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像一條狗。一條脖頸上拴著皮繩,被閑來無事的主人牽引著的狗。走走,停停,無目的地嗅嗅,再走走,再停停,身上散發出混雜在一起的各種氣息。這感覺從他踏上列車的踏板時就產生了,他對自己的這種感覺感到厭惡,卻又覺得它極為準確。在列車的廂體內,不管是寬敞舒適,還是擁擠不堪,他總是渾身輕松,覺得自己如處真空。車廂內的人和事不用他操心,車廂外的,那更遠著呢,不到車站是不用自己費心的。車廂內的人像是專門被挑選出來的,五花八門,什么裝扮的,什么年齡的,什么表情的,什么職業的幾乎都有,但打工仔似乎多一些,那些不修邊幅的人怡然自得地靠著行李卷席地而坐,閉日養神。他饒有興趣地在他們的腿間用腳尖試探著,觸到地板便毫不猶豫地踩下去,再用另一腳探尋。他的右胳膊不得不高高地舉著,他有點惱火,因為他抓著的布包里是妻給他煮的三十個咸雞蛋,他不愿它們被擠破,他喜歡一個個地敲碎它們,脫掉蛋皮,瞇眼瞅著雪白的蛋體,50cc的小燒杯里滿滿地盛著透亮的燒酒,嗞溜溜地呷著,如果有陽光從玻璃窗上竄出來,那感覺簡直絕了,輕松得如同世上除了一杯燒酒一個咸蛋之外啥都不存在似的。正是這些咸蛋造成了“項圈”的感覺,他總是不自覺地被手中的包牽引著。
終于走到車廂的中部,他尋得一個空處,可讓他靠著身旁高高的座背站住了。下午的陽光從車窗的玻璃上斜透過來落在他右胳膊的下半截上,暖乎乎的,他瞇起了眼睛,像隨主人依墻根蹲著曬太陽的那條狗,很是超然。他的腦袋懶懶地搭拉下幾公分,鼻子正觸在衣領內的駝絨條紋圍巾上,一股濃濃的味,是那種雜亂的久未開窗通風的臥室味兒。可厭的是淡淡的大蒜味在這種混亂里卻清醒地存在著,像圍巾上的小細條紋。他想起這圍巾是從妻的枕邊抽出來的。昨晚,妻專門為他的離別包了餃子。他不愿聞這種被內臟加工過的蒜味兒,他張開嘴往圍巾上哈著氣,早飯后他照習慣用中華牙膏刷了牙的,清香的中華味還駐扎在牙床上呢,哈哈,聞聞,再哈哈,再聞聞,但那味兒固執得像妻懷疑的目光一樣具有持久性。妻從與他在媒人家里見面時起就用這種眼光看著他,看著想成為作家的他,從未更改過。他用左手妥協地往衣領深處塞了塞圍巾,并把羽絨服的拉鏈向上推進了一截,遮藏了的仿佛是妻的眼睛,但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股特別的重量和感覺從脖頸間產生了,這無疑是來源于圍巾,這條長方形的咖啡色駝絨圍巾,妻子的眼睛如同大粒的珍珠一樣嵌了一整圈,那懷疑的幽怨的又滿是渴望和寄托的目光電流一樣地浸入皮膚,繞著,勒著。
行進的列車突然間停止,他前面穿棕色皮夾克的肥胖的身體像只被擲出的皮球遇到障礙物又彈回一樣,向前打了個趔趄又沉重地向后仰過去,正壓在他盛著咸雞蛋的包上。沙啞的“嚓嚓”聲在兩個身體親密地接觸里離間了他們陌生的和諧。他惱恨地盯著那個碩大的后腦勺,期待一句抱歉的話從那里傳出來,平衡他的損失??赡莻€肥胖的身體若無其事地立著,顯示著局外者的姿態。他這時看到了一種目光,他夢中的目光,他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皮突突地眨了兩下,有種從黑暗里一步邁到烈日下的痛感在瞳孔上漲開。這時她的睫毛迫于他目光的貪婪而柔和地扇動了,眼珠兒像情竇初綻的少女,矯捷地躲在垂柳后面。他的懊惱的心情和對前面肥碩的軀體的憎惡全在這柔和的扇動里跑掉了,連他自己的身體都變得輕飄起來,好像他的身體不是擠在骯臟的過道里,而是那弧形的長睫毛中的一員。他想我必須和這雙眼睛和這張臉接觸,交談,我必須抓住上帝賜予我的機會。有誰會放棄感知美的機會呢?
