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玫要來了。路銘剛剛收到她的電話,第二天晚上便到紐約機場去接機。已經是午夜12點了。他做完最后一個實驗,離開校園,沿著街道快步向公寓走去。這所大學位于這個名聲并不很好的美國東部大城市,被包圍在一個著名的危險區之內,一到晚上,馬路上幾乎見不到行人。不過,對于身上從不帶現金的窮學生路銘來說,倒不覺得十分害怕,因為他的身上沒有什么可搶的。公寓是在6個街區以外,中間要經過一個小公園。在那里,去年有一個華人被殺死在樹叢中,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兇手是誰。
風在黑夜里盤旋,掠過林間時留下沙沙聲響。在昏黃的路燈下,小街上見不到一個人,只有路銘的影子突長突短地緊隨著他。寂靜中,路銘的所有神經都分外地警覺起來。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很響亮地撞擊著路面。那單調的聲音在空曠的夜里顯得分外孤單。
也許夜太沉重了,路銘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煩躁:“他媽的!怎么連個人毛也沒有?”他環顧四周,一棵樹的后面似乎有一個人。是不是正要對他下手的劫匪?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褲兜,那里應該有一支槍。他緊緊地握起拳頭。
十五分鐘后,路銘來到公寓門口,那輛他剛剛買的本田舊車就停在靠近門口的車位上。這已經是他的第二輛車了。第一輛車,只開了一個月就在一次車禍中報廢了。在一個朋友的幫助下,他花200美元買到了這輛舊車,可是這輛車的汽車保險費卻因為車禍被加到了一千多美元。這筆錢他必須得花。生活費、房租和給玉玫買機票的錢都要靠開車去打工才能掙來。
在樓道里,路銘打開信箱,看到了一封汽車保險公司的來信。他有些不安,回到屋里,展開信紙——這果然是一封催促交款的警告信。黑體字寫著:“金先生,請于21日前將$1200元保費寄到下面的地址,逾時你的保險將被終止。”
路銘厭煩地把信扔到地上,走過去打開電視機。屏幕上出現了微笑著的克林頓,他正在一群民主黨支持者的簇擁下對著電視鏡頭談他的競選綱領。他用那先天沙啞的嗓音,煞有介事地保證:在新的醫療保健計劃里,藥廠將不能夠隨便漲價。“廢話。藥廠不漲價,我到哪里去找工作?”路銘按遙控器,克林頓的小白臉就變成了一個滿頭飄著金發的漂亮女郎了。
路銘打開冰箱去取啤酒,冰箱里面卻只有一點黑糊糊的剩菜、幾只雞蛋和一碗白米飯。他記起來了,這個星期他沒有去打工,只好省下了買啤酒的錢。他把米飯加上水準備燒一個泡飯,湊合著吃那剩菜,就算是晚飯吧。
“吃飯好湊合,但是,這$1200元的保險費上哪兒去找呢?”路銘心事重重地揀起那封信。“明天一定得再找個餐館試試運氣。”一想到又要到餐館找工,他的心里就泄氣了。原來以為有了車,會英文,身體又好,在餐館里端盤子絕對沒有什么問題。但是,拿到駕照兩個月了,他試過了十幾家餐館。每一家餐館最長的只能干兩個星期,短的兩天都不到,不是老板炒了他魷魚,就是他炒了老板的魷魚。
上個星期日,在湘園,他剛端著托盤進廚房,那個一臉油膩的老板兼大廚就沖著他罵開了:“你他媽的腳斷了?菜炒出來半天了,還不端出去?等菜涼了,客人不高興,這不是成心倒我的牌子嗎?”他看路銘沒說話,火氣更大了:“到這兒了還擺什么臭架子,一看就是在國內混不下去了。”路銘的臉開始漲紅了,他不說話,端起菜就走。在背后,他聽到大廚的聲音:“你他媽的不想干就走,別在我這兒混事兒。”
又接了一個菜單,路銘送進廚房以后,很快就跑去查看。他剛端著托盤進廚房,大廚又黑著臉沖他罵開了:“你沒事兒老在這兒轉什么?不招呼客人,在這里搗什么亂。滾出去!”路銘看著大廚那張像是在泥地上滾了一圈的豬肺一般的油黑、紫紅、坑坑注洼的歪臉,不知道怎地手一甩,啪的一聲,手里的托盤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那股在心里強壓了一個星期的怒火,突然沖口而出:“老子不干了!你算老幾?也敢欺負我。”他沖出了餐館,走到街上,才明白,他的工資還沒有開呢。
打工不容易,路銘帶來的錢也快花完了。上個星期,他找到了系主任想申請在系里做助教。那個平時看起來很和氣的系主任,一聽他的話頭不對,馬上就收起了笑容,一臉沒商量的樣子,說:“系里這個學期的助教職位已經滿了。你看,來校之前你寫了保證不要系里的資助,現在又要,這怎么行?”
