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我出車去浙江蘭溪送貨。卸貨地點在蘭溪西南,距蘭溪二十公里的新建工廠內,位置偏僻,周圍一公里內沒有人煙。廠子還沒有投產,廠區的路面也沒有硬化,蒿草有半人多高,一片荒寂。
六月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晴朗的天空突然刮起了一陣涼風,緊接著,烏云夾雜著電閃雷鳴如萬馬奔騰般由東向西而來。大雨傾盆而下。很快,低洼處積滿了雨水,車轍溝變成了淌著黃水的溪流,廠區成了沼澤。我不禁擔心起來,地面濕透后變成稀泥,車開不出去可麻煩大了。
下午六點多的時候,雨小了。轟隆隆的雷聲也漸漸遠去。不一會兒,吊車就把機床從運貨的半掛車上吊起,放在廠房門口。我趟著泥水快速的上好車廂板,把固定機床的繩索放進車廂里,坐進駕駛室開車。我把離合器全抬起來,發動機轟鳴著,車就是不動地方。下車一看,車輪已深深的陷入了泥里。
雨還在淅瀝瀝地下著,我折騰了近一個小時,弄得滿身都是泥水,還讓蚊子在臉上,身上咬了十幾個大包。車不但沒動地方,整個車輪都陷進了泥里,我知道今天是走不了了。累得夠嗆的我鉆進駕駛室,躺在座椅上生著悶氣。想到今晚要在這荒郊野外般的廠子里,沒吃沒喝的餓著肚子,還要受著蚊叮蟲咬,蜷縮在駕駛室里過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突然,外面傳來拍打車門的啪啪聲。我向窗外望去。一個姑娘打著雨傘站在車門旁,正笑盈盈地看著我。我搖下車窗問她:“你有什么事嗎?”她沒有回答我,反問我說:“你是山東濟南的吧?”我聽她說話也是山東口音,感覺親切了許多,忙說:“是啊,你怎么知道?”她用手指著我車門上的單位名稱說:“你的車上都寫著呢。”我點了點頭,她接著又說:“俺是泰安的,在這兒咱們是老鄉,你一來俺就看到你了,以為你卸完貨走了呢。后來又看到你一個人在這里忙活了老半天車也沒動地方,俺就過來了。你車開不出去了嗎?”我一臉沮喪地說:“是,今天走不了了。”她看了看陷入泥里的車輪。輕聲說:“你別著急,先住在俺這兒吧,明天再想辦法。”我以為他們廠里有招待所,高興地說:“行,太好了,謝謝你。”
她把我領到二樓南面的一個房間里,開門后我愣在了門口。屋子收拾得非常干凈,床邊的桌子上擺著鏡子、梳子等女孩子的用品。桌子中同有一盒米飯,飯盒蓋盛著炒油菜,一張椅子靠在桌前。她看我在門口呆愣著,把椅子往外挪了挪說:“進來呀,你一定餓了,先吃飯吧。”我低頭看了看滿身的泥水。不好意思地說:“不不不。你這里不是招待所?”她聽完后,咯咯笑著說:“這里哪有招待所呀,這是俺住的地方,你今晚就住這兒,俺到隔壁宋大姐屋里去。”我雖然一再堅持,說自己在車里湊合一宿,但她告訴我,在這里睡覺沒有蚊帳蚊子能把我咬得明天眼都睜不開。拗不過她的好意,就問她有沒有洗澡的地方,我洗完澡換身衣服再進去。她告訴我之后,我到車上拿了工作服,洗完澡后回到了她的房間。
她已把我的衣服洗干凈了,正往屋內的晾衣繩上掛,看我回來了,就說:“米飯都快涼了,俺這兒也沒啥好吃的,你湊合著吃點吧,吃完飯睡覺就行了。”我本想再說幾句感激的話,剛一開口她已經笑著消失在了門外。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早上的陽光透過窗戶,穿過蚊帳的小孔照到我的臉上。睜眼看了看表,還不到六點鐘,我穿好衣服向樓下走去。剛走到樓道拐角處,就聽到一個中年婦女用蹩腳的普通話說:“昨天你老鄉也不客氣,把你的飯都吃了,今天多做些米飯吧。”接著是昨晚那個姑娘的聲音:“謝謝宋姐。”我頓感如芒在背,下到樓下向樓道側面的屋里望去,她和宋姐正忙著淘米做飯。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他們倆都忙著誰也沒有注意到我,我什么也沒說出來。
