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啊,黑老婆!”
男孩有些不耐煩地揚了揚木棍。黑老婆扭動著肥碩的屁股,哼嘰一聲,仍然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它才不在乎男孩的不耐煩呢。
黑老婆是頭剛剛一歲半的母豬,每天黃昏都由剛剛放下書包的男孩趕到河灘邊沿的野草甸子上放一陣子。這是男孩的母親給他布置下的一道任務。
“快點吧,黑老婆,你磨蹭個啥!”
男孩又一次揚了揚手中的木棍,但黑老婆顯然不怕他吆喝,黑老婆知道男孩的心思,它把長長的嘴巴探到拉拉藤的秧蔓里,慢悠悠地拱來拱去,短而又禿的尾巴愜意地甩動著。
日頭像鐵匠爐里燒得通紅的一只車轂,正沿著河對岸唐大山的山脊緩緩向下滑動著,湍急的河水被過分燦爛的夕照染得通紅,仿佛洇了一片屠宰的血跡,但男孩知道再過一個時辰,隱隱作響的河水終究會將那只西去的車轂迸射的火星顆顆澆滅,穹空與河灘的交際處,會出現一片鐵青色的幽暗和寂靜,到那時,他就可以徑自回家吃晚飯了,用不著聽到炊煙似的母親悠長的呼喚。
但現在他必須耐住性子陪伴那頭母豬。
這地方位于遼東莽莽蒼蒼的丘陵群中,距離最近的渤海大約百十來里路。長這么大,男孩還從未見到過海哩,不過,他在電影里畫片里是見過的。有幾次,在夢里他還被那碧藍腥咸的海浪嚇得夠嗆。
“什么時候,我一定要去看看大海……”什么時候呢?男孩看了黑老婆一眼,茫然地搖了搖頭。
男孩的家是從遙遠的遼河源頭搬來的,他父親是一位水文工程師,自小,男孩的家就像此刻泊在河畔的那艘船,居無定所地漂來泊去的。男孩已經習慣了河邊的生活,只是他的心時常會像鳥兒一樣,企盼飛越這莽莽蒼蒼的崇山峻嶺,到遙遠的外面世界去,然而去哪兒呢,他可就一點兒也說不上來了。
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山雀子吐嚕嚕啼喚一聲,箭一樣射向河對岸的山洼里。男孩趕著黑老婆慢慢拐到水文站站房后面的山坡上,那兒遠離附近的菜地和苞米地,草勢茂盛,只要把豬往草棵子里一趕,就可以放心大膽坐在路邊的石板上看書玩耍啦,男孩有男孩的主意。
但是黑老婆不愿去,黑老婆扭動著屁股,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故意探頭探腦往莊稼地里窺視。
“回來,你個調皮鬼,你還想偷嘴啊!”男孩一揚手,扔過一塊石子兒,不偏不倚擊打在黑老婆的圓屁股上,“哼哼哼”,黑老婆小聲抗議著,又回到荒草棵里。
男孩掏出一本殘破的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大書,是羅貫中寫的《三國演義》。他俯下頭,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其實,這本書他已經不知看過多少遍了,許多章節幾乎全能背誦下來,但是他還是喜歡讀而且邊讀邊遐想,那猛張飛、呂布、關云長和趙子龍的故事總是能無端地激起一個寂寞少年的曠遠遐思。他曾把這些故事講給附近村里的小孩子聽,那些土頭土腦的鄉下孩子們全都聽得入神又癡迷。男孩呢,也因此贏得了故事大王的稱號,他還為此沾沾自喜一陣呢。
他抬起頭,望了望遠處。天邊像攏起一場大火,燒得正旺,把半邊天空都染紅了。今天傍黑的太陽格外碩大、渾圓、凄艷,男孩默默望著這輪看過無數遍的落日,心里不禁一陣悸動,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東西慢慢浸入他小小的、懵懂的心里,使他那顆激跳的心臟更加肅穆起來。
他放下書本,呆呆地愣怔了好一會兒。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河北巨鹿人張角趁機起兵反抗朝廷……”那個叫羅貫中的人,在講述三國故事前,先講了那一年從皇宮到民間發生的種種奇聞怪事,這讓男孩感到壓抑,一種莫名的壓抑冷丁噩夢一般死死攫住他小小的身體,使他不由微微顫栗起來。
當——當當,男孩向下俯瞰著,他家鄰居的那個長得像電影《白毛女》里老地主婆的老太太又怪模怪氣出現了,她手里拎一只舊銅盆,蝦米一樣弓著腰,臉色詭秘,在房前屋后轉著圈圈。
“妖魔鬼怪黃鼠狼,臭——”
“當——當當……”
她家的雞總被什么野獸咬死,老太太就隔三差五拎一破銅盆出來吆喝。男孩覺得好笑,不相信這法子會管用,但是面色蒼白鬼魅似的老太太的聲音,卻讓他感到有些害怕。他緊張地往山野上望幾眼,擔心傳說中的狐仙兒蛇仙兒們,是不是會聽了老太太的聲響,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決定下山,到水文站院子里去,如果正在上班的父親訓斥他偷懶,他就再返回這里。
但是黑老婆卻不見了蹤影,“黑老婆,黑老婆……”男孩高聲吆喝起來。失魂落魄地四下巡脧。
“這個壞東西,看我逮住你算賬!”