玉玫真的來了。路銘到紐約的肯尼迪機場去接機。他與一大群接機的人們一起擠在旅客出關的通道口等著。他的個子很高,即使站在人們的身后,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走出來的旅客,可是他還是站在了最前面。當玉玫從一道墻后面轉出來的時候,路銘看不清她的面孔,卻認出了她走路的樣子,和夢中一模一樣。
“快接我一下,我的胳膊都酸了。”玉玫的鼻子上已經沁出了一層細小的汗珠。她穿著一件紅色絲綢連衣裙。裙子下面是肉色的絲襪和紅色的高跟鞋。她的頭發盤在頭頂上,用一個黃色的塑料發夾別住。一綹劉海斜著從前額垂下來。她的妝化得很重,黑色的眼影和眼線,加上很紅的唇膏,使得她原本很精致漂亮的臉龐看起來有些像百貨店櫥窗里的木制模特。她是一個很引人注目的女人。
“來!把行李都給我,我的車就在外面。”路銘似乎不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玉玫。他克制著自己沒有擁抱玉玫。
車上了高速公路。路銘一邊開車,一邊不斷轉過頭來看旁邊坐著的玉玫。“累嗎?”“不累,就是飛機上的飯真難吃,我一點東西都沒有吃。”“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嗎?”“我把所有的家具都賣掉了,錢和存款都換成美元帶來了。”玉玫望著前方的車流堅定地說:“我不會回去了,無論如何,我會在美國待下去。”她說完轉過頭來看著路銘。路銘似乎專心開車,沉默著沒有說話。
路銘的公寓樓到了。從外面看這樓還是挺漂亮的。玉玫跟在拖著大包小包行李的路銘后面走進大樓。迎面一個滿臉胡碴子的黑人,正從樓梯上下來。他從玉玫身邊擦身而過的時候,玉玫看到在他的肩膀上有一只很大的刺青老鷹,他的耳朵上還戴著只很大的金耳環。玉玫看見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電影里的黑手黨。在二樓的家門口,路銘打開門先進了屋,玉玫進去以后順手把門關上,卻把行李忘在了門外面,路銘連忙說:“別關門,先把東西拿進來,要不箱子馬上就會丟掉的。”玉玫有些吃驚:“誰會拿我們的箱子,鄰居嗎?”“對。鄰居。上次我的箱子就是在門口被對門的那家伙拿走的。我去要箱子,他非說是揀到的,要我付了$10元辛苦費才把箱子拿回來。以后,你沒事不要出門,在樓道里也不行。”玉玫看著路銘,不知道說什么好。路銘又去搬行李了。玉玫打量著這間很小的居室,她沒有想到,路銘在美國的家會這么簡陋。幾乎沒有家具,一個床墊平鋪在里面的地板上。外面半個房間大小的起居室里有一個銹跡斑斑的銅架茶幾和一個幾乎要倒下來的架子,在架子上面放著一臺破舊的14吋彩色電視機。玉玫審視著那張看起來臟兮兮的沙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當坐下去。這個家的破舊有些出乎她的預料。而剛剛離開的中國,她曾經有一個非常舒適溫馨的家。
這時,路銘已經回來了。他放下行李,把門關上。一轉身,他一言不發地將玉玫緊緊地擁在了懷里。他將熱辣辣的臉頰緊緊地壓在玉玫的唇上,不容她有喘息的機會。玉玫對他的舉動有些不適應了,她掙扎出了一點空隙,說:“等一下,我累了。”路銘卻又緊緊地抱住了她,嘴里喃喃地說:“別動!我要吃了你,讓我吃了你。”路銘不停地吻著,吸著,似乎要把玉玫吞下去。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不動了,將滿是胡碴子的臉頰更緊地貼在玉玫的臉上。玉玫感到一線潮濕沿著自己的臉頰流了下來。她抬起頭,看到路銘的臉上是一種揪心的痛楚表情,他的雙眼緊緊地閉著,睫毛在燈光下有幾點細碎的閃光。
玉玫有些茫然,而且感覺很累。她掙開路銘說:“我還餓著呢。先給我做點飯吃吧,等我洗完了澡,好嗎?”