他擠到了胖子的前面,擠到了她的斜對面,這時她的對面座位上的人站了起來,從行李架上取行李。他才意識到列車的突然停止是源于車站,一種新的恐懼陡然生出,如果她也在這里下車,那該如何呢?就這樣錯過嗎?一點也沒能知道那雙眼睛后的世界就擦肩而過嗎?他極敏捷地把手里的包放到那個剛剛騰出的溫熱的座位上:占住,身體以一種隨時準備按住什么的姿勢半側著。他想按住那個美麗的腦袋嗎?他覺得自己的姿勢有些可笑。取行李的人閃開了身,他得以重新注目那雙眼睛,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噢,謝天謝地,她一動未動地假寐著。
列車重又在他的屁股底下蠕動起來,他的大腦高速地運轉,他想先恰當地向她笑一下,如果她向他回笑,他就萬事大吉了。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不管怎樣,他認定自己的目光必須在她睜開眼睛的瞬間以閃電之勢直驅過去,與她的目光相接,相纏,造成她的錯覺,以為是自己不禮貌地盯住了陌生的男人。他用手理了理寸長的頭發,這種沖天而立的發型自然地勾出了他的幾分英氣。他第一次感念起母親為自己塑造了一副憨厚正直的面孔,為與女人的交往打通了第一道環節。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張托在雙掌中的閉目養神的臉,時刻等待著“柳條”的再一次舞動。那纖細的白暫的手指先于睫毛顫動了,像十條小蛇兒從她的下巴向上游移,越過她略顯任性的唇和矜持的鼻子,細嫩的眼紋,平直的一字眉直達明潔而寬闊的額頭,十個顯著肉粉光澤的指甲像訓練有素的偵察兵潛入了濃密的黑發中,那張高傲典雅稍帶憂郁的面孔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胸前。時間,一秒秒地隨著車輪飛流。如果她在下一站下車呢?這個念頭如同一團火苗在他的手掌內燃燒,他的十指燥熱地絞在一起。用什么方法喚起她呢?如果她有書可以借了看的,可是她的淺米色的呢大衣周圍未瞅見一本書。只有一只水杯在小桌兒上空空地沉默著。如果可以順便幫她打一杯熱水,或許……可一摸包,自己竟然忘帶水杯了!在沮喪剛抽芽的時候,他望見了那個盡職盡責的列車員正費力地提了水壺極艱難地從人群里擠過來。他抓住這個機會,把她的水杯向她面前推了一下,說:“來熱水了!快!”她果真抬起了頭,有些未回過神似的看他,他沒去接她的目光,而把目光掃在她的唇上,剛才他就注意到了她的唇有些干渴的樣子,現在他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他馬上起身像抓自己的水杯一樣,左手毫不客氣地抓起她的杯子,右手抓住了已向后排走去的列車員:“請來杯水。”
她有些興奮地雙手接過水杯,并捂在上面暖著,沒有張口說句“謝謝”一類的話,而是像老朋友似地,露出友善潔白的牙齒,微微點了點頭。他的整個身體禁不住一陣歡欣,“就要進入正規程序了,”他喜滋滋地思忖著。
“回家過春節吧?”他剛剛用唾液潤澤過的聲帶發出了最優質的聲音。她漂亮的牙齒已挨近了杯沿,上唇正輕輕地聚攏,打算試探水溫。聽到他問話,又笑著點了下頭,眼睛從杯沿上移到他的面孔,打出一個問號“你呢?”一層柔軟的霧紗在她明亮的眸子上升起,神情顯得更加溫和而散漫,如同伏在母親膝前無目的地遐想。他有些感動,他第一次看到“回家”兩個字在一個人的臉上生出如此動人的色彩。他似乎覺得回家的確是美好的了,他忘記了每次回家時提著一沓沓的稿子,一身久未換洗的衣服,和幾個月積攢的工資、稿費,移動著自己無精打采的雙腿,向那個十平方米的家邁去的感覺。那時,他像一只在外漂泊了許久的狗,嘴里叼著一塊骨頭回來了。然后,他在妻子數錢的燈光里狗一樣地蜷曲著睡去,沒有歡樂,沒有激情,只有通體的疲累。
“回家,該多好呀,而我卻和你相反,流浪!”他把“流浪”兩個字咬得狠狠地,像饑餓者嘴里的一塊皮條。他希望一般人不會使用的這個詞能激起她的好奇,能讓他聽到她的聲音,能夠共同創造一種隔著籬笆相交往的浪漫。他發現自己的預料準確無誤,女孩臉上原有的幸福和恬靜迅速地隱退了,一股強烈的好奇牽動著她的眉毛向中間聳動,正在呷著水的唇一下子脫離了杯沿,欲言又止地對著他,讓人不由得生出一種憐憫來。當兩條眉毛同志式地握合在一起時,他看到了一種真誠的毫不掩飾的關切郁郁蔥蔥地生出,閃電樣擊中他深謀而麻木的心,一種從未有過的疼痛在他的左胸內彈跳而出,有誰給過他這么率真的關切,有誰給過他如此真誠的憂慮?沒有!或許早逝的母親臉上曾有過,但那是在極易疏忽的童年里,他永久地錯過了。但在今天,在告別了將近二十年的冬日里,他得到了!