黑老婆其實早就聽到了男孩的叫喊,它就隱藏在附近的一塊山石后面,它討厭男孩這么叫它,也不愿意跟男孩到光溜溜的水文站的院子里去瞎逛,那兒有什么好吃的呢?它想,還不是想圖清靜,哼哼。它這么一想,突然就上來一股怒氣,發瘋地往前邊的苞米地沖去。
男孩此刻正跳上另一塊山巖,靜靜向四周觀察著哩,他明白登高望遠的道理,也知道用不了一會兒,只要黑老婆一走動,碰撞了周圍的草棵樹叢,他就會輕而易舉逮住它的身影。然而讓男孩不曾料到的是,這個一身黑毛的家伙,為什么會發瘋地跑動起來。
“你給我回來!”男孩一邊吼叫,一邊跳躍著向瘋跑的母豬攆去。
長滿刺的拉拉藤不斷糾纏男孩的腳踝,揮舞綠色長茅的苞米葉子又蠻橫地擋住去路,男孩一邊盡力閃躲一邊勇往直前地沖撞過去,他的心怦怦亂跳,生滿細細茸毛的額頭沁出密實的汗珠,通紅通紅的臉頰被鋒利無比的苞米葉子拉出一道道血口子,就這樣,大約跑出二百多米,他才追上精疲力竭的母豬。
“叫你跑、叫你跑……”男孩舉起木棍,狠狠抽打一頓黑老婆,打得母豬嗷嗷亂叫。末了,直到氣消了,他才停下酸澀的手臂,把豬趕下山坡。
就在幾天前的一個艷陽高照的晌午,村子里的一個名叫二桿子的打魚人,用自制的炸藥炸死一條一人多長的奇怪大魚,據消息靈通的馬寡婦講,二桿子的炮扔下水轟地一響炸起一丈多高水花,緊接著呼拉拉翻起一朵大浪,跟著就冒上一個一人多高的黑腦袋來,把個二桿子幾乎嚇死。后來水面平息時,戰戰兢兢的二桿子揉揉眼皮,黑幽幽的水面上白花花翻上來一個可怕的物件來,他小心翼翼用魚鉤拖上岸,這才看清,眼前長拖拖躺著的,竟是一種從沒見過的大魚,立起來比人還高,身上長滿厚厚鎧甲,上面還生著古怪的花紋,最奇特的還是魚的嘴巴,竟然長在下頦處,村里人紛紛跑來看稀奇。就有略通文墨的老人講,這恐怕是什么魚怪吧,要不就是河里的魚精,如今打死了魚精,河神是要發怒的,村里老老小小就要遭報復了。老人們這么一說,小小的村莊頓時籠罩在一片不祥的陰影里了。
魚怪最終賣給了水文站,水文站里的人都是讀書識禮城里來的人,自然不信什么鬼呀神的,水情電臺的報務員說,那魚叫鱘魚,魚種極珍貴,河里也少見,魚被水文站各家各戶分而食之,魚肉像隔年的成年公豬肉,硬又臊氣,難咽。
此刻男孩趕著那頭名叫黑老婆的母豬,剛剛走到水文站的院子里。忽然看到報務員小陳從報務室沖出,驚慌失措跑到站長室外,使勁拍打門扇。
“站長、站長,你快出來,快呀!”
站長正和別人下棋,不耐煩揮了下手,“什么事吵吵嚷嚷的,不能進來說!”
“出事了,出大事啦!”小陳臉色煞白語無倫次。
“媽個巴子的!你爹死了還是怎么的,這么慌慌張張的。”
“比我爹死了還要緊呢,是……”小陳說到這兒,忽地噤了口,只是兩手下死勁兒往外拽站長的手。
“你去聽一聽就知道了,你去聽一聽就明白咧……”
“媽的!”