那天晚上是路銘最火熱的一個夜晚。即使在新婚夜,玉玫也沒有感到路銘有這樣的激情。她看著路銘疲憊地酣睡,卻仍然在睡夢中不時地伸出雙手來擁抱她。躺在床上卻沒有睡意的玉玫,環顧著這個簡陋又陌生的家,她感到心里空蕩蕩的:“這就是美國嗎?這就是我拋棄了在中國已經擁有的一切,來追求的美國嗎?”玉玫感到屋子里很冷,她不由得貼緊了路銘的身體。熟睡著的路銘卻一下子從沉睡中醒來,他剛剛放松了的身體又堅硬了起來。迷迷糊糊地,他咬著玉玫的耳朵說:“你的身子怎么會這么光滑,這么柔軟,我要永遠這樣抱著你,永遠。”玉玫輕輕地笑了起來:“你今天是怎么了?才半年就把你渴成這樣了嗎?”“才半年嗎?我好像覺得有好幾年了。你要是再不來,我就活不下去了。現在你來了,我要天天摟著你。”路銘說這話的時候,又開始親吻玉玫。
來到美國一個月了,玉玫很少走出這個被稱做EFFICIENCY(只有一個房間外加廚房和浴室)的居室。路銘白天上課,晚上打工,很少在家。玉玫就一個人在家里悶悶地等他。有幾次她打開房門來到外面,卻看到走來走去的都是看起來并不友好的鄰居。想起來路銘的囑咐,她不敢在外面停留,趕快回到屋里。她惟一能夠做的是看電視,可是電視里的大部分節目她卻聽不懂。不過她還是很喜歡看下午兩點鐘以后的POP SHOW電視連續劇。那里面的生活場面常常讓她浮想聯翩。在電視里,她看到了想象中的美國生活。
玉玫到美國后的第一個周末,路銘帶她去中國超市買菜。玉玫很高興能夠到大街上去走走,看看美國是什么樣子。她找出一件白色的絲綢連衣裙,又精心地化了妝。當她一身亮麗地鉆出路銘那輛破舊的本田車時,卻發現周圍是一片破舊的房屋,很多中國人從一個骯臟的破舊大門里擠進擠出,周圍的空氣里飄浮著國內的農貿市場里特有的氣味。她皺起眉頭,踮著已經墊得很高了的腳尖,非常小心地跟在路銘的后面來到超市里。在鮮魚柜臺那里,一個過路的人一不小心踩到了水坑里,洗魚的臭水濺在了玉玫的新裙子上。她終于忍不住了,轉身離開了超市。當路銘推著購物車出來的時候,她厭煩地說:“我們回去吧。”
路銘看出玉玫不高興了,一回到家里,他趕快親自下廚房做飯。他把油燒熱,又把剛剛買到的豬肝切成薄片,準備做一道拿手的炒豬肝。他一邊忙活著,一邊對玉玫說:“星期一我帶你到系里去看看,我的導師和同學們已經說了好幾次要見見你。”玉玫氣呼呼地說:“我怎么去?最好的一件衣服已經弄臟了。”路銘舉著濕漉漉的兩手,將胳膊放在玉玫的肩上說:“你不用穿得太講究了,不管穿什么,你都是最漂亮的。”玉玫聽到這兒終于繃不住地笑了起來。路銘看到玉玫到美國以后第一次露出笑臉,高興地抱起她來:“寶貝,你別笑,你一笑我就沒魂了。”他正要親吻,玉玫卻說,“看!著火了。”路銘放下玉枚去關火,原來卻是虛驚一場。他轉頭看著玉玫說:”你等著,晚上饒不了你。”當玉玫以國內最時髦的一身打扮出現在土里土氣、不修邊幅的美國留學生們面前時,這個嚴肅、安靜,甚至有些沉悶的大樓里,似乎并不習慣這種風格。大家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她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玉玫被這些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起來,她擺出一副冷冰冰的臉色,不情愿地與人們應酬著。晚上回到家里,她大大地也發了一通脾氣,發誓再也不去路銘的實驗室了。
玉玫像是一只關在籠子里的鳥,在那窄小的房間里無所事事地度日。路銘則像一只不知道休息的螞蟻,整天不停地忙碌著。他比過去更加努力地學習,每天做實驗都到很晚。他想早點畢業。只有畢業以后找到工作,他才可能申請綠卡。從中國來到美國的這一步他闖出國門,跨過了太平洋。但是從學生身份到綠卡的這一步卻是一個比太平洋不知還要寬出多少倍的天塹。抱著美麗的夢想,路銘鼓起了自己全部的勇氣,為那小小的卡片奮斗著,他不害怕,他知道自己是會成功的。但是玉玫,她能等嗎?
