長了脖子的人頭,水面如鏡,照出了各自的臉孔。小伙子被松到了水面,人頭即刻跳動起來,變成了一群牛頭馬面。隨即,便全都碎了。小伙子沉下去了,人頭又恍恍惚惚地現出來,跳著,復又排列成整齊的一圈。忽然,人頭們又跳起來,那小伙子浮上來了,沒有摸著。人們深吸一口氣,小伙子又一個猛子扎下去。好一會,那小伙子才吃力地露出水面。一條胳膊攬了吳奶奶的腰。頓時井口上驚嘆之聲四起,幾個人同時抓了井繩,一下,一下……人被提上來了。
吳奶奶閉了眼,渾身水淋淋的,一綹灰發貼到那張如核桃皮一般多皺的臉上,滿臉爬著的縱橫交錯的紋路里,溢滿著清水。往地上一放,已經像軟面條子一般了。
在場的人們,填井的,瞧填井的,都被吳奶奶的這一壯烈的舉動深深感動了。有女人不斷聲地呼叫著吳奶奶,蹲下身用衣袖擦著吳奶奶臉上的水,把那綹灰發攏起來,抿到頭上去。有女人淌下了眼淚,扯了衣襟邊擦邊發出“嚶嚶”的啜泣。男人們皆黑沉了臉,一句話也不說。頓時,蒼涼、凄楚、悲愴的氣氛濃濃地籠罩了寶井,籠罩了人群,擠壓著每個人的心。
顧鳳英走向前去,仍然顯得鎮靜。她把手伸到吳奶奶的鼻端試了試,便果斷地招呼道:“快,抬到拖拉機上,送醫院!”
人們慌慌地動起來,七手八腳地將吳奶奶捧起來,輕輕地放到尚未卸沙子的車斗上,又伸手把她身子兩側的沙子偎了偎。這時人們才注意到,吳奶奶穿了一身新夾衣,尖尖的小腳上套了新布襪、新布鞋。吳奶奶好像睡熟了,雖然躺得不舒坦,但臉上卻顯得十分安詳,好似已經了無牽掛。
吳奶奶,你真的了無牽掛了嗎?真的就要這樣決絕地離去了嗎?
拖拉機開動了,人們退到兩邊。拖拉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威風,猶如男人的嗚咽,添了幾分凄涼。有幾個男人上了車斗,在兩邊護著吳奶奶。
這時,一個穿火紅背心的青年跑過來,跳到車頭上,雙膝跪進了沙子里,抓了吳奶奶瘦骨嶙峋的手,一迭聲地輕呼著“吳奶奶”,有兩顆碩大的淚珠滾出了眼眶——殷中剛哭了。
人群凝固了。人們靜穆地站著,望著吳奶奶那散亂著灰發的頭在沙子上滾動著,跳躍著,車斗上太沉了,拖拉機走得很慢……
人群漸漸散去。吳奶奶的舉動,令許多村民感慨系之。有的感動,有的羞愧,更多的是敬佩和贊嘆。不以為然的也有。“唉,這吳奶奶也真是,較什么真呢,人家能活咱也能活,殷家井這么多人都認了,你老人家就不能忍忍?唉!”也有大肚能容者評論道:“人不跟狗治氣,君子不跟牛治氣,犯不上,真犯不上……”街頭巷尾,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剛才的情形,圍著的聽眾,當然是些沒有趕上目睹的男女,那情景很像聽劉蘭芳在戲匣子里說《岳飛傳》。
十四
寶井還是填上了。那井筒確實大,一輛拖拉機,十幾個勞力,干了整整五天,才填平。干活的正要收家伙,不料那寶井好像在抽風,猛然抽搐了一下,填進去的沙土“呼通”落下去一截子。人們不由得一陣驚悸,又趕緊拉了一車沙土來填上。稍停,又是一下抽動,沙土又落下一截,只好再填。一連填了三次,寶井才有氣無力地動了一下,終于不再抽動,好像最終停止了呼吸。
面粉加工廠很快建起來了,顧鳳英從縣里請來了師傅,教給工人操作機器。后來就真的磨出了一袋袋的面粉,有汽車裝上拉到縣城里去。
從此,村民們只好到新井里去打水吃了,以前廢棄的兩口淺井,這時也被淘了出來,重新使用。新井靠河近,因此與河水同時升降,同此清混。趕集的,走路的,依舊喊了挑水的,趴到筲上就喝。接著就抬起頭來,皺皺眉頭嘟噥一句:“怎么變味兒了?”挑水的默默的,也不愿多說什么。
有一天,鄉里的秘書領了兩個陌生人來找殷中剛,秘書介紹說這二位是縣信訪辦的。他們從手提包里取出來一份材料,殷中剛看到那正是他寄出的聯名狀子。他們問了些情況,又要殷中剛領著到現場看看。到了面粉加工廠,縣上的人驚異地問:“井已經填上了?”“填上好幾個月了。”那人又說:“噢,已經填上了……”說著便露出些不以為然的神色,“我們回去向領導匯報一下,有什么情況再說吧。”
自那以后,漸漸地,人們很少再說起寶井,也很少再想起寶井,似乎它從來就沒存在過。寶井消逝了,永遠消逝了,連同那棵古老的柳樹,以及那古老而又神秘的故事。
初冬,有一件事叫殷中剛和許多村民感到高興。據說,縣商業局的馮局長因為經濟問題給撤職查辦了。而且有人傳說,面粉加工廠的兩套機器都是馮局長的。幾天以后,縣里果然來了些人,把顧鳳英加工廠里的磨面機器拆卸下來,全部裝上汽車拉走了。沒了機器,加工廠也不倒自倒,許多人暗暗拍手稱快。不知怎么,加工廠的圍墻也在一夜之間歪倒了好幾處。人們透過斷垣殘壁,看見那里面是一片狼藉。
十五
吳奶奶沒有死。只是變得神情呆滯,沉默寡言。沒有誰見過她到新井里去打水吃,但還是依然活著。當然,殷中剛和鄰居們時常給她送些水去。有人在半夜時分,碰到過一個小腳女人,擔了兩個瓦罐,站在面粉加工廠的墻外邊,后來又顫巍巍地到新井上去汲水。
顧鳳英顯得老多了。白天,人們看見她依舊叼了煙卷,坐在小雜貨鋪子里,依舊跟人頻繁地打著招呼,但很少再見她笑。她家里,也依舊時常有客人飲酒,吃飯,喝茶。
這年除夕,鎮上的人們放了許多的鞭炮,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幾乎連成片地響了一夜,莊子都快震翻了。對天地神靈篤信虔敬的人仍然有;但,不信神的人家似乎又多了些。
大年初一清早,有人發現,在寶井的遺址上,不知是誰燃了兩堆紙灰,一堆小些,一堆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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