站長罵罵咧咧走向電報房。
小陳和站長的叫聲驚動了水文站的其他人,包括臨時工馬達員在內,一瞬間六、七個人匯集到小陳身邊,瞪著好奇的眼睛齊刷刷地問:“到底出了啥事么,你快說呀小陳。”但是小陳只是一個勁兒地擺手,啞巴似的吐不出半句話。未了被逼急了,說一會兒問站長,問站長就知道了,于是大伙兒趕忙擁到電報室門口,等站長出來。
那時候一些設在農村山溝僻遠處的水文站為了及時通報汛期水情,上級特地設置兩臺水情電臺,并為之配上兩名水文報務員,所以即便在那么荒涼的小山村里,有許多上頭消息,就全靠電臺的收聽來傳播了,就連附近村里的鄉民也常常來水文站串門,甚至可以說,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小小水文站成了鄰近一些村莊的政治文化中心。
就在大伙兒等得心焦時,一臉恐懼肅穆的站長出來了,他看了看圍攏過來的眾人,一言不發,忽然臉沖墻根,抱住腦袋木樁似的蹲下了。
“唉,到底出了啥子事么!”副站長一跺腳,沖死不開口的站長吼,但是站長仍舊擺擺手,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站長仍舊擺擺手,說你自己去聽聽吧,說完任大家怎么問,就是死抱著腦袋不吭聲。
無奈之下,副站長也一跺腳,沖進報務室,一會兒,他一臉鐵青出現在大家面前,模樣仿佛死了親娘老子,幾個老職工上前一迭聲地問他,快說說發生了什么事體?平時爽直得一根腸子似的副站長“嗨”的大叫一聲,也一扭屁股蹲到別一邊墻根變成了啞巴。
這到底是怎么個事情呢?剛參加工作不久性格特急的新職工小劉搶先竄進報務室,由于房間狹小,再加上電臺耳朵只能一人先聽,所以即便眾人心急,也只能耐心等候在外,大約幾分鐘的光景,娃娃臉的小劉慢慢踱出屋門,眼珠紅紅地望望悶頭不響的站長,又望望心燒火燎的大伙兒,竟然哇地驢叫一般哭嚎起來。
自此之后,院子里余下的人一個跟一個走進去,聽完耳塞里的事情,又一個個默默走出來,誰也不敢吐出哪怕半個字。
一直站在院門外放豬的男孩眼看著父親也木偶似的張大了嘴,失魂落魄杵在那兒發呆,便悄悄溜進電報室,拿起耳塞,按在耳扇上,里面出現奇奇怪怪的一陣哨音,之后又嘩啦嘩啦響起一陣雜音,男孩正自疑惑,忽然一陣從沒聽過的哀傷之音響起,恢宏而莊穆的旋律撕拽著他幼小的心靈,使他小小的身子樹葉一樣簌簌抖嗦起來,仿佛冬季北風里的麻雀。
他聽到了那位抑制住悲痛的男播音員低沉的聲音,覺得心里一直預感到的事情到底降臨了,便使勁摘下耳塞,拔腳沖出門外,對院子里沉默不語的眾人驚恐地說道:
“他死啦……他……”
“啪,”男孩臉上狠狠挨了一記耳光。他仰起頭,看到一臉鐵青的父親嚴厲地瞪著他:“回家去,你!”
男孩害怕地捂著火辣辣的面頰,拚命忍住屈辱的淚水,向院門外跑去。
那天傍晚,男孩先是回了趟家,看到周圍的鄰居全都聚攏一起,還有一些村民,大家都眼圈兒紅紅的,議論著天下大事。尤其是他的同學小四子的娘,在大家惴惴議論的時候,驀然爆發的嚎哭嚇了男孩一跳。奇怪的是沒有人去勸慰那個涕淚四濺的老女人。小四子的爹爹經常挨斗,他家是地主成分,小四子的三個哥哥至今也沒娶著媳婦,是三里五村有名的光棍子,小四子娘的頭發早早就全花白了。現在,在昏暗的九月傍晚的屋子里,哭天搶地的小四子的娘悲痛欲絕,幾欲昏厥過去。
但是四周的人誰也不勸,任其繼續嚎啕,一直到那個滿頭白發的蒼蒼老女人真的倒在地上翻起白眼,這才有人上前捏按人中,重新喚醒了她,又任其繼續嘶啞地嚎哭。
男孩心煩,一個人回到水文站站房后面的山坡上。
紅日西沉,萬籟俱寂。長這么大,男孩還從沒見過這么凄艷美麗的落日景象,在唐大山與黑黝黝一望無際的那片大地的交匯處,燃起一片大火,如血如濤的暮靄把河水染得絢麗無比,讓在山坡上靜穆觀看的男孩一時竟呆怔住了,發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落日本來是燃燒著的,緩緩下滑,像皮影戲中模糊的道具。當它移到剪紙般黑暗暗的山口時,突然卡住了,幕后操縱者用力拽了一下,竟沒拽動,一時慌了手腳。落日卡在操縱者驚愣的嗓眼!使他發不出傀儡般的求援,就那么靜峙一會兒,像一段饒有深意的默哀,終于,田野里冷不丁轟隆一暗,什么都死過去了,包括山腳下的村民和一個少年尚未成熟的心。他想起他剛上學時發到手里的新課本的第一句話,他識字就是從那兒開始的,但是現在……現在,男孩的心是多么哀傷啊,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一刻的落日!1976年的落日!
那一晚,他的那頭名叫黑老婆的豬走丟了,奇怪的是,少年并沒挨父母的揍。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