每天晚上,疲憊的路銘都要到午夜以后才能回家。他先到餐館里去打工,等餐館關門了,再回到實驗室去做實驗。他要靠打工掙錢來養活自己,還要養活玉玫。回到家里的時候,玉玫常常已經睡下了,他沒有機會,也沒有力氣與玉玫說話。奇怪的是,疲倦得幾乎要死去的路銘只要到了床上,一貼近玉玫的身體,就像從她那里吸收了能量一樣,立即變得生龍活虎起來。他像在燃燒,全身心地沉溺在性愛之中,毫無保留地放縱,用手,用唇,用牙,用舌,用自己所有的感覺和觸覺愛撫玉玫的身體。他肆意地挑逗著,翻滾著,顫抖著,激情勃發,將自己送上巔峰。這個時候,世界離他遠去,只留下這個雪白而又溫柔的身體。當激情在高潮中最后噴發的時候,所有的壓抑和所有的煩惱都在那不由自主的抽動下消失。留下的是全身心的安寧。沉入夢鄉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像剛從母體落地的一個嬰孩,小小的,紫紅色的,無牽無掛。
一個月過去了,玉玫已經問過路銘許多次,“什么時候你能拿到綠卡?”每一次他都含糊不清地說:“我正辦著呢,應當可以辦成吧。”不過,他心里知道,因為餐館工太多了,老板已經很不高興了。他不知道為什么老板最近老是發火。昨天,他竟然跟老板大吵了一架。也許系里會把他開除,那就一切全完了。
晚上,他回到家里的時候,玉玫已經躺下了。他很快地脫去衣服,赤裸著抱住似乎已經睡著的玉玫。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感到生命重新回到他的體內。玉玫柔軟的肌膚讓他強壯起來,他的腦子里浮動起兩團白雪,血管開始搏動。突然,玉玫醒了,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睡著。她推開正在不顧一切的路銘,冷冷地說:“我知道了,你一直在騙我,其實你根本就沒有辦法辦綠卡。”“是誰這么說?”“小李。他還告訴我,你剛跟老板吵了一架,學校會開除你的。”玉玫說話聲音里透著穿透骨髓的寒冷。
這寒冷突然間激怒了路銘。他憤怒地說:“老子辦不成綠卡怎樣?你是我老婆,就得跟著我。”他像瘋了一樣一把按住玉玫,將身體壓了上去。玉玫拼命地掙扎著想掙脫。眼睛里冒著火的路銘卻毫不費力地進入了她的身體。他狂野地動作著,似乎要將所有的憤怒傾瀉到身下的這個女人身上。玉玫發出了一聲尖叫。路銘一愣,整個人癱軟了下來。他的血突然間變冷了,冷得他手腳都失去了知覺。
路銘已經睡過去了,玉玫卻在黑暗中睜著雙眼,盯著頭頂上一塊看不見的天花板。那上面有一片水浸后留下的印記。第一天晚上,她看到了這塊印記的時候,覺得它像一朵奇特的花。現在這個印記卻變得像每天都在廚房里爬來爬去的蟑螂,令人厭惡。她轉過頭來看一看正在熟睡的路銘。他一動不動地平躺著,似乎失去了知覺。玉玫難以想象,就是這個無知的身軀在兩分鐘以前,曾經那樣瘋狂。她伸出手推了一下,路銘只是哼了一聲,仍然陷在深深的沉睡中。周圍似乎更黑了,玉玫感到世界在黑暗里越來越小,它從遠處,從窗外擠進來壓在她的身上,讓她透不過氣來。
早上,路銘起來的時候,玉玫已經把早飯做好了。路銘匆匆吃完了飯正要離開,玉玫叫住他問:“你能不能給我找份工作?老這樣在家里待著,我會悶死的。”她看路銘面有難色,又說:“你讀完博士還得5-6年,我就一直這樣在家里等著嗎?”路銘猶豫著沒有回答。他有些舍不得讓玉玫去打工,而且他總是有一種預感,如果玉玫跨出這間居室,就可能永遠不再回來了。“好老公,你要不給我找點事做,我就要煩死了。”玉玫有些撒嬌地拉著路銘。路銘犟不過她,只好點頭答應了。
路銘在不遠處的一家中國餐館里給玉玫找了一份工作。這是一家門面不很大的中國餐館。老板也是從大陸來的,叫曉明,而且是玉玫的同鄉。他爽快地說:“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既然是老鄉,不幫忙還行?”