飯后我立刻來到車前開始工作,她也換了一身工作服趕過來幫忙。這里又是泥又是水的我執意不肯,再三叫她回去,但她很倔強,我只得由她。我把隨車帶的墊木放到車下,用跨頂和千斤頂輪流把車輪頂起來。她用竹筐把附近的建筑垃圾。碎磚石搬運過來。填到車輪底下。車輪墊得和地面齊平之后,我去開車。誰知車走了沒幾步,車輪又陷入了泥里,我們只得再重復剛才的工作。如此幾番。我和她都累得呼呼直喘。車也沒走出多遠。泥水濺到身上,火辣辣的太陽—曬全干了,用手一抹成片地往下掉。她也是滿頭大汗。臉上身上都是黃泥點子。我們相互看著對方的狼狽相,不由得都笑了。
她告訴我她的家在泰山東麓,離泰安城不遠的一個小山村。姊妹幾個她最小,今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后經親戚介紹來這兒打工的。她才來還不到一個月。老板說先讓她熟悉一下廠子。開工后讓她當倉庫保管員。廠里除了她和宋姐還有兩個看門人,平時就是打掃衛生和做飯,她邊說邊用眼神掃了一圈整潔的廠房。廠房里有幾臺機器已安裝完畢。我忽然眼前一亮,墻根處整齊地碼放著許多包裝機床的包裝箱木板。如果把木板墊到車輪下面,車不就開出去了嗎?我當即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她,她也為我想出了這么好的主意而興奮。我們馬上動手,把木板全拖了出來,鋪到車下和車前,形成了一條木板路。我把車開到木板路的盡頭后停下,和她一起把后面的木板拖到前面,使木板路不斷延伸。如此反復多次,快十一點的時候,我終于把車開出了泥潭。那些木板被我的車軋得七零八落,變成了柴禾。
我又去洗了個澡,換上她給我洗的邪身衣服。她和宋姐都要我吃完午飯再走,我怎好意思再給她添麻煩,借口還要去蘭溪城里拿運費,匆匆離開了廠子。心中不免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一個月以后,單位又有一臺機器要送往蘭溪的那個廠子。我主動接下了這個任務,日夜兼程趕往蘭溪。路過南京的時候,我特意買了一個憨態可掬的無錫泥娃娃,準備作為禮物送給她。只用了兩天兩夜,我就把車開進了她的廠子。廠里比上次熱鬧多了,許多工人在忙碌著,廠區的蒿草已經鏟除,路面正在硬化,廠房里也傳來機器的轟鳴聲。我把車停在上次停車的地方,懷著激動與興奮的心情,捧著泥娃娃向二層樓跑去。在樓梯口正好和宋姐走了個對面。我問了聲宋姐好后又急切的問我老鄉在哪兒呢?她愣了一下后很快認出了我,用不滿的眼神看著我說:“她走了,讓老板趕回家了。”我頓時覺得渾身冰涼。聲音有些發顫地問道:“為什么?”她白了我一眼,嘆了一口氣說:“還不都是為了你,她把老板準備給他弟弟做家具用的木板墊你車底下都軋壞了,老板生氣就把她趕回家了。”
往回返的幾天里,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靜。而她站在車窗前笑盈盈的樣子,她笑著走出宿舍的背影,我們滿身泥漿狼狽不堪的相視一笑,不斷地浮現在我眼前。因為開車走神,差點釀成交通事故。
從此,我多了一個癖好。每次去泰山,走在泰安的街道上,我特別愛看泰安的姑娘。總希望有一天與她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