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一天,我去青島度假,住進棧橋附近的一家酒店。酒店不大,但毗鄰風景如畫的前海沿,內部設施不錯,因而價格不菲。清早從海邊遛彎兒回來,走到酒店路口,冷不丁一條腿被人抱住了,嚇我一跳。低頭一看,卻是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只見他蓬頭垢面,赤著腳,身上只穿一條辨不出顏色的三角褲衩兒,仰臉望著我,口中咿咿呀呀。才來旅游勝地就撞見這個沿街乞討的小啞巴,實在大煞風景,我心里頓時有幾分不快。
小啞巴指著身邊一塊硬紙板,面帶凄慘,好像有很多冤屈。不用看,那上面肯定記載著他的不幸遭遇,這個我見的多了。于是連忙掏出一元硬幣,“當”地一下投進紙板上的飲料罐,只想趕緊離開。小啞巴松開我的腿,忽然雙掌撐地,“撲通”,趴地上給我磕一個響頭,又嚇我一跳。
我的心像被重錘敲了一下,呆呆地看著他那紫黑色的前額。這一刻,我的同情心突然被喚醒了,拉起他臟兮兮的小手,對他說:“孩子,你還沒吃飯吧,跟我一起吃好嗎?”
小啞巴搖搖頭,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我想,帶一個小叫花進酒店畢竟不妥,便不再堅持,掏出一張十元票塞給他。小啞巴滿臉感激,又要趴下磕頭,被我攔住了。
陽光沙灘,盡情享受。送走天邊最后一抹晚霞,朋友老杜請我吃海鮮。我們來到一家大酒店,好不容易才找到車位泊車。老杜下車一轉身,先進了街心花園。看我疑惑不解,便笑道:“耽誤你一點時間,擦擦鞋。”我啞然失笑,這位仁兄一副大老板做派,大熱天還西裝革履,就不怕捂出痱子?
老杜顯然是常客了,擦皮鞋的男孩大老遠就打招呼:“嗨,杜老板來了,快,快坐下。你三天沒來這了吧,俺可想你了。俺想杜老板又去廣州深圳呢還是出國發大財了?咋,今天又帶女朋友來了?”他那一口地道的魯西南口音顯得很侉,青島人瞧不起,喊他們“老西子。”
老杜“啪”一下拍了拍他的遮陽帽,笑道:“小貧嘴,就你話多,怕把你當啞巴賣了。”
“這位姐姐也要擦鞋么?”男孩手里忙活,一邊轉過頭問。不太明亮的路燈下,我倆同時愣住了。
是小啞巴!我大吃一驚。怎么可能呢?只見他已經換了一身行頭,T恤衫,西裝褲頭,一雙沙灘鞋還穿襪子,挺正規的打扮,甚至有點時髦。只是壓低的帽檐遮住了額頭的疤痕。
小啞巴顯得窘迫不安,結結巴巴地說:“娘娘……不,姐姐,俺給你擦鞋。”
老杜“撲哧”樂了,換了一只腳踏在鞋箱上,笑道:“娘娘?我還皇上呢。小貧嘴,你們倆認識?”
我好奇心大起,小啞巴變成了小貧嘴,有意思。我說:“阿姨不擦鞋,阿姨只想跟小啞巴說說話。過會兒你去棧橋等我,可以嗎?那好,可不許失信喲。”我塞給他一張百元鈔票,隨老杜去了酒店。
飯后跟老杜道別,我獨自沿海邊走向棧橋。神秘男孩像個不解之謎,在我的腦海中反復出現。也許,他有一段精彩的故事,一段復雜的經歷,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呢。他應該去學校讀書,一天之內扮演兩種角色,真夠他累的。
下弦月,大海正在退潮。小青島上的燈塔明明滅滅,清風拂面,海面如鏡。在迷人的夜色里,我已望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在棧橋邊徘徊,是他。他身背工具箱,一邊喝水,一邊向四處張望。
我們下了棧橋,坐在松軟的海灘上。不等我開口,小啞巴首先向我提出一個條件:“阿姨,你甭問俺姓啥叫啥,就喊俺小啞巴,行么?”
我說:“行,阿姨不問,阿姨就叫你小啞巴。阿姨只想問你……”
“俺知道你想問啥,問俺為啥白天裝啞巴討錢,晚上給人家擦皮鞋。這還用問?賺錢唄。”
“你不去上學,小小年紀跑出來掙錢,你父母同意嗎?”
“俺爹俺娘不管俺了,現在俺就想掙錢,掙很多很多錢,以后當大老板。”
這孩子志向不小,可我還是覺得奇怪。誰不想當老板,當大老板,可是小孩子的老板夢未免做得太早了一點,讓人難以置信。
小啞巴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忙說:“阿姨,你瞧不起俺是么?俺現在有錢,攢了不少錢了。俺還有銀行存折呢。”
“阿姨瞧得起你,可你攢錢干什么?”“當大老板呀。”“當大老板干什么?”“整垮沈百萬那狗日的!”
我被小啞巴惡狠狠的話驚呆了。這不像一個孩子說的話。難道他跟那個叫沈百萬的人有深仇大恨?
“阿姨,俺紙板上寫的字你沒看,那都是真話。沈百萬是個包工頭,他來青島發了大財。俺爹在他手下干活,原先他倆在老家還拜了把兄弟,整天湊一塊兒喝酒。他建酒店那會兒,俺爹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了。沈百萬不給錢,還想打俺娘的主意,把俺娘逼得瘋瘋癲癲的,現在也不知道跑哪去了。總有一天,等俺當了大老板,再去找姓沈的算賬。俺要拆掉他的酒店,在那邊蓋個更大的,五星級的。俺要讓沈百萬變成窮光蛋,讓他上街要飯。反正,這輩子俺饒不了他。”
我沉默了。我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話安慰他。一個十歲的孩子居然想用這種方式報復黑心的老板,令人匪夷所思。
過了一會兒,我試探著問:“當老板需要雄厚的資金,你想過嗎?”
小啞巴掬起一捧沙子,望著我說:“阿姨,你看這片沙灘多大,這些沙子聚在一起就變成了沙灘,俺把錢一點一點攢起來,就能當大老板了。”
我不想攪了小啞巴的老板夢,盡管他很幼稚,但并不可笑。也許,將來有一天我真的住進他的五星級大酒店。但愿如此。
小啞巴,祝你好運。