玉玫到餐館打工以后,她對路銘的態度好了起來。她常常會給路銘帶回來一些餐館里的好菜。路銘也不用課余到餐館里去打工了。他有些嘲笑自己過去怎么那么多心,不敢讓玉玫到餐館里去打工。每天晚上路銘會到餐館里去接玉玫,但是有幾次他做實驗晚了,玉玫說不用他來了,老板順路可以帶她回家。
這天,路銘故意提前趕回來,他打開房門的時候,曉明和玉玫正在家里聊天。看到路銘回來,兩個人都有些不自然。曉明走了以后,路銘突然借故對玉玫發了脾氣,他說:“以后不許讓他到咱們家來,不管多晚,你都要等我到餐館去接你。”玉玫白了路銘一眼,然后扭過身子不再與他說話。那天晚上,路銘第一次沒有主動來找玉玫。
第二天,玉玫上班以后,曉明悄悄地問她:“昨天晚上,我走了以后,路銘怎樣了。”玉玫看著曉明關切的樣子,淚水不知怎么就落了下來。曉明走到柜臺前拿了一張紙巾遞給她,玉玫沒有去接,反而背過身去。曉明走到玉玫的身后,扳過她的頭,替她擦拭眼淚。玉玫第一次看到總是樂呵呵的曉明臉上竟然出現了痛苦的表情,覺得很好玩,不由得就笑了起來。曉明看到玉玫的笑,一下子就怔在了那里。他突然說:“見鬼!你怎么這么好看。”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今天送你回去,有我在,他不敢欺負你。”
晚上下班以后,曉明送玉玫回家,路銘正好在家。當他看到曉明時,臉馬上就沉了下來。他冷冷地說:“謝謝了,以后就不麻煩你了。”等曉明離開以后,路銘對玉玫堅決地說:“明天你不要再到餐館打工了。以后你就在家里待著。我可以養活你。”
這天晚上,當路銘回家的時候,玉玫已經做好了晚飯。她默默地吃完飯,洗完碗,然后坐在沙發上看幸運大轉盤的節目。路銘湊過來攬住她的腰,下頜輕輕地抵著她的右肩,在她的耳邊問道:“怎么樣還生我的氣嗎?”“我憑什么生你的氣?我不用去打工了,在家待著有什么不好?”玉玫冷冷地說。“今天在家還煩嗎?”“煩有什么用,我沒有車,哪兒也去不了。”
路銘用胡子摩擦著玉玫的頰,說道:“你稍微忍一下,等我畢業了,馬上搬出這里,那時我們會有一棟獨立樓房,還帶花園和車庫。我也會有一輛新車。”玉玫抬起頭看著路銘,她以少有的溫情語氣請求:“那我們現在就搬出去好嗎?我再也不能在這間死氣沉沉的房子里待著了。我要換個地方,要一個有人的地方。”她說話的時候,眼里充滿了希冀。“不行!我們簽了合約。至少要住一年,否則會被罰款的。”路銘毫無商量地回答。玉玫眼睛里的亮光黯淡了。她看著電視屏幕,不再說話。
那天晚上,路銘對玉玫特別地溫柔。他吻遍了玉玫的全身,忘情地吻著她的頸項和雙唇。當他擁著玉玫睡著的時候,蒙眬中,感覺到懷中的身體,似乎從沒有被暖和過來。