他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想訴說的愿望。他談自己不幸的童年、自己的困惑、自己的寫作,甚至于他從未敢在心里承認的但又緊隨他的恐懼——自己在寫作上欠缺天賦,因為他是極為努力的,像這次他剛回到家,但同事打來電話說自己的家將因探親空一個月,可借給他讓他安靜地完成他手頭構思已久的小說,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種恩惠,帶著家人的怨責坐在了這趟火車上……他說他的確感覺沉重和恐懼,他怕自己永不能寫出一篇膾炙人口的文章,而他一生就認真做了這么一件事……他一件又一件地訴說著,每說一件,她的關切就深一層,她的真誠的焦慮就濃一層。最后他幾乎是為著這種不斷遞增的真誠而訴說了,像一個割破手指的孩子,發現每喊一聲痛就得到母親疼愛的呵護,為了盡情享有這種呵護而不斷地喊痛一樣。
等到她的眼睛為他而蒙上一層水霧時,他的心他的手指真的痛了,痛得自己都難以解釋。他疼痛的手指有了一種把她擁在懷里、擦干她的淚水、撫去她臉上的焦慮和憂愁的欲望,在她耳邊輕輕地告訴她,會好起來的,他會為了她而好起來,他有她便不存在恐懼了,他會為她而寫出一部甚至多部名著的……他的手指真的在她面前下意識地伸了一下,只觸到那個水杯便止住了。她極艱澀地聳了一下鼻子,怔怔地看他的雙手。他終沒有讓它們跨越限度,而是惱怒地相互擰結起來。他在許多年的黑夜里設想一雙眼睛,卻未能設想一顆心靈,也許正因此他從不肯允許自己去推倒那排籬笆,他以為他永遠都不會依戀一顆心靈。他發覺自己錯了,錯得那么嚴重。他差點用自己的“籬笆”理論玷污了面前純潔善良的心,差點欺騙了這張絲毫不設防的美麗的面孔。這顆心是多么細致。這張面孔是多么充分地體現著這種細致!擁有這顆心的心該是完整而滿足的啊,我見到了,卻注定看她從身邊飄逝,這是一種懲罰嗎?是對我一生的懲罰嗎?而那些有幸時刻擁有她的人懂得她的美嗎?珍惜她的美嗎?他們會不會像我對待其他女人一樣對待她呢?……我是不是應該提醒她,千萬別輕信男人,特別是那些善于和女孩子調侃的男人。他這樣想著,想把自己對男人秉性的了解一股腦兒告訴她,讓她學會設防,讓她保護自己的純潔和善良以及她的美得博大的眸子!他又覺得自己可笑極了,他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他怕自己說出愚蠢的話而使她受驚,他更怕自己……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滔滔不絕地訴說時,他已破天荒地讓她進入了他獨自的領地,或者說是他極自私地搶劫了她的影像她的目光她的美麗她的善良她的真誠,植到了自己荒蕪的卻因荒蕪而肥沃異常的領地上了!他渴望,極其渴望抓住她的手,擁住她的肩頭。他想必須讓自己的雙手有所握系,否則它們會失控的……他把左手使勁地按住眼睛和鼻子,以至于他的堅毅的鼻子像被擊倒的拳手那樣氣喘吁吁地癟了下去。他的右手抓住了小桌的邊緣,像頭痛的人常做的那樣,他極艱難地制約著自己。
列車隨著播音員溫和甜膩地報站聲緩緩地停了下來。他依然沉浸在自己情緒的跋涉中。她或許是不忍讓他經受離別,或許是她自己不想看見在這邂逅的場景發生可能讓自己難忘的事情,她悄悄地提起行李向車下擠去……