玉玫在家里已經待了3天,她從不提起曉明,也不要求出去,她似乎已經死心了。每天晚上她為路銘做好飯,對于路銘的床上要求也從不拒絕。但是,路銘卻發現,每當他打電話回家的時候,玉玫總是在電話上。他到電話公司去查問,知道是曉明在給玉玫打電話。他被激怒了。他先把電話切斷了,然后又換了一個新的電話號碼。在換了新電話號碼的這個晚上,無論路銘怎樣求,玉玫都不讓他接近。急了的路銘,對玉玫叫喊道:“你這個不知羞恥的女人,如果你再和那小子來往,我就殺了你。殺了那個流氓。”玉玫沒有回答。第二天晚上,當路銘回到家里的時候,玉玫不見了。
路銘像瘋了一樣地來到曉明的餐館。餐館已經關門了。他知道玉玫一定是在曉明的家里。
玉玫確實是在曉明的家里。當她打電話告訴曉明,路銘要殺她的時候,曉明只說了一句話:“馬上收拾你的東西,我來接你。”
曉明有一棟自己的房子,盡管房子并不很新很大,卻是在很好的住宅區。玉玫來到的時候,房子里很凌亂。她很快地收拾了一下,整個房間就煥然一新了。她從廚房的窗戶望著后花園,那里有一排松攔起一道墻,使小院子,看起來很安靜。她環視一下房間,這里只擺著幾樣簡單的家具,不是很新,看起來卻很舒適。
曉明給玉玫送來了一杯茶,然后他挨著玉玫坐了下來,拉過她的手攥在掌心里。玉玫心里突然地一熱,眼淚又流了下來。曉明用雙手捧起她的頭,替她拭去眼淚,說:“別害怕了,路銘不知道我的住處,他不會來的。”玉玫說:“我不是害怕,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淚就流出來了。”
天漸漸地黑了,他們兩人誰也沒有起來去開燈,曉明似乎在全神貫注地看著007的錄像帶,只是他的手一直也沒有放開玉玫。剛才玉玫收拾房間的時候,走動和忙活的樣子真像他的母親。曉明從小沒有父親,在他的印象里,母親就是家的全部。出國已經五年了,他不知道母親變成了什么樣子。在美國的這些年,曉明先是在餐館打工。因為爽快、講義氣,他結交了許多像他一樣在餐館里混日子的朋友。三個月前他開了這家自己的餐館。他有時會去找女人過夜,但是從來沒有真正地戀愛過。來到美國的未婚中國女人太少了。那天玉玫來找工作,他第一眼看到她,竟然以為是一個電影明星。從那以后那雙毛茸茸的眼睛、紅紅的嘴唇總是在他的眼前晃動。今天他終于把她帶回了自己的家里。他知道,從今以后,他不會讓玉玫走了,他要留住她。
盡管是第一次來到這房子,玉玫卻絲毫也沒有生疏的感覺。她驚奇為什么自己會覺得已經在這里住了很長的時間了。好像是在來到美國的第一天,不!甚至是在中國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會住到這樣的一個房子里來。她有些搞不清楚了,是曉明叫她來的?還是她自己要來的?
那天晚上,曉明和玉玫誰都沒有說多余的話,好像他們從來就是夫妻,在那張單人床上,他們過了第一夜。這是玉玫到美國以后第一次睡得安穩的一覺,她沒有醒,一直到天亮。
而這一夜,路銘卻一點都沒有睡。他在自己的家里等玉玫,希望她會打電話來。然后,他又到餐館的外面去等,發誓一定要等到曉明這個流氓。可是,第二天餐館開門的時候,曉明沒有來。路銘瞪著發紅的雙眼追問餐館里打工的伙計:“曉明到哪里去了?”沒有人敢告訴他。路銘已經三天沒有吃飯和睡覺了。每天早上,他都到餐館去等曉明。有時他也會到學校去,但是在實驗室里,他不讀書,也不做實驗,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同實驗室的老肖勸解他:“噯,這種娘們兒,根本就沒有必要想她。以后,包在老肖身上,給你找一個更好的。”
路銘不理老肖,兩眼茫然地看著地板,反復地說:“才三個月呀,她來美國才三個月,認識那混蛋不到一個月。她怎么就看上他了?他算什么?不過是個開餐館的。我們兩人結婚都8年了。”“那個騙子,他不是真的喜歡玉玫,玉玫跟他不會有好結果的。玉玫這一輩子都完了。”“我要找到玉玫,要告訴她這些,她上當了。”
這天早上,又是一夜沒有睡覺的路銘,有些精神恍惚地開著車到餐館去。在通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撞上了一輛正在左拐彎的汽車。警察來了,給了路銘一張罰單:$200。他撕碎了那張罰單,把那輛報廢的汽車扔在了路邊的一個破場里。現在他不能去打工了,沒有錢,沒有汽車,也沒有了老婆。連那個在中國的家也已經被賣掉了。他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有什么?而惟一的希望是找到玉玫,讓她回來。玉玫在曉明的家里已經住了一個月了。這期間,她給路銘打了一次電話,要求離婚。路銘沒有多說,只有一句話:“你先回來,我們當面講清。”大年三十的晚上,曉明陪著玉玫回到了路銘的家。路銘讓玉玫進屋以后,對還站在門口的曉明說:“你回去,這里沒有你的事兒。”曉明有些猶豫地看著玉玫。玉玫對他說:“你走吧,我不會有事的。”
這天晚上,玉玫包了餃子。透過裊裊上升的蒸汽路銘看著對面的玉玫。她還是八年前的那個樣子,嬌艷,讓人心醉神迷。她回來了。玉玫回來了。家又回來了。路銘兩眼離不開玉玫,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卻沒有像過去一樣將玉玫攬在懷里。
玉玫這天晚上很溫柔,她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與路銘在一起了,在他們結婚的8年中,路銘總是寵著她,讓著她。她知道這世界上只有路銘最愛她。但是,她要成為美國人,她要拿到綠卡。與曉明結婚,就意味著在一年之內她就可以拿到綠卡了。她就可以無憂無慮地在美國生活了。而且曉明是那樣一個英俊體諒的男人。
路銘也是一個好男人,是那種不善言辭、沒有幽默感的男人。當初在路銘的苦苦追求下,她與路銘結婚了。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卻總是在尋找著一種驚奇,一種刺激。當她見到曉明的時候,那個她認為已經被路銘千百次的愛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的白馬王子,被曉明一個大膽挑逗的注視活生生地揭開。她現在已經無法再回到路銘的愛里了。這個年三十,將是一個結束。
吃完飯,洗干凈了碗,玉玫去洗澡。當她穿著睡衣走出來的時候,路銘才相信他的玉玫真的回來了。他走過去,抱起她,來不及走到床邊就不顧一切地狂吻了起來。雙眼通紅,渾身滾燙的路銘,在玉玫耳邊小聲地祈求著:“不要離開了,不要走。沒有你,我就不活了。”玉玫轉過頭去沒有回答。這是一次短促的性愛。也許是太興奮了,路銘沒能堅持很久。在那以后,他睡了過去,但是僅僅一小會兒,他就突然驚醒了,連忙伸手摸了一下身邊的玉玫。玉玫也醒了。路銘將她的臉轉過來,讓她保證不再離開了。玉玫不回答。路銘突然憤怒了起來。他赤裸著跳下床,讓玉玫看他。“你說,我哪里比不上那個混蛋。”玉玫轉過臉去不看他。他竟然一把掀掉被子,將玉玫拉下來。“你如果還去找那個混蛋,我就把你和他一起都殺了。不信嗎?你來看這是什么?”他揭開了枕頭,在那下面有一把泛著藍光的手槍。玉玫嚇得驚叫了起來。她知道路銘已經失去了理智。早上起床以后,路銘平靜了下來,他決定同意玉玫離開,因為在除夕之夜玉玫能來和他一起過節,說明她還有感情。他決定不計較玉玫和曉明在一起,他要集中精力盡快完成論文。他相信拿到學位以后,玉玫就會回來。