他抬起頭首先看到的是她的面孔已被胖子那標準的“酒精”臉代替。剎那間,他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而已,但他馬上瞥見了站臺上那件米色的呢大衣。他幾乎是跳起來,他的腦子在這時只懂得她馬上就要消失在人流里了,馬上就要從他的視野里永遠地消失了!他必須向她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他擠下車來,隔老遠就在人縫里向她伸出了痙攣著的手。他知道它們一旦捉住她,便不會松開了。他終于擠到了她面前,事實上她只是走到了站臺的方形柱后便站住了,向她剛剛離開的窗口眺望著。他終于又一次擠到了她面前,他的衰弱的理智阻止了他半展開的雙臂,極痛苦地停在半空中顫抖著。他無奈而渴求地凝視著她。他多么渴望她能對他說一句話,只一句,“咱們走吧?!彼嘈潘俨簧夏羌磳㈤_走的列車,他會背叛他的追求他的寫作他的所有一切的。但是這雙眼睛趕攆著他。你為何不利用你的力量,哪怕是一句不負責任的玩笑,成全一顆心短暫的完整與完滿,也是一種功德喲!他的心痛苦地吶喊著!他的眼睛痛苦地呼喚著……她的目光中的驚詫和決絕像一瓢冷水向他狂熱的眼睛澆下,直到腳跟。他感覺自己的血被抽空了,身體不再是一個密封的整體,成了一間透風的茅屋,空落,寒冷,悲切。
“我、我……我能……能……吻你一下嗎,只吻……你的手……”他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因為被這種生離死別的疼痛擊倒的只是他自己,是一個落水者抓一根漂浮的稻草而不是兩個落水者的相互援救。他抓住她的手饑餓般地送至唇邊……那只纖長的手沒有反抗,如一只白玉的水瓶溫順地貼在他沙漠獨行者的唇邊……聽見了他體內的沉悶的碎裂聲,在他唇邊吮吸到的清涼中化解著,混沌著、融合著……一種快感在這種碎裂的混沌的融合里升起,轉動起他的淚珠在眼眶里游移。那條駝絨條紋圍巾邁著偷襲者的腳步從衣領深處探出來,被陰冷刺骨的西北風卷著在他與她的相融合處干擾著……
站臺上的廣播已在提示“送親友的同志請站在白線以外……”這聲音如把過強的焊槍擊在菲薄的鐵頁上,他們幾乎是同一秒中共同切斷了他們的交融。那么一瞬間,他像一個無意識摔掉了飯碗的孩子一樣.腦中空空地呆滯著。她的手像是狠了心要把他推下懸崖一樣按在他的胸上向列車猛推了一下……他的腿,極度衰老的腿帶著他在列車員準備關門的空隙里擠了進去。他靠在將他與她隔離的車門上,看見那只被他親吻過的手向他搖擺著。胖子的眼睛帶著“捉奸”的詭秘和得意盯著他,使他感到惡心,但惡心立馬變成了一種恐懼:“也許車上或站臺上有認識我的人,可壞事了。”他轉了頭在車廂里尋找,他發現的確有幾雙眼睛饒有趣味地直盯著他,仿佛他是一塊讓人可飽口福的紅燒肉似的。剛才那扯肝裂膽的疼痛已被恐懼和惱火罩上了一層遮蔽,脖子上出了津津的一層汗,一種刺撓撓的感覺讓他難以忍受,他伸向脖間的手觸到了圍巾,帶著淡淡的蒜味,早晨從妻的枕邊拽出來的圍巾,他幾乎以早晨同樣的姿勢重新將它拽下來,塞到盛著被擠碎的咸蛋的包里,長長地松了口氣,疲倦地閉上眼睛。
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