但是,在玉玫離開以后的第三天,她打來電話要求離婚。電話里,她用哀求的聲音對路銘說:“請你放了我吧,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感情了。”路銘剛剛安定的心徹底地破碎了。他不相信,玉玫說的是真心話。他知道,玉玫要的是曉明的綠卡。他沒有像玉玫想象的那樣震怒,只是冷靜地說:“好吧!這個周末上午10點,你和曉明一起到我家來,只許你們兩個人來。我簽字同意離婚。”
在玉玫要來的這天早上,路銘很早就起床了。前一天晚上,午夜12點鐘他才從實驗室回到家里,手里拿著幾份俄亥俄州的地圖。他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新聞,然后就睡覺了,似乎睡得很安穩。起床以后,他洗澡,刮胡子,然后換上了身干凈的牛仔服。他把幾件換洗衣服打在一個旅行包里,當看到玉玫的照片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照片放了進去。然后,他把旅行包和地圖一起放在了樓下一輛租來的車里。回到房間里以后,他環顧了一下周圍,然后來到廚房。從碗柜里,他拿出了那把手槍。他檢查了一下彈夾,然后對準沙發的位置瞄了一下準星。最后,他把手槍又放回了碗柜。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看起來還像平時一樣不慌不忙,沉著冷靜。可是,如果這時看他的眼睛,就會發現,那里黑森森地透出一股逼人的涼氣。他的臉色因為睡眠不足顯得有些蒼白,在眼睛的下面有兩道很深的陰影。9點30分的時候,他坐在沙發上,兩眼望著門口,開始等待。玉玫和曉明準時在10點鐘敲響了路銘的門。路銘打開門的時候,發現在曉明和玉玫的身旁還站著一個身穿皮夾克的漢子。“這是我的朋友,衛虎。”曉明介紹說。路銘想說什么,衛虎卻一腳先踏進了門里。曉明與玉玫進門以后坐在了沙發上,衛虎緊挨著曉明站在一旁。他的手插在衣袋里,兩眼緊盯著路銘。
玉玫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羊毛衫。她高高地挽著發髻,黑色的眼影和過于白色的粉底使得她的臉看起來有些失真。自從玉玫進屋以后,路銘的目光一直緊逼著她。而玉玫卻盡量避免與路銘的目光相遇。曉明看出了玉玫的緊張,他將玉玫的手握住,使她鎮定了下來。路銘看了一下并排坐在一起的兩個人,他冷冷地說:“拿來吧!”玉玫從身邊的書包里取出了一個紅色的文件夾,小心地將里面那張寫好的離婚協議書遞給路銘。路銘并沒有看這份遞過來的文件,而是點頭指了一下沙發前的茶幾,讓曉明把文件放在那里。他抬起頭來的時候,非常注意地向在沙發旁站立的衛虎看了一眼。然后說:“你們在這里坐一下,我去給你們倒茶。”說完他轉身進了廚房。只經過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路銘毫無聲響地從廚房里轉了出來。他的手里并沒有茶,而是拿著那支裝滿了子彈的手槍。他一言不發地對準曉明開槍。然而在他轉出來的同一時刻,曉明已經看到了他手里的槍,當他射擊的時候,曉明的身子已經做了躲閃。他的第一槍只打到了曉明的胳膊。衛虎也在同一時刻看到了曉明的手槍,他迅速從口袋里抽出了手,在他的手里握著一支裝著連發子彈的手槍,他迅速地對路銘射擊。同一時刻,路銘也轉向衛虎,射出了最后的連發子彈。衛虎倒下了。他射在路銘胸前的子彈像微型炸彈一樣,將路銘的整個胸膛炸開。路銘沒有來得及有任何動作就猝然倒下。他的臉上,甚至沒有痛苦的表情,但是在他倒下的時候,眼睛望著玉玫的方向。
所有的這一切都發生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玉玫沒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在槍彈的煙霧里,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路銘和衛虎。當她看到紅色的液體從兩個人的身體上流出來的時候,一下子不能明白那是什么東西。是曉明痛苦的呻吟聲喚醒了她。一聲凄厲的尖叫撕裂了整座大樓。
路銘死了。他留在美國的全部財產,兩千美元,作為遺產由玉玫接受。他的尸體在殯儀館里放置了六個月都沒有人來認領。最后,同學們籌措了一筆錢將他火化,然后把骨灰帶給了他在農村的父母。學校不給路銘開追悼會,因為是他首先開槍殺人觸犯了法律,他是罪犯。
曉明和玉玫很快離開了這座城市,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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